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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溫瑞安 -【四大名捕破神槍】《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03 PM     標題: 溫瑞安 -【四大名捕破神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1 02:33 PM 編輯

【書名】:四大名捕破神槍

【作者】:溫瑞安

【內容簡介】:

「四大名捕破神槍」系列,大約以四部完結,目前已出兩部。

《妖紅》
  「山東神槍會」出了大事,孫氏一族裡最狠、最惡、最難惹的一人,「言堂」堂主「山君」孫疆的掌上明珠,被人給擄走了,擄劫孫搖紅的不是別人,正是孫疆手下愛將,人稱「山梟」的鐵銹。鐵銹放出話來,讓鐵手前來與他一戰,孫搖紅此前已經由皇上做媒,許配給蔡京兒子。皇上臉面、蔡相尊嚴,都需要維護,於公於私,諸葛先生都得讓鐵手走一趟。刑部「大老總」朱月明則派出得力部將猛禽,名為協助辦案,孰料一入「神槍會」,鐵手就捲入血案,被指認為殺人兇手,且是奸殺。孫搖紅留下的太多疑團,也亟待破解。為己為人,鐵手都必須深夜決戰「神槍會」山君、山梟、山鬼、山犬,誰能淩絕頂?死味猛禽、邪味襲邪,誰勝誰一籌?

《慘綠》
  孫搖紅的夢是熱鬧的、幸福的,她培植的草,她種下的花,她養的貓、狗和小鳥,她的外公、母親、父親,都圍繞在她身邊,呵護她。有傷、有痛、有寂寞。揚眉劍出鞘的公孫揚眉,也與她沉浸愛河,相思牽連

  「山君」孫疆心中藏霸業,伸手造堆兵,他被自己的欲念吞噬,且放縱這欲念吞噬自己的人性、家庭和家族於是,孫搖紅夢醒夢碎夢中驚醒,生活旦夕轉換,生不僅不如死,生者更難以求死,鐵手與猛禽,一夜未眠,翻看《飄紅小記》,從少女的文字目睹了「神槍會」如何人間變地獄,文字尚未看完,敲門之聲響起,推開門來,又是一場惡戰,門背後,還有一場難以預料的背叛。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夠成為霸道無比的兵器?似人似獸的魔鬼,為何對著鮮花哭泣?

《豔雪》
  待出版。

《惡花》
  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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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17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0 02:17 PM 編輯

《第一部:妖紅》第一章 抓不回來,就殺了他! 第一回 山東神槍會

  做人,最好是不趕不忙,要真的趕,真的忙,那麼,就盡量做到︰趕的時候不忙,忙的時候不趕。

  ──這是鐵手做人的原則。

  所以,雖然他手上有著幾件大案要辦,但他還是氣定神閑,不趕不忙。

  因此,這天,他一面趕去刑部,一路上還在點穴。

  點自己的穴。

  ──當然是點自己的穴道了,要不然,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點得著四大名捕中「鐵手神捕」身上的要穴?

  他一面疾行,一面自我點穴。

  這也是一種修練。

  ──人忙,事多,沒辦法,只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修練,任何時候都保持一顆有閑情的心,做人,不妨自作多情,自然無樂不作。

  鐵手是諸葛先生麾下第一個練成︰把自己身上最軟弱之處化為最堅強的地方之弟子。

  他可暗運神功,將穴道轉移,要是別人以為已拿捏住他的喉頭的死穴,其實他早已轉入掌心去了,制住他要害的,要的往往只是別人自己的命!

  是以他一面自封穴道,又將穴道潛移暗轉,來試驗自己的能耐、結果證實了一點︰

  除非是他自行先卸去功力,否則,除了幾個像眼楮般特別柔弱且不能轉移的部位之外,一般武林高手,若用空手,可真還是制不住他,也傷不了他。

  那就夠了。

  鐵手可不願變得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一不可能,二太累了。只要把武功練得可救人、自保、且有自己的特色和得色,那就夠了;天下那麼大,大道如天,各行一邊,各得其妙便好,無敵來幹什麼?

  一路上,他還有閑心來想這個。

  一個能任大事的人,理當是舉重若輕的,要不然,負擔那麼重,可把他壓都給壓死了,累都累死了。

  不僅是做大事,就算是只把一件事做好,不管是畫好一幅畫、寫好一首詩、唱好一首歌、譜好一支曲子,皆如是,若不能以簡寓繁、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那麼,就會濃得化不開了,繃得太緊了。

  不放輕松,如何自在?不自在,又如何自得其樂?不能自尋快活的人,只怕命都活不長了,又如何做事?還做啥大事?

  這也是鐵手做人處事的風格。

  所以他人雖硬,但心情溫柔;他性子雖強,可是為人敦厚;他辦案雖然鐵手無情,但待人處事,往往能讓就讓,可容便容,永遠去想別人好的一面,永遠想對人更好一些。

  所以他一向很快樂。

  忙得很閑。

  ──閑在心,在情。

  直至他這一天,來到刑部大本營。

  來到刑部後,他就不閑了。

  閑不下來了。

  急召他來的是刑部「大老總」朱月明。

  朱月明矮矮胖胖,肥肥白白,笑態可掬,滿目誠懇,牽著你的手問候你家人的時候像要把心都掏給你似的,但不一會他公事公辦、起來的時候把你全家老幼大小長細淩遲抄斬處死無一倖免,他也絕不手軟、眨眼、皺眉頭。

  能夠在此時此地此職當「刑總」且一當就當了幾十年的人,自然不可輕忽︰朱月明最了不起的長處至少有二︰

  他看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長處(一旦給發現了長處,那就同時找到他的弊病和應付他長處的方法了)。二,他笑容滿臉,和氣親切,使人對他疏於防範。

  鐵手雖然也是刑部裡的捕頭,但由於他身份特殊,並不完全受朱月明的管轄。

  有時,朱刑總反得要受鐵手等四大名捕的節制。

  不過,朱月明交下來的工作,就等於是刑部指派的任務,鐵手跟這位「朱老總」合作多了。當然瞭解在他眼前的是什麼人。

  ──寧願再有一百個敵人,也不要得罪朱月明這樣的一個人。

  因為這種人往往不是「人」,他隨時都可教你當不成人。

  所以,他贊你的時候,你得小心前面有陷阱讓你踩下去。

  他奉迎你的時候,你得留意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已落在他的手上。

  要是他拍著你肩膀表示親密的時候,你回去最好剝開衣服審視一下頸、肩、胸、肋,有沒給人下了毒。

  遇上這種人,鐵手的心也不大閑了。

  老實說,連心情都不大好了。

  不過,朱月明卻沒贊他、奉迎他、或摟他的肩腰,卻只是問了一句︰

  「有沒有聽說過『山東神槍會』?」

  有。

  ──關東萬馬堂白家。

  ──東北成聚德沈家。

  ──山東神槍會孫家。

  這函穀關東三大家,沒有武林中人是不認得的。

  所以鐵手一聽這名字就頭大。

  ──不管白家,沈家還是孫家,決沒有一家是好惹的。凡是沾上這三家子的事,就連名震天下的「鐵手神捕」也一樣一個頭七個大。

  鐵手只希望朱月明接下去說的不是太難辦的事。

  最好也不要是太棘手的事。

  而且千萬不要是太「大」的事。

  ──因為事一旦「大」,就驚動必巨,一旦事先引起注意︰注視的人愈多,就愈難能夠不傷和氣不動干戈的辦妥辦好。

  鐵手心底裡是這樣期望。

  可是結果一定失望。

  ──因為如果不是難事、棘手事、大件事,刑部又為何要驚動「鐵手神捕」鐵游夏來參與,出動?

  鐵手知道「事無善了」,那是因為他除了明確到︰像朱月明這種人,若不是大事,決不會親自出面說明指派人去辦案之外,更是因為在這位腦滿腸肥、肥頭大耳、像一隻招財豬的「朱刑總」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眉很粗。

  粗得像羅漢的兩條胳臂,打橫放在臉上,像向左右鬢各攻出一拳。

  這人眼很細。

  細得像沒有了眼楮,又像是畫他的人偏生是忘了畫上眼楮似的。

  這人穿黑色衣服︰從發髻、襟到靴尖、鞋底都是純黑的沒有一點雜質,也無一點雜毛。

  他連一根白發也沒有,在他黑紫臉膛上,看不出他的年齡,甚至讓人錯以為他連笑的時候牙齒也是黑色的。

  他仿佛是一個應該活在午夜的人。

  他有一種死味。

  而且他還有尾。

  ──「尾巴」。

  他的頭發很長,他將它在後頸束了起來。便一束發直垂到後臀,像他就長在那兒長了七世三生的一條尾巴,不但憤怒時會擺動,對敵時聽說還會豎起來,發情時還像孔雀尾般的「開屏」!

  他連「尾巴」都散發著一種「死味」。

  鐵手知道這個人︰

  這是刑部裡一個極狠的角色。

  ──因為他太狠,所以四大名捕都私下討論過這個人應該去當殺手,而不是刑捕。

  因為他的出手太過殘狠。

  他本就是個凶殘的人。

  ──如果他是殺手、兇手,四大名捕就可以有理由緝捕他歸案了,至少,也可以放手好好教訓他這種人。

  可惜他不是。

  他也是刑捕。

  他還是朱月明一手調教的心腹高手,一向很少出動,也很少出手。

  ──一旦出手,人神共憤,鬼哭神號,也人鬼不留。

  他出手的時候,不再像一個人,也十足似一個殺手──一個有尾巴的殺手。

  聽說這人越到深夜,武功就越高,殺力就越猛烈。

  鐵手也不願跟這樣的人為敵。

  誰都不希望半夜三更還遇上這麼可怕的一個敵人。

  鐵手也無意要跟這樣的人交朋友。

  他更不想深更半夜的跟一個有尾巴的人喝酒談心。

  不過,而今,他既然也在這裡,就在朱刑總的身邊,只怕,他想不交這個朋友「也庶幾難矣」。

  你大可去選擇你的朋友,精挑你的敵人,但你卻很難篩選家人、親屬、同僚,戰友──他們都像命定了般跟著的你,盡營他們也可能是身不由已,你也情非得已。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18 PM

《第一部:妖紅》第一章 抓不回來,就殺了他! 第二回 猛禽

  他姓劉。

  他好像沒有名字。

  大家都不叫他名字,只在他面前叫他做「黑夜神捕」。

  背地裡,看過他出手的人都叫他做︰

  「猛禽」。

  ──就差沒真的叫他做︰禽獸。

  就像所有的猛獸,越到深夜,就越可怕。──朱刑總把他旗下這樣一頭「有尾巴的猛獸」,都出動了,可見這次「山東神槍會」的事件,肯定是個難關。

  至少是個難闖的硬關。

  「你聽說過『山東神槍會』負責幫會組織的『山君』孫疆吧?」

  「聽過。他是『神槍會』孫氏一族裡最凶、最惡、最難惹的一人,他幾乎把『神槍會』變成了在東北一帶勢力最強大的殺手集團。」

  朱月明道︰「盡管是這樣,可是咱們管不著,因為他跟相爺、太師、東南王等,都有密切往來,他手下的殺手殺的往往是太師、相爺、東南王的對頭人,反正他們只在山東、濟南、膠州鬧,從不惹京師一路,咱們也不好管。」

  鐵手道,「那最好,他們的事我也不想管。」

  朱月明嘆道,「可是這次卻不能不管。」

  鐵手道,「怎麼說?」

  朱月明︰「因為孫疆的女兒出了事了。」

  鐵手︰「是孫搖紅麼?那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兒──誰敢太歲頭上動土?」

  朱︰「誰敢?還不是他自己窩裡反!」

  鐵︰「孫疆號稱︰『挫骨揚灰、灰飛煙滅』,敵人是聞名色變,他的自己人也談虎變色──居然還有人打他掌上明珠的主意?!」

  「還是有的,」朱月明嘆道,「孫疆組織『神槍會』的『一言堂』.勢力很大,其中有三個頭頭,他特別寵愛……」

  說到這裡,他拿眼楮去望那有「尾巴」的劉猛禽。

  劉猛禽的神色木然。

  語音也木然。

  但他還是木然地接道(仿佛接話是他的任務),「一個孫子灰,是他孫家的子佷,特別受他寵愛。聽說孫疆他已有意把『一言堂』的大業都交給這個子佷。」

  鐵手接道︰「另一人我也聽說過,他叫襲邪。他是東北殺手中的第一把好手,有人說他的武功實力已高於孫疆。」

  朱月明道︰「還有一個……。」

  他似乎提起這人就頭痛,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

  「他原名叫鐵銹,但人人稱之為『山梟』……他簡直不是人,江湖上都知道他是一部殺人的機械。」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只為孫疆和『一言堂』效命的殺人機器。」

  劉猛禽忽爾也補加了一句,「在東北武林、人皆相傳︰只有鐵銹能對付得了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卻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鐵手微笑︰「也許他真的制得了我,誰知道!」

  朱刑總眯著眼看他,就像一隻極其良善的豬八戒︰「聞說他真的是頭野獸︰他殘暴、好殺、全無人性,連最嗜食的都是死人內髒──通常都是給他格殺的敵人,他啖其肉、啃其骨,連死人腦髓、眼珠都不放過。」

  鐵手道︰「我沒有意思要瞭解他的口味──我只想知道這三人跟孫搖紅出了什麼事。」

  朱月明笑了。

  他笑得賊賊地,也滑滑地,「有關系。這關系可大得很呢。『山君』最寵愛就是這三名弟子,其中他最信任孫子灰,因為他跟他有血緣關系,人也最醒靈、乖巧。他最倚重的是襲邪,因為他最能幹、精明。但對他最忠心的一向都是鐵銹、因為聽說他本來就是頭人猿和牡牛合體生出來的野獸,除了對孫疆一人服從命令之外,不知有別的事──可是,而今就是這鐵銹叛了他,擄劫了孫搖紅,亡命關東。」

  鐵手聽得心頭一震。

  ──如花似玉的孫搖紅,竟落在禽獸不如的鐵銹手上,這可是件大大不妙的事。

  他聽到這裡,已生起一種俠義之心。

  去救那姑娘吧!

  可是他又誠不願跟「關東大口孫家」的人沾上任何關系。

  所以他問︰「孫疆這人,睚眥必報,惡盡人寰,他怎會讓鐵銹逃出他的勢力範圍?」

  「是不會,目前鐵銹仍逃不出關東。」朱刑總道,「所以他已派出襲邪和孫子灰,連同『孫氏九傑』、『孫門七虎』這些一流殺手去追殺鐵銹,救回孫搖紅!」

  「那好,」鐵手如釋重負,「既然有那麼多高手去辦這件事,那就沒我的事了。」

  「不。」朱月明又笑得賊賊滑滑地,「正好你有事。」

  「我有事?」鐵手指著自己鼻子道,「我有什麼事?」

  朱月明道︰「由於鐵銹是孫疆一手訓練的第一高手,也是一部殺人機械,所以他雖然將座下孫氏高手群湧而出,追殺鐵銹,但迄今仍未能臻功。」

  鐵手道︰「那孫姑娘可更陷險境了。」

  朱刑總道︰「便是。」

  鐵手道︰「能辦這檔子事的能人還有很多,不一定該有我去呀!」

  說著,他望向猛禽、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劉猛禽便大可勝任,又何必他去!

  朱月明笑了︰「猛禽麼?他自然會去。只不過,孫疆派出了七起人馬,其中三起四十一人,給鐵銹殺個片甲不留,其中一起人馬的頭頭孫不文……」

  鐵手打斷追︰「慢著。你說的可是『十步殺七人』的孫不文?」

  朱刑總道︰「便是他。昔年神槍會派他與嶗山派爭雄,霸佔地盤,他抖擻神威,談判不成,就一路率人殺了下來、殺到『九水明漪』之地時,他已殺了嶗山派一百一十六名弟子,故人稱之『十步殺七人』,他也當之無愧。所以,這次孫疆派他去追捕鐵銹,也不作他人想。不過,他是遇著鐵銹了,結果,拼著一口氣,回到『一言堂』,只剩下了半張臉。半壁肚腸……?」

  鐵手一皺眉,道︰「什麼半邊臉、半壁肚腸?」

  朱月明哈哈笑道︰「怎麼不是?其他的,都給鐵銹啃掉了、吃掉了、剜剖出來了,聽說流了一地,孫不文帶去了十一名高手,也死得一個不剩,他只帶回來了一句話──」

  鐵手明白朱月明要說的正是這個,但也是提問︰「什麼……?」

  朱月明就等他問︰「孫不文奄奄一息的,說︰『……那怪物一面咬嚙我的臉,一面在我耳邊咆哮︰想抓我?沒那麼容易!叫鐵手名捕來吧,他敢跟我齊名,就不敢跟我拼?他話一說完,就咬掉了我的耳朵──』」朱月明繪影繪聲的說,「不只是他一個人聽到這句話,那四十一人中,能活回來只剩下半條人命的,一共有三人,二個半死不活的高手,都聽過鐵銹說了這樣的話,點的那是你的名。」

  鐵手聽了,心中有點發毛,但也有點火,怒笑道︰「我跟他非親非故,無怨無仇,他倒是想念我。」

  朱月明嘻嘻笑道︰「看來,他對你情有獨鐘,何況、孫家小姐也等著你英雄救美,你只怕還得少不了走這一趟。」

  鐵手反問︰「要是他點的不是我的名,而是閣下大名,難道來刑總您就也得走這一趟?如果他指名的是蔡京,豈不是相爺也得駕臨關東不成?」

  朱月明一愣,隨即又笑道︰「二捕頭說的好,可惜有所不知。」

  鐵手笑道︰「看來,我不知的事還多得很呢,刑總大人何不一古腦兒都說了更好?」

  朱月明眯著眼道︰「我本來就要說,有兩個人,都希望鐵二捕頭去走這一趟。」

  鐵手道︰「哦?是誰?」

  朱月明依然好整以暇︰「都是熟人,一在公,一在私。」

  鐵手笑道︰「刑總大人要是再賣關子下去,那就先沒當在下是熟朋友了。」

  朱月明忽然低聲道︰「孫小姐本來正要下嫁,要不是出了這件擄拐的事,她只怕已嫁入京師了。」

  鐵手一怔︰「嫁入京師……」

  朱月明道︰「她是嫁給相爺的兒子蔡折。」

  鐵手聽了忍不住就說︰「那麼,看來,她還是給擄劫了去好過一些了。相爺為了要籠絡武林勢力,真是不遺餘力,也無所不用其極呀!」

  朱月明卻道︰「可這一次意外,卻大大失了媒人的面子。」

  鐵手詫道︰「這倒是天大的面子──誰是媒人?」

  朱月明滿臉都是笑意,「這是方今聖上撮合的姻緣。」

  鐵手聽了,倒抽了一口氣,「是皇上定的鴛盟,難怪誰都得賞這個面子!」

  「可是,」朱月明道,「鐵銹這怪物卻擄走了孫搖紅。這事很不給萬歲爺面子。」

  鐵手明白了,「所以,聖上要我……」

  朱月明點頭︰「皇上正是要你跑一趟。」

  鐵手道︰「這是公事吧?」

  朱月明道︰「也有私事的。」

  鐵手道︰「蔡折、鐵銹、孫疆、搖紅姑娘,我沒有一個是識得的,哪有私事可言?」

  朱月明卻說了四個字︰「諸葛先生。」

  鐵手奇道︰「這又關世叔何事?」

  朱刑總道︰「他私下要你去一趟。」

  鐵手問︰「為什麼?」

  朱月明道︰「先生曾經到訪過東北,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曾接待過他,他跟搖紅姑娘有過一面之緣,對她印像很好……而今她出了事,他也私下希望你去看看她,看能為她做點什麼。何況聽說你也早就有意去那兒,探聽一位丹青妙手的好朋友下落如何已久了。」

  鐵手完全理解了這任務是「勢在必行」的了,所以他說︰「看來,我是非得趟這渾水不可了……」

  朱月明道︰「不只是你去,猛禽也去,聽說,相爺也動怒了,派了他手下的狠角兒赴佛峪去了。」

  鐵手問︰「他們目前在濟南佛峪?」

  朱角明道,「那怪物前時曾在濟南龍洞、佛峪一帶出沒,看來是一路往泰山去。」

  鐵手冷笑道,「這麼多人追殺一個鐵銹,其實還用得著我插一腳湊熱鬧嗎!」

  「你當然要去,你非去不可。」朱月明尖聲笑道,「再說,皇上下的密旨,諸葛先生授的意思,你沒理由推卻。」

  劉猛禽忽然嗔聲道︰「鐵銹指名道姓要你出馬,你要是不敢,就是當個縮頭烏龜。」

  鐵手聽了,心中一陣反感,真想就此托辭不去,但隨後想到︰像孫搖紅這樣一朵嬌嫩的鮮花竟落在如狼似虎的殺人怪物鐵銹手中,只怕已受盡摧殘和驚嚇.不禁心中一動,便說︰「好,我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卻不想與任何人同行……不管是刑總派來的人還是相爺遣去的高手,都一樣。」

  「你去,那就最好不過了,其他一切都由你,」朱月明喜形於色,卻又壓低了語言,手中作了一個狠狠的刀切狀。

  「相爺和山君都暗裡下了令︰搖紅姑娘給那怪物擄劫已多日,只怕已保不住清白……要是抓不回來,就殺了他好了,不必留情!」

  鐵手聽了,悚然一驚︰「殺了他?你是說──」

  朱月明嗤嗤一笑,眼裡閃過了刀鋒般的狠色,「兩個都一樣。」

  聽了這句話之後的鐵手,倒是也不得不立即出關,在鐵銹與搖紅遭逮之前,先得找到這兩人。

  ──他跟鐵銹素不相識,為何這怪人要在此時此際放言明挑著他?

  ──鐵銹為何膽敢造「山君」孫疆的反?而且居然還敢擄劫了他的女兒?

  他想在這兩人未遭毒手之前弄清楚這件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19 PM

《第一部:妖紅》第二章 顫紅 第一回 入心入肺入骨入髓的恨

  出關,北進,鐵手晝夜趕路,在七天後抵達青龍山,直上龍虎塔。

  山東神槍會的總壇坐落在千佛崖,但訓練新銳高手、秘密殺手的「一言堂」卻盤踞在龍虎塔。

  「山君」孫疆就在這兒坐鎮。

  鐵手不熟關東地形。

  可是劉猛禽卻熟。

  他就像回到自己的家。

  鐵手本意是要撇開這個人,因為他不止不喜歡這個人,也不想有朱月明的心腹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不過,到頭來還是沒有辦法。

  因為他要劉猛禽帶路。

  他一到山東,就先去「一言堂」。

  他要先見到「挫骨揚灰」孫疆。

  他想先瞭解最新的情況。

  可是他只見到了一個咬牙切齒、恨得入心入肺入骨入髓的人。

  ──見到了這麼一個痛恨得連幾乎身上每一條頭發也在恨的人,他只奇怪恨的力量那麼強大那麼劇烈,可是這樣一個老人卻沒有因而暴斃恨死?

  或許,就是恨的力量使他活下去的吧?

  總之,見到這個老人之後,他更加迷惑了。

  ──為什麼他會那麼恨?

  不只恨拐走了他女兒的徒弟,鐵手發覺他恨的包括了他的女兒,甚至還是老人自己。

  「你來的正好,你替我殺了他!」

  這是老人的命令。

  「他?」鐵手道,「我是捕快,只抓人,不到必要關頭,決不殺人。」

  「捉住他也好,」孫疆厲笑道,「活抓回來,我整死他。一寸一寸地整死他。」

  鐵手忍不住問︰「他畢竟是你親信弟子,又替你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你就這麼恨他,不給他一點活命的機會?」

  「我豈止傳藝於他,他本來是個海獸,我還把他像狗一樣一手養大,可是他卻反咬一口……」老人氣得山搖地動也似的,「我只有一個女兒,他也敢──」

  鐵手忙道︰「也許,他只是挾持令愛以自保,並沒有傷害她……」

  「胡說!」

  老人氣得一掌拍在搖椅龍頭扶手上,發出一聲斷喝︰

  「──給他擄劫了多日,你以為搖紅還嫁得出去?!」

  他恨得牙齒咬得格登山響,「她若已作出羞家無恥的事,我──我剛才下的命令,是殺了他,不管他還是她,這兩個人,我都要他們死!」

  鐵手怫然色變,「我說過,我是捕頭,來這兒是辦事。不是殺手,更不是你養的殺手──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殺!」

  孫疆怒吼了一聲,全身都抖動了起來,他龐大的身軀像在山腹裡炸起了一場地震。

  他雙手按在椅把子上。

  躬背。

  俯身。

  這一霎間,鐵手都以為這怒豹一般的老人是要向自己出襲了。

  可是,孫疆並沒有出手。

  因為一人出現了。

  這人不高不大,短小精悍,劍眉星目,冷靜沉著,十分年輕,一臉嚴正,但一出現,就有一股邪味兒。

  ──那甚至不是「殺氣」,而是「邪氣」。

  他跟一直帶有一股「死味兒」的猛禽似是「天生一對」。可偏偏又有著許許多多的不同,以致劉猛禽一見著他,全身都逼出了浸浸然的煞氣來。

  不過這人卻沒理他。

  他是緩緩的走過來,緩緩的走到「灰飛煙滅」孫山君與鐵手之間,緩緩的向孫疆一揖,緩緩的說︰

  「稟山君,三伯來了。」

  看得出來,孫疆的態度馬上收斂了。

  跟翰林的讀書人一祥,武林中的人物,也多分成六類︰

  一是挾技從政的。他們可能以一身驚人藝業當上大官、將軍,總之是以武問路,一展抱負所長。

  二是就在武林上以過人技藝,稱雄稱霸,變成純粹的武林人士,像少林、武當、昆侖、崆峒、峨嵋、華山各派,甚至七幫八會九聯盟皆如是。

  三是行俠濟世之士,他們以個人藝業除強扶弱,替天行道,是謂俠士之流。

  四是以武逞一己之欲的盜寇奸惡。

  五是將勢力結集,自組成幫派會社,以擴大自己的權力和聲望者,例如,天下幫、金風細雨樓,迷天盟、六分半堂,詭麗八尺門等皆如是。

  六是清流之士,豹隱江湖,不到必要關頭,決不輕易出手,平時只注重自身的修煉,既不願同流,更無意合汙。

  其實這樣的分類,在讀書人亦如是,異曲同工,也並路同途。

  其實都一樣,不管文壇,武林、翰林、俠壇,都是為名為利為權而結黨聯手求晉身,也都在翻雲覆雨後時不利之際悄然引退,或在黨同伐異中成了事又遭眾叛親離時求全身,到底都是一樣,團結為了鬥爭得到勝利,到頭來也為了鬥爭的最後勝利而分裂,重新組合,重頭再鬥。

  「山東神槍會」也大約分成六個派系︰

  「一貫堂」是最重要的派系,他們負責「山東神槍會」孫家一切決策與行政事務。

  「正法堂」是負責「大口孫家」的賞罰。

  「得戚堂」管理「神槍會」一切外務和人事關系。「安樂堂」則負責孫氏一族的經濟資源。

  至於「一言堂」,便是「山東孫家」的武力部隊;「拿威堂」負責研創訓練出「神槍會」更進一步、更獨步武林、稱霸江湖的武功絕技來。

  這六大分堂中,最有實力的,當然是擁有「武力」最強大的人;也就是說,誰擁有最多高手子弟,誰說的話就最有份量,那一堂便最有號召力,最有勢力。

  盡管誰都不能缺少了「安樂堂」所提供的「資源」,而「山東神槍會孫家」的對外關系也不能沒有了「得戚堂」的經營,可是,真正擁有「兵力」、「絕技」的,還是「一言」、「拿威」兩大分堂。不過,再怎麼說,一言堂和拿威堂仍得受「神槍會」負責決策的」一貫堂」層峰領袖所操縱,而也得聽命於「正法堂」的獎勵、懲罰。

  這是「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的內部結構,而這種內部結構也是一般勢力龐大的江湖幫會的組合模式。

  ──」老字號」溫家是如此,「蜀中唐門」如是,連「六分半堂」、「大連盟」、「金風細雨樓」,「像鼻塔」、「迷天盟」的組織方式也多如斯。

  ──孫家的人雖緊緊聯結成為」神槍會」,但也難免各自營謀拉攏壯大自己的實力。

  孫疆在「一言堂」裡就是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而,他在東北神槍會孫家裡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可是,他一聽「孫三伯」來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甚至連臉色都變了。

  只聽他啞聲道︰「他在哪裡?」

  那很「邪」但很好看的青年沉聲道︰「他們剛離『不值島』現到了『老街』。」

  孫疆這才輕籲了一口氣︰「那還好,他可能是去『拿威堂』,孫拔牙、拔河這對『活寶兒』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那邪氣青年冷冷地道,「我看他是來這兒的。」

  「你看?」孫疆刷地漲紅了臉,幾乎一手把這邪氣青年揪到他自己的面前來,且一口把他吞下去,而他的血盆大口一張,也確能一口就啃掉任何人的半顆頭顱。

  「你憑什麼看出來的?」

  邪氣青年卻連眼也不眨,甚至不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只看他。

  冷冷地。

  平靜的望著孫疆。

  孫疆揪著他,僵持了半晌,終於將自己揪住他衣襟的手指一隻只的放開,嘆了口氣,居然還用粗大的手替這青年撫平了折皺的衣襖,嘿嘿笑道︰

  「好,他來這兒,他應該是來這裡的,你看的,好,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然後他向邪氣青年吩咐道︰「那你帶這位鐵手名捕和劉捕爺到處走一下,他們問什麼你答;他們要去哪兒,你負責。」

  邪氣青年點點頭,這才向鐵手這兒望了一眼。

  但他卻沒看鐵手。

  只望向劉猛禽。

  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仿佛都打了個冷顫。

  他嗅出了對方的死味兒。

  他也聞到了對方的邪氣。

  然後那邪氣青年冷冷靜靜、全不熱情也毫不熱誠的將手一引.道︰

  「鐵捕頭,請。」卻沒向猛禽招呼。

  然後臨去之前,又向孫疆附加了一句︰「稟山君,孫三伯是帶同屠狗一起來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19 PM

《第一部:妖紅》第二章 顫紅 第二回 鋒芒畢露尖藏鋒

  世上沒幾個「孫三伯」,也沒幾個人能令「山君」一聽他名字就「神容大變」。

  就算在全是姓「孫」(就算外姓子弟、一旦加入「神槍會」也得在姓氏上多加一「孫」字,或乾脆改姓為「孫」)的」一會六堂」裡,「孫三伯」也只有一位。

  那是負責「正法堂」的孫忠三。此人處事剛正不阿,鐵面無私,是以「神槍會」裡,對他無人不心悅誠服。

  他是「正法堂」堂主、副堂主便是孫屠狗。

  鐵手和猛禽是從「一言堂」大堂「九鼎廳」的內院退走的,由於孫疆顯然有些情急,所以那邪氣青年也急急帶引兩人迅速離開。

  不過,「一言堂」的建構十分特別,許是為了方便只要孫疆在大堂「九鼎廳」內一坐便能雄視四方、峻視八面、一覽無遺吧,所以,就算避過院子,走出圍牆,繞道而行,但大堂裡坐鎮的人仍可以在圍牆的石台間看到院落外、花園裡的一舉一動。

  當然,如果眼尖,留神,花圃和院子裡的人也一樣可以隱約看到「一言堂」大堂內的動靜。

  鐵手早就想到「一言堂」四周看看。

  他要實地勘察一下。

  何況他出關北上,除了為救孫家小姐,抓拿鐵銹之外。他也正想來這兒找一個人。

  ──一個「老朋友」。

  可能劉猛禽也是同樣想法吧,他也急急離開了大堂,但跟鐵手一樣,不時在院牆的石窗孔上留意大堂「九鼎廳」裡的變化。

  來的果然是一老一少。

  遠遠看去,老的也不如何高大,可是威嚴;但這威嚴又不是肅殺的,反而十分慈和。

  ──可能那是因為那人的眼神十分有感情之故吧?

  就算距離那麼遠的鐵手,也感受到這雙眼楮有一種說不出來但可以感覺得出來的︰懾服人的力量。

  那年輕人卻像一把劍。

  ──還是一把年輕的劍。

  他一見孫疆就說︰「你以為我們是到『拿威堂』那兒去了吧?所以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趕了過來,讓十一叔您意外意外。」

  ──像這樣的話,一定是個很年輕、極年輕、年輕得過份年輕的年輕人口裡說出來的。

  這種人,一定沒有吃過什麼虧,至少是還沒吃過什麼虧,才會說出這樣子的話來。

  ──雖然,他說的話是真的、對的,他們也真的來得很快。

  這人年輕得鋒芒畢露。

  像一把出了鞘的劍,連鋒也不藏。

  鐵手隱約間還聽到了他接下去的一句話︰「聽說你女兒出事了,失蹤了,我們要查明(接下去的話,就聽不清楚了)……搖紅姑娘貌美如花,我心儀已久,沒想會出了這事,實在太可惜了,要不然,我倒想跟她結識結識──」

  鐵手搖首,心忖︰這是什麼時候了,這孫屠狗居然還這樣對孫疆說這種話!

  他心中不禁有這樣一聲嘆息。

  不過他卻一點也不敢輕視那一老一少。

  ──因為這是一對很奇特也很了不起的組合︰

  孫忠三和孫屠狗兩人年紀至少相去四十五歲,但同在「正法堂」任事,性味相投,而且同樣賞罰森明,合作無間,全無私心,彼此之間也互相器重、相互推重。

  更驚人的是︰孫忠三曾因查獲孫屠狗之父「天殺」孫破瓜有意策動其他五大分堂背叛「神槍會」,是以親自下手,格殺他的這個胞弟。孫屠狗長大之後,卻是孫忠三一手引薦他進入「正法堂」出任高職的,孫屠狗第一件親手嚴辦的案子︰便是把孫拾貳處死,因為此人姦污了他自己的四嬸──而孫拾貳卻正是孫忠三的獨生子!

  可是這一老一少兩人,卻似沒因這「殺父」,「害子」之仇而有任何芥蒂,反而守望相助,成了莫逆同時也是忘年之交。

  「正法堂」有這樣的正直人物坐鎮,「神槍會」中自然無人不服,而「正法堂」之勢力也愈來愈大,孫忠三和孫屠狗也極得負責決策的孫氏三大元老識重、信重。

  只不過,現在鐵手看來、聽來,孫屠狗好像還太「嫩」了一點,「囂」了一些。

  ──不過,也因為如此,年輕人辦事也會比較「直」一些,「勇」一些,也許,這正是比較年邁的孫忠三所缺乏的。

  而孫忠三的沉著、練達,正好補孫屠狗之輕浮、意躁之不足。

  盡管孫疆對他打躬作揖、阿諛奉迎、滿臉陪笑,看來也像正要饋贈送禮,但孫忠三始終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既無一點恃位咄咄逼人之氣,也全沒意思要與人沆瀣一氣的意思。

  這樣隨便望了幾眼,鐵手心裡最「佩服」的,當然不是橫沖直撞、率直無忌的孫屠狗。

  也不是從容鎮靜、外柔內剛的孫忠三。

  而是人稱「灰飛煙滅、挫骨揚灰」,神槍會裡、一言堂的首席天王「山君」孫疆!

  他佩服這個人,因為「山君」此際能做到的事,他絕對做不到。

  明明在前一刻,孫疆還在咆哮著,甚至正恐嚇著他和劉猛禽,簡直要把他們生吞撕裂,但才不過片刻間,他已滿臉堆歡,笑態可掬,完全換了個人似的,像走三步路也會踩著五個金元寶的好心情,來招待、接待這來自「正法堂」的兩名大員︰──「神槍會」的人見到「正法堂」的大員,就像一般平民百姓遇著衙門。刑部的公差一樣,只有陪笑、求饒的份兒。

  也許,武林中人自恃武功高強,沒必要賣刑部、衙門、六扇門的帳,可是作為「山東神槍會」的一員,孫疆卻不敢蔑視「正法堂」來使。

  除非他不要命──而且連權,名、位全都不要了,不在乎了。

  ──連這些都全不在意的,世上有幾人?

  要辦到像孫忠三那麼清廉嚴明,鐵手自度可以效仿;要做到如孫屠狗那麼剛直激烈,鐵手自忖早已度過這浮躁階段,但要像孫疆那樣半邊臉陰半邊臉陽回頭擇人而噬眼前卻開心得像要抱著你來親──這點鐵手自問做不到。

  而且也不願做到。

  所以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山君真了不起。」

  那邪氣青年一笑道,「他了不起的地方很多,卻不知你指哪一樣?」

  鐵手道︰「背面殺人轉身笑,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邪氣青年只淡淡的道︰「溢詞美語中刺刺帶骨。也不是人人可以說得那麼動聽的。」

  死氣淩人的劉猛禽這時卻忽然說了一句︰」那叫虛偽,有什麼了不起!」

  鐵手笑道︰「虛偽得像孫山君那麼徹底,那也是很了不起的。一個如此火躁的人,可以把自己那樣委屈求全法,簡直是可歌可泣了!」

  邪氣青年邊走邊說,「說不定,山君向來都慈和待人、是你誤以為他暴躁而已。」

  鐵手微笑道︰「不是誤會。」

  邪氣青年道︰「世上所有的誤會都出自於以為自己沒有誤會、不是誤會,所以才會理直氣壯,誤會了人。」

  鐵手聽了點頭道︰「說得有理。可是,就只說在三天前,『一言堂』裡一位歌女汪未雲的,因為不小心彈斷了他一尾古琴的弦,他就把她四隻手指砍了;兩天前,這兒有位僕役叫雙東的,因為不小心在進入『紅館』時撞破他和『姑婆莊』莊主之妹太孫一花私通且日日宣淫,所以給他挖了一雙眼楮;就在昨天吧,他又為一件小得針眼兒般的事,大發雷霆,把龍虎塔上的古佛雕像足足毀碎了六十三尊……這些若還不是脾氣火躁,那誰稱得上火躁?若這些都是誤會,那這世上就沒真相可言了。」

  邪氣青年聽了,臉色微微一變,但也不過是微微一變而已,而隨即嘖嘖贊道︰「鐵手神捕名震天下,果爾不凡,原來在來『一言堂」之前,已把青龍山一帶捕風捉影的流言采聽個一清二楚了……」

  他日裡閑閑道來,表面是贊,但對事件卻以「捕風捉影的流言」數字輕輕帶過,鐵手聽了又一笑道︰

  「是打聽了,至於是不是流言,你我心裡分曉。你也不必稟報山君,省得他將還活著的人殺人滅口了──我已問過汪未雲汪姑娘和雙東哥兒,他們都矢口不認,抵死不肯指證為『山君』所傷,仿佛還傷得心甘情願哩。所以,你還是省事了吧。要是我能拿出他犯事的罪證,今天我來『一言堂』。是緝捕孫疆,而不是拜會山君了!」

  邪氣青年一聽,嘿嘿笑道︰」雙東和汪未雲身受山君恩厚,自然實話實說、不致誣陷害人。」

  鐵手也嘿嘿笑道︰「端的好個『不致』二字!汪姑娘和雙東哥在山君淫威之下,想直話直說,都得先為家人親友性命著想,先在腸肚裡打幾個彎轉才自牙齒裡進出幾個不相干的字了。」

  邪氣青年一聳肩道︰「鐵捕頭,一切辛苦了,好說好說。」

  鐵手忙道︰「大總管,我沒把案辦好,慚愧慚愧。」

  那劉猛禽濃眉一沉又展,冷笑道︰「虛偽虛偽!」

  「說句不虛偽的話,」鐵手忽爾正色道,「大總管,我更佩服的是你閣下。」

  那邪氣青年歪了嘴笑了笑︰「我只是無名小卒,有啥值得鐵捕爺說及的!」

  鐵手哈哈笑道︰「名震神槍會、獨待一言堂、山君身邊第一號人物『山鬼』襲邪,現了身、露了相還既無架子、又不炫揚、從容應變、得體謙遜,把我這浪得虛名的轉得暈陀陀的,真正鋒芒畢露的人,反而是鋒藏不露,足見高明!」

  只見猛禽一震,失聲道︰「他──他就是襲邪?!」

  邪氣青年淡淡笑道︰「我很邪,但我沒有敵意。我只是個小鬼而已,那有啥可自恃之處!」

  鐵手嘆道︰「若你是山鬼,那孫疆倒不像個山君,而似是個閻王了。」

  襲邪臉色一緊、隨即用手一引道︰「這裡已進入『緋紅軒』了──這株就是搖紅姑娘八年前親手種栽的槭樹……」

  就從這兒開始,襲邪就一路走一路介紹孫搖紅的住處,甚至哪一處是搖紅私人小花園,哪一棵樹是搖紅手植的,那一種花是孫搖紅最鐘意的,哪一個地方還養著搖紅姑娘的貓、狗、小兔子,甚至還有小龜和魚,以及一條大蜥蜴。

  鐵手慢慢走。

  兩人都仔細的聽。

  聽得仔細。

  走到孫搖紅寢室「邀紅居」前,鐵手不禁嘆道︰

  「看來,孫搖紅實是一位愛花愛草愛木愛小動物的好姑娘。」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0 PM

《第一部:妖紅》第二章 顫紅 第三回 滿山紅

  看來,孫搖紅真的是一位惜花惜草惜木惜護小動物的好姑娘。

  她種了不少樹。

  聽說她把每棵樹都命了名,有棵蓮霧樹叫「水蓊」,有株芭蕉就叫「月妖」,有的喚作「森林之火」,有的喚作「留連之巾」,有的叫「想念」,有的叫」忘記」,剛才就種在「緋彩軒」口的槭樹,就叫做「卻上心頭」。

  她養的小兔子、小龜、小穿山甲乃至小雞、小狗、小貓都有名字,有的名字還跟人一樣︰

  「敏兒」、「華女」、「老古」、」阿吉」、「長尾」、「亞璿」、「小倩」、「豬頭炳」、「威哥」、「魚頭」、「亞酸」、「荷包」、「人和」、「地利」、「天時」……諸如此類。

  那些小動物都很溫馴可愛,可以看得出來曾長期受到主人的愛護調訓、浸淫教化,才能如此馴服聽話的。

  猛禽看了,只問了一句話︰

  「搖紅走了至少有九天了吧?」

  ──盡管他們一收到消息就出發,推算出來,離「劫持事件」至少也有多日了。

  襲邪回答︰「十一天。」

  ──朱月明收到消息,是來自東北的飛鴿傳書,至於蔡京和諸葛先生下達的命令和意見,則不需一個時辰就已送到刑部。

  劉猛禽凡到過的地方,只要他的眼神一凝,不管小貓、小雞乃到大蜥蜴都會嚇得喵喵咯咯亂叫,到處找地方竄,連蜥蜴也不住吐舌翻眼──就像遇上了森林裡的大禽獸。

  而今這森冷的「禽獸」就作了以下的推斷︰

  「這些小東西還沒餓死,還活得好好的──到底是誰在養著它們的?」

  孫搖紅走了,誰在養它們?斷斷不會是孫疆,誰都看得出他只會吃掉這些東西而絕不會去奉養它們──誰可以不必通過孫疆便可把這些小生命全部養了起來?

  ──在此時此境,這必定是「一言堂」裡說得了話的人!

  鐵手不禁在心裡暗喊一聲︰佩服。

  ──難怪是朱刑總的好幫手,這劉捕頭的確看得細、看得銳、看得留心!

  襲邪的回答很簡單。

  是一個字︰

  「我。」

  然後他又介紹孫搖紅在院子裡所種的花,他的記憶力想必很好,盡管園圃裡的花名全四十八種,但他仍一一深記,很有感情的去說那花的名字︰「這是『落寇花』,這是『醉伴月』、這是一無敵、兩心知、三小韻、四大名捕……」

  鐵手笑了起來,「四大名捕?」

  襲邪淡淡地道︰「也許搖紅姑娘是聽過你們四位的事跡,所以才特別取這名字為念。可這些花也真的也只開一朵、兩朵、三朵,或四朵並開。」

  然後他又介紹其他花種︰「……五桃花、六人幫、七大寇、八大刀王、九大鬼、十全大補……還有『一視同仁』。」

  鐵手為之大開眼界︰「……這……這都是花名?」

  襲邪嘴角有一絲難能可貴的微笑︰「當然,也有普遍些的,例如玉蘭花、月桂花、天竺蘭、兩瘦菊,東肥菊、蜻蜓芍藥、雞冠花、風車花……」

  鐵手卻站定了腳步,認真的問︰「那麼,這一大叢一大叢的卻叫什麼花?怎麼給蹂踏到這個地步?」

  那的確是一大叢的花,花幾已落盡,葉也落了不少,露出光禿的枝椏,幹花枯葉,滿地都是。然而,只剩下的幾朵盛開的花尤自艷紅嬌麗著,風一吹來,花搖顫紅,雖為數甚少,但也美得教人不可逼視。

  襲邪的臉肌略搐了搐,道︰「許是一場風雨吧……這叫『滿山紅』,是搖紅姑娘心愛的花,她親手自嶺南移植過來的品種。」

  鐵手道︰」如果是狂風暴雨,那只會擁花落葉,一視同仁,但而今只靠走道的那一片『滿山紅』是花調葉盡,餘皆無恙──」

  他邊說邊俯身拾起一朵落花,這種花可能因生命極強之故,居然猶未枯盡,未枯乾的那幾瓣經寒風一吹,在鐵手指間兀自顫紅不已,像一隻欲殘未殆的蝶。

  鐵手我見猶憐的說︰「若說是風雨摧打,也不致拔斷椏削吧,你看,這當風口的幾株,反而得保完整,而且花還開著呢。」

  他抬起一片葉子,遞至眼前,不但讓自己看個清楚,也示予襲邪一個「證據」︰

  「這葉子切口齊整俐落,想必是利器削落的。」

  襲邪道︰「這兒是什麼地方,鐵捕頭不會忘了吧?」

  鐵手一笑,蕭蕭數數的放下葉子,拍拍手中的泥塵,笑道︰「山東神槍會的『一言堂』,你是襲邪襲大總管。」

  襲邪道,「既是『一言堂』,那麼,若有人在這兒練槍習劍、動武磋切,也不是件什麼不尋常的事吧。既是要練武習技,那麼,削斷摧落了一些自己院子裡的花木,更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當然不稀奇,還正常得很,」鐵手陪笑,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練功演武,難免削花切葉,可是這兒的一棵樹……」

  他笑著說,但眼裡卻全無笑意,「這大概是棵榕樹吧?大概有幾十年的樹齡了吧?應該不是搖紅小姐手植的了吧?……怎麼它的樹身劍痕交錯妖紅,是誰刻得那麼深,刻得那麼用力,還刀刀見血……」

  他用手指試從那些一道道如的溝痕摸下去,再細看指上的苔痕,又湊近臉去凝視刻痕,道「哦,這是刀痕,不是劍砍的。這些痕印倒是近幾年才斬上去的,而且時日都不相同……大概是每幾個月就砍上一、兩刀吧──卻不知是誰砍的?」

  襲邪臉色有點發青,但回答卻很定︰「我也不知道。我不常來這兒。」

  猛禽立即問了一句︰「為什麼?」

  襲邪笑了一笑,淡淡地道︰「搖紅小姐的閨閣,如無必要,我們這等下人還是不常來的好。」

  鐵手悠然道︰「這兒是搖紅姑娘的住處,自然應該有婢僕服侍吧?」

  襲邪道︰「有。」

  鐵手道︰「我想見見他們。」

  襲邪斬釘截鐵的道︰「好。」

  但在鐵手以為他正要召喚婢僕下人前來之際,突然反問︰

  「鐵捕頭,卻不知你是在追查我們一言堂的可疑之處?還是追救搖紅小姐?抑或是追殺鐵銹呢?」

  鐵手好暇以整的道︰「襲總管何有此問?」

  襲邪斜斜的掀了掀唇,算是一笑︰「我要召大家前來供鐵捕頭、劉都頭問話,那是無妨,但我總得要向山君報個原由。現在看來,二位對在一言堂裡的人,要比已逃離一言堂的殺人者或受害人更感興趣──這做法倒引起小的好奇︰到底二位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查我們的呢?」

  鐵手哈哈笑道︰」襲兄誤會了。我們要弄清楚來龍去脈,才方便著手營救。──這兒不是搖紅姑娘的住處嗎」

  襲邪道︰「是。」

  鐵手平和的道︰「不是聽說搖紅姑娘就在『緋紅軒』遭挾持的嗎?」

  襲邪道︰「是。」

  鐵手道︰「所以我們要先來這兒瞭解環境,而且,還得要請教當時在場的人,才可以有個了然的案情可以掌握──我們知道得愈詳細,就是準備功夫愈足,救人就愈有把握。」

  「……說來,那『山梟』鐵銹可是在這兒脅擄搖紅姑娘的?」

  襲邪答︰「不是。是在『飛紅居』內,那是搖紅姑娘的閨房。」

  鐵手問︰「你們可有跟他動手。」

  襲邪答︰「他挾持了小姐,我們都不敢動手,反而給他殺了幾人。」

  鐵手再問︰「幾人?」

  襲邪︰「十五人。」

  鐵手咋舌道︰「山裊殺性確也真烈──你是說︰他們沒在花園、院子裡動手?」

  襲邪忽然完全明白鐵手拐了個大彎子到底問的是什麼了;他這次沒作答,只沉著臉沉著氣沉著聲點了點頭,反問︰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語音十分之冷。

  「對了,」鐵手帶笑著指向那棵傷痕累累的榕樹,隨意的問,「這棵千瘡百孔的樹,搖紅小姐又稱它做什麼?」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1 PM

《第一部:妖紅》第二章 顫紅 第四回 紫微變

  「紫微。」

  這個名字令鐵手和猛禽都很意外。

  且微微吃驚。

  (哦,原來這棵樹叫做「紫微。」)

  (到底在這株「紫微樹」下發生過什麼事,使得孫搖紅這姑娘不時要對它狠狠的砍上一刀,甚至七刀八刀?還是有什麼傷心恨事,與這名為「紫微」的老樹有關?)

  (唉。)

  (──這麼深的刀痕。)

  (──這麼深心的恨!)

  鐵手心裡掠過了這些思疑與感慨,但嘴裡只淡淡應了一聲︰「哦?這樹叫『紫微』麼?」

  然後他忽然問了襲邪一件看來毫不相千的問題︰

  「據我所知,襲兄在『神槍會』嶄露頭角,還是近七八年間的事吧?」

  襲邪不置可否︰「我起步得晚,相長得老,出道卻遲。」

  鐵手笑道︰「客氣了。你初是潛龍待飛,後已見龍在田,今是龍飛於天,可見來日定必龍飛九天。」

  襲邪道,「我一早已亢龍有悔了。」

  猛禽在旁忽冷哼一聲,用左手拿住右手臂骨,道︰「肉好酸。」

  但鐵手仍把話說了下去︰「既然襲兄在七八年前已出類拔萃,而在三四年前終於成為『一言堂』除『山君』孫疆之外的第一號人物,那麼,一定聽說過公孫揚眉這個人吧?」

  襲邪臉色一變,眼珠一轉,正待說話,鐵手已然截道︰「四五年前,公孫揚眉是『一言堂』裡第二把交椅人物,在東北一帶,名震遐邇,就算在『神槍會』裡,也給視為日後必晉升為決策大局『一貫堂』中的接班精英。」

  然後他望定襲邪,問︰「──可是,公孫揚眉在三年前,卻突然完全銷聲匿跡,沒了影蹤,卻不知他仍在一言堂裡?還是神槍會中?活著?還是死了?人在關東,還是入關去了?」

  襲邪似給問得有點啞口無言,忽然反問︰」你是來追救搖紅小姐的?還是來追查公孫揚眉的下落的?」

  鐵手一字一句的道︰「公孫揚眉是一位人才。由於他是人才,所以當年『神槍會』常派他入關赴京,我因而會過三次面,還交過一次手。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朋友。」

  襲邪道︰」神槍會裡有的是人才。」

  鐵手道︰「但神槍會裡我的朋友不多。」

  襲邪道,「鐵二爺名重天下,眼裡當是朋友的當然沒幾個了。」

  鐵手道︰「我不曉得襲兄當不當在下是朋友,但襲閣下在關東的確是個人物,在神槍會裡也絕對是個大人才──」

  他語音一落,正色道,「所以說,假若有一天,襲兄也像公孫揚眉一樣的失了影蹤,我也一定會設法追查你的下落。」

  襲邪沉默了一陣,才深思熟慮的道︰「承蒙瞧得起,亦足感盛情。不過三四年前在下只是『一言堂』裡的一名小卒,公孫揚眉當時是個大人物,他的事我不清楚──就算想清楚也清楚不了、清不了楚。」

  鐵手對他的回答似一點也不意外,只淡淡地說︰

  「也許是,不過,襲兄一定記得當年公孫揚眉的外號吧?」

  襲邪這一下,臉色可陣紅陣白,眼黑也綻出一種狠色來。

  那是狼一般的眼,狼一樣的狠。

  劉猛禽偏在這時候問︰「叫什麼外號?」

  鐵手一笑︰

  「公孫揚眉,」他負手看著那棵傷痕累累的樹──假如樹幹是樹的臉容,那麼,這刀印到底算是皺紋呢還是淚痕?「武林人叫他『紫微星君』,江湖人稱『紫微變神槍』,『神槍會』弟子號稱他作『紫微煞星』……」

  他看著那棵樹,又看那一叢叢剩下在春風裡兀自艷紅輕顫的花簇,悠悠的說,也不知說予誰聽︰

  「──卻不知這棵紫微樹,跟公孫紫微可有無牽連?有沒關系?」

  他是很悠閑。

  顯得有些狼狽的是一向鎮定沉穩的襲邪,居然主動的︰

  「鐵二爺是不是還要見在這『緋紅軒』裡服侍小姐的下人?」

  鐵手笑道︰「不只下人,凡跟搖紅姑娘有密切關系的人,我都想見見。我還想跟他們談談,是私下的談談──我也想去原來鐵銹住的地方瞧瞧。」

  看看襲邪似給藥汁煎溶了的臉色,還有像正遊山玩水般愜意的鐵手那張臉,劉猛禽便知道襲邪到頭來是拒絕不了鐵手的要求了。

  ──難怪朱刑總要我此趟任命一定要記住兩件事的第一件就是,要好好學一學四大名捕是怎麼辦案的了!

  ──看來,姓鐵的可真有兩下子!

  ──只不過,朱總吩咐的另一件事,也決不是這鐵臉無私鐵了心辦案的鐵某人可以意想得到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5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一回 貪狼忌

  鐵游夏與劉猛禽已先後「見」了「平常跟搖紅小姐」關系較為密切的七八人,其中多為家丁,婢僕。

  「會面」的地方就在「飛紅居」裡。

  鐵手「主問」。

  他主要是向這些人發問一些有關孫搖紅的事,但說話的方式完全不像「審訊查案」,卻只似閑話家常。

  他很悠閑,所以使答話的人很舒適、愉快。

  ──本來,「一言堂」的人生活大有紀律,而孫疆又一向太嚴厲,堂裡的人都繃得很緊,神情緊張。

  鐵手的「聊天」反而讓他們「輕松」下來──要不是因為鐵手是「刑捕」的身份,這些「談過天」的人心裡誰都希望能交鐵手這個朋友,多跟他「聊聊天」。

  可是不行。

  鐵手是捕快,而且還是個名震天下的捕頭,因為他這個身份,所以沒什麼人敢/想/願意跟他交朋友;而有意結納他的,很容易又別有目的。

  鐵手深心的明白這道理︰

  這也是他們師兄弟四人共同的悲哀。

  鐵手的問話放得很寬和,猛禽則不。

  他少有發言,一問中的,語簡言賅,一針見血。

  可是問了七八個人後,他們都生起一個相近的看法︰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他們也偶然在來人轉換之際,交換了一些意見︰

  「看來,他們只讓我們見到他們願意讓我們見的人,這樣的話,問到天亮,也問不出個來龍去脈。」

  「何不由我們選人?」

  這是劉猛禽的建議。

  於是猛禽提出要見的人︰其中包括了一手帶大孫搖紅的「奶娘」何大媽、聽說溺愛搖紅視同己出的「十二叔」孫巨陽、搖紅姑娘的「手帕交」公孫邀紅,以及貼身丫環小紅……」

  列出了這名單,不但襲邪聽得愁眉不展,鐵手也刮目相看,襲邪答允︰「盡量找找看。」走了出去,鐵手就詼善的說︰

  「果然是不一樣。朱刑總對閣下倚重望厚,可見一斑。他就沒給我這個名冊。」

  猛禽甩甩發,像搖了搖尾巴,道,「我只按本子辦事。」

  鐵手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的本子都不同。如果一樣,那麼,你要見的人大概都不難見著,要不然只怕這名單也白列了──人還是按良知辦事的好。」

  果然,得到的回音是︰何大媽沒做了,回鄉下去了,孫巨陽到河北「老母洞」辦貨去了,公孫邀紅已嫁到江西,……聽到這兒,猛禽已按捺不住,臉色一沉,死味大熾︰

  「那是什麼意思?!」

  襲邪忙道︰「還有一個,仍在堂裡。」

  「誰?」

  「小紅。」

  在等婢女小紅踏入「飛紅居」之前,鐵手再次詳加瀏覽這周閣裡的擺設,桌案上,胭脂粉盒、梳妝銅鏡、便箋筆硯,針線印鑒,書冊飾物,一一齊備,粉紅骸綠,一應俱全。

  看來,這孫搖紅是愛美的女子,房裡多見明鏡,想必是愛攬鏡日照的女子吧?且一定很美,才有那麼多的鏡子,而且她也不只是位愛自己美的女子,否則,她房裡也不會有那麼多色料顏料︰

  紅赤緋丹朱絳綠碧翠,無色不全,且依色系排列,大概伊遭人擄走之後,就沒人敢動過桌上的東西吧。

  鐵手注意到敷面的胭脂妝飾,少了兩盒三瓶,依色素彩目明為暗為序,大概缺失掉的是一笑紅、瀟湘碧三數種色粉。

  鐵手注視良久,直至小紅走入房中,襲邪還有四五位「一言堂」的人就跟在她身後。

  ──連副堂主孫家變也在其中,顯得十分隆重。

  猛禽問了幾句,小紅答了幾句。

  小紅是個很白皙、很漂亮、美得像一顆又潤又爽又不侵人且有「彈性」的女子,她像一顆手攏搓出來的「魚丸」,她高,一臉潤潤的,像兩個小肉包子,但兩頰緋得像塗上了骷髏紅,眉心卻帶一星赤碧。

  劉猛禽問得急。

  問得沖。

  問到要害。

  小紅卻答非似問,答得漫無邊際。

  於是鐵手就說︰「要是襲總管和眾當家的都在這兒,我們跟小紅聊天,不如還是直接向襲兄請教好了。」

  襲邪咀角牽動,算是斜斜的笑了一下,『我不想妨礙你們,可是小紅怕。」

  「怕?」猛禽對這襲邪本一直就看不順眼,「有什麼好怕?」

  襲邪咧齒一笑,像野獸覓著了它的獵物時掀了掀牙,「她也許怕的是你身上的味道,她不想你的死味傳了給她,」

  猛禽一甩頭發,像貓在暴怒時也膨脹了尾巴,「我看她怕的是你︰跟你在一道像八輩子撞了邪。」

  小紅忽然說話了。

  她的聲音很小。

  也很顫。

  她的雙頰紅彤彤的,連語音也像一顆落地彈跳的魚丸︰

  「我是怕,我是不想說話。是我要襲大總管他們陪著我的。」

  猛禽登時臉綠得像瑯,只咬牙甩尾要說什麼,鐵手已溫聲道︰「小紅勿怕,我們是捕快差役,一切依法處理,秉公行事,你有什麼話,盡說無礙。」

  小紅脂紅了臉,像兩片鯨發紅,手放在袖中,不安的扭絞著,襲邪十分詭異的乾笑兩聲,副堂主孫家變卻道︰

  「鐵捕頭,小紅就是知道你們是刑部的捕役,才不敢一個人進來的──你們在朝廷、民間,好歹也是個公差,吏官,大可作威作福、張牙舞爪,但在江湖、武林好漢眼裡。你們不過是鷹犬、爪牙、狗腿子。大家都這樣想,我也沒辦法。」

  鐵手一笑道︰「這也怨不得人,是我們同僚裡確有許多不成的東西。」

  猛禽怒哼一聲。

  鐵手瞄了小紅一眼,總把眼光投向牆上,微微「哦」了一聲,神情似十分驚異。

  他的神情使劉猛禽一時忘了發作。

  襲邪和猛禽都隨他目光望去,只見對著搖紅常坐的妝台牆上有一幅畫,畫的是一位女子,畫邊上還題了幾行字。

  只見平素向有定力的鐵手,看了這畫,竟兀自走過小紅身側,負手看畫,仰首無語,意似癡了。

  猛禽一向沒什麼感情。

  他最怕的是有情。

  情對他而言是一種妨礙,也是一種傷害。

  可是而今他看了畫中的女子,也仿佛恍惚了一下,恍恍忽忽的失落了什麼似的,惘然了一陣子︰

  ──螓首、杏唇,犀齒、遠山眉,衣襟微落露酥乳,人在粉紅駭綠中,空窄紅靴步雪來!

  (天,竟有那麼美的女子!)

  他沒見過這女子,可是一看這畫,就使他生起下一種前所未有,如同洪荒猛獸的欲望︰

  (此生要是沒遇著這樣子的美人,就不算真正活過!)

  襲邪卻是見過這女子的。

  依稀往夢似曾見……

  畫中的她,依然是秋波,雲發、玉面、楊柳腰,遙看漢水鴨頭綠,花開不如古時紅!

  至於鐵手,仿佛也給畫中的美色︰萍頰、芙指、芙蓉臉震住了,畫中的女子似從古遠裡遙遙行來,步步蓮花,一搖腰肢一瓣開。

  三人中還是鐵手先回過神來,長吸一口氣道︰

  「這想必就是孫搖紅孫姑娘的肖像了吧……?」

  襲邪點頭。

  猛禽聽了,對鐵銹無由的憎恨起來。

  可是他旋又發現了一件事。

  鐵手不錯是一直看那幅畫,就像蒼蠅釘在蜜糖上不肯去。

  畫中的確是美女。

  不過鐵手似不止看畫,至少,是志不在此。

  ──他還看字。

  畫旁題的字。

  字寫得很逸。

  很灑。

  他看得很專神,心裡不知在想什麼,小紅偷偷瞥去,只覺這偉岸漢子飄泊的心仿佛沒有岸。

  劉猛禽注意到了,襲邪當然也發覺到了︰

  那美人圖右上側題︰

  「花落送搖紅」

  在左下側曾題了兩行略作更動過前人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擊,

  只是當時太愴然。」

  題沒寫人名,卻畫了兩道欲振待飛的眉毛。

  在看這幅畫的時侯,三人神色都頗為一致,那是對那畫中美人作了一次艷遇,誰都喜歡畫中女子那耐人尋味的美;但在看這幅畫的題字時,三人的神情不一︰鐵手是驚喜追問,如見敵人;猛禽是乍然省覺,正細察蛛絲馬跡;襲邪似有悔意愧色,巴不得掛在那兒的是他自己的一幅自畫像。

  還是鐵手先行打破了沉默︰「好畫。」

  襲邪幹澀地道︰「這是一幅應該是一早除下來的畫。

  鐵手道,「好一個美人。」

  猛禽澀聲道︰「──這該當就是搖紅姑娘吧?」

  這一刻裡、猛禽和襲邪的語調竟是那麼樣的接近,連他們本身都略有驚疑。

  襲邪答(他已盡量報回了平靜的語音)︰

  「她確就是搖紅姑娘。她人還遇險在山上耗著呢!然而這兒聽說來拯救她的人就只管看畫賞美。」

  猛禽冷笑,他當然聽得出襲邪語帶諷嘲︰「你放心,今兒我們先到這兒查個明白,明兒你不提咱也必上泰山救搖紅殺鐵銹去!」

  話一出口,旋又想到會不會給襲邪小覷了︰以為他見了搖紅是美女才情急要去,便補了一句反噬的話︰

  「──反正,在這兒窮問也沒個水落石出,不如上山把究凶極惡的挫骨揚灰,把該救的弄回來再作追究!」

  由於「山君」孫疆外號正是」灰飛煙滅,挫骨揚灰」,劉猛禽這一句襲邪可一時硬受不下,也冷哼道︰

  「真要找出真相,不止用問,也要用心;若說有尾巴的就是狗,滿街放著賊不追,卻光拿耗子,搶貓的飯吃,那只能算是只不要臉的禽獸而已!」

  劉猛禽刷地一甩發尾「你──!」

  鐵手忽問︰「畫中的確是美人,只不過,畫畫的也確是妙手,不知他現在人在哪裡?」

  襲邪木然道,「我不知道是誰畫的。我只知道請兩位來是救小姐殺凶徒而已。」

  鐵手寬和的道︰「這你放心,我們不會遲過明日就赴泰山去──只不過,你怎知道他們仍在山上……」

  襲邪道︰「下山的路都給我們封死了。」

  銑手道︰「下山有很多條路。」

  襲邪道︰「只要能下山的路,都有我們的人──要不然,也有相爺派來的高手。」

  鐵手皺起了鐵眉︰」蔡京的人也來了?」

  襲邪道︰「搖紅本來遲有半個月就下嫁蔡家了。」

  鐵手道︰「你們的人能截得往鐵銹嗎?」

  襲邪道︰「縱截不下,他若突圍,也一定得悉;何況。他給堵死在一兩處了。

  鐵手︰「好極了,泰山太大,不好找,一定要有熟路的人……」

  猛禽道︰「關東雖大,但我瞭若指掌。」

  鐵手︰「你是熟路,還得熟人。」

  襲邪︰「我也會去。」

  鐵手︰「你不是要坐鎮大本營嗎?」

  襲邪似臉有憂色(還是懼色?)︰「我跟你們一道去,不然,恐怕堂主會親自出馬了。」

  鐵手︰「聽說孫子灰一早已率人上山,圍剿鐵銹了?」

  襲邪唇角牽動,也不知他是在冷笑,還是在不屑。

  猛禽餘怒未消︰「為一個『山梟』,一言堂可算是傾巢而出了,要還來個全軍覆滅,那可真,嘿嘿……鐵銹帶著那麼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逃亡,也可謂是風光無限在險峰了」。

  襲邪忽道︰「你們應承明兒上泰山救人的事,我會稟報山君,這兒先行代謝。」

  說罷,他向鐵手拱手,看也不看猛禽就帶著小紅離開了「飛紅居」。

  小紅走前,還看著鐵手。

  鐵手微笑。

  小紅眨眼。

  眼很靈。

  猛禽卻別首望著銅鏡,目不轉楮。

  ──也真奇怪,一個以他那麼個長相的男子,理應不致如此喜歡攬鏡自照的。

  除非他以為自己很漂亮。

  俟襲邪等人一走,「一言堂」的副堂主「半邊臉」孫家變便過來把鐵手,猛禽二人,「請」出「飛紅居」,離開「緋紅軒」,安排往在「一鹽院」的客房裡。

  鐵手和猛禽也私下交換過一些意見︰

  「這兒既然啥都問不出來,不如還是上山救人來得有效。」這是猛禽的看法。

  「還是問出了些端倪來了咱們也不算白跑這一趟。」

  鐵手則很滿意。

  不過他也有補充︰」看來,一言堂裡暗潮洶湧,內裡的人事傾軋不少,孫疆為人又貪又狠,像頭怒虎餓狼,只怕招他的忌的人都不好過,沒好下場。」

  猛禽冷笑道,「──不過,像這種貪似餓狼的傢伙,一定會有不少人故意去犯他的忌。」

  說著,他身上又充溢著極其濃烈的死味來。

  鐵手微微笑了,他發現,這年青人也有他可愛,激越的一面,所以他拍拍對方瘦窄的肩膊,說︰」不過貪狼也有好處,一個人若不是又貪又狼,只怕還真做不了事,至少成不了大事。」他寬容的又追加了一句︰

  「不過,幸好你不是跟孫堂主做事。」

  猛禽仍冷腔、冷顏,冷冰冰的說︰「──那我寧可跟你一起辦事。」

  說完這句話,他臉上才有了笑意,終於有了笑意。

  終於兩人都笑了。

  風過處,院子裡的花顫著艷紅。

  然而,這長尾青年身上充溢的「死味」並未消散。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6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二回 小紅劫

  越夜,死味就越濃。

  ──看來,這「一言堂」裡平素是死的人多,大概是落難應共冤魂語、厲魄夜唱孫家詩吧,這兒雖軟被厚枕,雅致富麗,但總令人感到鬼氣森森,邪氣侵人。

  可能,只因長尾刑捕劉猛禽就在他房裡之故,只要這個人在,死味兒就特別濃烈。

  也許就因這緣故吧,所以鐵手特別打了幾個呵欠,舒了幾次懶腰。

  奇怪的是,猛禽原本對鐵手就極之瞧不順眼,但一路下來,似對鐵游夏已漸改觀,而今一入一言堂,尤其是會過一言堂孫疆以降的第一號高手襲邪之後,對鐵手仿佛就更具好感了,除了在餐膳後說過「去走一走,探探一言堂虛實,看它是不是真個龍潭虎穴」,就出去了片刻之外,其餘時間。居然就在鐵手房裡閑聊了去,還探問鐵手手上偵破的幾件赫赫有名的案子,其中包括了鐵手名震襄樊的一件大案︰

  「殺人王」陳海獸終於在鐵手的鐵證如山。艱苦追緝下就逮伏法。

  ──陳海獸是個古怪的人,他犯法殺人,不為名,不為利,甚至也不為報仇雪恨。

  他喜歡迫人自殺。

  他一直在寫一本書,書中記載的就是人各種各樣的死法、死相,應怎死才最快,如何死才最輕松,怎樣死才最痛苦,何種死法才不知不覺……他就喜歡研究這個。

  為了要「好好的」觀察這個,他不惜常迫人自殺──用各種方式「殺死自己」,包括用針刺耳膜、螞蝗噬死、蜜蜂蜜死、甚至是一啖一啖的自食其肉、種下各種病毒讓對方染病至死。

  這一切,他都從旁細心觀察,詳加記載,竟視為平生樂事。

  他是個胖子,可是武功極高,如果他要迫死那個人,那人也只好死了。

  因為除死無他。

  也因陳海獸的武功太高,而對武林中人抱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態度,他迫死的多半是無告平民,所以一般武林人不願惹他,官府裡也沒多少人敢出來治他──先得惹了他,反而變成了他筆下記錄的「死者」之一。

  可是,鐵手就沖著這個,找上了他。

  當然,鐵手當時還年輕,要制裁這個人,也的確不容易︰

  但不容易的事就是有挑戰的事。

  ──鐵手本就喜歡做難做的事、惹難惹的人!

  他惹上了「殺人王」。

  制伏了陳海獸。

  ──此役不但使他名動襄樊,更使他獲得同道百姓的景仰。

  劉猛禽也聽過此役,他央鐵手說出追捕交戰的始末,經不起猛禽的苦苦央求,鐵手是追述了一些往事,這長毛尾青年也聽得津津有味,死氣四溢。

  直至鐵手呵欠懶腰,表示送客了,這猛禽一般的青年,總不能賴著不走,於是這才告辭,回到他的隔壁房去。

  他一走,死味的確好似是消散了許多。

  他這頭才走,鐵手立即長了燈蕊蠟焰,自襟裡掏出一張紙︰

  一張字條。

  字箋上有圖。

  字只有幾個︰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其他是圖。

  繪得極其草草。

  鐵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緋紅軒」的地圖。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圖上用朱筆圈了個圈圈之所在︰

  那兒速寫了兩個字︰

  「紫微」!

  ──便是「滿山紅」旁、「緋紅軒」前,那棵傷痕累累的紫微樹下!

  (那兒埋了何物?)

  (小紅在大家都注視牆上掛畫之際,把這字條遞了給他。有什麼用意?)

  (「飄紅小記」是什麼東西?)

  不管是什麼事物,也不理是龍潭虎穴,鐵手在決心以發現壁上美人圖引開襲邪、猛禽等人注意力,取得這弱女子手上字條之際,已決心查明這「一言堂」中到底發生了的是什麼事,解開他心中存疑已久之迷。

  他決心要跑這一趟。

  生死不計。

  月明。

  風清。

  鐵手在洗手。

  他很認真、仔細、溫柔、顧惜地在水盆裡幹幹淨淨的洗幹淨了他的手。

  他的手本來不洗都很幹淨,幹淨得連只留半分的指甲也全無半點污垢,但他還是十分仔細、溫柔、愛惜、謹慎的一再洗幹淨了他的一雙手。

  然後他又用一塊幹淨的布,揩幹淨了他的手。

  他打開了窗。

  便看見了明月。

  他長吸一口氣,聞到了淡淡也鬱鬱的花香。

  他忽然想起搖紅︰一向長住在「緋紅軒」裡的姑娘,豈不是常常嗅到這種花香,夜夜聞到這樣飄忽的幽香……?

  ──像這樣一朵花般嬌艷的女子,卻落在禽獸一般的傢伙手裡,今夜,在泰山上的柔弱女子,恐怕不易渡過吧?

  他這樣想著時,已抹淨了他的手。

  房裡只剩下了一盆清水。

  他的人已不見。

  窗臺微晃。

  房中的水仍清清。

  直至水面上又晃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在水面上一出現,仿佛連水都像是感染了他的黑,像一滴墨汁注入清水一般的「化」了開來。

  水黑如夜。

  水面上的人影一晃而過,他別過頭去的時候仿佛還閃過了一條黑黝的虎尾。

  房裡的水仍很清。

  清得像照向天庭的一面照妖鏡。

  一出房間,進入「一言堂」的佈防的範圍,鐵手已躲過三路暗樁五處埋伏,就像黑夜裡一棵會高速移動的樹,分外感受到在這危機四伏的「一言堂」內殺機重重,步步驚心,甚至月為之寒、風為之厲。

  但他仍堅持、堅定、堅毅地往「緋紅軒」追潛過去。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什麼叫「飄紅小記」?)

  (為什麼要留給他?)

  他一定要找到小紅,或覓著小記,來弄清楚這件事︰

  再大的劫難他都不怕。

  因為惟有苦難才能迫出偉大,愈是歷劫的人生,愈見生存的意義。

  他是個沉著穩定的人,但沉穩不代表他不敢冒險。

  他的「沉」是在於他不急不囂、不動聲色;他「穩」是在於他胸有成竹、能當重任。

  但他可不怕犯難,不怕歷險,更不怕失敗,所以他才從事捕快這吃力不討好的行業,就算失敗也更能襯托出成功的美。

  ──蓋若以捕快衙差行仗義持正之事,要比江湖上任俠之士替天行道還多掣肘、更不易能有所為。

  因而他才知易行難,偏選擇了這要命的行業︰

  要不然,誰是俠?誰是盜?誰忠誰奸?還有誰來主持公道!

  ──公道有時就像是一場忘情的花香,總要讓懂得欣賞她的人才能分外體會那解人的香是來自花的心。

  而今鐵手卻沒有訪花的心情。

  他來探案。

  ──如果白天他是在明查,那麼今晚的他則是在暗訪。

  他終於到了那棵紫微樹下。

  憑著花香。

  花香為記。

  憑著風聲,他在黑夜裡全無聲息。

  仗著月色,他發現樹下有一處松士。

  他立即往下挖掘︰

  在這當兒,他似完全不再珍惜他那雙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大大厚厚的手。

  他的手仿佛比刀鋤還有力。

  更有勁。

  他終於掘著了一件事物︰

  一本書。

  他挖出了一本冊子。

  映著白色一照,只見沾滿了泥塊的冊子封面上,寫著幾個端秀的字︰

  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所記何事?

  趁著月色,他迅疾的揭了幾頁,第一頁就寫有幾行娟秀的小字︰

  得志則寄情予雄圖,得勢自寄情於霸業;失望則寄情予山水,失意自寄情於文藝。惟我情意兩失,寂寞無邊;春去秋來,驚紅片片。知音能誰報,生死兩不知,故作飄紅小記,餘不一一。

  孫搖紅

  鐵手只匆匆翻了幾頁,看數行字,已知此記事冊內牽涉重大,略閱亦生愴然,正要把書冊藏於襟裡,忽然聞得一股死味。

  他眉頭一皺,很快的分辨了一下︰

  不,不是死味,而是極接近「死味兒」的血腥味。

  幽靜的月色下,滿山紅都成了慘綠、灰黑,風過去,兀自搖了幾下,卻晃不出白天所見那一身驚艷的怵紅來。

  可是,地上卻汩汩的流動著一股詭奇已極的紅。

  這紅已靜悄悄的流到鐵手腳下,浸濕了他的鞋底︰

  這紅比花還艷、幽靜得像一個殺手,悄沒聲息地纏上了鐵手,然後又喧嘩的迅速染赭了他下蹲時拖地的袍裙。

  這紅會動。

  這紅有感情。

  這紅色仿佛自有生命。

  這是血。

  血當然是有生命的︰因為誰沒有它就失去了性命。

  ──所以失去它的人便失去了生命。

  因而一定有人已喪命︰

  因為誰也不能失去那麼多的血!

  當鐵手發現這是血的時候,他就斷定這是同一個人體內流出來的血。

  他「認得」這些「血」。

  他能憑這「血」追認它的」主人」。

  他果然沒有猜錯。

  他找到了死人︰

  就在樹的後邊。

  一個女子,全身赤裸,給釘死在樹幹上,雙腳離地約七尺。

  她的小腹給一刀劃開,然後貫穿透體釘在樹上,腸胰已溢出少許,但血就從那兒流出來,沿著樹幹的疙瘩直淌,已流了很久很久了,血也快流幹了,月下那女體更為眩眼眩目、蒼白無憑。

  ──這樣挨了一刀,只怕得要熬好久才能氣絕。

  血差不多流幹的時候,才會死去。

  偏偏這女子不能動彈,不能叫喊。

  因為她全身穴道給封往了。

  大概是才死了不久之故吧,盡管她因痛楚而五官變了形,但軀體依照柔軟、端麗、有彈性。

  那麼美麗伶仃的女體,卻失去了寶貴的性命。

  失去了血的胴體,在月華樹影婆娑裡,更雪白得淒涼蒼深。

  連這切掛的姿勢都很悲涼。

  鐵手認得這個女子。

  她正是小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7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三回 落紅

  小紅死了。

  她的血一注一注的淌下來,像大片大片的落紅!

  鐵手看得心裡一紅︰

  又一條人命!

  ──無論如何,都不該殺人的!

  ──不管怎樣,都不該傷害這樣一個無辜的弱女子!

  何況是用這種殘酷的手段!

  鐵手連眼都紅了!

  大家都以為他叫「鐵手」,仿佛就連心裡也是鐵的,下手出手,必鐵石心腸,卻不知他動手有若雷霆怒,論個性正直溫厚,且心腸軟,有時看人夫妻別離,傷者忍痛,乃至動物畜牲奄奄一息掙紮求生,他都忍不住垂淚不已。

  但他只能暗中揮淚,不敢讓人知悉。

  ──誰叫他是名捕!

  ──誰教他喚作「鐵手」!

  而今他目睹小紅的死,他燒紅了他心頭的火。

  那流盡了的凝血更喚起了他心頭的熱血!血血紅!

  不只是血的紅,還有幾乎在瞬刻間已自四處高掛的紅燈籠!

  一盞一盞的紅燭,四面八方的向他猛照。

  樹上赤裸而殆的女體,也似一下子都填上了血色,活了起來一般。

  鐵手馬上把「飄紅小記」揣入懷裡。

  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要害、一件要物︰

  ──它可能是使小紅致死的一個關鍵。

  用生命所換來的任何一事一物,都值得珍惜、重視。

  失不得。

  只聽有人驚叫,有人怒吼,有人咆哮,有人掩泣︰

  「……小紅!」

  「他,他殺了小紅!」

  「──只怕小紅還是給這廝奸殺的!」

  「什麼名捕,活賊!」

  「殺了他!」

  「宰了他,別讓他溜了!」

  只聽一個語音壓住了眾聲瑯瑯的說︰

  「鐵二捕頭,你名動天下,威震京師,要玩女人多的有、有的是,在京裡一招百應,大可左擁右抱,來到這兒,只要你吩咐在下一聲,包管你擰鼻涕不怕裝滿了痰盂──你又何必在咱堂裡作出這等傷天害理、禽獸不如的事體來!」

  鐵手一看,來人短發如戟,高大威猛,滿面紅光,但奇怪的是,身形卻薄如一張紙︰也就是說,他的身形就像是只有高、寬,而沒有厚度,像是平面後一個人影,而不是實質的存在。

  鐵手見過他,他就是一言堂裡副總管孫家變。

  孫家變外號人稱「紙紮人魔」,這人的外形很奇特,長得極為魁梧,精神十分軒昂,說話語態朗若洪鐘,但不知怎的,鐵手一直覺得他薄似一片紙,像一個完全沒有實感,沒有實質的人(這是恐怕誰都會有同感),更特別的是,鐵手還覺得這人有一股陰氣︰就是「陰陽怪氣」的那種「陰氣」。

  ──這樣強烈的陰氣甚至令這麼一條好漢的他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

  鐵手長於內功。

  他的內息很強。

  因此、他的氣揚十分旺盛,是的,他與人交往時,甚至還未照面,他的「氣」已跟對方的「氣」打了個招呼了。

  他是以「氣」識人,所以他第一眼已覺得劉猛禽身上洋溢著」死味」,襲邪滿身都是「邪味」,孫疆全身燒著「火」,所以是「火藥味」,而這眼前的孫家變,卻是「陰氣」大熾。

  不過,且不管這孫家變身上散發的是什麼味兒,但他在「一言堂」裡備受寵信,地位崇高,他講出來的話,自然是極有分量。

  他現在所說的話,無疑是定了鐵手殺小紅的罪──而且還是奸殺了她!

  況且不只是孫家變這樣說。

  大家都這樣說。

  鐵手只覺額上濕了。

  他初以為冒汗,後用手背一揩,映著燈一照,始知是,一滴鮮血︰

  那是猶在樹上那小紅雪白胴體所滴落下來的紅。

  看到了這滴血,鐵手冷靜了下來,說︰「我沒有殺她。」

  他也沒怎麼大聲,但一開口,就把十幾個正在說話的人之聲音壓了下去。

  「你當然否認!」孫家變道,「你做了這樣人神共憤的事,會認才見鬼了!」

  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大罵鐵手的作為。

  鐵手反而抱著肘,讓這些人罵得略告一段落,他才嘿然反問︰

  「你們說我殺她──那我為什麼要殺害這樣一個弱女子?」

  孫家變也嘿嘿笑道︰「是你做的事,卻來問我為什麼?」

  只聽一名唇下有一顆臍大黑痣的大漢怒叱道︰「跟這種淫賊羅嗦個啥?快殺了省事算數!」

  只聽嗖地一聲,紅光一炸,槍越空至,手中一動,槍已刺到鐵手咽喉!

  他手上那一柄槍,竟長足丈二!

  鐵手淡淡地道︰「丈二神槍」公孫腳頭?可惜你的槍夠長卻不夠仗義!」

  說著隨手以左臂內擋、右臂外擋一格,一招「如封似閉」,「啪」地一聲,公孫腳頭的槍頓時斷為二截。

  ──要知道這公孫腳頭也是「神槍會」內有名高手,他的槍長,更不易縱控自如,一旦練成,有時人還未看清楚他的樣子,已為他一槍所殺。

  所以他在「一言堂」裡已是掛得上字號的人物︰堂裡高手眾多,不是出色子弟,還真上不了榜。

  這公孫腳頭的槍法,為「正法堂」堂主「山神」孫忠三的「仗義神槍」中變化出來的,只惜這公孫腳頭,行事絕不似孫忠三正直、正派,故鐵手才說了這樣的話。

  他一上來就給鐵手一招斷了兵器。

  他折槍而退。

  但有二人挺槍揉上。

  二人手上有槍。

  槍短。

  僅三尺。

  很少有槍那麼短。

  也很少有人使那麼短的槍。

  槍本來就是長兵器,使那麼短的槍,正是舍其長而取其短。

  更少人長得那麼怪,那麼詭,而又那麼地相像!

  這兩人長得都很高大,但一人上身太長,下身太短;而另一人又上身太短,下身太長,兩人的樣子,都瓜子臉,下巴各有一俗聲「鳳尾啄」的凹位,英俊得自有一股英雄意志。

  偏生就是身材長得有點不均衡!

  更特別的是︰兩人的手臂都很長。

  兒歌有唱道︰雙手過膝頭,這便是猿猴。

  他們手長,一旦使起短槍來,槍便不短了。

  何況手臂遠比槍桿子好使。

  鐵手當然知道這兩人。

  也聽說過這兩人。

  「一言堂」裡兩大門神︰

  長孫腳、長孫角!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7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四回 四七二十三

  兩人也不打話,一上來,就出手!

  出手一招,槍短臂長,是以攻擊角度,令人意想不到,也是槍法之中少有,且兵器之中極為罕見的。

  鐵手一見他們出手,臉上已有了尊敬之色道︰「長孫兄弟,名不虛傳。」

  他話隨語落,左臂內格、右臂外封,一招「如封似閉」,「格格」二聲,已把長孫腳、長孫角二柄短搶準確無誤地砸為二截。

  長孫兄弟手裡拿著那半截短槍,愣住。

  只聽孫家變低叱道,「退下!」

  兩人倉皇退下,換上了四人。

  這四人手裡的槍,更加奇特,竟是槍稜長於槍柄──也就是說,槍身鐵造的部份,竟要比木造部分還要長。

  如此一來,槍法更加攻勢淩厲,而且,就算對方手上有神兵利器,也決不易將精鐵打造的槍頭削斷砸折。

  這四人一亮相,各顯了一式︰

  「四夷實股」式

  「鐵牛耕地」式

  「十面埋伏」式

  「青龍獻爪」式

  這四式一起手,四人已各自吆聲喝道︰

  「孫尖。」

  「孫酸。」

  「孫刻。」

  「孫薄。」

  然後四人齊聲喊道︰

  「前來向鐵捕頭討教指正。」

  鐵手神色肅然,抱拳回禮開聲道︰

  「一言堂裡四大護法︰『尖酸刻薄,四大名槍』,今得幸會,十分惶驚,萬望手下留情、槍下留命。」

  尖、酸、刻,薄四人也一齊道︰「鐵二捕頭過謙了!」

  孫家變陰惻惻地道︰「既要留人留命,何不束手就擒?若查清與你無關,再行放人如何?

  鐵手不卑不亢的道︰「在下束手,只怕就不必再查了;自也不是就擒了,而是水洗難清了。

  他笑笑又道︰「在下曾上過人當,吃過大虧,心裡不無陰影,請勿見怪是盼。」

  孫家變再也不打話,手一揮,喝了一聲︰「上!」

  「上」字出口,四槍齊出!

  孫尖上「邊桷式」攝出一槍,顛拿閃諉,穿指袖股,琵琶埋伏!

  孫刻的「鐵翻竿式」,點竿拖踝,一截二追蛇弄風,撲著鵪鶉不放鬆。

  孫酸以「滴水式」反手提顛,順手風點頭,披撲中取巧,伏地破低樁,棚退刺腹中。

  孫薄的「騎龍式」左閃右伏,構步進槍,撥草尋蛇。左邊攔,右救護,梨花滾袖,槍雲罩霧。

  四槍四式四死角,疾攻鐵手。

  鐵手看定了,站定了,沉喝一聲,左臂內擋架,右臂外封閉,仍是一招「如封似閉」,「啪啪」二聲格在槍稜上,卻將孫刻、孫薄二槍震開,蕩去!

  再「啪啪」二聲,孫刻、孫薄的槍給震了開來,正好格在孫尖、孫酸的槍尖上,星花四濺,四人各自駭喝一聲,一齊收槍綽退,不再進攻。

  四人一招無功,立即身退,孫家變臉上頓現不豫之色,剛想喝令四人再攻,忽覺肩上遭人一按,甫回頭只聽「三伯」孫忠三低聲在他耳邊道︰「他那兩記雖擋在鐵打的槍稜上,但實則已傳力把刻、薄二人手持的槍柄震裂,且餘力未消,再震斷尖、酸二人槍柄──他只是留給他們面子,沒當場震斷四人槍柄而已。再攻只是自取其辱!」

  「山神」孫忠三究竟是幾時來到自己身後,孫家變竟驀然不知,不覺心頭大震,這才發現來的不只是孫忠三,連孫屠狗也來了,與孫忠三並肩而立,注目場中。

  這兩位「一言堂」的客人貴賓,「正法堂」的頂尖人物都驚動了,那麼,「一言堂」的主腦人物︰孫疆怎會不出來?

  這時分自然少不得孫疆。

  但此際的孫疆,完全不似白天鐵手所見的「山君」孫疆。

  他依然是那個凸目、禿頭、紅發、金須、張著血盆大口的孫疆。

  但他而今卻非常平靜。

  他只是像一隻睡醒的獅子,冷眼看著場中的兔子,甚至連追攫的沖動也全無。

  他當然不止一個人來。

  至少有二十三人跟他一齊來。

  這些人在「尖、酸、刻、薄」四大名槍退卻之際,已站了出來。

  總共二十三人。

  人人手上有槍。

  槍長短不一。

  人也高低不一。

  他們重重包圍住了鐵手。

  鐵手看到這二十二人,就長嘆了一口氣,拱手團團一揖道︰

  「四七廿三,有僭了。」

  ──四七廿三?

  四七不是廿八麼!

  四七廿八是乘數,可是「四七廿三」,卻是山東「神槍會」裡一支奇兵。

  他們真的原有廿八人,取四乘七得廿八之意,稱為「煙台四七將」。曾在一次「四分半壇」陳放心、陳安慰跟「子虛門」黑光神君聯手攻打「神槍會」,當時孫家高手因赴武漢滅絕「烏有幫」吳氏世家,以致無人鎮守大本營,幸得這「煙台四七將」苦守力戰,「神槍會」才得以保住聲名,不讓敵人攻入雷池一步。

  後黑光神君所統領的「子虛門」因與陳氏兄弟所統禦的「四分半壇」起沖突,自顧無暇,加上「神槍會」的人調兵回援,便更無餘力進侵大口孫家。

  惟這「煙台四七將」,戰死五人,餘皆受傷,不過這一戰,也使得這廿八人在「神槍會」裡獲得無上殊榮,成為孫家的一支重兵。因為當時他們是廿八人同守苦戰,就算他們之中已折損五人,但雖死猶活,人皆尊稱之為「煙台廿八將」或「神槍會四七義士」,他們雖實只得二十三人。但仍當那五位同袍依然活著,跟他們並肩作戰一樣。

  而今、這「四七廿三人」,已歸入「一言堂」麾下,今晚,孫山君把他們都帶了出來。

  這些人,面對鐵手,投出了他們的槍。

  只等一聲令下。

  鐵手苦笑。

  他尊敬這些人。

  ──他們為其家族,不惜戰到最後一人,是烈士,有熱血。

  他不想傷害他們。

  所以他半怨求的問︰「我能下能夠不跟他們交手?」

  孫疆像吃了九斤半老薑的語音破聲嘶道︰「你承不承認是你殺了小紅?」

  鐵手立即搖首。

  孫疆馬上用力一點頭。

  手一揮,叱道︰「殺!」

  四七廿三人,二十三支槍,一起動手,一齊槍刺鐵手!

  廿三個人,廿三支槍,二十三種出手,二十三種殺法!

  ──一雙鐵手,又如何抵擋二十三支神出鬼沒、辛辣詭異的槍?!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8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五回 山犬

  能。

  世上有一種人,就是偏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但有些人卻恰好相反︰別人能做到的事,他卻偏生做不到。

  其實每個人做得最好的只是他自己,誰都做不好別人。

  鐵手曾在「碎夢刀」一案中空手破長刀,今天便在「一言堂」裡獨鬥長槍。

  不止長槍,也有短槍。

  鐵手破長短槍。

  槍攻到。

  廿三支槍,有的攻上,有的攻下,有的槍中鋒而入。有的欺偏鋒而至,還有的卻故意刺空,讓他既無退路,又不能閃躲。──要是反攻?至少有六柄槍等著他身上的血窟窿!

  但鐵手不退。

  不進。

  自古進退雍容難──但鐵手在此際既不進也不退,卻一點也不難。

  他雙手一交,左臂內封,右臂外格,大喝一聲,如炸起一道驚雷,又一招「如封似閉」遞了出去!

  他用這一招,扭斷了公孫腳頭的「丈二神槍」,也用同一式,震斷了長孫腳、長孫角的「門神短槍」;亦用這同一招一式,將「尖酸刻薄」四柄「搶鋒槍」蕩裂──但現在卻絕無可能。

  因為對方有廿三人。

  二十三支槍。

  槍槍戳向不同的方位,長短不一,招式不同──他怎可能一掌將這廿三名好漢的絕命神槍全都封殺架開?

  可是偏生他能。

  他這招,不是格向來槍,而是憑空而施。

  他雙手交錯間,竟震起兩股大力,使得在左邊的敵手,把樁不住,往右邊的敵人撞去;前面的敵人,收勢不及,亦往後面的同夥沖去!

  於是,對手不是互撞在一起,就是互相消減了攻勢。

  攻擊已給瓦解。

  鐵手仍站在那兒,紋風不動,如封似閉,吐氣揚聲。

  他激起一股罡氣。

  氣流激蕩,粉碎了來敵的攻擊。

  ──道法自然,生於元氣。元氣生天地,天地生萬物。人或草物,皆有其氣。然所稟之氣,展轉推本,即混一之元氣也。內聚以為源,久之不竭,表裡逐通,泉之不涸,四肢堅固,能令用之,被股四固。氣有道乃生。靜則得之,躁則失之,靈氣在心,一來一逝,其細無內,其他無外。

  鐵手所運用的,正是這種「氣」──而不只是力。

  力,最多只能拗斷一人之槍,但把場中人乃至天時、地利、人和的氣場善加運用,則要斷二十三人之兵刃,決非難事。

  這種以防守為攻擊的方式,與一般武林中人的出招並不一樣︰

  正如若有人抓著你的手腕,你的自然反應便是鼓脹手臂,推撞力扯,這反而會引發對方力抗到底,比鬥蠻力;但鐵手的方式,則是順其自然,反面放鬆自己,順應來勢,借對方全身或全部之力氣,在吞吐間反過來將對手擊倒。

  ──所以他這一招「如封似閉」,真的能「封」掉「閉」去敵人窮凶極惡的攻擊,對手強大狠毒的攻勢。

  他依然巍然不動,氣定神閑。

  只聽有人喝了一聲︰

  「好!」

  喝彩的是「山神」孫忠三。

  有人喊了一聲︰

  「我來!」

  出場的是「山犬」孫屠狗。

  他站了出來,窄衣短打,不浮不躁,手持長槍,不長不短,完全合乎兵器之王︰槍之格式。

  他平常看來浮囂,但而今他一站出來,槍一在手,他整個人都變了︰

  變得沉著練達,剽悍冷靜;雖殺氣騰騰,但英華內斂。

  他向鐵手抱拳︰「請。」

  鐵手一看,臉上已有尊敬之色,也揖道︰「請。」

  兩人出乎前都很嚴肅、很禮貌、很互相尊重。

  但到了真正要出手的一剎那,兩人神情又完全不同了︰

  孫屠狗又回復了他的浮囂張狂和玩世不恭,鐵手則照樣流露出一種風淡雲閑的氣派雍容來。

  他們是在生死相搏,相互敬重對方是個好對手,但一旦在真正交手的時侯,他們又回復了「玩」的態度︰

  ──惟當是一種「玩樂」,才能毫無顧礙的發揮出自己最佳的狀態,最高的潛力來!

  只不過,孫屠狗「玩」的方式,是一種」飛揚跋扈」的態度,而鐵手「玩」的風格,則是意逸神閑。

  孫屠狗先行開式,先是一招︰「鋪地錦式」,壓馬沉腰為禮,然後一進步出手,便真是開步如風,偷步如釘,一招「太公釣魚」,急刺鐵手咽喉。

  鐵手一仰頭,一伸手,捉住槍尖。

  眾人「呀」了一聲,又驚又震︰

  驚的是,孫屠狗才一發招,鐵手便不能再用他那招「如封似閉」應敵了!

  震的是,鐵手這隨便一伸手,便抓住了「正法堂」裡第二號人物「神槍會」裡第一流高手孫屠狗的槍尖!

  鐵手是捉住了孫屠狗的槍尖,可是並未能震裂槍身,也未能及時奪了過來,孫屠狗已然變招︰

  「鷂子撲鵪鶉」!

  這一招專破纏手,手退反壓,險中求勝,撥草尋蛇,滾手直剁,既掩刺鐵手窩心穴,更追拮鐵手胯下!

  鐵手冷哼一聲,開左步,抱月式,一矮身的「跌坐青蓮」,蕩開槍勢!

  沒料孫屠狗卻借槍勢一蕩之力,拖槍回紮,一招「推山塞海式」,自下飛決鐵手臉門!

  鐵手一見來勢,也借「穩坐青蓮」式作交叉步,一招「恨地無環」,左拳覆,右拳仰,陰陽手已扣往來槍!

  兩人自第一招鐵手單手捉住槍尖後,第二招二人均見險像,但第三招鐵手又雙手纏住槍身,兩人再度僵持!

  他們交手三招,出手有度,招招有來歷,式式有法度。

  只見孫屠狗忽然齜了齜牙,(原來他嘴裡真的長有四顆惡犬般的尖齒)他把槍尖一沉捺轉,「燕子揉水」之勢已成,鐵手如不放手,若不槍斷,就得臂毀;要是放手,眼看他就要砸步撮槍,刺出他槍法中最霸氣的一式︰

  「橫斷一條龍!」

  究竟鐵手放不放手?

  要不要放手!

  ──要放手,他可應付得來孫屠狗緊接下來的攻勢?

  ──要是不放手,他就算能制得住孫屠狗,又豈能把「一言堂」,「正法堂」裡各路「神槍會」好手盡皆打垮?

  像他眼前的處境,打贏了會枉結深仇,一旦打輸了,就得蒙上不白之冤,到這地步,他該如何進退、自處是好?

  奇怪的是,一人面對這麼多大敵的鐵手,仍然氣態雍容,舉止有度,臉含微笑,依然曲體人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8 PM

《第一部:妖紅》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第六回 山魈

  忽聽一人低叱了一聲︰「住手!」

  這聲音並不響亮。

  可是,這並不響亮的語音並非「傳」入眾人耳中,而是「刺」入孫屠狗耳中,「擊」進鐵手耳裡,兩人心裡,同時都撞了一撞,疼了一疼,以致眉頭同時一皺。

  連庭中數十支火把,也「蓬」的一聲,為之火光一長,其中還有三盞燈籠,波的一聲,燒著了,自焚成了一團熊熊的火光。

  鐵手心知發聲的人內力修為之高,恐怕決不在自己之下。

  他心中突的一跳,果見孫忠三銀眉白毫,眼神矍鑠,他卻神容慈和,向孫屠狗嚴峻而不嚴厲地道︰「已三招了。他空手,你用槍。再打下去,你支持不過十三招。」

  孫屠狗剎時臉色通紅,垂下了頭,但很快的又仰起了臉,道︰「不,最多只能支援八招。你不必予我下臺階,他第一招單手捉住我槍尖和第三招雙手抓住我槍身,本都可以即時崩斷我的槍──但他留力不發。」

  他竟在大庭廣眾下清楚大聲的道出自己處於劣勢的窘迫。

  鐵乎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想欠這個情。

  ──他不想佔這個便宜。

  ──光是這一點,這人就算再飛揚跋扈,但已算是人物!

  所以他立即道︰」因為我知道︰就算發了力,也崩不斷你的槍,而且,我觀察過你雙手虎口厚,必是慣施雙短頭槍的高手,我怕槍一斷,你使得更是趁手。」

  孫屠狗冷哼一聲道︰「以你功力,豈止可將槍拗為二截?就算崩斷七截八截,從中劈開,也難不倒你──你不必為我塗粉搽油揩胭脂的,我吞得下這口氣,便下得了台!我輸得起!」

  卻聽一人吼道︰「今天你上得了台,卻下不得也!要下,先給我躺下!」

  虎吼的自然又是孫疆。

  他已跳了出來。

  他又在痛恨,今回不光是頭發也恨得根根豎起,張著血盆大口荷荷的吐吸著大氣,活像要吞掉自己的塌鼻子,一對凸露的突了出來的眼珠,活像要飛襲向他的敵人──他的敵人當然是鐵手──他連沒有頭發的禿頂也似因憤怒得特別光、特別油、特別禿、也特別刺眼︰

  「你來得了『一言堂』這兒不容你撒野,先接我三槍再說!」

  鐵手卻瞥見猛禽來了。

  他拖著長發,滿身死味的走進人群中,走近了自己,像背後拖了條尾巴,仍沉沉默默拖拖拉拉的「潛」了進來,像只是一道影子,而不像是有實質的人。

  但他還是發現了他。

  盡管他是在四面受敵的情形下,但他還是留意到猛禽的到來。

  他一面認準位置,一面說︰「孫堂主,我是來辦案的。不是來比武的──」

  孫疆卻一言喝斷了他的說,「不,你是來殺人!」

  鐵手反問︰」有人死了就是我殺的麼!這些日子以來。一言堂無緣無故死了的人,還算少麼?那時我可已來了麼!」

  孫疆一聽更怒︰「你要不是殺人,半夜三更潛入緋紅軒裡幹屁!」

  鐵手苦笑道︰「……查案就只能在白天的麼?白天我見的人,都會打開天窗說亮話麼!」

  孫疆頓足吼道︰「那小紅就活該在這兒給你半夜查案的查死算數了!」

  鐵手只好道︰「我來這兒.因有人相約……」

  「有人約你?」孫疆一個虎吼叱問,「誰?!」

  鐵個苦笑道︰「是……小紅──」

  他這樣說了,連自己都只怕不信,只好又慘然一笑。果然,大家都停了聲,只剩下火光獵獵吞吐著焰舌,照映在美麗的小紅可怖的死屍上。

  死人的血,已漸凝固。

  活人的血,也開始沸騰。

  「殺了他!」「宰了這淫賤!」「知法犯法,罪該萬死!」……辱罵之聲,此起彼落,比先前更為劇烈。

  孫疆臉上出現了一個古怪的表情、指了指樹上小紅光脫脫的死屍,道︰「她──約你?」

  鐵手點了點頭,嘆道;「很不幸的,她死了;更不幸的,我說的是實話。」

  孫疆這回惡怒得幾乎吞食了自己,咆哮得整張臉只剩下了個血盆大洞口,連七隻蛀牙,六隻爛牙,十四隻又黃又黑的牙全都齜露在人前,正像一隻活見鬼的山魈!

  「她死了,你說她約你,你還不如說她要嫁給你,所以約了你半夜來私奔!」

  鐵手皺了皺眉,他發現襲邪也來了,這人來得很「邪」。「邪」得不像是走過來的,而是像在樹上跳下來的,黑夜裡鑽出來的,或者是從陰溝裡爬出來的。

  但他也來了。

  高手雲集。

  四面楚歌。

  可是他卻說了一句︰「孫堂主,請恕在下鬥膽得罪,問一句您老可能不中聽的話……」

  孫疆旺火風箱般的鼻孔翕動著,扯得呼啦嗤軋著響,塞著濃痰問了一聲︰

  「有屁快放!」

  鐵手好整以暇的說︰「──閣下每句話都那麼聲嘶力竭的喊,喉嚨不痛嗎?自己耳朵沒給震聾嗎?你能忍受自己這把破鑼嗓子,不必動手,光是喊話,我已夠佩服得你五體投地了。」

  「什麼?!」

  這一喊足以驚天動地。

  孫疆沒料這時候的鐵手居然還來諷刺他、招惹他,他這一氣可炸了心炸了肺更不惜連同天也炸塌下來了地也夷為平地。

  他大吼了一聲。

  「我殺了你!」

  一時間,場中大部分的人,一時都聽不到聲音了。

  只看到動手︰卻沒有槍風、掌風。

  ──那是極為快速可怖緊張驚險的交手!

  但卻是寂靜的比鬥,因為闃寂無聲。

  原因是︰在場中大部分的神槍會弟子,都給他們堂主「灰飛煙滅」孫疆的這一聲石破天驚的狂吼,震得聾了︰至少是一時聽不到聲音了。

  直至他們恢復聽覺的時候,那兩大高手已停止了交手。

  這邊的火光熊熊,殺氣騰騰,那三盞燃燒的燈籠烈焰過後只剩三五點慘綠色的殘燼。

  殺氣依然騰騰,但在滅絕聲息的氣氛下,這殺氣竟存一種扣人心弦令人生畏起怖的張力。

  「龍虎塔」的肅殺如是。

  ──山上呢?

  從「一言堂」可以遙望的重巒疊嶂的泰山之巔,這樣一個夜的黑,黑的夜裡,搖紅姑娘偕同那猛獸一樣的鐵銹,在逃亡?還是在展現鋒芒?在隱處求生?還是在春風裡存活?

  那兒也像這裡的瞬歿剎亡吧?還是更加九死一生、死裡求生?

  山峰險寒。

  山下冷。

  小紅死了。

  ──搖紅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29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一回 山君

  孫疆出手了。

  極快。

  極速。

  極為厲怖。

  作為「神槍會」麾下六大分堂中負責調訓高手、殺手的「一言堂」主事人,他用的也正是槍。

  他的槍極為平凡。

  但也甚為罕見。

  他是隨手拾來。

  但又無人能使,獨步天下。

  他手上無槍。

  他一伸手,已抄過來了一支槍。

  那是莊丁手上的長長火把︰他抄在手上,成了「火槍」。

  槍的攻勢本就十分淩厲。

  而他手上的槍竟似是活的,著火的,火龍一般的舞著,使黑夜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在星空下劃過一道又一道的火光,使得仍吊屍樹上的女體掠過一陣又一陣的驚艷,令赤手空拳橫眉冷對的京城名捕鐵游夏遇上一次又一次的驚險。

  槍法本來就十分難以應付。

  何況是「挫骨揚灰」孫疆使來的槍──而且還是在他手上的火槍,那就像一頭頭上著了火的龍,就算刺不著,只要給他蕩/灼/燒著了,也一樣皮焦額裂。

  他光是舞出來的火花,已令人目為之眩。

  ──目眩事小,目盲事大。

  孫疆大喝一聲,已幾乎震聾了全場的人,而今他施火焰,更令敵之目為之。

  耳聾目,豈能相抗?

  鐵手縱有一雙鐵手,也無法抵擋。

  因火勢烈,風助火勢,火長風威,只要給掃/掠/辣著一下,就得要遭殃。

  鐵手空有一身內力武功,也只得盡力閃、躲、退、避。

  孫疆追擊。

  以火追命。

  以槍索命。

  鐵手沉著應戰,鎮定回避,退得七八步,突然,一抄手,一讓步,手上已多了一樣東西︰

  劍!

  ──他手上怎麼會有劍?

  劍自別人身上來。

  襲邪!

  襲邪這時站得相當靠近鐵手,同時他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不但以外姓弟子卻在「一言堂」裡身居高位,而且他腰間一直佩著劍,手上並沒有槍︰長的短的水的火的一概闕如。

  此際,鐵手便一伸手,抄出了他的劍。

  一把黑色的劍。

  這是好劍。

  好得很邪。

  ──人邪,劍也邪。

  邪劍!

  鐵手便用這把「邪劍」與孫疆的「火槍」兵刃相交。

  交手三招。

  三次交擊。

  每一招,都劍槍互擊。

  硬踫。

  踫一記,槍頭的火焰都炸飛了一些,槍柄也削短了一些,火焰又激飛去了一小截,三招之後,孫疆手上的」槍」只剩下四尺八寸三。

  鐵手身上卻起了幾處火頭。

  小火。

  燃著。

  鐵手卻沒去理會那些小小但熾熾的火焰──他已無暇分心。

  不得分神︰

  ──大敵當前!

  「山君」孫疆,畢竟是「一言堂」裡第一把交椅的第一號領神、第一流人物!

  山君手上的槍,火勢已小,手中的「火槍」只剩下五寸餘的一截還沾著小小的藍火。

  有幾處火頭伸張吞吐著小小的綠焰,兀自燃燒在鐵手肩、脅、腰、腿的衣服上,火頭甚小,有的只像一隻指甲的火晃漾著,看來毫無傷害,卻不肯滅。

  鐵手不及去撲滅那些小火,因為一團「熊熊的烈火」就怒燒在他身前︰

  「挫骨揚灰,灰飛煙滅」的孫疆正在盯著他,並隨時都會發動下一輪攻襲。

  場中只剩下火光獵獵之聲,夾雜著孫疆翕動著兩張葵扇般張舍不已的鼻翼,發出  噪響。

  活像那兒開了兩扇非常風霜的風箱。

  這時,場中的人聽覺多已恢復。

  鐵手和孫疆這兩大高手也陡停了手。

  火光映著月光,照在血漸凝固的女體上,鐵手忽然覺得一陣難堪的難過,遂而生起了一種不忍的難堪,這麼多人在看一個剝光了衣服少女的胴體(盡管她已失去了生命),那仍是件令人難過的事。

  於是他說︰」──不如我們先把小紅放下來再說……」

  孫疆一聽,兀笑了起來。

  震耳欲聾。

  這回,大部分的人都用雙手掩住了耳,拿著火把,燈籠不能緩過來手來的,都苦了臉。

  山君笑得甚為張狂。

  他一笑起來,幾乎整張臉都化成了一個中間整著一條牛眼一般的大血洞。

  只聽他一陣夜梟般的怪笑,一笑嘶聲問︰

  「……你到現在還想毀滅罪證──?!」

  鐵手看著他。

  靜靜的。

  然後,陡然地,發生了一件事。

  他出手。

  要注意的是︰這是他今晚在「一言堂」裡第一次出手,也是他對「神槍會」的人首次主動出擊。

  他出手極快。

  「嗖」的一聲,全場的火光為之一晃,大家都沒來得及看清楚︰

  ──他是怎樣出手的?

  ──他出的是什麼手?

  ──他如何收手?

  大家都只知他出過手,如此而已。

  因為他的出手太快太速了,誰也看不見。

  他一出手就收手,快得就像全沒曾出過手一樣。

  大家除了知道他出過手之外,也肯定知道他出的是左手──因為他右手還握著劍。

  他只出手,沒出劍。

  他出手迅疾得令人摸不著,但要擊中對方,總也得要移步。

  他的步子可沒出手那麼快。

  他一邁步,已欺近山君,出手,收,退,可是孫疆仍在他急退之際,「呼」地擊出了一槍。

  這一槍,要是戳向鐵手胸前,鐵手想必能招架。

  可是這一槍委實詭異已極。

  而且很絕。

  他在鐵手身前出槍,啪的一聲,槍尾卻劈在鐵手正在疾退的背上!打個正著!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0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二回 決戰神槍會

  蓬的一聲,鐵手硬挨了一記,卻飛身上樹,切斷了縛住小紅屍首的紅綠繩,並褪去了身上的白袍,裹住了她的身子,再舒身落下地來,但已與山君拉遠了距離。孫疆瞪著他做了這件事,又望著他再用手拍滅了身上幾處小火頭,卻始終沒有出手。

  兩人只都靜了下來。

  沒再動手。

  鐵手嘴角微笑,卻掛了一絲血漬。

  山君手上曾擊中鐵手一記的槍,火焰已全熄。

  好一會,大家才又聽到孫疆濃烈的呼吸。

  先說話的卻是鐵手︰「左,下,復數第五,壞了。」

  他口中念念有辭,把小紅的屍身輕放於草叢上,然後他把左手裡的一物遞給山君。

  山君沉默,伸手,接過。

  ──這次神情居然顯得有點溫馴。

  不過大家都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啥事物!

  又隔了好一會,這次是山君孫疆先說話了。

  他的語音甚為幹澀︰「你若憑空手,斷接不下我的火焰槍的」

  鐵手咳了兩聲,道︰「所以我才用劍。」

  山君〔口架〕地乾笑一聲︰「你是用劍幾乎削斷了我一半的槍身──但你可知我的『槍焰』是一種『毒火』?」

  鐵手平實地道︰「燃著必毀,灼及必滅的『毒火』,早已如雷貫耳,比閣下的笑聲吼聲咆哮聲還聞名──所以我這才借用襲兄的劍。」

  然後他平和的補充道︰「襲邪的劍,名為『闢邪』、百邪闢易,萬毒不侵──我是不問自取,希祈他勿見怪,不是之處,我再向他請罪。」

  然後他雙手奉劍,泰然遞給襲邪。

  襲邪冷著臉,斜著眼,漠然收下了劍,插回鞘內,只聽他森然道,「鐵兄曾在多年前連雲寨之役裡,以劍法巧挫戚少商的『一字劍』,今日得見,果然非凡。」

  奇怪的是,他的黑劍一回鞘,連鞘帶劍,卻像一條蛇一般的搐動了幾下,還隱隱約約的發出一聲呻吟來。

  山君左眼盯著襲邪的劍,右眼卻盯著鐵手,好像覺得很奇怪︰

  「你吃了我一槍,居然還不倒?」

  鐵手平靜地道︰「承讓。」

  孫疆又嘿地乾笑一聲,不知想說什麼,孫忠三卻忽然說話了︰

  「不可以。」

  他只說了三個字,但卻一字一句、一字如一擊。

  但大家都不明白他說什麼。

  「他是吃了你一記,這是大家都看出來的,但他卻一出手便拔掉你口裡下排左邊的第五只壞牙。」「山神」孫忠三堂堂正正的說,「你不能佔了他的便宜。我們『神槍會』的人,可以勝,可以敗,可以生,可以死,但不可以耍賴。」

  孫疆這回「格」地乾笑了一聲,居然將剛才鐵手遞給他的那只牙齒,一手丟入嘴裡,喀哧喀滋的嚼碎咀爛,和著牙血咕嚕一聲吞到肚裡去了。

  「剛才是『一言堂』的堂主與你一戰,」山神向鐵手一抱拳,朗聲道,「現在是在下『正法堂』的孫忠三向閣下求教。」

  鐵手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來這兒,本來只是查案的。」

  孫忠三道,「但現刻你也涉了案,」

  鐵手凝肅的道︰「我到一言堂來,本要伸的是援手,伸張的是正義。」

  孫忠三道︰「可是現在你卻像是我們的敵人。」

  鐵手凝重的說︰」我本無意決戰神槍會。」

  孫忠三道︰「不過你已經在跟神槍會決戰了。」

  鐵手沉重的點頭,沉凝的問,「我真的不想跟神槍會作戰,更不欲與你作戰──我能不能甘拜下風,不跟你交手?」

  孫忠三反問︰「你能不能束手就擒?」

  鐵手沉思片刻,反問︰「我要是不抵抗,可保我能夠受到公正的對待?」

  這句話,大出人意表之外。

  聽來,鐵手竟有意投降!

  ──他明明是佔了上風,至少這連番決鬥下來,他都沒有敗過,至少,他可以大有機會打出「一言堂」,只要能殺出「神槍會」,這件事一旦傳出去,定必聲名更威,威盡天下!

  可是,到這時候,他居然似有意不打了,棄戰了,認栽了!

  但是,孫忠三的回答更妙︰「不能。」

  他的答案斬釘截鐵。

  鐵手沉厚的語音似也有不解︰「我不想打下去,是不想與你為敵,為何卻不能保我有公正的審訊?」

  孫忠三道︰「我知道你的用意。這兒是『一言堂』,不是『正法堂』,你已觸了眾怒、小紅之死,群情洶洶,這兒不是我能說一不二的──所以你一旦遭擒,我縱盡力保你,但也不敢確保你的安全。」

  他正色道︰」所以,我不能保你有公正的公平的下場。」

  鐵手長嘆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打下去了。」

  孫忠三道︰「看來只有如此。」

  鐵手微喟問道︰「正法先生,我們就不能不動手嗎?」

  孫忠三堂堂正正的問︰「你有沒有聽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

  鐵手道︰「聽過,但我總以為這只是不負責任的人之藉口;其實人在江湖,大可由己,也總比江湖來去闖過的人由己多。只要不高興的事便不做,高興的事做了便不後悔,那還有什麼不由己的事呢!」

  孫忠三道,「你是不是鐵手神捕?」

  鐵手道︰「我是。」

  孫忠三道︰「我是不是孫忠三?」

  鐵手答︰「你是。」

  孫忠三道︰「那我們只有決鬥一途了──這還算由己?」

  鐵手喟然道︰「那麼說,也只是情非得已;看來只要有天下第一的名頭,就會有天下盡是死傷了。」

  孫忠三道︰「世事本如是。」

  鐵手道︰「我卻從不爭第一。」

  孫忠三道,「你不爭也沒有用,人還是要鬥你。」

  鐵手間︰「為什麼?」

  孫忠三道︰「因為你礙著人的前路。」

  鐵手道,「我只是站在這裡。」

  孫忠三道︰「你站錯了地方。」

  鐵手道︰「那我讓開好了。」

  孫忠三道︰「讓開也沒有用,總有人會不同意。」

  鐵手問︰「誰?」

  孫忠三疾吐一字︰

  「我!」

  然後他就動手!

  動手。

  ──也動了槍!

  因為他的手就是槍!

  他的手裡沒有槍!

  但他的手卻發出了槍風,使出了槍勁!

  他已人槍合一。

  他已不必拿槍在手。

  他的一雙手已是兵器之王︰

  槍!

  ──手槍!

  他出手一槍,竟比真槍還要剛勁、銳厲,大開大闔、殺勢萬端。

  而且更意在槍外!

  鐵手只有出手。

  他出的是手,但用的卻是劍招!

  ──出手一劍!

  他竟把劍法融合於掌中,而把劍氣運聚於手中。

  他的手就是劍!

  手之劍。

  ──劍手!

  這一來,「手槍」遇上了「劍手」!

  就像虎遇上了豹、鷹逢著了鷲、大日如來硬踫上了不動明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0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三回 山神

  兩人二手相觸,就像槍踫著劍,劍砸著了槍︰

  星花四濺。

  ──那絕對不是手。

  至少不是普通的手︰

  而是兵器。

  ──極其犀利的兵器!

  兩人一觸即攻,點到即止。

  這兩大高手,顯然都有意去秤一秤對方的斤兩,但卻都無意作玉石之焚,是以招出得快,也收得速!

  所不同的是︰鐵手是一收招就跳開,孫忠三則是一收招就變招︰

  跨出︰

  出擊!

  出手快。

  且有力。

  ──這才是真正的快招︰沒有任何一絲花巧,不搞任何花式。

  不但快,還選取了最直接最準確最短的距離下手!

  ──那才是真正的有力,沒有任何一點力量是多餘的、浪費的、虛耗的。

  不但有力,而且還抓準了時機不容對方作任何閃躲招架退避騰挪。

  他已打了下去!

  擊中要害!

  這回他的手已不是槍。

  手已回復了原來的「手」!

  ──擒拿手!

  他雙手一沉,拿住了鐵手的雙腿。

  鐵手退不及。

  ──他沒想到孫忠三會輕易攻他的下盤。

  鐵手避不及。

  ──他的腿法絕沒有手法靈便。

  鐵手挺不住。

  ──的確,他的下盤便是他的弱點。

  「山神」一下子便覷準了,一招便減出了,所以第一招發槍,只是「投石問路」,這第二招才是真正的攻襲。

  饒是鐵手,也給拿住了雙腿。

  他下盤功夫不如何,但內力沉宏,孫忠三一時拔不起他。

  可是他已受制。

  他先勢已失。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雙肘一沉,雙手疾遞,同時抓住了孫忠三的雙臂,並且扣住了、拿穩了。

  這剎間,一個在京城刑部出了名的鐵手神捕,跟一名山東武林出了名的山神刑判,一個拿住了對方的雙腿、一個扣住了對方的雙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山神的額上,鐵手的臉上,都有︰

  汗。

  火的聲音。

  眾人手上的火把,發出裂帛似的啞笑聲。

  人的聲音。

  眾人在場中不管是鼻翼翕開不已、還是張大口喘息不已、甚至是根本屏住了呼吸的,夾雜成為一種扭曲的、變異的調子。

  大家都盯著場中。

  眼神裡沒有聲音︰

  只有驚、疑、震、怖︰

  ──誰贏?誰輸?

  決戰的結果往往就是這樣︰

  不是你倒下,就是我倒下。

  決鬥的下場也通常如是︰

  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可是人能不能不戰不鬥?

  不。

  不能。

  不管被迫的或自願的,人總要與人、與事、與天地、乃至與自己作戰,不管是分勝負、定輸贏、還是判生死、決存亡。

  終於有了聲音。

  ──場中也終於有了動作。

  聲音來自人群中。

  是劉猛禽,他尖銳的語音像鐵騎進裂、銀瓶乍破的劃裂了黑夜、割開了月色、還扇起了風撥亮了燈︰

  「別打下──人絕對不是鐵手殺的!他是無辜的!」

  大家更靜了下來。

  ──如果視線是箭、是矢,猛禽早已給亂箭穿心、千瘡百孔了。

  仿佛連火舌也不笑了。

  連場中所有的槍尖都在閃爍著邪異的冷鋒,在等他讓下。

  他也已只有說下去了,且說得聲嘶力竭,像一頭在抑著傷痛已久而今才撕裂長嗥的禽獸︰

  「我剛才一直在跟蹤著他,來到緋紅軒這棵紫微樹下──」

  他猛獸般喘息著,咆哮著︰

  「──他來的時候,小紅已經死了!」

  孫屠狗的眼神冷得像每天習慣了都要屠宰禽畜的屠戶,但語音也跋扈尖銳得像一隻養了七年而今才初嘗一刀剖進腹腔之痛的豬︰

  「你憑什麼說他是無辜的?我們憑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

  猛禽一時無言。

  無語。

  ──對,他跟鐵手是一夥兒來到「一言堂」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在維護鐵手?誰知道他講的話是不是真的?誰知道他是不是也有份殺害孫小紅?誰知道?

  忽聽一個聲音打斜裡插入、從斜裡說出淬金厲鐵的正氣來︰

  「他說的是真的。」

  孫屠狗一句就回了過去,就像一記還手反擊︰「為什麼?!」

  「因為我剛才也跟蹤著他,一路過來這裡。」

  說話的人是襲邪。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1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四回 我不必重述八百次,我意思

  在場的人,不見得完全沒有人不相信鐵手的話。

  ──盡管在眼前形勢吃緊之下,只怕沒有多少人對以勇於承認自己已殺了人,但以鐵手神捕在江湖上的信譽、武林中的地位,「一言堂」裡上下是沒有人不生疑置︰到底是是不是鐵手殺了小紅?鐵手為何要那樣做?他犯得著這樣作嗎?

  就算絕對不相信鐵手是無辜的人,恐怕也不見得會不信猛禽為鐵手的作證。

  ──因為山東「神槍會」有不少子弟都活躍於武林,行走於江湖,自然聽到風聲傳言,他們大都深刻理解,劉猛禽所隸屬的朱月明派系,跟鐵手所份屬的諸葛正我之系就是壁壘分明、友少敵多的兩大陣營,按道理,「午夜鬼捕」劉猛禽沒有必要說好話。

  ──更沒有必要說假話。

  可是,就算既不信鐵手也不信任猛禽的人,到現在也不得不信,也不得不有疑惑了︰因為襲邪已說了話。

  作了澄清。

  他更沒有必要維護鐵手。

  ──因為他是「一言堂」的大將︰「山君」孫疆身邊的紅人!

  「山神」孫忠三做了一件事。

  他起先只是一隻手指︰

  尾指。

  他放鬆了尾指。

  左手的尾指。

  然後是右手。

  右手的尾指。

  之後是左手的無名指。

  接下來是右手的無名指。

  他一隻一隻的松開他的手指。

  一隻一隻的放開。

  ──直至他完全放開了雙手,不再拿捏住鐵手的雙腿為止。

  鐵手也放手。

  只是他更快。

  他在孫忠三放開第一隻(尾)指開始,他已放手。

  迅速放手。

  雙手齊放。

  ──也完完全全地放開了他本來拿捏往孫忠三雙臂的要穴。

  兩人都放了手。

  一先一後。

  一緩一速。

  但都已放手。

  拿著,手合攏成了拳。

  放開,緊抓的拳成了張開的掌。

  ──無論如何,要抓住什麼,總比放開,放下來得花費力氣,緊張多了。

  放得下便輕松。

  而且自在。

  ──只不過,在人生裡,有幾件事是可以你說放下便放下的?放得下手卻放不了心,不見得放下便能自在;真正自在的,就算執著不放下,也一樣執著得開開心心。

  其實管它執著放下,只求活得自在開心。

  放開了手的鐵手,溫和的說︰「承蒙相讓,銘感心中。」

  孫忠三緩緩的收回了他的手,神情好像收回了他(心愛的)兵器一樣︰「你的下盤的確不如你的手。」

  鐵手承認︰「那一向是我的破綻。」

  孫忠三道︰「只不過誰也無法突破你那一雙手,穿過你雄厚的內力,去攻襲你的破綻。」

  鐵手一笑︰「剛才山神閣下就已輕易辦到這點。」

  孫忠三肅容正色道︰「但你也即時扣住了我的手──要是我要發力廢掉你的腿,我的手也一樣得給你廢了。」

  鐵手道︰「但還是你先制住我的腿。」

  孫忠三道︰「不過你的內力一定能後發而先至。」

  鐵手笑道︰「幸好還是山神放了我一手。」

  孫忠三正色道,「我能先制住你,是因為你身上確有幾處給灼傷了,所以轉動略見不靈……」

  說到這裡,他忽然感觸起來,朗聲嘆道︰「──一個人,為了維護一個死去的小女孩之屍身,不致暴露得太難堪、難看,而不惜先為她罩上遮掩衣物才再搓滅自己燒的身上的火焰,以致負傷不輕……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去殺害另一個無辜可憐的弱女子呢?!」

  大家默然。

  只剩火笑。

  ──火舌燃燒於空氣時發生劈劈啪啪的星花與爆炸,是為︰火的笑聲。

  火笑。

  只有火與笑。

  人不笑。

  人都在聽。

  ──這些人都尊敬「山神」孫忠三,所以他一說話,誰都在聽。

  專注的靜聆。

  「我剛才的出手,是旨在試探一下,這位鐵手名捕的為人;」孫忠三以一種極為震得住場也懾得住面子的語音道,」他剛才每一次出手應敵,都有機會傷人,但他都留了手、沒下手,不但為我們神槍會的人保了面子,也為大家彼此都留了個餘地──包括剛才他跟我交手,本大有機會制住我,但他還是沒發力、收了手,別忘了,他現在只一個人,跟我們這麼多人對敵,形勢極其險峻;到這危急關頭,他尚不肯傷人,亦不願脅持人質,試問又怎會是個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呢?!」

  鐵手即道︰「不是的。剛才是閣下先留了力,不然,我的一雙腿早就廢了。」

  孫忠三道︰「你的手就扣在我臂上,我的手又如何能發力廢你的腿?」

  鐵手忙道︰「您別忘了,是你的手先抓住我的腿的。」

  孫忠三哈哈笑道︰「我沒忘,你就是讓我雙手搭住你的腿,你才能一舉抓住我雙手。」

  鐵手仍堅持道︰「我下盤有破綻,您一眼便看出來了,您若發力制住我雙腿我哪動彈得了?」

  孫忠三也一點都不退讓︰「別人就是以為你下三路是弱點,但只要一發動攻擊,結果反而落在你上三路的強力反撲下,自討其毀、自取其辱。」

  鐵手亦不讓步︰「是您放了我一馬……」

  孫忠三臉色一變,向場中朗朗滾滾的道,「你們大家也應該看出來了;鐵二捕頭在這幾次交手中,我方出動的人,一批比一批強,武功也一個比一個高,可是他對付每一批人,都手揮目送,鎮定從容,不因對手較弱而輕忽,不因敵人較強而惶恐,對付每一陣,都一樣從容不迫,都依樣的畢恭畢敬,不以對方位輕而冷傲,亦不以敵手位高而自抑,始終保留情面,一直不肯傷人。」

  說到這裡,他也不讓鐵手答腔,只滾滾蕩蕩的向眾人說了下去︰

  「我出手是要再秤一秤鐵二名捕的斤兩,也是要試煉一下他的人品,而今雖然小紅之死,似與鐵手脫不了干係,可是,依我之見,鐵游夏決不是殺小紅的元兇──」

  他環目四顧,火舌哄的一聲,仿佛被他目光逼得吞了回去︰

  「而今劉猛禽說是他跟蹤鐵手來此,而襲邪又證實一直跟在午夜刑捕之後,這都證明瞭鐵手理應不是殺人兇手。」孫忠三以一種煎藥般的臉色和幹肉般的語音說道,「當然。這是『一言堂』,不是我忠三說一句話就可以了事的,但我不必也不打算重述八百次我的意思。」

  這之後,他一字一句如落地作金聲的說︰「不管如何,我忠三代表『神槍會』的『正法堂』說一句話︰我認為鐵游夏不會是殺小紅的兇手,我願以性命擔保︰若真是他,我一定負責殺了他,以謝眾家弟兄;若不然,我亦以一死謝罪。」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作了下面總結︰

  「我覺得︰要給鐵手一個澄清的機會。」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1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五回 你們不幹,我幹!

  他的確是已不必再重復八百次他的意思。連一次也不再需要。

  因為場中的「神槍會」子弟,大多都已十分同意孫忠三的判斷。

  鐵手望定孫忠三,像看到一句劇烈但十分貼心的好詞,他說了兩個字︰

  「謝謝。」

  「你不必謝我,」孫忠三眼色慈和、臉色淩厲,「要是你幹了,謝我也沒用;要是你沒幹,又何須謝我?」

  然後他望向孫疆︰「你怎麼看?」

  ──這兒畢竟是「一言堂」。

  ──一言堂的堂主是「挫骨揚灰」孫疆,而不是他。

  他還在等孫疆說話。

  ──哪怕只是一句話。

  孫疆沉吟了一陣,然後才說話。

  這時,他已不再怒憤得像要一口口啃噬自己的骨頭了,而是說話謹慎得像只要說錯了一個字就得要面對一場牢獄之災似的,他說︰「既然有三哥擔保,我也不好迫人太甚。但小紅的死,我一定要對會裡弟兄有個交待,討個說法。」

  鐵手即沉聲朗道︰「小紅臨死之前,輾轉交我一物,可能跟她的死有密切關系。現在我不便在此公開,但一定會據線索追查到底。搖紅姑娘仍在泰山,死生未蔔;小紅姑娘已慘死此地,沉冤未雪。我既來了貴地,又成了凶嫌,此二案我會一並辦理,請大家予我十日時間,我當設法上山為搖紅小姐盡救助之力,也一定回來把小紅姑娘之死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他又敲了記暮鼓打了記晨鐘的加了一句︰「十天。請給我十日。」

  孫忠三定定的望向孫疆。

  孫疆一跺足,狠狠地道︰「好,就給你十天!」

  然後他又恨恨的揚聲齜牙道︰「鐵手,你這話可是對神槍會眾家兄弟說下的,到時若果食言,別恨我們要向京裡來的捕爺對著幹了!」

  孫忠三冷冷加了一句︰「你們不幹,我幹!沒道理讓兇手逍遙法外,不可以使毀諾的人得意逞兇!」

  鐵手看著像一隻抓住了魚兒的蒼鷹般的孫疆,又看看目慈臉厲的孫忠三,道︰「你們放心,我決不食言。破不了此案,我就賴在一言堂裡,賴死不走,打死無怨。」

  孫忠三道︰「好!那麼──」

  他一伸手︰「請便。」

  ──「請便」的意思就是︰事情已了,幾乎可獨自去辦自己的事了。

  他此話一說,大家便不再劍拔弩張了,仿佛連火舌也減了半焰。

  孫疆也加了一句︰「好,撤了!」

  ──「撤了」就是解散。

  於是,本來殺氣騰騰、重重包圍住鐵手的「神槍會」子弟,而今一下子,全都消散了。撤走了。

  他們的人很多。

  走得卻很快。

  很輕。

  ──也就是說,他們至少有兩三百人,但在撤退拔離的時候,跟兩三個人靜悄悄的離去,幾乎是沒啥分別的。

  他們走前是先收了兵刃︰

  他們絕大部分的兵器都是槍。

  ──各種各式的槍。

  鐵手注意到其中還有人手持一種槍,有著彎曲長方形的木柄,槍管子看來是中空的,且在管嘴上裝上了七八枚(或以上)的槍鏈,利而尖銳,看來裡邊還有彈簧機括,有的還只不到尺長,只要手指一按,這些槍尖就像密集的暗器一般,飛射出來,而且,還一氣數(十)發。

  ──如此發展下去,必定成為極其犀利的武(暗)器。

  這使他想到,難怪世叔諸葛先生一直在精研「驚艷一槍」了,他就曾有過這樣的憂慮︰「山東神槍會」一旦壯大,組織完善了起來、秘密槍法得已練成了的話,揮指侵奪中原之心,只怕更熾,而他們一旦發動,武林中各派力量一直相互殘斫,能制拒他們的人,只怕亦所剩無幾了。

  不過,諸葛先生又再附加了一句,「不過,神槍會孫家的人一直不太團結,私心太重,野心又太大,連少數幾個像孫青霞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也給逼離關東,流落江湖,而像孫忠三這種主持得了大局的人,又受到排斥孤立,連孫華倩也明顯不得志、也未得勢。──要不然,『神槍會』只怕已掃平東三省,直取中原,再指江南了。」

  而今,鐵手卻注意到他們的武器︰雖然同是「槍」,但經過改良設計、精心鐫造,果然有極大的不同。

  ──有些連鐵手也摸不準它的用途。

  鐵手更注意的是這些人退走時,是先收兵刃,再熄火把,然後才首尾呼應、紀律森嚴的列隊退去。

  在這當兒,若任何人想攻擊他們,或他們遇上任何突擊,他們肯定都能馬上反應、即時還擊。

  他們有條不紊,退,只是一種蓄勢待發,若是進,則是一種滅絕掃蕩。

  他們退走很快,很靜,但不是有疏、有漏。

  他們逐一把地上的斷槍拾去︰

  ──仿佛那是他們的手臂肢體,他們決不讓自己的手足遺落在地上。

  他們也不忘抱走小紅的屍身︰

  那個皺著白眉,以三隻手指一直在拿捏小紅玉頸的老人,大概就是「神槍會」裡著名的「神通大夫」孫瘋牛吧?

  看來這人卻不如傳說般「瘋」。

  反而很沉靜。

  一種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靜。

  鐵手特別注意到這些,這也是諸葛先生特別派他來查辦此案的隱因之一。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鐵手、猛禽和襲邪、孫屠狗、孫疆、孫忠三。

  鐵手道︰「我們馬上也要起程了。」

  他「起程」當然是要上泰山︰

  救搖紅。

  ──救人如救火。

  這是急事。

  對鐵手而言,這句話也是一個交待。

  「好,你是只管走,」孫忠三道,「只要你能履行你的諾言就好。」

  孫疆卻嘎聲道︰「記住,替我殺了那怪物,挖了他的心回來,我要吞了它。」

  孫屠狗卻嘿聲道,「鐵手,鐵銹是有名的『山梟』,可不好對付哦──別帶我上山到處尋覓你的骸骨背下山去,那就太令我遺憾了。我們還沒好好的打一場呢!剛才那一戰、不過癮!」

  襲邪沒有說話。

  猛禽也沒有。

  襲邪身上依然邪氣迫人。

  猛禽卻漫發出一種死味。

  兩人嘴裡沒有說話,但眼裡都說了。

  他們狠狠地互瞅著,不但已像罵了對方幾十句話,甚至似已交手數十回合。

  ──剛才不是襲邪一力作證,才使猛禽不致涉嫌殺小紅一事中的嗎?怎麼兩人眼中,卻充滿了殺氣敵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2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六回 自身不正,何關婦人

  是以,在回「一監院」的路上,鐵手就這麼問了猛禽一句。

  「你為什麼要說謊?」

  鐵手走在前邊。

  猛禽在後。

  沒有燈引路。

  月已埋入厚厚的雲堆裡。

  饒是這樣,鐵手仍感覺到在身後七尺之遙的猛禽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鐵手依然往前走。

  他感覺到身後的死味更濃。

  猛禽仍然跟在後頭。

  他也感受得到前邊的壓力更巨。

  兩人一前一後在走,越走越黑,愈走愈夜,那麼黑的夜,那麼夜的黑,仿佛再也看不到一點光明,一點微明。

  直至「一監院」門前,鐵手猛然立住,猛禽也即時立定。

  其時雲破。

  月現。

  大地重現光明。

  明月皎皎。

  花香馥馥。

  鐵手手觸了門,正要推開,忽聽猛禽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承認他「說謊」。

  甚至也不回答鐵手的問題。

  他只反問。

  鐵手便不推門了,說︰「因為我知道你在我抵達緋紅軒紫微樹下時,並沒有跟著我。」

  猛禽又微微一震。

  震動是因為驚訝。

  「你是怎麼知道我那時沒跟著你?」

  「你有味道,」鐵手溫和地道,「我跟你相處已有一段時日了,你身上總漫發著一股味道──你在,就會有這味道,不在,自然就沒有了。」

  又一朵大黑雲遮住了月色和月光。

  鐵手看看天色,笑笑又補充道︰「這可不難辨別。」

  猛禽森然道︰「那你為何不當眾拆穿我的謊言?」

  鐵手道︰「我這樣做,有好處嗎?你是說謊來證明我的清白,而我也真的沒殺小紅,在那種情形下,他們也不見讓你有辯白的機會。可是,我還是要知道你剛才去了哪裡?」

  猛禽沉默。

  他仿佛已與黑夜融為一體。

  良久,他才說︰「我是不是一定要告訴你?」

  「是。」鐵手始終沒有回過身來,他的一隻手還是維持在推門未推的姿態,「你有必要告訴我︰否則,我難免要懷疑小紅的死與你有關。」

  猛禽似已跟黑夜結合成一股侵天略地的力量︰

  一種黑暗的力量。

  殺氣更濃。

  ──死氣更烈。

  鐵手要想對付這個人,除非得要與全個黑暗為敵。

  ──由於此際天地盡暗,所以也等同與天地為敵。

  猛禽好一會才用言語打破了像凝結成了固體的沉默︰

  「我沒有殺她。」

  鐵手仍堅持問︰「你去了哪裡?

  他這一隻手仍在推門,但始終未觸及門環。

  他知道︰他一旦與這身後的劉猛禽為敵,恐怕要比剛才所有「神槍會」的高手更不好對付。

  他仿佛得要與這彌天漫地的黑暗為敵。

  所以他的手伸了出去︰

  一旦出手,他就會先推開門。

  門一開,這天地間原來的靜和黑,就打開了一道裂縫。一處缺口,而且也有了聲音︰

  他就是要這一個破綻,一點點的縫隙──只要開了那麼一丁點兒的罩門,他就可以先行蕩開這越到深夜殺力越強死味越盛的午夜刑捕與生俱來的恐怖壓力。

  劉猛禽沒有馬上回答。

  ──要是他開口答話,那還是在對話中,雖然仍有可能交手,但至少是還沒有動手。

  如果他不回答,那麼,交戰已然開始。

  在黑夜裡跟這樣一個「殺手刑捕」交手,那的確好像是「死亡」已在你鼻端打了個噴嚏的事。

  鐵手不能回身。

  ──在這時候連轉身也是一件凶險的事︰在身子將轉未轉之際,防範必定是最脆弱的狀態,這一剎間,要是讓敵手掌握住了,已足可死上四十八次!

  有些錯失,是一次也犯不得的。

  有些險,也不能冒。

  鐵手也不想冒這種險。

  所以,他的手,仍將推在門上。

  猛禽仍在他的身後,與夜色溶為一體。

  夜,仍很深。

  很黑。

  天放光明。

  雲破。

  月來,

  花弄影。

  月亮終又破雲而出。

  天地恢復明亮。

  皎潔。

  猛禽終於回答了鐵手的問話。

  他是以問題反問,但問題本身已是一種答案︰

  「你知道我是誰派來查這案的?」

  鐵手答︰「朱刑總。」

  「你知道他為什麼派我來這裡?」

  「你是他手上大將,他肯派你來到東北,必有重大原由,恐怕不止是為了追緝鐵銹救回搖紅一事而已。」

  「你猜對了,」猛禽甩了甩長長的發尾,終於在月華下照出了他的影子,像一隻禽獸拖著一條會抖動的尾巴,而鐵手也緩緩的回過身來。

  「很多人不知就裡,以為我們刑部的人只會抓罪犯辦凶案,卻不知我們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任務,也得交由我們負責──」猛禽桀驁的嘿笑道︰「例如︰查出朝廷民間有什麼人心懷貳心,意圖造反的傢伙,在他們未能有所動時先行打殺;或在聖上出巡沿道佈防保駕,又或是各路太子王爺一動一靜,咱們也得為皇上江山寶座勤加監視觀察……」

  鐵手冷冷地道︰「那自然也包括了替聖上和權臣清除異己的一項了。」

  猛禽在黑暗裡像一頭黑色的獸,有尾,不大動,但雙目竟是慘綠色的︰「你是刑捕,而且是經驗老到的名捕,這些自然都瞞不過你,我們刑部裡其實細分了許多系統,專辦這些勾當,不見得朝中大臣能知個中玄機但恐怕你卻比我們更清楚。」

  他頓了頓,又道︰」──只不過,你們隸屬諸葛先生。直接負責在聖上龍軀前周護,不必拐彎抹角,而我們則連皇上出幸獵艷,暗幸私娼,也得去打點一切……誰叫咱們皇上偏好漁色,樂此不疲,覓盡世間美女,供他淫興,天下美女,一旦得知是皇上寵幸,全都騷了情,出盡渾身解數來討好。什麼地方有奇山異石,搬不回來的,皇上便要過去看。我們又得在凡聖上所經之地方圓數百裡都得下功夫充門面,這都只苦了我們,皇帝一旦上了癮,我們可像上了吊。」

  鐵手只冷哼一聲自漫吟道︰「其身不正,何關婦人!山石何辜,天意難測,草木同悲,天塹無涯,煮鶴焚琴,懷寶自侵,玩物喪志,猶如以腳彈琴,用手走路,時世若此,固然上行下效,在所難免,但若助虐養奸,撥火煽風,到頭來歪風夭熾,只怕也只害了自己。」

  他頓了頓,以一種溫和但沉重、平靜但有力的語言道︰

  「盡管我們身在公門,但有些事,我們還是可以不做的;有些事,我們則一定要做的──上頭有沒下達命令,都不是真正的關鍵。」

  猛禽又沉默了下來。

  他似乎在咀嚼鐵手的話。

  當他不說話的時候,令人有一種靜得讓你以為自己死了的感覺。

  ──不是他死了,而是他的靜默讓你以為自己死了。

  不過鐵手不怕靜。

  也不怕死。

  他的心一向都比湖底還靜。

  也許更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2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七回 不可一世

  沉默了片刻的猛禽,隔了鬥半晌才森冷地道︰「我跟你不一樣,你有諸葛先生,我沒有。」

  鐵手道︰「你也有朱月明朱刑總。」

  猛禽道︰「那不一樣。朱月明栽培我,是要我聽他的話。服從他的意思,一定要有利用的價值,世上所有的『老總』都是這樣的。」

  鐵手道︰「既然有利用的價值,那就是說你是有價值、有才能的人,──你是靠自己的實力,而不是仰仗他人。」

  猛禽道︰「我靠他則須得受他控制。不靠他就算武功再好,也上不了場面露不得光,不久便在江湖道上多一副骸首白骨而已。靠山的吃山,近水的喝水,不靠山不仗水的,不冤沉海底,也得灰飛煙滅。邪不勝正的規律,早已不復存於世。」

  鐵手道︰「不存於世,不見得不在於心。大丈夫終得仗自己打出名堂來。秦叔寶也有當 賣馬的時候。我知道世事往往正不勝邪,但正的責任就是要勝不了也鬥一個邪。」

  猛禽又靜了靜,陡然詭笑了半聲,道︰「我鬥了。」

  鐵手問;」鬥了?誰?」

  猛禽答︰「襲邪。」

  鐵手道︰「難怪他腰間似乎受了點傷,而你後頸似乎也有點扭動不靈──那一戰想必精彩激烈,可惜我沒這福分得觀其神,」

  猛禽冷哼道︰「要不然,你也未必能一出手就借得了他的劍。」

  鐵手道︰「朱刑總不會要你來跟襲邪打這一場吧?」

  猛禽道︰「剛好相反,他是叮囑我若無必要,千萬別招惹這個人。」

  鐵手道︰「可是你還是惹上了。」

  猛禽道︰「我是不得已,但也早想與他一戰,他的責任是保住神槍會的機密。而我的任務卻是要攻破大口的孫家的秘密。」

  鐵手道︰「你是在行動中給他察覺了?」

  猛禽道︰」你一遛出門去緋紅軒,我就猶豫了一下子。」

  鐵手道︰「猶豫?」

  他仿佛說想不到這渾身散發出強烈的決死之氣的漢子,也會有「猶豫」的時候。

  猛禽道︰「我猶豫︰究竟要跟蹤你走那一趟好,還是趁這個機會去夜探一言堂。」

  猛禽道︰「你卻是怎麼一早就知道了我並沒有跟在你後頭──光是憑氣味,你總不敢如此肯定吧?」

  鐵手道︰「我在人叢中作戰已看出你的頸受了傷。要是你跟在我身後,以你身手,尚且負傷,我是沒有理由會不知道的。」

  猛禽道︰「你當然不知道。你那時大概正在緋紅軒,我卻已到了九鼎廳。」

  鐵手道︰「九鼎廳,看來,你是志在直搗黃龍了。」

  猛禽道︰「我是有兩個目的︰一,朱總探悉『神槍會』近日正秘密地研究出一種極其可怕的槍法,快接近成功了。一旦成功︰殺傷力極巨,且連武功底子不甚高的人,只要得到了這種『秘法』,便幾可天下無敵!」

  鐵手聳然動容︰「有這樣的槍法?!」

  猛禽嘆道︰「更可怕的是︰我們只知有其有,但連那『秘法』到底是槍法還是一種兵器,也不得而知!」

  鐵手道︰「你來就是為了探個究竟,」

  猛禽道︰「必要時,不管它是槍是法,也奪了再說。

  鐵手道︰「所以朱刑總派你假借救搖紅姑娘之名來此。為的便是要查出這個機密?」

  猛禽道︰「還有另一個目的,這『一言堂』裡另有乾坤。」

  鐵手輕籲了一口氣︰「一言堂又另有秘密武器,」

  猛禽道︰「便是。那可能是一種藥物,一種秘方,或者是一種調練人材的法子。」

  鐵手道︰「一言堂向來為神槍會訓練出精英高手,在所多有;人家,調訓得好,懂得用人,也不是什麼不可見人的方法。」

  猛禽截道,「這不同。」

  鐵手奇道︰「不同?

  猛禽道︰「這絕對不一樣。近六年來,一言堂反而有不少高手失了蹤,或得了失心瘋,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一旦有高手出現,一定鬧得個腥風血雨,貽禍武林,而且武功也高得離譜,卻橫行虐威不多久,就一定暴斃慘死──這些年來,至少已有六七名『一言堂』高手,便是如此下場的。」

  鐵手沉吟道︰「你是認為……他們有特殊訓練高手的方法,可以使人武功突飛猛進,但卻難以縱控,使人發狂而死?」

  猛禽道︰「若真有這種秘法,不但朱總要有,連蔡相也想有。」

  鐵手狐疑地道,「真有這種秘法嗎?」

  猛禽道︰「真有。別忘了,神槍會裡有朱總一早派去的臥底,一言堂內也早伏有蔡相遣來的內應──天底下事,有什麼可以瞞得過他們兩人的?他們才是天下最不可一世的人中龍鳳!」

  鐵手一笑道︰「知道人家的隱私就是不可一世了?那麼,最不可一世的人說是史官了︰他們紀實記事、纂古述今,那才是可監人心的大人物。何況,就算掠奪了一言堂調訓精英的秘法又有何用──連他們也還未控制得住這方法的後果,強取豪奪,到頭來只怕咎由自取,作法自斃。

  猛禽道︰「朱總、蔡相他們,可不管這個。能把手下效命的人功力猛然提高數倍,加上能一種不論什麼活兒,便能使出幾近天下無敵的武功,誰不想要?誰不欲得?是以我便來走一趟關東行!」

  鐵手忽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猛禽道︰「因為你跟我取向不同,告訴你無傷大雅。」

  鐵手峻然反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幫你?說不定。我反過頭來要搶了你正要搶的東西呢?」

  猛禽沉靜了半晌,終於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而今要告訴你,我也情非得已,更迫不得已。」

  鐵手望定了他︰「誰能讓『午夜殺人不留頭』的猛禽刑捕迫不得已?」

  「今晚我跟襲邪交手之後,便知道獨身在此,只怕難以成事;」猛禽喉裡發出一種類近野獸遇敵般的濃濁的胡吼︰

  「我要跟你合作。」他暗啞的道︰「我要與你聯手。」

  「我們合則兩得其利,」他迫切地道,「分則兩受其害!」

  「形勢非常明顯,不必置疑,」他說,且帶著強烈的死味和死志,」你只有跟我站在同一陣線,才能成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3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八回 不可不可一世

  鐵手道︰「我來是來辦搖紅姑娘被擄這件事的,現在還要找出殺小紅的兇手來。」

  猛禽道︰「我知道。那並不相違背。」

  鐵手道︰「我只要救人追凶,並沒意思要為蔡京、朱總私人跑腿。」

  「何況,」他頓了頓又道,「要是『神槍會』乃以光明正大的手法研創槍法,兵器,而『一言堂』若又以你情我願的方式栽培子弟精英,那就跟我無涉了,我無意要幹擾他們的運作。」

  猛禽道︰「你是名震天下的名捕,且看目下的神槍會格局︰它像是沒有並吞天下、冠絕武林的野心嗎?你也見過孫疆的為人,他會像是用光明磊落手法任事的人嗎?」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

  壓低了他的眉。

  也壓低了他的肩。

  一下子,仿佛整個夜色都為之壓低了下來,向鐵手。

  沉,而重。

  黑,而濃烈。

  「如果取得這秘法和秘技在功力便能夠突飛猛進,以你我之武功基礎,實不近乎天下無敵?」猛禽嘎聲道,「我們奪得這些瑰寶,不一定要獻給蔡宰相和朱刑總,我們大可自得其利啊──利用他們的情報,壯大我們自己的實力,雄霸天下,何樂而不為之哉?你我何不合作呢!我們聯手,豈止不可一世,還可無敵於天下!」

  鐵手聽了,也就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猛禽的意思了。

  他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人待之以誠。他必待之以誠。

  「我從沒意思、也無興趣要雄霸天下;」他濃厚的微笑道,「我聽到天下無敵四個字就怕,我只願活得開開心心,快快活活,並為老百姓們辦些好事,為同眾作些奉獻,做人止於一世,本就不可以不可一世,其實又何必不可一世!──來生當豬當狗,做雞做鴨,尚未得悉呢!你是宰相,不一樣是人,也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一個平民百姓,也都是人,同樣,有父母兄弟、悲歡離合。你有覬覦『神槍會』的秘密武器和『一言堂』的訓練高手秘法的野心我可沒有這個雄心。」

  猛禽似乎沒料到鐵手會這樣回答他。

  在他而言,就像一個小孩找到一塊糖果一樣,他肯分給另一個小孩食,已是他莫大的慷慨和對方至高的光榮。

  然而鐵手竟是拒絕了他!──而且態度還像一隻仁慈的魔鬼,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夜味和死氣在這人的正大光明下不可迫近、而且還無法逼視。

  猛禽像負隅頑抗似的低聲咆哮道︰「可是……我拿你當朋友,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鐵手的目光卻柔和友善︰「是的,你告訴了我,所以,只要你不殺人,不傷人,我決不會去阻撓你的行動。」

  猛禽聽後,他緊握的拳頭才松了開來,本來緊起的發尾才又落了下去。

  他咄咄地道,「在武林中,你不當第一,便連第二、第三也當不成了,人們只看最好的,不然就寧取賤貨,誰要次貨?!」

  鐵手笑道︰「我是人,不是貨,我最怕第一,當了第一,就不輕松自在了。要是不當第一就連第二、三、四也當不成,那就當第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好了──有什麼打緊?我又不是貨,我是人。就算我只排行第一億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但我只有一個我,別無分號,無法雷同,豈不是一樣的唯我獨尊、獨步天下?」

  猛禽哼哼道︰「你沒聽說過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要是老存不爭不鬥、退讓想法,你們四大名捕遲早一定過時,早晚要給淘汰!」

  鐵手溫和的道︰「要是淘汰了,就是我們已無存在的必要了,那就天下太平了,──那是好事哩!追命三師弟老喜歡吟誦這四句詩︰願為長安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這回可讓他如願以償了。其實人生在世,又有幾件是由得了自己的?我們連出生、死亡都由不了己,還要論其它的事!至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已成了男人做錯事的藉口而已──再怎麼說,闖江湖的人總比在家的人由己多了!」

  猛禽仍不死心,「可是你是捕快。你眼看神槍會有了這種絕招、武器和秘法,就會橫掃江湖、獨霸天下,都不插手,你這是助約為虐、姑息養奸!」

  這次鐵手也神色肅然。

  他很認真的回答猛禽這番話︰「任何人都可以將自己的子弟調訓成為絕世高手,任何人都可以去練無敵於天下的絕招,那是他們的自由,我是刑捕,也無權干涉。但他們老是用這些高手或絕招去為非作歹,我就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坦白說,我來此地,也要追查一位過去好友下落不明的原因。假如給我查明『神槍會』確是胡作非為,我就會查辦到底;如果他們訓練出來的高手在外邊殺人越貨,或者調訓的方法過於草菅人命,我也一定嚴辦。──但如果沒有真憑實據,我是不會幹預他們的家事,更不會有這個野心去把他們辛苦研創的絕學秘笈佔為己有。」

  猛禽登時表示失望︰「四大名捕,原來是不管事的。」

  鐵手哈哈大笑道︰「我們只管天下不平事,但就是不管別人的私事。沒有犯法的人,不違反道義的事,都不關我們的事。只要人們需要捕役來主持公道,道義的時候,我們吃公門飯的都能挺身而出,及時趕到就好,要是在他們沒有作任何違法行為之時,我們決不幹擾他們,那麼,我們六扇門的人,就不會到處受人毀罵、列為老百姓心目中可厭人物了。我們不但要學會如何管事,還得約束自己︰什麼時候該不管事。」

  然後他溫文地道︰「你一直不曾告訴我真正的目的,今晚卻一一相告,我很感謝,卻不知是不是在閣下與襲邪一戰之後原訂計劃因而有了變化?」

  猛禽冷哼一聲︰「你真是聰明人。」

  鐵手微笑道︰「我是魯鈍出了名的。」

  猛禽嘿聲道︰「一個聰明人是決不會說自己聰明的.甚至也盡量不會讓人知道他是聰明人。」

  鐵手苦笑道︰「但我真的很鈍,所以對什麼事都只好下死功夫,包括思考問題,因資質差,所以比別人多思索幾次。」

  猛禽冷笑道︰「但你卻一語中的,我的確是在跟襲邪一戰之後,才改變了原先計策。」

  鐵手也不訝導︰「你原先的計劃當然沒我參與的份。」

  猛禽道︰「這是我辛苦得來的消息,而且跟隨朱總這許久了,才有這麼一點好處,我怎會捨得拱手就讓了給你!」

  鐵手微喟道︰「可是我總覺得朱刑總待你不薄。」

  猛禽忿忿地道︰「可惜世上所有的老總都是這樣。我剛才不就已說過了嗎?他是老總我不是,我只好聽他的話。他刻意栽培我、是因為他早已看出來了,我這種人,只適合執行他的命令,但永遠取代不了他的位子,所以他才放心讓我做事.不怕我奪權篡位。所謂『老總』,總是希望黑鍋由你背,好人由他當。他給你一點權力和自由,但也只有在不影響到他和受他控制的情況下,才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施捨和賜予,而且你還得要感恩圖報。一旦讓他看出你忘恩負義,他連渣也不會給你撈。要是讓他覷出你野心比他還大,他就會讓你知道︰他有本事讓你起來,他就有本領讓你倒下去。」

  鐵手只有嘆息。

  在心。

  猛禽的雙眼乍現綠色厲芒︰「所以,我要奮鬥,我要攫緊自己的機遇,我要有自己的成就。」

  鐵手忍不住道︰「你已經有了。『午夜魔捕』,天下皆聞。」

  猛禽哼嘿了一聲︰「那只不過是一個魔。要當捕,就該當神捕。要行俠,就該做俠神。要成魔,至少也該是一代魔王。」

  鐵手不禁嘆息。

  這次嘆息出了口︰

  「所以你要奪得『神槍會』的秘密?」

  「是。」

  「可是你跟襲邪一戰之後,又發現事情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

  「至少難憑我一人之力成事。」

  「所以你要我與你聯手?」

  「事實上,你不與我聯手,他們也一定會對付你──小紅的死於非命,只怕八成是為了陷害你。」

  鐵手黯然︰「就算我沒殺害小紅……小紅還是為我而死的。」

  「所以你既來這裡,已經陷了下去了,你已抽身不起。」

  「因此我非與你合作不可?」

  「正是。」

  「那我先得要上泰山救搖紅。」

  「我也要上泰山抓鐵銹──我們風雨同路,」

  「『山梟』鐵銹跟你最感興趣的事有關聯麼?」

  「他是個關鍵。」

  「哦?」

  「所以我要先看小紅留給你的那本冊子──你刨出那本簿子的時候,我還是來得及瞥見了。」

  「──你來得還是比『一言堂』的出現得早?」

  「但我已甘冒大不韙,替你作了澄清,你欠了我一個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3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九回 小鳥高飛

  鐵手笑了︰「我欠你情?」

  猛禽咄咄地道︰「要不是我,你縱一時一能抵得住孫忠三、孫疆、孫屠狗,孫家變……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敵得住山神、山君、山狗、紙紮人魔還有襲邪這些好手的聯手不成!」

  鐵手點頭道︰「不錯,我欠你情。」

  猛禽齜出白牙︰「你當然欠我情。」

  鐵手和氣的道︰「我確是欠了你情。可是,要是當時我也當眾指出︰你並沒有跟在我後邊,同時也不知去了哪兒……你說他們會不會懷疑你?會不會把攻擊的目標,改到你那兒去呢?」

  他的語調雖平和,但語鋒顯然淬厲。

  猛禽又是一怔。

  他現在才明白,江湖傳言裡,鐵手是最和氣的。

  ──但和氣不代表沒有膽氣。

  他也聽說過鐵手是著名捕快中最老實的一個︰

  ──可是老實並不等於愚笨。

  鐵手可不笨。

  他還是精明得很。

  只要他不願意,誰也別想騙他,誰也不用想佔他便宜。誰也休想在他眼前玩小把式。

  鐵手隨而笑道︰「不過,說實在的,沒有你即時解圍,現在我豈可在這夜未央天色未明之際說這些風涼話,明兒上泰山?嘿,只怕要勞明年這時分閣下給我拜山來著呢!」

  他總是溫厚。

  ──既然把話說明瞭,便點到為止,總予人後路。

  猛禽也笑了。

  他的白牙在如漆如膠的夜色裡依然醒目。

  這時,夜已緩和下來了,仿佛連黑暗也沒那麼濃烈了。

  ──是什麼使夜色不冷?不黑?甚至連他身上的死味也不那麼強烈?

  友誼是什麼?

  ──友誼許或就是一條能在你血脈中遨遊穿梭,使你開心、快活、不孤獨的遊魚。

  這回是猛禽自侃道︰「本來也不一定就是來年我拜祭你──今與襲邪一戰,我也差些兒不能活出一言堂了。」

  鐵手忍不住問︰「我看他劍鍔上沾有一點血……他很厲害吧。」

  「我倒並沒有受他劍傷;」猛禽喃喃自語,仿佛猶有餘悸,「我是想找出一言堂訓練精兵的秘密,於是先摸入『九鼎廳』,沒探出個所以然來,正想潛入『六頂樓』,直接去探一探孫疆的底,但就遇上了襲邪。」

  鐵手問︰「那時有點燈?」

  猛禽答︰「沒有。」

  鐵手又問,「可有月色照明?」

  猛禽冷笑道︰「月光照不進廳內,那兒本連蚊都飛不進。」

  鐵手再問︰「那你怎麼確定那是襲邪?」猛禽肯定地道︰「那絕對是襲邪無疑。」

  鐵手遂又問道︰「你怎麼知道?」

  猛禽這次答︰「就憑味道。」

  「味道?」

  「邪味兒。」

  猛禽十分自信他說︰「襲邪身上就有一股邪味──跟我所在之處有一股死氣是很相近但不相同的。」

  鐵手笑了。

  看來,這年青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畢竟,這年頭,一個有本領且一向自大自負的年輕人還能夠保有自知之明,是件難能可貴的好事。

  所以他不再追究,只問︰「他一見你就動了手?」

  「沒有。」

  「沒有?」

  「我驚覺有人在的時候,他已在我前面不到三尺之遙。」

  這一句。連鐵手也吃了一驚︰

  「你的眼楮不是可以在夜間辨物如白晝的嗎?」

  「我是有這個能耐,」猛禽目中閃著綠光,苦惱的說,「但我卻看不透他。他仿佛有一種能耐,能近木則成木,近火則如火,近水則溶水,近金則成金,近土則入土……我差一點兒沒撞到他身上去。」

  鐵手即道,「是因為你及時聞出了他的邪味兒?」

  猛禽懊惱地道︰「是。」

  「那麼說,他也不一定能發現你了;」鐵手隨即安慰他道,「他可沒你的夜視能力,不然,他早就出手了。」

  「我想,他是在我發現他的同時警覺到我存在的;」猛禽倔強也懊惱的說,「他大概也同時嗅到我的味道。」

  在暗夜裡,九鼎廳中,兩大精於夜戰、擅於暗鬥、各有其味的高手,殺手相遇,連一向不好鬥的鐵手也覺得那是不可錯失之一役。

  那的確是動魄驚心之一戰。

  在山東。

  神槍會。

  一言堂。

  九鼎廳。

  黑夜。

  門前。

  一個黑豹一樣的午夜猛禽,遇上了一個魅影一般的黑魈怪獸,他們互相辨別出對方的氣味。

  他們靜了下來。

  不動。

  不言。

  (襲邪沒有問猛禽︰「你為什麼偷入這重地?!」)

  (猛禽也沒向襲邪發出任何警告︰「你再不讓開,我殺了你!」)

  他們都沒有說話。

  甚至都沒有問對方︰想幹啥?!

  他們就像黑夜、洪荒裡、亙古上的兩只猛獸,卻在岩道上遇上了。

  ──而沒有退路。

  只有決鬥。

  交手。

  ──從生死中定勝負!

  他們其中一個,必定要倒下去,另一個才能踏著他(它﹞的屍身,舐血往前直行而去。

  一個是為闖關。

  一個是要保關。

  於是,只有,對決。

  猛禽已悄悄地套上了他的爪子。

  利爪。

  他的武器便是套嵌在他十指上各足有三寸長鋒銳至極的利爪︰

  他套上這些爪子之後,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像──很像一隻猛烈的禽獸。

  他是名不虛傳。

  ──果然是猛禽!

  他雖先行套上攻擊敵人的武器,他的「青山依舊爪」。

  可是先行出擊的卻不是他。

  而是襲邪。

  襲邪出襲。

  他拔劍。

  襲邪一動,猛禽就知道了。

  可是仍來不及。

  襲邪才手按至劍鍔,猛禽正要施出「青山依舊爪」的「青字訣」讓他不及抽劍,但突覺劍氣已至!

  ──仿佛那是槍風,多於劍氣!

  這一「劍」從斜裡出襲,絕對有點邪門!

  何況襲邪劍未出鞘,劍氣何來?

  (但猛禽已不及細想。)

  他接不下那一劍。

  他只有︰

  退。

  一退出門。

  退得極快。

  他退得快,襲邪也追擊得速。

  他追得快得連劍也來不及拔。

  劍未拔,劍氣已拔。

  猛禽已疾退到院子裡。

  他已避過了一「劍」︰

  劍氣、槍鋒!

  他驟止退勢。

  他一停,形同襲邪向他疾撞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

  那時,烏雲正遮月,天地間、院落裡,猶黑幽幽一片。

  誰也看不清楚誰。

  誰都可以嗅到對方。

  猛禽猛然站住。

  他在等襲邪撞上來。

  ──只要他一撞上來,他就有二十八種方法可以撕裂了他。

  可是他在疾退中兀然急止、但襲邪也在追擊中驀然陡立。

  一前一後。

  面對。

  面對面。

  對決。

  距離仍三尺。

  襲邪仍手按劍鍔。

  劍未出鞘。

  猛禽十指在黑暗中綻放迫人的慘綠。

  死亡的碧。

  殺氣迫人。

  院子裡,原有鳥族棲息,而今,可能因殺氣忽然彌漫以致滿院子的鳥,都欲振翅高飛。

  可是卻飛不起。

  因為殺氣委實太大了。

  ──殺氣大,壓力也大。

  盡管兩人都只立著,還未動手。

  但小鳥都飛不起。

  飛起的也落了下來。

  空氣繃得太緊。

  空氣凝聚︰

  殺氣;

  寒霜。

  黑夜裡淩發著邪氣與死味。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4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十回 受驚小鳥沖天飛

  第一次交手,是在九鼎廳中。

  猛禽避過了一擊。

  驚魂未定。

  第二次對峙,是在院子裡。

  ──那是一個給堂裡子弟稱力「鹿死誰守苑」的地方。

  猛禽猶有餘悸。

  但更有餘勇。

  他是感到振奮。

  ──他好久沒遇上那麼強大的對手了!

  何況,敵手愈是可怕,他愈是奮亢。

  所以他要反擊。

  他正要張牙舞爪作出力搏之際,對方已拔劍。

  劍身是黑色的。

  劍似已與黑夜融為一體。

  但劍只拔了一半,還未抽出來,猛禽已作了猛烈的攻擊。

  極其猛烈的猱擊。

  他一定要擊倒這眼前大敵。

  ──他不能再讓對方佔上風。

  因為對方的劍法太倏忽莫測了︰再這樣下去,他只有挨打的分。

  他一定要趁自己還有遇強愈強的悍勇之際,先行反撲,至少先挫一挫對方銳氣再說。

  ──對方銳氣不挫,他自己可要飽受挫折了。

  這口氣,是兵家必爭之勢氣,絕對輸不得、失不得的。

  ──讓襲邪拔出了劍,情勢可就更凶險了!

  所以他一氣呵成的使出了「青山疑」九爪大法!

  這一招一旦施展,形勢會如何?

  不知道。

  原因有二︰

  一,他已經有三年半之久,沒用過這一招對敵,而在三年半之前,他用這一招,不但殺過連朱月明都認為他絕對殺不了的敵人,就連他自己也以為必敗無疑的一役,也一樣臻了功、粉碎了敵人的鬥志,並毀了敵手的頸首!而這三年半來,他仍對這招勤練不懈,精益求精,這招威力更加大進,但進到什麼境界,連他自己也未得悉。

  二、他還沒使出這一招──

  因為「劍風」已至!

  問題是︰

  「劍風」怎會說來就來?!

  ──劍不是仍泰半在鞘裡嗎?

  可是,「劍風」,確實是要來就來了!

  黑漆裡,一劍已然刺到!

  劍風如槍?

  好個劉猛禽,翻身鵲起,躲過一劍。

  「刷」地一聲,他身後有一道急影掠起,沖天而去。

  ──那是一隻受驚小鳥,終於突破了在黑夜蒼彎裡交織密佈的無形壓力,沖天而起。

  鳥在半空。

  猛禽人也在半空。

  他已躲過第二劍。

  然而他還未反攻──

  ──他不是不反擊,而是反擊不及!襲邪的奇襲,實在是太邪了!

  就在他人在半空的時候,襲邪已然拔劍!

  真正的拔出了劍!

  劍黑如夜。

  比夜更黑。

  更厲。

  更令人畏怖。

  ──而他就在這令人畏驚驚怖的煞氣中,逼出了他殺氣騰騰的第一劍。

  劍攻猛禽!

  猛禽人將落未落。

  他力已將盡。

  前力已消。

  餘力未至。

  ──形勢十分凶險!

  世上有些事物,十分珍貴,非要付出異常的痛楚,不可獲得。

  有一種蛇,叫「鑽喉鋒」,你得要用動物(例如雞、兔、羊)給它咬著了,再用力扳轉給它尖牙咬著的地方,才會逼出它真正的毒力來。那時,你就可以把蛇咬過的那塊肉活生生的切下來,加藥草煎熬成計,按時服食少量,聽說就可根冶哮喘。

  可是那給它咬著的動物可慘了。

  而「鑽喉鋒」的尖齒也決不能保。

  蚌也一樣。因為有沙子鑽入殼內,使它痛苦,才分泌出粘液,把沙子緊緊裹著融化,日久成珍珠。

  珍珠是可賣的,但卻是用它的血與汗才能獲得的。

  而采珠的人一旦撕開了它的殼取了珍珠,它也就活不了了。

  蛤蟆也一樣。聽說東北這一帶有一種蛤蟆,你把它手足一齊剁去,它才會因極痛苦而分泌出一種油膏,而這種油膏用以塗在肌膚、臉上,對皮膚嫩滑很有幫助,許多善良的少女都愛搽這個。

  可是沒有手足的蛤蟆,卻是在極苦痛時才分泌出這種潤膚油膏的。

  如果它不會分泌這種膏汁,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同類給人剁成肉泥苦慘等死。

  聽說有些人也一樣。

  他們在危難時才能發揮潛能。

  ──甚至他們不知自己原來有那麼大的力量,那麼強的能力!

  猛禽不是。

  他自己都是知道的。

  他的絕招除了「青山依舊爪」之外,還有一種名震江湖的奇技︰

  ──「幾度夕陽鞭」!

  他手上無鞭。

  頭卻有。

  他是以髮作鞭!

  好一條鞭!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34 PM

《第一部:妖紅》第四章 夜鬥一言堂 第十一回 力向前沖小鳥高飛

  劍已刺出!

  這一劍發出,黑天暗地裡,決沒有回寰閃躲餘地。

  劍邪。

  ──招更邪。

  襲邪是斜著身斜拔劍,拔了邪劍也斜裡發招。

  這一招遞出,劍未至,邪意大盛侵襲人。

  但卻給猛禽一鞭卷住。

  劍給一把黑發死死箍住。

  ──劍本來就是黑色,在黑夜裡只聞邪氣看不見,但給猛禽那一把比用破了的掃帚還亂的發鞭卷往,一時間,便似凝結在黑夜的空氣間。

  就在這時,忽聽噗噗連聲,那只自猛禽身後飛起的小鳥,大概在枝頭稍稍一停之後,啾啾一聲,再力向前沖。

  往上沖。

  高處沖。

  它飛向天空。

  黑暗的蒼穹,也在此時,忽然變了顏色︰

  雲忽散。

  月華灑──

  花樹弄清影。

  滿樹飛鳥齊振翅喧飛。

  就在這一剎間,襲邪竟收了劍。

  猛禽也收了鞭。

  鞭又回到了他的腦後,成了一大把發尾。

  月照大地。

  兩人依然在「鹿死誰守苑」對峙。

  但喧囂叫罵聲已然響起,火炬亮如白晝,人聲就自緋紅軒那一角傳來︰

  這時際,正是鐵手找到了「飄紅小記」,發現了小紅屍體,卻給「一言堂」弟子包圍指罵為兇手的關頭。

  鐵手正聽得興味盎然。

  這時候月已偏西,他們正在一監院中,猛禽則沉浸在悸動的回憶裡。

  聽到這裡,鐵手不禁問︰「──之後呢?」

  猛禽寥落的道︰「他已收了劍,我已收了鞭,然後,我就走向你出事的地方,他既沒有再出手、也不再阻攔。」

  鐵手沉吟道︰「或許,他只負責把守『九鼎廳』、『六頂樓』等重地。你既不硬闖,他便沒有必要跟你動手了。」

  猛禽喃喃地道︰「像他那樣的敵手,如沒有必要,我也不想再纏戰下去──我來是為了達成任務,取我要取之物。而不是跟這種不當之人拼個玉石俱焚在不當之時、不當之地的。」

  鐵手微笑道︰「也許,他也發現拼不過你,這才鳴金收兵,點到為止,退回去了。」

  猛禽甩了甩發尾,肯定的道︰「不是的。」

  鐵手試探地道︰」至少,你們也打了個平手,誰也沒佔著了對方的便宜,可不是嗎?」

  猛禽仍固執地道︰「不是的。我以發卷往他的劍,我的頸筋已為他劍鋒邪氣所傷。」

  鐵手安慰他道︰「但襲邪的右腕也轉動不靈──要不然。正如你所言,他未必會讓我借得了劍去……不過,你真的沒有為他劍鋒所傷嗎?」

  猛禽幾近頑固他說︰「不是的。動手時,在我身後的小鳥,至少有一只能沖天飛起,但他所處的地方,連一隻鳥也突破不了他的殺氣無形網──這樣說,我仍是輸了一籌。我的頸筋確是為他劍氣所侵,但他的劍仍掙不脫我的『發鞭』!」

  鐵手聽了,不禁由衷起了敬意,「你大可不必告訴我這個。我不在現場,根本不會知道誰贏誰輸。」

  猛禽以乎有點消沉地道︰「我告訴你,是因為要你知道︰『一言堂』裡詭秘莫測,『神槍會』中更臥虎藏龍、一個襲邪已不易應付,所以我務必要與你聯手──而你也必須要跟我聯手。」

  鐵手笑道︰」我們現在已不是聯結在一起了嗎?我們仍是一齊來辦案的呀!」

  猛禽也微微的笑開了︰「如果你真有誠意,那就先得還我一個情再說。」

  鐵手迄此已聽他提了兩次「欠情」的事,他知道對方是認真的。

  所以他也認真的問︰「好,你說,我怎麼還你一個情。」

  猛禽直言不諱︰「我要看你懷中的那部冊子,若不是我故意第一個讓你轉移視線,在『緋紅軒』裡失神落魄的去看搖紅姑娘的肖像,吸引住大家,你豈能順利的將小紅示意要塞給你的字條拿到手?相信那紙兒自就是她通知你在紫微樹下見面的訊息。」

  鐵手本待要問︰既然你來的時候「一言堂」的高手已對我展開包圍指誣,你又怎來得及看見我藏起了「飄紅小記」?

  不過,他回心一想,卻沒即時問出口,只說︰「為什麼你一定要看?這冊子很重要嗎?」

  「我認為這若是小紅姑娘拼死要告訴你的秘密,而且也是搖紅小姐出走前記錄下來的秘本,它一定就是這案子的關鍵;」猛禽一清二楚三分明的說,「何況,她是跟『一言堂』裡昔日孫疆手上第一戰將鐵銹一道逃亡的,這裡邊必有隱情──我已毫不隱瞞的告訴你這許多重大情節,我只希望你還我這個情……」

  他望定鐵手,一字一句的說︰

  「讓我看這冊子的內容。」

  然後他還補充了一句︰

  「我要知道內情。」

  鐵手想了想,終於隨手推開了「一監院」的房門,道︰「進去看吧。」

  這時,冷月梭落,烏雲盡去。

  明天將會是個好天氣。

  猛禽隨著鐵手走入「一監院」的廂房裡,他們就要一道兒看搖紅棄之而遁、小紅因之而歿的「飄紅小記」。

  鐵手在未翻開靡頁之前,已隱隱感覺得到。

  這可能是一部記錄最「至真至誠至痛至苦的愛」的冊子。

  他也曾一度懷疑︰自己該不該看?

  他也有迷茫︰

  那仍在泰山上遇難的女子,而今還好嗎?她在幹什麼?她在想什麼?

  房裡又點亮了燈。

  然而外邊天色已微明。

  東方已漸顯露一點紅暈。

  帶點妖氣的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5 PM

《第二部:慘綠》第一章 絕筆之風華 第一回 夢熱鬧

  她的夢是熱鬧的。

  她夢見她種的花,她培植的草,她養的貓、狗和小鳥。她夢見微風在吹、葉子在顫、秋千在蕩,她聞到他的氣息,抬頭還可以看見那兩片翠羽一般振翅欲飛的眉毛,還有一雙多情的眼,她夢見三伯、六叔,四嬸、還有青霞表叔、青虎表哥對她的種種關愛、溫情,溢於言表……她聽到逍遙而深情的歌聲,而且聞到甜糕、年糕和步步糕的膩味,她嗅到臘肉和臘梅混和的過年味道,她感覺到廚房灶上的鍋燒開了,大家正要用哄的用喚的用各種呵護的方式讓她出來吃團年飯……她好像還睡在柔軟如天鵝絨羽的床褥上,為過分豐富的溫馨而盈著淚,然而壁爐裡的薪火就快要熄滅了,只剩下一點兒餘燼,一丁點兒微紅──紅?不知小紅現在怎樣了?

  在睡夢中的搖紅,忽然為這個想法而驚醒過來。

  這段日子以來,她常常都是這樣一驚而醒,每次驚醒的理由都不同,甚至很多時候驚醒的地方都不一樣,但每次都是同樣的驚、而、醒。

  醒了更驚。

  帳前那一堆薪火,的確已快燃盡了,只剩一些微的餘光,經強烈的山風一刮,呼勒勒地,又全紅了一陣,盡管是幾支已快燒成炭精的木條,也綻發出像鐵條給淬礪打磨時的厲紅來!

  這是山上,快接近黎明了吧,特別黑暗。

  很冷。

  風聲很淒厲。

  搖紅只覺一陣發寒,一陣淒涼。

  她不禁把衣衽拉高了一些,才發覺雙手仍給布條緊綁著,很不方便。

  這兒沒有柔軟的床褥。

  這兒沒有花香沒有鳥語。

  這兒沒有她熟悉的人和事。

  她已好久沒吃過熱騰騰的食物,她甚至已兩天沒有進食過了。

  這兒沒有那一對飛揚的眉毛,多情的眼。

  他是不在的。

  唯一殘存的,也許只是,她在夢中因感動而遺留在頰邊的淚痕。

  那是夢。

  夢熱鬧。

  現在醒了。

  醒後淒然。

  這是座古老而寂寞的山上。

  這是一個荒山之夜,除了冷和風聲,就只有恐懼和流亡。

  這些天來,在山上逃亡,給她唯一的記憶,除了是千辛萬苦,還是萬苦千辛,以致就是九死一生、一生九死,其餘,就是荒涼、淒涼以及哀涼。

  唯一美的,那就是日出日落,這兒的旭陽和夕陽,都同樣滾圓、滾紅、滾得發亮。

  甚至比這狂風中的余燼更金更亮。

  她看殘焰,就難免也看見睡在殘薪旁的那個「人」。

  不,那不能算是個人。

  那是頭洪荒殘存下來的獸。

  不,不,這也不能算是頭獸。

  因為他完全是人的形體,但全身千瘡百孔破破爛爛,他沒有一塊肌肉不潰腐著,沒有一個器官不走樣。就算是一條巨蜥亦比他體面,一隻犰狳也比他完整,他全身膿瘡,肌骨斷裂,癱在那兒.發出獅子與狼交尾時的鼾聲,通體像給豺狼咬破了的膽汁鋪滿。他盡管是睡著的,但齒縫仍發出啃嚙骨骼的磨嘶聲,一隻右眼仍睜大著,卻幾乎完全翻白,只剩下一點暗紅,像裡面居然有一小塊紅寶石,很妖的紅著。

  搖紅看看「它」.她就是跟「這東西」上了山,渡過了這些天。

  天。

  她忽然悄然欲泣。

  很無助。

  欲崩潰。

  而且完全無依。絕望的無依。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5 PM

《第二部:慘綠》第一章 絕筆之風華 第二回 揚眉劍出鞘

  一燈如豆。

  窗外夜色將明未明,仿佛山的那一邊有人吐了一口血,在適當的時候會一躍而成為一顆圓心。

  鐵手和猛禽在看「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裝訂成一冊,但裡邊卻分成三集,顯然是分三個不同的時期記下來的。

  鐵游夏和劉猛禽當然先按照秩序,看第一集。這第一集首頁寫下了「曉紅」二字,大概在記下裡邊內容時的心情,也像破曉時分那樣的紅一般的喜不自勝、銳不可當吧?

  「曉紅」黑字體絹秀,勾勒間自具一股英氣,而逗撇間又流露出一股嬌憨的媚意,有些句子,閃爍著驚艷般的才情;有的想法,交織著無法按捺的才氣。有時像一首歌,有的像一句詩,像一記絕筆,透露著風華與風情。

  雖然這些到了第二集「亂紅」後,已全變成了風霜與滄桑。

  猛禽和鐵手在這迫促的時間裡,當然無法一一詳讀「飄紅小記」,他們當然也不及一一抄謄「曉紅篇」的內容,瑣記,可是,當鐵手神捕與黑夜鬼捕讀罷此集,掩卷冥思,不勝追回之時,心中所出現劄記裡的情和物,人和事,不僅是浮光掠影,也是永志難忘的。

  在「飄紅小記」首篇「曉紅」裡,搖紅姑娘大致上是這樣記下了她那揚眉的歲月、慘綠的遭際︰

  她有一個十分愉快的童年和相當愉快的少年。

  那時候,她母親依然在生。搖紅的娘是「山東神槍會」孫家外系「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的掌上明珠︰公孫小娘。

  公孫小娘貌美如花,不但在武林中是出名的美女,在江湖上受到年青俠客,名士的愛慕與追求,連「神槍會」裡各堂子弟、高手,也有不少人拜倒在公孫小娘的石榴裙下。

  公孫小娘不但人美,人心也好,廣結人緣,門裡門外,大家都疼愛她。她還得到乃父「一柱擎天」公孫自食的真傳,輕功極佳,還精通「彈指聽聲,聽音辨穴,金釵索命、銀針度活」四大訣法,不但能文,而且能武,非但賢慧,又有俠裂義氣,正是人人稱羨。

  最後,因為「神槍會」中主事一切的「一貫堂」堂中三大堂主之一的公孫落寞大力撮合之故,公孫小娘終於下嫁「一言堂」中出類拔萃但比她年長許多的戰士︰孫疆。

  公孫小娘與孫疆共結鴛盟之後,孫疆事業,更是蒸蒸日上,不久,原來主持「一言堂」的總堂主「三刀六洞,一槍七殺」孫自燼,在殲滅「烏有幫」吳氏兄弟十八騎一役中,為「四分半壇」陳氏昆仲伏襲,回返總堂,飲恨而歿。孫疆迅速擢升為「一言堂」總堂主,因其過人威望,以及出手聲勢,江湖上已多稱他為「山君」而不名。

  孫疆因得公孫小娘及所需的「安樂堂」資源供應,源源不絕,加上孫氏夫婦,對外持內,都頭頭是道,「一言堂」及「山君」聲名,更是不脛而走,扶搖直上,而且權力和影響力也愈來愈大。

  這時際,搖紅便出生了。

  搖紅出世之前,好像還有一個哥哥,叫做孫兵,但才誕生不久便夭折了。為此,孫疆夫婦都待搖紅為至寶。

  那時候,孫疆的性情並未變得像後來的暴戾和嗜殺,對妻女呵護備至,一家人過得十分和睦恩愛。

  ──對於搖紅本身成長以前,尤其是在她懂事之前的事跡,在「手記」裡只是略作記述,並不詳盡,那是因為她年紀還小.就算是父母結合時候的種種事跡,她也多是從風聞中聽說的。

  不過,關於這段「一言堂」與「安樂堂」的傳說與軼聞,年紀較長的鐵手和猛禽,都不陌生,耳熟能詳。

  的確,直至她未及笄以前的一段少年歲月,她仍是在十分幸福、充滿關愛的氣氛下渡過。

  公孫小娘多攜同她到「娘家」渡過。外公對她,疼寵有加,而且「安樂堂」資源豐富,親系眾多,誰都對這位冰雪聰明而又有閉月羞花之容的小女孩,疼惜呵護,使她純真的童稚、慘綠的少年歲月,過得十分豐富,溫馨而多采多姿。

  那時候,孫家嫡系和外系的人常聚於一堂,包括長孫、公孫、仲孫的親友,多在「安樂堂」歡聚,──安樂堂,真可謂是東北武林中一塊「安居樂業」之天堂。

  對於孫搖紅,在「安樂堂」的歲月,都是平安、快樂的。那兒有疼她的親人、長輩、同伴、丫鬟、家丁,一家子樂也融融。

  在夏天,他們在荷塘捉青蛙,在草坪放風箏,四嬸靜靜燉給她吃的蓮子冰糖,青虎表哥偷偷塞給她的泥塑娃娃在許多仲夏之夜,搖著扇聽大人們真的和假的故事,不覺神往……大家都特別疼她。

  在冬天,有一年下了一場瑞雪,梅花都在一夜間吐艷,萬樹千技掛滿了冰花,青霞表叔特別送了給她一座刻著她生肖的冰雕,六叔私下買了件連帽金紅碎花滾絨襖給她過年……那一年,爆竹歡天,一地的白雪點綴了破碎的紅喜。──誰都喜歡這善解人意,俏麗可人而又擅吹笙編曲的小女孩。

  她喜歡替庭園裡的花花樹樹取名字,連貓貓狗狗也不放過。

  她如果喜歡一顆果子,眼看它長大了,成熟了,她也不捨得吃,當它是活的,有生命的,別人吃了它她也會為它哭。

  有次她騙一向十分疼愛她的「奶娘」何大媽,梨子因為受了她情之所鐘,還「展出」了她的名字來。何大媽對她的話初不以意,不料往梨樹下一站,霍然真的看到梨子的黃綠相間處,真的呈現了個「紅」字。

  可把她唬得不敢再吃梨,甚至連水果都不敢吃了。

  後來還是「十二叔」孫巨陽為何大媽開解︰說那「紅」字想必是搖紅姑娘拿紙兒寫了先貼上去的,梨經久日曬雨淋,日漸成熟,撕去紙兒,那「紅」字自然就呈現不同色澤,仿似與生俱來一般。

  博學多聞,機智過人的孫十二叔這一說,才釋了何大媽之疑。

  那些日子裡,搖紅愛笑愛鬧,與手帕交公孫邀紅乘舟采荷,臨風釣雪,朝陽喂雀,夕照吹笙,日子不知過得多寫意,後來她年紀稍長,家裡亦有了些轉變。

  那當然是不愉快的遞變。

  但不快之變遷卻來自快意平生的男子。

  因為「安樂堂」裡,出現了兩個非常出色的人物,兩人都很年輕,兩人都很不凡。

  一個叫孫青霞。

  一個叫公孫揚眉。

  孫青霞那時候大約二十余歲,原本是神槍會裡「拿威堂」的後起之秀,但他好像是因為不喜歡「拿威堂」的殺伐過重,故向負責決策的「一貫堂」提出內調至「安樂堂」;這可能也因他一向對堂主公孫自食為人仰儀之故。

  這人非常與眾不同。山東孫家的人都以槍法成名,他偏練出絕世的劍法,獨創一格,一路進攻,絕少防守,名為「一直劍」。

  他的劍法就像是流出來的,而不似是刺出來的。他的動作也似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

  連她的娘親也忍不住如此贊他的輕功︰「看到他那麼美妙的身法,還以為自己是殘廢的。」

  可是孫青霞對她娘親更是心儀。

  他曾對孫巨陽孫十二叔盛贊過公孫小娘︰

  「那麼高雅曼妙的氣質,誰也模仿不來,跟她站在一起,好像自己是從地底裡長出來的,一身是泥。」

  當時,孫青霞在武林中已很有名。

  他的武功很好,擊敗強敵無算。

  當然,也樹敵無數。

  他出名除了因為戰績,也因為他風流之故。

  凡他過處,都留下薄幸之名。

  到處留情。

  但他的情也似風過不留痕。

  由於他過於不同凡響,曲高和寡,又有拈花惹草浪子之名,且出手又過於淩厲利辣,決不縱敵,也不姑息養奸,故他的宿敵,甚至同門都背裡稱之為「淫情劍魔」。

  他不管。

  也不理。

  他才不在乎這個。

  他自覺沒有對不起人,就不管人家怎麼想。

  ──仿佛只要他喜歡你,看得起你,你叫他「王八蛋」他也沒關系,如果他不喜歡你,憎惡你,就算你向他趴地叩頭大叫「大爺」、「大俠」,他也一劍要你的命!

  他就是這種人。

  搖紅的娘也很欣喜孫青霞。

  有次她聽娘親跟十二叔孫巨陽說過︰「只有這樣卓爾不凡的人,才能光大咱們『山東神槍會孫家』的門楣。」

  另一個人,可比孫青霞更年少。

  那時候,他完全是名符其實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慘綠少年︰

  他是公孫揚眉!

  公孫揚眉是六叔公孫余酩的兒子。

  獨子。

  他跟孫搖紅一樣,都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神槍會」新銳。

  公孫揚眉是個愛揚眉的少年。

  他的眉很漂亮,像兩片黑色的羽毛。他深受孫青霞影響,舍槍法而練劍法為主,而且,很早就在「神槍會」群傑中脫穎而出,他自創一套「揚眉劍法」,未到二十歲已轉戰東北,博得聲名,還三入京師,不勝無歸,不但早已揚了眉,還成了名。

  那可正是英雄年少們「揚眉劍出鞘」之時刻。

  可是,這兩個男人,日後對「神槍會」(尤其「安樂堂」與「一言堂」)影響甚巨,對孫搖紅母女的一生,影響更大!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6 PM

《第二部:慘綠》第一章 絕筆之風華 第三回 娥眉賦入畫

  公孫揚眉在他慘綠少年時,已揚眉吐氣,在武林中爭了一席之地。

  如果說孫青霞原是「神槍會」中「拿威堂」的英雄,那麼,公孫揚眉擺明瞭就是「安樂堂」的俠少。

  兩人都飛揚俠烈。

  兩人都教人觸目。

  兩人年紀大約相差十歲,但在一次比鬥後(沒有人能得悉那一場比拼的結果)兩人更是惺惺相惜,相互推重。

  且相交莫逆。

  不過,孫搖紅認識公孫揚眉,卻不是先見面,而是透過畫。

  她先欣賞的不是公孫揚眉的人,而是他的畫。

  她從手帕交公孫邀紅那兒看到了好些畫。

  有的是山水。

  (怎麼畫山水也也畫得那麼激情,而且有志氣!)

  有的是花木。

  (怎麼畫花花草草,也繪得那麼有感情,而且還注入了深情?!)

  有的是仕女圖。

  孫搖紅最欣賞的是他畫的女子︰

  (怎麼這麼像我!)

  (他見過我嗎?!)

  (他是誰呢?)

  搖紅這樣欣賞著畫,發現每一張仕女圖的女子,的確都很像是她,不覺臉頰也微微燒燙起來了。

  連何大媽、孫十二叔,邀紅、小紅……都覺得他畫得像她。

  「一顰一笑簡直都是一模一樣嘛!」

  他們都這樣說。

  當她得悉畫者年紀還只跟她仿佛的時候,一顆芳心,還怦踫怦踫的跳如鹿撞,以致小紅、邀紅調笑著說要介紹畫者與她相識的時候,她因為羞怯,和一種莫名的親近,還有不知原由但有點像近鄉情更怯的懼意,而斷然拒絕了。

  雖然拒絕了之後很後悔。

  不過的,有緣的,終究還是會有緣的。

  ──雖然有緣不一定就有分,有結果。

  公孫揚眉畫那些畫的時候,也一早聽說過家族裡有一位那麼標致的美人兒。

  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也不特別渴望見她。

  他只是寂寞。

  他才華洋溢,但早熟令他提早寂寞。他打馬揚鞭,迎面撲來的不只是風,還有寂寞。他看長河落日圓,那是個圓而紅的寂寞。他望大漠孤煙直,那是條直而長的寂寞,他長街械鬥,浴血苦戰,取得勝利,還有附帶的傷、痛和寂寞,他縱橫轉戰,險勝大敵,斬殺強仇,贏回來的是榮譽、擁戴和寂寞。

  他畫畫,其實畫的不是山水,不是花草,不是美女,而是寂寞。

  他彈指聽聲,聽到的是寂寞。

  他養了頭小狗,好像收養的是寂寞。

  他的才情好像是用寂寞寫成的。

  劍法也是。

  寂寞。

  寂。寞。

  寂寞。

  寂

  寞。

  而且孤絕。

  那時仍十分年少飛揚的他,卻是怕真的去愛。

  他覺得深愛很容易便會毀掉一個人,甚至要比恨來得更具殺傷力。

  愛是要付出自己。

  所以容易輕易輸掉自己。

  ──愛得太苦,不愛也罷。

  是以他怕愛。

  他刻意逃避去愛。

  直至他遇上了搖紅。

  聽到了她的笙。

  她的心曲。

  那天黃昏,目送歸鴻,晚霞滿天,殘暉依依,穿過畫樓西。

  她在「安樂堂」的後花園「瀟湘館」,忽然感觸萬千,於是吹起笙來,那是一曲「亂紅」︰亂紅飛過秋千去,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他聽到了一種悠悠揚揚的樂聲。

  他還完全體會到那音樂裡的寂寞。

  他在夕照裡聞笙。

  怔住。

  他忽然覺得好傷心。

  癡了。

  他找到了她。

  見到了她。

  震住。

  ──他這一輩子,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嗎?

  這個七生三世的約會,怎麼自己幾乎忘了,差點就錯過了呢?

  如果就這樣錯過了,自己就白來人間這一趟了。

  公孫揚眉遇上了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他以前在劇戰中不會害怕.在激鬥中不曾害怕,在生死關頭忘了害怕,然而當他遇上了搖紅,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害怕。

  他害怕自己不夠英俊好看,搖紅會看不上他。他害怕自己太粗魯無文,唐突佳人。他害怕自己今天沒聞笙而覓,那麼一場邂逅就成了永世的撼恨。他害怕自己會早死,因而不能和她長相廝守。他害怕自己失去記憶,以致不能為她長相思。他害怕自己害怕成真。他害怕害病。他害怕害怕。他怕……

  他怕失去了她,

  其實他根本不必擔心。

  因為她一看見他來,就知道是他了。

  他來了。

  是他來了。

  她知道她這一輩要等的,應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她喜歡他神情間所流露的傲氣,仿佛,每一舉一動,都足以掩蓋了星星和月亮的柔輝,每一舉手,一投足,都說明瞭︰

  月亮太老了,她的光華已照不清他們的臉。

  星星太軟弱,她們自己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向。

  可是他只對她專注。

  對她深情。

  她迷上他說話時的語氣,好像這麼一句︰「讀書和學習加上期待將來,就是系住現在自由自在的過活之絆腳石。」要是由別人來說,那不知多無知和無禮。

  但在他說來,卻只是霸氣和爽氣。

  還有誠意。

  直至他們在一起,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也分不開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孫搖紅;她才曉得,原來他就是公孫揚眉。

  但那時候他們已下定決心,各自準備用他們分別是十八及二十年來的生命交養精蓄銳的力量來轟轟烈烈愛一場,並且用心應付和承擔這件事的一切後果。

  到這時候,她才知道畫畫的是他。

  原來用劍的手,也可以畫出這樣的畫的。

  她為他吹笙。

  他愛聽。

  愛得像在感受一個淒涼好夢。

  他為她畫畫。

  他畫她。

  她在瀟湘館裡低垂娥眉低吟賦,他就為她描,為她繪,為她畫出千種氣質百種風情,金風細細,葉葉梧桐聚,花紅如火,亂飛如血,她把一種千呼萬喚更與何人說的、千言萬語的無聲,會注入畫筆裡。

  畫成。

  人人說像,嘆為觀止。本來大家對這對「金童玉女」,自是人人稱羨;對他們的恩愛,更不羨鴛鴦。

  可是她獨認為不像。

  因為再像,很像,更像她的女子,在他未見過她時,未見過她前,都已經畫出來了,寫出來了,以致他見到她之後,所畫的女子,反而變得遙遠了,不真實了。

  唯一像的反而是氣質。

  以及那一種不可言說的風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6 PM

《第二部:慘綠》第一章 絕筆之風華 第四回 瀟湘畫裡的女子

  讀「飄紅小記」到這一段落的時候,鐵手忽然想起在「飛紅居」壁上的畫︰

  那瀟湘畫裡的女子。

  ──那女子的笑靨是燦麗的,眼色卻是寂寞的。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動,一動是一種風姿,千動是千種風姿,誰都可以猜估得出,畫者對畫中女子心中有萬種牽置,都為伊之一顰一笑而牽動。

  他為她而牽痛。

  縴痛。

  可是她的倩影仍流露出讓人無法釋懷的孤寂,像孤獨了百年,寂寞了千年,如果畫中女子的美是永恆的,那麼說,她的孤寂也一樣不朽了。

  為什麼他會這樣畫她呢?

  為啥他會在熱戀的時候畫出這樣的一個她來呢?

  鐵手知道他的為人。

  他是那種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這地方的主人的那種人。

  飛揚而不跋扈。

  鐵手瞭解他那種人。

  他本來就認識這個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為這人而特別趕來這兒的,他不但已為這個人而闖「一言堂」,還會為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來了,已別無選擇。

  鐵手聽過他說起她的事︰他甚至認為,自己渾身上下。甚至連頭髮也在愛著她。

  而他是一個能光憑眼神就足以把敵手搗成碎片的年少英俠。

  可是他為何要這樣畫她?在愛得那麼真、那麼深、那麼瘋、那麼狂的時候,他筆下的她,依然是那麼憂、那麼鬱、那麼哀涼、那麼淒然!

  ──難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時候,已覺察到他們的未來,是一個絕大的不幸?一個沒有底止的深淵?

  鐵手不知道。鐵手沒有問。

  那時候他只知道他在戀愛。

  他們在京師,相交莫逆,但他還是要急急回東北。

  因為她還在那兒,他的心一早已飛了回去;

  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鐵手那時還沒有看過這幅畫。

  但他卻在一場戰鬥中而認識他,兩人不打不相識,而致惺惺相惜︰

  他便是人稱「揚眉劍」或「揚眉才子」的公孫揚眉。

  破曉時分。

  鐵手與猛禽還在讀「曉紅」。

  他們即將出發,上泰山,殺山梟、救搖紅。

  但他仍未讀完,「飄紅手記」的「曉紅篇」。

  他們還在讀。

  讀她。

  這個黎明特別冷。

  外面傳來調度兵馬的遝響,殺伐之氣愈來愈熾。

  事實上,「一言堂」在這些日子一直都是殺氣騰騰。

  但在,『一監院」內,名捕鐵手,還有鬼捕猛禽,都在細讀「飄紅」,在體味搖紅的心思,雖然一個只覺得心頭有點涼,另一個卻臉上發寒。

  ──這兒也那麼冷,山上一定更寒涼了吧?

  山上有沒有下雪?

  ──她可支撐得下去?

  「曉紅」篇到了後頭,已有了明顯的轉折︰

  首先是流言。

  由於公孫小娘常盤桓在娘家的「安樂堂」,難免蜚言叢生。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交換消息︰最初是傳公孫小娘跟孫十二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孫十二為了避嫌,不想連累公孫小娘,因而毅然放棄一切,在聲名狼藉中遠離東北,主持浙江一帶「老母洞」有關「神槍會」與江南同道的聯系。

  另一說是︰孫疆得悉孫巨陽與愛妻有曖昧,大為震怒,曾親找上孫巨陽算賬,孫疆怒斥孫十二︰「不該連自己的嫂子也起狼子野心。」孫巨陽則駁孫疆︰「可侮辱我不可侮及小娘。」於是兩人大戰於「安樂堂」內,「山君」孫疆重創孫巨陽,孫因而負傷逃命,在「老母洞」養命存活,勉強維生,功力已大不如前,亦不再問江湖事。

  可是流言並沒有因為孫十二的銷聲匿跡而消淡。

  這一次傳言的對像,是孫青霞。

  他的聲名一向就不甚好,但在「神槍會」裡,因為劍法最好,才幹過人而向來受人注重。

  女的依然是公孫小娘。

  許是因為她長得標致,雖嫁人、育女後,依然明艷照人。她未婚前,只是一池麗水,可是婚後的她,卻似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漣漪。少女的她,讓男人覺得沒有她是慘絕人衰,然而有了她就像靚絕人寰。可是,少婦的她,卻像不是年長了、隨歲月蒼老了,而是琢成了、隨歲月流金起來,她姣點得這般明目張膽,仿佛不是長大的,而是姣大的。

  偏偏孫青霞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而且放蕩不羈,無視於世俗藩籬。

  人們對天之驕子(女)的看法往往是︰不是過於期許,那就是寧可玉碎。

  流言對他們而言,絕對不予瓦存的餘地。

  孫青霞可不是孫巨陽,他面對傳言,堅定反擊,就像他不惜殺虎屠熊,披上了它們的皮,為了迎接一場嶗山下至昆侖的大雪一樣……

  可是小娘不行。

  她畢竟是個女子。

  她受不住種種的沖擊。

  流言傷人,有時比刀刃更甚。

  孫青霞再堅定,堅強,也不願強她所難,加上他任意行事,憑一己任俠之心,好惡之志,在東北已樹敵不少,在「神槍會」亦已四面楚歌,他亦對「大口孫家」的種種制度有諸般不滿。所以,他最後決定尊重她的決定,他也步孫十二的後塵。

  他走。

  離開了東北。

  他甚至更進一步,還脫離了「神槍會」。

  公孫小娘則回到了「一言堂」。

  ──惟有跟夫婿在一起,她才可以免疫於流言,傳聞。

  她帶搖紅離開了「安樂堂」。

  這時候,從手記裡已明顯可以感覺出來︰

  她對父母之間所醞釀的沖突和磨擦,已感到十分焦慮不安。

  可是她自己那方面,尤其在感情一事上,卻不致太過失望。

  因為孫疆雖然對妻子有無苟且之行大為緊張,並且震怒,但卻並不反對搖紅與公孫揚眉往來一事,還大力招攬。

  所以公孫揚眉加入了「一言堂」。

  他還得到倚重,成為孫疆身邊的強助。

  搖紅雖然回到了「一言堂」,為她父母的事深感惶惑,但畢竟這件事並沒有使她和公孫揚眉分開,只不過,她再也不能回到和見著︰外公那一家子的和睦與溫馨。

  她回到了她的「家」。

  因為這「家」讓她感到相當「陌生」,所以她種了許多花。

  大紅的花。

  當公孫揚眉逐漸得到「山君」信重,寄於重任,忙於奔命之時,她就在大片花圃中流連躑躅,伴她渡過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想念想念、想念想念的日子。

  可惜,好花不常開。

  花無千日紅。

  「曉紅篇」迄此忽止,像一記風華正茂的絕筆。

  旭日東升。

  天色大明。

  阿爾泰山的碩大巨影,已透過日照,映入正整衣待發的鐵手與猛禽之眼窗裡。

  上山的路,崎嶇峻峭,但已成為他們激揚心志中的眼街。

  他們眼界本就很高。

  就只看手段若何?

  運氣如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7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一回 貨物、禽獸和她

  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種看法,她只知道自己很開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後,父親的事業便蒸騰日上,威名蓋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裡,「安樂堂」也就十分興旺、好景,她住的瀟湘館蓮花都開得特別茂盛,特別美也特別香,疼她的六叔也發了財,惜她的何大嬸也臨老生了對雙胞胎,連她養的貓貓狗狗,也又肥又壯,精乖靈俐,有只鳥還會講人話,連她據說世上已罕見的瑞獸︰獾,她也養活了一對,且還會在喜慶節日時「歡歡」、「歡歡」的叫個不停,過年春節的十五天裡,還會一隻叫「恭恭恭恭」,一隻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種的紅辣椒,居然會長出只茄瓜來。連娘看了,也忍不住說︰「這是大紅長出了大紫。」

  只不過,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

  那一夜,從泰山匆匆刮來一陣狂風,大概要急急趕到嶗山那兒去吧,花兒在一夜間落盡,次日花圃裡殘紅片片,遍地狼藉。

  這之後,她的運氣就每況愈下,從沒有好過。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以前種種際遇,都是好運氣。

  原來好運氣是這般難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時候,沒有及時加以好好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時才懷念曾經擁有。

  不再擁有時才知道珍惜。

  她現在是個不幸的人。

  ──一個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應劫。

  ──劫難何時了?

  波劫重重,有時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她還有心願未了。

  ──她本是個容易感恩的人,她對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謝父母生她、親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謝她所擁有的美麗健康,甚至對四時遞換、花開花謝都生感動,直至到了現在……

  而今,她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紅紅旭日深深恨。

  層層雲海。

  片片仇。

  不只是仇,也愁。

  她看到這個人,心裡就發愁。

  ──事實上,「他」只怕不能說是一個「人」。

  這樣的一個「人」︰他的頭髮一根根戟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豬,但偏是中間一大片卻成一口陡然發生的湖,連一根毛發也沒有,可是佔據那兒的卻不是頭皮,而是青青藍藍、在日光直射時陰陰險險的閃爍,在月光映照時鬼鬼崇崇的蠕動著的鱗片。可是他亦不是「魚」。……盡管他理應睡得不太熟,但四隻獠牙依然露出咀巴,喀喇喀喇,像在咬一只有殼的瓜,有時還突然啐罵幾聲,揮擊幾拳,山上偶然出沒的走獸,乍聽也會夾著尾巴逃走,連一向大膽的東北熊也不例外。那時候,他的臉突然發青,獠著牙,伸長著舌頭,在舔他布滿了青頭蒼蠅的疔瘡──其實那兒是一個爛肉團,按推理應該是他的鼻頭。他一睡下去,再乾燥的地方也為之濕潤,因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灘,多是青的,有時也帶黃的,但不管青的黃的,都一定有膿。這時分的他的確「青臉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麂。……乍看還以為他有三隻腳,盡管三隻腳裡沒有一只是完整的,一隻看到了膿、血,還可以看到白骨;一隻則像獫的前足,那就像獵犬差不多,傳說只有遠古的部落狁跟人猿雜交後才會發生的現像,而狁又稱為獯蠰、葷允,相傳是給黃帝驅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時還活動在陝西、甘肅一帶。只有一條(也就是第三只)腿最像是人腳,不過,仔細看去,它是生長自最後一根脊骨與股縫之間,那應該是尾巴,而不是腿。不過,他也並不是爬蟲。……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人」嗎?能稱為「人」麼?能以「人」相待麼?

  搖紅每想到這裡,就悲憤得想哭。

  絕望得想死。

  可是,她卻因為悲憤而不可死,絕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報仇,就不能死,更沒有奢侈去哭泣哀慟。

  盡管,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靜但危機四伏,而她只是個弱女子,好像一件給人廢棄的貨物,伴著她的,是一隻獸……

  突然,陡然的,那只「獸」兀然很驟然的霍然驚醒。

  ──像在睡夢中猝然給人紮了一刀似的驚跳了起來。

  不過,這又像他一貫以來的醒法。

  他好像從來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詳詳的醒來過,正如他睡去也一樣。

  ──只怕有日他死去的時候,也一樣會像僵屍一般的忽然彈跳起來吧?

  他遇敵般的彈跳起來,又蹌又踉,又驚又怕,像一頭給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顧,如驚弓之鳥,鼻翼一張一合,像狂嗅什麼氣味。

  然而他只要一移動,這清新爽朗的山上雲空,就布滿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著」那破破爛爛、襤襤褸褸的「布碎」還是根本是從他身體裡外發出來的氣息。

  他起來得很慌張。

  他那一雙眼(其中一個只是一口「洞」),明顯的由暗紅轉青,然後變成幽幽的碧。

  然後他馬上「找」她。直至他看見她了,眼色才又轉成了暗得發紫的紅。當他發現她也正望著他的時候,必會垂下了頭,或調開了視線,這時,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搖紅發現他每次都是這樣。

  ──至少每次醒來都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他咧著牙,映著旭照,搖紅甚至清楚的看見︰

  他上下大齒間還掛著糾纏未斷隔夜而膠粘的唾液,而且顯得比任何一次驚醒都來得恐慌、驚怖。

  「唱喔啊──喔鴉……」他前面鼓盡了聲,也只能發出幾個打從喉頭縫裡逼擠出來幾乎毫無意義的獸鳴,使人意會到他本來就是梟禽,會說人話只是一個錯覺,「……有人來了……」

  搖紅聽了,只覺一陣昏眩。

  「有人來了」。

  ──他說有人來了,必有人來,一定不錯。

  因為他是獸。

  他有野獸的本能。

  搖紅仿佛又聽到,那些兵刃,利爪、銳齒、撕裂肌骨的刺耳聲響。

  她好像又看見︰那些暴現的血光,遍地的血紅,和嗜血的妖獸,在腥風血雨中恣肆,歡騰……

  「走!」

  他跳了起來,吆喝了一聲。

  然而,疲備不堪抑或是拒絕再逃的她,卻欲振乏力才站起來,足傷就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不穩,面對旭陽,只覺心頭,眼前,一陣鬧暖的紅,幾乎就一個跟鬥裁下峻峭的懸崖去了。

  那頭獸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還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沒有長而尖銳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滿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鏟子。

  他一聳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後他就飛縱,急竄,像給三百一十二名獵戶和兩百三十一隻獵犬追殺的獸,義無反顧的亡命的逃。

  走!

  ──一路山嵐迎面,勁而急吹,她閉上眼,只覺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搖紅越覺得自己已沉淪,掉下深不見底的淵源。

  她就像一件貨物,任由命運和山獸一般的他,來擺布。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8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二回 本來是風景

  這兒風光絕美!風光無限。

  從這兒望過去,山風如瀑,一衣帶水,阡陌綿亙,平疇萬裡,曠無涯際,萬壑千峰,盡收眼底。

  山影、樹影、石影、雲影交織成優美勝景,紅雲金日,漫天飛芒,舞盡長空,巧奪蒼穹,山巒起伏,嵯峨奇石,無一處無風景,無一處不成風景,連在空茫無邊處,都是風,都是景。

  虎山勢若虎。

  摩天嶺擎天而立。

  那「怪獸」藉屏風岩為屏,一路直上,以氣吞萬裡如虎的步姿,登羅漢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氣呼呼,渾忘了他背上還有個人似的。

  他那打了幾十個褶,活像在那兒纏了條蟒身似的脖子,那兒有塊布,綁了個結,頭後就掛了個小小的包袱,搖紅的臉就枕在包袱上面。

  狂奔的是這頭怪獸,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氣,也許,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無力可用,甚至沒有氣力去生存。

  她枕著那小包袱,看著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嶺去,幾次幾乎失足,越險的風光就越美,危到極處居然感覺似驚險,她忽然發覺︰能夠這樣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種幸福。……

  就在她剛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身下的怪獸突然停了下來。

  陡停。

  他一停,就像塊給驟然給魔法點成的石頭,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甚至沒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靜。止。

  搖紅仿佛聽見大顆的汗滴聚結成河溝,淌過粗糙難聞的厚皮折痕間。

  搖紅逐一 過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羅漢一般的威猛,且形像個個不同的奇岩異石,忍不住問身下的他︰

  「──怎麼了?!」

  沒有回答。

  靜。

  止。

  陡地一聲大喝︰「出來!」

  人倒沒馬上出來。

  出來的是七支槍。

  七種不同顏色的槍,七道尖銳破空的風聲,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為這時候,她和他是連成一體的!

  看到了這出手槍法,她的心已沉了下去︰

  她知道來者是誰。

  ──「孫氏七虎」,耍的當然是「花槍」︰七色奪命血花槍!

  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決殺令」︰要不然,給個天「孫氏七虎」做膽子,他們也決不敢出手如此了無忌憚。一網打盡!

  她明知孫疆會下令決殺,但卻沒想到︰命令會來得那麼快,那麼急,那麼不留餘地,那麼六親不認!

  盡管她早已情知後果,她也早已知道沒有好結果,但一旦發現來得這麼快,這麼無情,這麼決絕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裡一熱。

  ──這樣絕情,只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這一剎間,她已無視於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視。她閉上了眼,等「七色花槍」,將她紮上十四個透明窟窿。

  在閉上雙目之前,她仍覺初升的太陽紅。

  好紅。

  紅得像花。

  像血。

  像一顆突然受傷的心。

  她已無力閃躲。

  她也拒絕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

  在這等死的瞬間,掠過她心裡的,有一個結︰

  本來是風景,是誰迫她上了絕路?

  鐵手也不明白︰在看「飄紅手記」上冊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幸福少女的情懷,開心女子之紀事──卻怎麼會演變成要命的傷害,遭擄被劫的下場?

  他想像不出那樣的一對璧人,那樣的一雙愛侶,男的正英雄年少,風華正茂,女的溫柔多嬌,備受寵護,怎會鬧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個失蹤、一個遭劫?

  他因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飄紅手記的第二集,首頁上只寫了兩個悲涼的字︰

  「慘紅」。

  紅是喜慶的顏色。

  紅色奪目。

  紅不慘,至多只帶點淒厲。

  ──為何叫「慘紅」?

  紅色就像是怵目的風景,都是為何走上了淒慘的絕路?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8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三回 終於走上了一條絕路

  在手記的「慘紅」篇裡,搖紅姑娘離開了肥城的「安樂堂」回到了雪野莊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隻覺有點陌生,繼而覺得有些不習慣,可是,她是越來越不能適應,愈來愈不自然,甚至還覺得愈來愈漸不對勁起來。

  最不對路的一個要害是︰她的父親,已不再是記憶裡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於外祖父公孫自食度過美好歲月之前,父親孫疆是個爽朗、慈藹,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動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聲說話,但輕咳一聲也讓人有肅然起敬的份量。搖紅記得︰就算是因為有段時候跟「拿威堂」的那對「挫神槍」孫拔牙、「怒神槍」孫拔河兄弟因為對她起不軌之意,而發生大沖突之際,他一連六天六夜未合過眼。一直未曾歇息過,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點也沒有紅筋、黑圈。搖紅就記得,有一次,父親跟「拿威堂」的總堂主「青龍偃月槍」孫出煙決戰三百回合後,依然談笑自若,甚至連發絲都不曾亂。

  ──爹爹就是有的是這分氣定神閑,誰也比不上。

  還在童稚中的搖紅,深植在她印像之中,是父親有力而溫厚的臂膀,時置於她股腰間,造成「人手搖籃」,為她搖搖蕩蕩。娘親則在旁微微笑著看。夕陽,紅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樣──但蕩秋千哪有這分安全、溫馨的感覺!

  可是,現在回來,一切全變了。

  爹爹變得兇暴,煩躁。

  他常為小事而大怒,甚至動輒殺人。

  他的名頭愈來愈響.但也愈來愈忙,

  搖紅幾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遑論乎像當日一樣,以手為搖籃、以臂膀為秋千的重溫父女之樂了。

  搖紅很懷念那時的情境。

  那氣氛。

  那感覺。

  她更想念的是公孫揚眉。

  自從公孫揚眉因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後,他也像孫疆一樣,越來越忙了,兩人也越來越少見面了。

  公孫揚眉在孫疆面前,已變得愈來愈重要;在「一言堂」裡,也更加舉足輕輕重──可是,他的人也變了。

  以前的他,盡管有時太飛揚跨扈、太傲氣淩人、出手也太狠辣,但無論怎怎麼說,都讓他那高潔的氣質,以及任俠之心所涵蓋了,使人覺得他並不過分,或理應如此。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變得十分奸狡。

  他的豪俠之志、出塵之氣,全讓囂狂、歹惡而掩蓋了︰變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個「山君」孫疆。

  搖紅不喜歡這樣子的轉變。

  她更不喜歡的是︰父母常爭執。

  爭吵像春夏間的蚊蠅一般,常揮之不去,且愈來愈密集,營擾愈漸是殺傷力。

  ──爹娘之間爭執的究竟是什麼,搖紅本來不甚注意。

  她只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對,而爹又因為娘親以前的傳言,而動輒大興問罪之意。

  兩人沖突愈烈。

  以前的恩愛已不復再。

  娘親有時還挨了打,她記得有次全身瘀傷、頭破血流的娘親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不要讓揚眉跟你爹學壞了,去,趕快去勸他,懸崖勒馬──不然就沒救了。」

  娘親並沒有說出來那是什麼事。搖紅有次問了,她也只是喃喃地道︰「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畢竟是你爹。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吧。」

  這段期間,父親反而跟「拿威堂」的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一門三父子︰「天地人三槍」言歸於好,合作無間,不再沖突。搖紅只隱約發現,每次初一、十五,都有個奇怪的人來找父親,可直入爹爹之書房或密室,交談、密議良久,那人去後,爹娘多發生爭執。

  不知那是什麼人,來談什麼事?──可是在搖紅的心中,當然極不喜歡這個人,但她又從未見過那人的樣子。

  那人雖然並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讓她或「一言堂」裡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當然,當時身為孫疆左右手的公孫揚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讓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這人經過,或者她經過這人的時候,盡管相距甚遠,她都必定生起兩種感覺︰

  一是熟悉。

  那種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閉著眼楮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顏色、布料、質感……

  二是悚然。

  那是午夜夢回乍醒,你發現有一條蟲鑽進你被窩的感覺。

  可是她一直不識這人的廬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每次來過之後,爹就變得更暴戾了,幾乎每必與娘生沖突,公孫揚眉更會忙得不見瞬影。而且,在地窖「淺水」那兒,傳來淒厲且令人心悸的哀號狂呼聲,不但不絕於耳,猶如人間地獄,有時還「浮游」在九鼎廳、緋紅軒一帶,如泣如訴,鬼號神泣,不知是人是獸──莫不是那只「怪獸」已逃出了地牢?

  搖紅心中是既驚疑、也恐懼。

  然而,搖紅發現公孫揚眉已殺人太多,而且已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尤其她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見到那只「怪物」之後︰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個她看好和深愛她的人,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奸詐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決心,在「緋紅軒」裡,在那些傾國名花和無名草木間,與他詳談勸說,便表明心跡。

  「你再這樣墮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愛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這樣說的。

  公孫揚眉初聽的時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公孫的回答,令搖紅疑惑莫解。

  「為什麼?」

  「你爹答允讓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這些事。」公孫揚眉苦惱的說,「不然,他甚至不讓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而做的,」公孫揚眉一雙劍眉而今並未飛揚,反而沉鬱的聚厭著一雙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卻……」

  搖紅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綽綽。

  樹影斑斑。

  她的臉很熱。

  「你……不值得為我這樣做。」

  不知是因為公孫揚眉悟性高,還是他完全能領會孫搖紅的心意,但搖紅姑娘說到︰

  「你再這樣下去,是沉淪,而不是飛升,我喜歡的是一個堂堂正正、任俠的你,我要嫁的是這樣的你。你再這樣助紂為虐,你只會失去我對你的……」

  公孫揚眉已表了態︰「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做。今午諸葛先生跟大捕頭無情來過「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談過這事。他們也希望我說臨淵勒馬,不要自毀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會有好結果。我跟鐵二捕頭也有過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傑,他師父和師兄自然也是人中龍鳳,他們說的,我聽得進……不過,山君知道他們找我談過,已十分不悅,他們一走,已向我作了儆告──如今,你這樣跟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後他就說出了他的決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說請楚。他那些事,傷天害理,有損陰騭,我也勸他放手了吧!這事已驚動京裡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強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說︰「我是支持他的。他畢竟是你的父親──萬一有事,我也只好幫他到底。」

  搖紅聽了,深心感動。

  那是個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裡,十分夜晚。

  風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亂。

  更亂的是搖紅的心。

  因為更近的是揚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帶憂鬱的雙目帶點暗紅,她突然明白了,開悟了。

  她完全明白過來了。

  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過來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很驕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

  他極度自信,已經自信得有點接近自大。

  可是,原來,那些只是最後也最脆弱的掩飾,他那樣頑持,只是因為那是他最後的陣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輸。

  因為他一見到她之後,早已輸掉了自己。

  他是因為太注重她了,才特別要強持那一點自尊,以及特別自重。

  其實,他幾乎是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甘心為「山君」效命。

  他在她面前,只剩下一件蔥衣般薄弱的外殼,甚至經不起輕風微吹。

  而她也一樣。

  他以為她是天之驕女,追逐於她裙下的不知凡幾,她眼高於頂,像紫禁殿上的鳳凰,未必會對凡夫俗子加以青睞。

  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外衣。

  薄若蟬翼,所以才要諸般修飾、遮掩,希望不致於讓他一眼看透。

  其實,她的心一早已屬於他的了。

  她鐘迷於他。

  情鐘於他。

  也許,愛情是一場各自匿伏後才互相發現的遊戲,而今,他們已互相證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潤飾、隱瞞。

  他愛她。

  她愛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簡潔俐落中,訴說了說不盡的風情,他卻以憂悒的眼神與她相遇,交融。

  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疊合在花影中。

  氣息溫柔著氣息,心跳催動著心跳.他的眼劍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灼的唇在尋索著她的紅唇。

  他要一頭栽進去的愛她。

  得到她。

  他已義無反顧,也退無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愛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們已證實了這一點,這一個事實。

  可是他們更須切契合的一點是︰

  他們之間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們要合一。

  合而為一。

  狂熱的愛人需要合體的澆灌。

  大愛無悔,摯愛無恨。

  然而誰都不知道黯裡有不只一雙幽恨的眼,目睹他們從花團錦繡愛情的台階,一步一步的走入沒有光的所在,終於,步入一條絕情的路。

  絕路。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9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四回 悲傷的情人和傷悲的人情

  那一晚之後,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卻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

  因為他心裡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潔,如今,她最愛的卻不再是自己了。

  因為她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的。

  吊詭的是,那晚之後,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們卻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過,不過,盡管如此,也並沒有改變這個事實。

  幸運是難以控制的,但心情卻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無悔。

  命運往往非常殘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殘酷的時候,你才會分外感受到它是確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夢。

  夢幻虛空。

  他在她體內爆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絕頂,他覺得淋灕盡致,欲死欲仙,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場雪融。

  也許公孫揚眉並沒有完全能瞭解搖紅的哭泣是因為感動而不是傷心,所以他毅然表達了他的決定,以一種宣誓式的姿態︰

  「你父親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製出一種方法,訓練出一批極厲害的殺手,只聽令於主人,決不會違抗,完全泯滅人性,唯命是從,而武功精進,神志集中,力大無窮,超於人的極限──如果能成功,誰擁有這樣一大批殺手,誰就可以稱霸武林,無敵於天下,因為,他要清除任何障礙,都絕無障礙;他要辦什麼事,都沒有辦不成的──而又決不必擔心會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搖紅惶惑的問︰「爹要那麼獸性的一大批人來……幹什麼?」

  「他……」公孫揚眉嘆道,「他本來是個很有志氣的人──這種人如果受人慫恿和讓人操縱,很可能就變成了個極有野心的人︰他想稱霸東北,染指中原。」

  「像你──」搖紅問,「也是?

  「是。」公孫揚眉長籲一口氣,答︰「我確也像是他那種人,好的時候是雄心壯志,不擇手段的時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為什麼……?」

  「開始我是因為要接近你,才為你爹效力。隨後,我也為這個壯舉而動心,全力投入。不過,我也慢慢發現這計劃中犧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個常人一旦參與,一定受耳濡目染,荼毒同化,成為獸性大發、惡毒無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勵,我一定要抽身拔足,並會盡一切所能,勸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制止這個惡孽在『一言堂』滋長下去的!」

  可是孫搖紅還是很擔心。

  「爹一向很固執的,近年更加頑固……他會聽你的話嗎?」

  對這點,公孫揚眉非常自信。

  「他會聽的,他需要我和襲邪。他若要訓練出『人形蕩克』來,一定需要襲邪的配種方法,還有我們『安樂堂』的獨門秘藥,以及你爹的殘酷訓練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孫揚眉衡量局勢,似乎很有信心,這是搖紅第一次聽到「襲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訴他藥方,他就無法辦成此事,最終仍是會妥協的。」

  「……如果他堅持到底呢?」搖紅仍是擔心。

  「那我就不惜與你爹一戰。」公孫揚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會傷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會敗在他手裡的。我只是要告訴他,我已下決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這滅絕人寰的殘酷計劃。」

  「為什麼要用藥物。配種、特別調訓這些辦法呢?」搖紅曾不解地問,「以德服人,或曉以大義,豈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業未成,還會同心協力,奮發圖強,可是一旦宏圖開展,很容易就生異志。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豐,愈難縱控,這正是你爹和影響他的人所憂慮的。」公孫揚眉說明瞭問題的結癥,「更何況人有七情六欲,易為分心,又有私心,很難一心一德,專誠一志,為一人效死到底。我們三者配合,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姑且稱之為『人形蕩克』的怪物,絕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且終生只知執行任務,摒棄情欲,誰手上有這批悍將、死士,誰就擁有最強大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足可獨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搖紅聽了,也不禁籲了一口氣︰「難怪爹會為此而鬧得個心力交瘁,性情大變了。」

  「本來男兒志在四方,有雄心壯志,也沒什麼不好。」公孫揚眉補充道,「只不過,因為我參與了這計劃,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犧牲太多的人,殘害太多的無辜,太過扭曲和泯滅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裡面,也期待它能成功,因為太過熱切,而忽視了它的後果與代價!」公孫揚眉以一種揚眉劍出鞘的勇決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過來,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終止它──這『人形蕩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種毒物,讓人吸取了它,會快活過神仙,然而,事實上,它卻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淪,直墮入十八層地獄裡去!」

  這是搖紅第三次聽到「人形蕩克」,這名辭──雖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到底是人?還是獸?

  ──是人形的獸?還是獸形的人?

  她沒有細問。

  也不及細問。

  她只是擔心。

  擔心公孫揚眉會出事。

  「我不會有事的。就算我萬一不幸,也不會向任何威迫下透露藥物名稱、收集的方法和下藥的份量,我不能讓這滅絕人性的計劃再繼續下去。」

  像看出了搖紅的惴惴不安,公孫揚眉解說並安慰道。

  「如果萬一……」搖紅不知怎的,覺得很有些傷悲,她看著他時,也不知為何,依稀感覺到任何一句話都是最後一句話了,隨便一眼都是最後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這個本來飛揚淬厲的青年,而今溫柔溫存的男人,卻是一個悲傷的情人,她的未來和今生,好像要欠負他許多傷悲的人情。

  她不瞭解自己這種感觸是因何而來,如何滋生的。

  「如果萬一你出事了,」搖紅問,「我應該怎麼辦好?」

  「你什麼都不要辦,就告訴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為阻撓這個計劃,已觸怒了您爹,但她還是持正執言,受屈無怨。」公孫揚眉道,「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另外……」

  公孫揚眉說到這裡,雙眉悠悠揚,雙目也悠揚了起來,「也許,還有一個人,他在京師很有名……」

  「他叫鐵游夏,人稱『鐵手』。」公孫揚眉一說起這個人來,就不禁眉飛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連『正法堂』,的孫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斷,那麼,天下間也許就只有他,能夠還我一個公道了。」

  孫搖紅聽過「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風聞過鐵手的傳說。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對像是權貴還是庶民,他們都伸張正義,維護法理,儆惡鋤奸,賞善扶良的六扇門精英。

  他們雖只是捕快,但身懷禦賜「平亂」,加上有諸葛神侯在朝中正義勢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闖出了極大的聲名與威望,這些年來,已成為了包青天之後,四位能執掌正義法理,秉公行事,為民出頭替天下除禍害的出色人物。

  「他是你的朋友?」

  搖紅知道公孫揚眉年少氣盛,得罪人多,當然樂於聽到他結交好友的事。

  誰知公孫揚眉的回答非常斷然︰

  「不是。」

  「他是我的敵人。」

  「我跟他本來無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赴京時,已與他結怨。結怨的肇因是長孫飛虹。」

  孫搖紅當然知道長孫飛虹是誰。

  就連在專心讀「慘紅」的鐵手與猛禽,也非常記得這麼棘手也灼手的絕頂人物︰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闕︰「會堂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拜一貫堂,必會淒涼王。」又雲︰「不見天日事猶小,乍遇飛虹孽為大」等句,都是在說當年主掌山東神槍會公孫家決策高層、主掌大局的「一貫堂」,其負責人「淒涼絕頂槍」長孫飛虹的威大勢大,名震東北,聲遍天下。

  本來,像長孫飛虹這樣的人物武功高從者眾,聲威響,只要盤踞東北,開疆拓界,再舒展鴻圖,也無人能動其根本。只惜,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就連他過人的武功、才智,也無法使他化險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為他一向有大志。

  大志逼使他做大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09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五回 膽大心雄,長孫飛虹

  長孫飛虹見當時朝中變法太甚,民受其苦,皆因宰相王安石力行新法之故。王安石性極執拗,且自視極高,對意見相悖者,輒動斥其流俗,荒誕,竟發論︰「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議論不足恤」之狂見,長孫飛虹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加上他曾從學於呂誨,呂不值王安石所為,也沒有太大的遠見看出王安石新法的深遠來源和高遠理想,故大罵他為「大奸大詐」。長孫飛虹受他影響,已懷︰「鏟除」這個「作新法以誤蒼生」的宰相王介甫之心。

  就算不受呂誨慫恿,王安石所推行的政法,對「神槍會」亦造成重大的影響。

  譬如「保甲法」,以募兵用民兵,本為守望相助之意,但召募過程,未免擾民,又不能作為正式軍隊,對「神槍會」的結構組織,大有幹擾。何況東北一帶,多販馬為業,「神槍會」『亦不例外。王安石見宋遼間糾紛漸多,每有邊事,求馬至難,覓驅若渴,故想利用民力來繁殖馬匹,以供軍用,行「保馬法」,設下許多法例來追究、約制,可是這樣一來,形同與馬販結仇。加上王安石大力推行「軍器監法」,將數州之軍器製造廠集合為一,仿照錢監之制,總管監督一切軍器打造,更使得以製造各類兵刃,槍戰成名營利的「山東神槍會」無路可走,只有鋌而走險,欲殺王安石而後快。

  「絕頂淒涼泣神槍」。長孫飛虹當時是「神槍會」中負責決策司令的「一貫堂」中的總堂主,他有監時勢,身負重責,便扶植副堂主「槍神」孫三點,並禪讓退職,聯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稱著江湖的「江南霹靂堂」田字輩高手雷禺、雷禹兄弟,以及「黑面蔡家」的副堂門人蔡克子,一同赴京暗殺王安石。

  他這一次並未成功。

  原因是踫上諸葛小花。

  那時候,諸葛先生初嶄頭角,大展身手,救了王安石,與大石公、舒無戲還有米有橋等人,打退了長孫飛虹一干殺手。

  長孫飛虹原還待卷土重來,但後來在退身匿伏於京師以待再狙之際,機緣巧合,結識了當朝名士甦東坡大儒程顧及大將王韶等。他們雖大多不甚贊同王安石變法過急過劇,氣量太狹,但對其為人卻仍然激賞,對其用心亦表同情,長孫飛虹因而瞭解變法個中原委,因感王安石氣節苦心,故而打消了刺殺念頭,回到東北。

  重返「神槍會」之後的長孫飛虹,發現「槍神」孫三點已大權在握,並把「一貫堂」料理得頭頭是道,他也不獨攬大權,與孫三點互為輔佐,並轡合馳,一齊管理「神槍會」之大業。

  不過,他赴京一擊,無功而歸,雖不久後王安石罷相,司馬光當政,一切恢復舊法,「神槍會」得免新政沖擊,但長孫飛虹始終覺得有點悻悻然,也鬱鬱寡歡。

  這樣過了許多年,發生了很多事,終於,趙佶即位,重用蔡京。蔡京誤國,逆行倒施內外勾結,表裡為奸,國亡無日。

  長孫飛虹奮起大志,這一次,他要刺殺的是蔡京。

  不過,這一趟,卻無人陪他一道行動,蓋因蔡京是與王安石完全不同的人,他大奸大惡,夠油夠滑,懷好結黨,打擊對頭,就連「霹靂堂」和「黑面蔡」門內,也有他的黨羽,早已拉攏串聯。

  他們都不願意得罪蔡京。

  這一次暗殺,長孫飛虹也功敗垂成──卻不是因為諸葛小花阻撓,而是他的同門元十三限出了手。

  元十三限打退了長孫飛虹。

  兩人皆負傷,只不過,長孫的傷要重一些。

  長孫飛虹花了數年的時間養傷,才復元了八成;元十三限頭上著了長孫飛虹掌力餘威所及,看來並無大礙,實則日後元十三限時有瘋狂癲病跡像,乃源自於此。

  長孫飛虹這次回到「神槍會」,覺得大勢已去,「一貫堂」為「槍神」孫三點撐腰,亦多為其羽翼,他便黯然離開東北,一旦傷勢復原,志態復萌,又要赴京刺殺。

  只不過,他這次要殺的不是蔡京,而是蔡京背後的」大靠山」皇帝趙佶。

  這時候的他對世情觀察,已完熟多了。

  他發現就算殺掉蔡京,也沒有用。

  因為蔡京其實是附和、奉迎趙佶行事,他作惡多端,禍害萬民,荼毒天下,權力卻是自趙佶所授,如果殺了蔡京,仍治得了標,治不了本,所以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決意要做一件膽大妄為的事︰

  行刺天子!

  他帶同「一貫堂」中五六名「一貫堂」的親信、高手,一起行事。結果,這一次,他又遇上了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當然不讓他得逞。

  數番苦戰,他擒住了長孫飛虹,並曉以大義︰

  「現在是佞臣作惡,鷹犬為奸,哪有不殺禍端,卻先欺主弒君的道理。」

  可是長孫飛虹並不同意。

  「奴才作惡,乃仗主人之勢。誅其禍首,天下太平。你這惡奴,助紂為虐,每一次大事都壞在你手上,我且一並殺了。」

  諸葛先生長嘆道︰「你殺了我,也沒有用,蔡京、梁師成、王黼一眾濫官汙吏,依舊貽禍天下,恣意劫掠,你可奈得了他們何!你可一一殺光他們!方今聖上,文學出眾,極有才華,本有作為,只一時糊塗,聽信宦官播弄,若慢慢予以諫輔,或可恢復睿智明斷。無論如何,今天子宅心仁厚,就算怒遷朝臣,多隻謫貶驅逐,罕有下抄家滅族之令。你們若殺君主,群龍無首,大樹刨根,廟堂豈不危危乎矣?再說,蔡京等中涓黨羽,大權在握,遍佈朝野,呼應天下,就算扶立幼主,又何人能制宦君之氣焰,反而讓他操縱擺布,塗炭生靈,重歷董卓、曹操挾天子之亂!這一來,遼軍壓境,內憂外患,豈不社祀傾而誤蒼生?!」

  長孫飛虹終於明白了諸葛先生的意思︰

  ──一個已有頑疾數十年的病人,通身都是惡疾,只奄奄一息,苟延殘喘,一旦求醫,如果下了猛藥,不但治不好,只會馬上一命歸西!

  而今,宋室就是那病人。

  要變只能漸變,事緩則圓,欲速則不達。

  ──如果殺了趙佶,可能連國家都得要亡了。

  那麼說,難道要侯趙佶自動自覺,反省痛悟,改「邪」歸「正」,回心轉意麼!

  試問,有哪一個當權得勢、生殺由己一念之間的人,能夠作如此痛悟,交出權力,痛改前非呢?

  不可能。

  為這一點,長孫飛虹很黯然。

  很惘然。

  一向大膽妄為、雄心壯志、從不言敗,永不言倦的他,終於撒手受擒。

  因為他已覺得事不可為。

  諸葛先生本有意私下開釋長孫飛虹。他十分敬重長孫飛虹的英雄膽識、豪俠氣魄。可是,蔡京黨羽,已風聞此事,走報天子。趙佶知有人膽敢行刺,龍顏大怒,下旨要車裂長虹,並派軍剿滅「神槍會」。

  諸葛先生連忙力勸,諫之無效,只好陳以利害︰

  「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一族,勢力浩大,武功高絕,在武林中門徒多,黨徒眾,且武功高強,軍器稱絕江湖,如果殺了他們的頭頭,反而迫使全黨鋌而走險。要是一干亡命之徒,遁入京城,胡作非為,萬一驚動聖駕,騷亂宮宅,那誠非美事了!」

  趙佶聽了,自然擔心了起來。他知道江湖上高來高去的人物,是不受統禦,又極難收拾的,只好暫時不處決刺客,但仍聽蔡京之言,下詔將長孫飛虹還押牢中,好讓「神槍會」的人有所顧忌,不敢放肆。

  如此一來,諸葛先生就不得釋放長孫飛虹了。

  長孫飛虹收押天牢,由於他名垂天下,加上武功極高,諸葛先生又一再叮囑打點,要獄卒、牢頭善待此人,所以,他居受困牢中多年,獄中多以「淒涼王」相稱而不名之,除不得自由之外,仍有一定之威望。(由於這段前因,使得日後京師武林之爭裡,白道上的好漢唐寶牛與方恨少因犯事而囚於天牢,就是因為得到「淒涼王」的救助,才得脫困。故事詳見「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

  不過,這過程裡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插曲︰

  那就是公孫揚眉陪同公孫自食去劫救長孫飛虹一事。

  他們當然會去救長孫飛虹。

  ──公孫自食與長孫飛虹本有深交,長孫飛虹本是」一貫堂」的領袖,在他當政的時候,山東「神槍會」,不但上下團結一致,而且聲勢浩大,聲威日隆。

  公孫揚眉當然支持公孫自食,何況他自幼就崇拜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

  於是,他就在京華裡遇上了鐵手。

  還交了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0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六回 才氣不是一切

  在「慘紅」篇裡,孫搖紅記下了公孫揚眉與鐵手相交的這一段細節和對白。

  這使得鐵手看來分外會心。

  他的神思難免已遄飛到了當日與公孫揚眉交手乃至交心的歲月裡。

  猛禽卻看得十分留心。

  他發現鐵手著手辦這件看似跟他一點關系也沾不上的案子,細察下卻其實似有千絲萬縷的糾葛。

  他的警覺使他留意。

  當時,公孫揚眉對孫搖紅的說法是︰

  「我們要救長孫總堂主,要劫牢。四大名捕不讓我們得手。我們便打了起來。」

  搖紅吃了一驚。

  她知道四大名捕既名動天下,也名不虛傳。

  她自小心儀他們,崇仰他們的只為正義,不分貴賤,拔刀相助,決心維護法紀的風骨。

  可是在這剎間,她完全無由地、沒有保留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公孫揚眉,甚至,不管有誰危害到他,都是該死的。

  ──就算是「四大名捕」,也死不足惜。

  「你贏了?」

  公孫揚眉能夠回來,當然沒有敗。

  「我開始也以為自己贏一招半式。」公孫揚眉自嘲地笑了笑,「我正好對上鐵手,當時還用麻紗蒙了臉──我們都不想牽累『神槍會』。」

  「可是,打了一場之後,始終未能救出長孫總堂主,禁軍、差役,可呼擁而至,我以指作劍,打著了鐵手,趁機就走。」公孫揚眉又舒了舒眉︰「那時,我真以為自己是贏了。」

  「你不是贏了嗎?」

  搖紅狐疑地問。

  「不過,我與你外公及其他劫牢的人逃出了大牢之後,仔細回想,以鐵手之能,及當時過招形勢,斷沒有可能會著我那一『指劍』的。」公孫揚眉苦笑道,「我不能欺騙自己,於是越想越懷疑。」

  搖紅愛憐的望著公孫揚眉。

  「所以,第二天,我故意到『神侯府』附近去觀察鐵手……」說到這裡,公孫揚眉輕嘆了一聲︰

  「結果,我發現,著我一記『劍指』的鐵手,完全像是個沒事的人一樣,安然步行於大衢。」

  「那就是說……」搖紅也不敢置信。她知道公孫揚眉的「劍指」,有時要比真劍還利還厲︰他的劍能一劍插入堅石中,直至沒柄,但其「劍指」卻可淩空將岩石打碎一個大洞。

  「他根本沒事。」公孫揚眉堅定地道,「他是故意捱我一記『指劍』,放我逃走。」

  「他為什麼要放你一馬呢?」

  「我那時也不知道。」公孫揚眉道,「所以我再次跟他交手?」

  「就在大街上……?!」

  「是的。我找了面酒旗,裹住了頰顏,假裝醉了,拔劍上前挑戰。」

  「上次是因為對方熟悉的地頭,而且他的呼援又多,」搖紅委婉的說,「這次在大街上,形勢上又要公平一些。」

  「這一戰也不久,只交手一十七招,打了四個彈指間的功夫。畢竟,街上的人太多了,我們都不想傷害無辜。我亦已全力以赴。」

  ──十七招!

  ──四彈指間的功夫!

  ──在人潮中不欲傷害無辜!

  ──連公孫揚眉這樣傲慢自恃的人物都說是︰已全力以赴。

  「結果?」

  公孫揚眉搖頭︰「我再刺中他一劍。」

  搖紅喜道︰「你贏了!」

  公孫揚眉肅容道︰「我沒有贏。」

  搖紅道︰「可是,你是刺著他了。」

  公孫揚眉補充道︰「那一劍,我只刺在他左手手背上。」

  搖紅道,「那是你不想殺他,留了一手。」

  「不是的,」公孫揚眉澄清,「應該說,我刺他一劍,他避不過,就用手擋了。」

  搖紅道︰「那他還是傷在你劍下了,也不就是輸了一招麼!」

  「好像是,」公孫揚眉臉上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色,「但其實不然。」

  「為什麼?」

  「因為他完全沒有受傷。」

  「但……你確是刺了他一劍呀!」

  「原因是,」公孫揚眉頓了頓,「他是鐵手。」

  他很快的解說下去,「當時,我能刺著他一劍的原故是︰有個賣卡卡餅的老婦滑倒了,跌向我那邊,我正好發劍,收招無及,但鐵手及時扶走了她,並用手『接』下了我一劍。」

  「形勢非常明白,」公孫揚眉眼裡洋溢著尊重之色,「如果不是為救那老婦,我根本刺不著他。」

  「何況,刺中他也無用;」公孫揚眉淡淡的笑意裡蘊含了濃濃的自嘲,「他雙手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

  他舒舒眉毛又道︰「試想,我將劍刺在他的武器上,那會有什麼效果?還算不算贏?」

  搖紅這下也答不出來了──至少,也無法再為自己心愛的人圓說下去。

  她只能問下去︰「後來呢?」

  「後來人又多了起來,而且在大街搏鬥,難免引起恐慌,且各路衙差,連同京城的幫會人物,即『迷天盟』、『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的高手也相繼趕來……那已不是個決鬥的好場地。」

  「他是京裡的名捕,要是各路人馬雲集,又是他佔便宜了。」

  「所以他也不肯佔我這個便宜。他收了招。」

  「──他主動收手?」

  搖紅有點不可置信。

  公孫揚眉道︰「是的。他還跟我說︰若是你一出手就暗算猝襲,我就斷避不了你的第一劍。」

  搖紅道︰「他說的是實話。」

  揚眉嘆道︰「可是,我又怎能不事先揚聲便出招。」

  搖紅嫣然道︰「若是,便不是你了。」

  揚眉道︰「所以,我說︰今日勝負未分,我還是會找你決戰的。」

  搖紅問︰「他怎麼回答?」

  揚眉道︰「他?他說︰此地不宜久留,你走吧,我隨時候教。」

  搖紅道︰「那你後來還有沒有去找他決戰?」

  揚眉道︰「有。」

  搖紅︰「我看他對你似無惡意……何不──?」

  揚眉︰「那時,我也對他起了敬重之心。無奈,我還是想救走長孫總堂主,只要他在,我們還是難以得手。再且,我也動了好勝之意,非要分一個勝負不可。」

  搖紅仍是附和地道︰「這結果連我也想知道。我想這不只是好勝,也讓人也好奇。」

  揚眉道︰「他當時問我,幾時再打?何地再戰?我答︰我會找你的。放心,我不會突擊的。他居然回答︰無妨。我只希望結識你,有機會交手就是有機會交友。」

  搖紅︰「他好像真當你是朋友了。」

  揚眉︰「我卻只等和他決一死戰。」

  搖紅︰「所以你在京城徘徊不去?」

  揚日︰「我在等機會。終於有一次,在綠巾那兒,發生了一件爭執。」

  「什麼爭執?」

  「爭子。」

  「爭子?」

  「兩家子爭認一個叫囡囡的五歲小童作自己的兒子。」

  「有這回事?」

  「世事無奇不有。後來我聽人說了,才知道詳情。那時我正住在巷口的『一間客棧』裡──」。

  「『一間客棧』?這名字好怪。」

  「其實也並不奇怪。那間客棧只有一間上房,十分優雅舒適,那客店老闆也夠趣致,非他看得起的人,他也不租。京城裡的人也真夠怪。越是這樣,越是多文人、雅士、達官,貴人要設法入住為榮。但那客店老闆看得入眼的人倒是不多。」

  「這麼妙的人……莫不是名聞天下、專經營古怪但品味高的客棧驛站的溫六遲?」

  「便是『老字號」溫家的溫六遲。」

  「他倒是慧眼相識,看中武功超群的你了──卻不知他有沒有女兒?」

  揚眉一笑︰「他倒不是看得起我那三招兩式──他喜歡我的畫。」

  然後他才加插了一句︰「可惜他沒有女兒。」

  搖紅哼聲道︰「可惜?」

  「可惜!」揚眉板著臉孔說。

  然後,兩人都一起笑出聲來。

  「那件案子就發生在綠巾裡,住了陳員外、葉老闆兩家人。陳員外原名陳今示,有權有勢有人面,且在朝中有勾聯,結交了不少權貴,並領有官職,但膝下無兒。葉老闆則無,他原名葉金童,只是個售賣陶俑、泥塑的生意人,卻有一個兒子,叫囡囡,五六歲還癡癡呆呆,不會識人,不曉說話,就因為比一般小孩愚鈍,所以葉老闆夫婦也少讓他見人。兩家比鄰而居,常有往來,由於兩家側門互通,囡囡時亦到隔壁玩嘻。可是這一來,卻生了一件奇事……」

  搖紅倒聽出興味兒來了︰「什麼事?小囡囡能鬧出啥大事來了?」

  公孫揚眉道︰「陳今示和夫人梁氏,迄無所出,倒是疼惜囡囡。奇怪的是,每次囡囡到他們家院去玩,必有喜事。陳員外不是無端加官進爵,就是得意外之財,喜訊必至。於是,夫婦二人,視囡囡作塊寶。曾有詢於葉金童和他夫人余氏,可否將囡囡過繼給他們,重金不惜。葉老闆夫婦雖對囡囡愚呆,很是遺憾、擔心,但畢竟是自己孩子,十分愛惜,決不肯讓。於是,兩家便為此事,鬧得不快。葉老闆夫婦生恐陳員外奪子,故對囡囡也禁止不予入鄰家處。」

  搖紅也聽入了︰「葉老闆夫婦未免小氣,但愛子之心,難免疑忌。」

  公孫揚眉道︰「這一來,陳員外可光火了。他和梁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囡囡誘了過來,串通了地保、裡長,說囡囡是他親生的孩子,葉金童夫妻因居所近便,意圖綁架拐帶。兩家爭持不下,一告便告上衙門。」

  搖紅聽了也有點氣忿︰「那陳今示夫婦好不講理。」

  公孫揚眉道︰「陳家朝中有呼百應,口大聲響.葉金童夫妻又苦無證明囡囡為己所出,就算不吃官司,孩子也得判給陳家。知道青紅皂白的,都不敢為葉金童作證,不曉內情的,更站到一邊,只作壁上觀。」

  搖紅試探著問,「你呢?……你是怎麼知曉此事來龍去脈的?」

  公孫揚眉剔了剔眉,道,「我就住在他們兩家西側,我那間房甚寬大,街樓兩層,盡在眼簾。那段時間,我留在京,一方面結交多路豪傑,好布伏日後『神槍會』進軍京城發展之大計;一方面在伺機營救長孫飛虹。住久了,有時難免在窗前佇立,看看周圍環境,看多了,自然就有印像──當然,也看出了囡囡是葉家的孩子,陳家的居心和陰謀。」

  不過,他馬上又說︰「可是,我不方便作證。」

  搖紅當然明白︰「你是來救長孫總堂主的,且曾與大內高手交過手,不好在此時亮相。」

  公孫揚眉冷笑道︰「我雖不可以露面,但卻可以在事後除掉像陳今示這種霸佔人家骨肉的敗類。」

  他緊接又道︰「不過,鐵手卻救了他們。」

  「鐵手?」

  「是。」

  「他跟這種芝麻綠豆的小案又牽連上什麼關系?」

  「同是在京城裡的人,鐵手似既識得陳今示,也認得葉金童。這樁官司一旦打成,輸的一方,只怕坐上三五年牢,亦在所難免。鐵手有所風聞,便先趕來調停。」

  「調停。」

  「對。那就是從中斡旋,希望有個妥協餘地,不然鬧到衙門去,那就一拍兩散,兩家沒好收場了。」

  「鐵手可知道囡囡原是葉老闆親子?」

  「當然不知,要不然,陳員外也不致敢先發告人。鐵手到了那兒,兩家爭持不休,相互對指大罵,囡囡只哇哇大哭,誰也不認。」

  「清官難審家庭事,我看鐵手這趟可麻煩了。」

  「我也認為他可英雄無用武之地,自找麻煩了,正要看他如何出醜之際,案子卻給他隨手破了。」

  「破了?」

  「破了。」

  ──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邊各不認輸,案子卻如何破得了?

  「說來倒是稀鬆平常。」公孫揚眉娓娓道來,「鐵手到了現場不久,陳葉二家,依然爭持不已,吵得臉紅耳赤,各說囡囡是他孩子,問起特徵、喜好,兩家都十分熟悉,耳熟能詳,難作明判。就在這時,突然,中門砰然讓人撞開,出現兩條大漢,一個大聲吆喝道︰『兀那小子,敢愉吃我家祭祖的燒鴨?!』一個大漢則拔出尖刀,喝罵道︰『供奉祖先的祭品也給吃了,他家人是誰,俺一並宰了!』兩人動作奇速,一個已抓住囡囡、拔刀就紮;一個動作俐落,一刀三式,掐住了鐵手的搶救。」

  搖紅聽得皺了皺眉心,欲言又止。

  「鐵手登時叱道︰『好漢,有話好說,休得殺人。』那個氣派沉著、長相憨直的漢子一手箍住哭哭啼啼的囡囡,一面反吼︰『都怪這小雜種!誰是他父母,養兒不教,教而不善,我兄弟也是逼不得已!』另一個拿著鐵鞭,咆哮道︰『這不關你們的事!我只殺他及其雙親祭祖』!」公孫揚眉道︰」那時,我在『一間客棧』四樓處望了下來,因距離太遠,相救無及──心中也很有點急。」

  搖紅卻嘻嘻地笑了︰「我看,你也不必急了。」

  公孫揚眉揚了揚墨劍也似的雙眉,道︰「哦?」

  搖紅矜麗的微笑道︰「我知道他破案之法了。」

  公孫揚眉愛憐的也深情的看著她︰「你真是冰雪聰敏……可是,當時,我卻一時意會不過來。」

  搖紅忙道︰「你俠心重,人爽直,救人心切,又在局裡,當局者迷。哪像我,既在局外.又是小女兒家的疑人心態。」

  公孫揚眉笑了︰「你總處處為我說話。那時候,我即一躍而下,趕到陳葉二家門前外面擺地攤寫字畫的九爺那兒時,卻聽此案已讓鐵手破了。」

  搖紅微笑道︰「當然破了。」

  公孫揚眉怪有趣的望著搖紅︰「你且說說看,怎麼破的?」

  搖紅抿嘴笑道︰「有一個關鍵。」

  公孫揚眉有意讓她發揮︰「什麼關鍵,你且說說看。」

  搖紅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楮,」我看,那兩個漢子,不是外人。」

  公孫揚眉笑了。

  「你猜對了。」

  「他們是城裡兩個捕頭,一個外號叫灰耳,一個名叫沙塵。兩人抓住了囡囡,要打要殺,那陳員外夫婦,早嚇得抱頭互擁,連叫饒命,哪敢阻擋?只葉老闆夫妻,拼死掙上前來,要救兒子,還搶天呼地,向來人喊︰『要殺囡囡,先殺我吧!」

  搖紅嫣然︰「那這案便不必審了。」

  「對。」公孫揚眉道,「鐵手揮手,灰耳,沙塵自然罷了手,也松了手。葉老闆共敘天倫。鐵手告誡陳員外夫妻,『現在囡囡是誰的親生骨肉,經已分明,父子情深,不是能勉強假造的。今次姑且饒卻,罰你撥銀助葉老闆養子育兒、供書教學,日後囡囡長大,若展鴻圖,說不定也福有攸歸,澤及爾等。這次暫不迫究,念無大過,可免刑責,若不知悔,再有犯瀆,必倍刑侍候。』陳員外夫婦見鐵手英明不可欺,便一味叩頭認錯不已。葉金童父子團聚,皆大歡喜。」

  搖紅也欣然道︰「那就好極了。」

  公孫揚眉故意逗她︰「你卻是怎麼聽得出來︰鐵手能馬上破案?你就那麼抬舉他?」

  搖紅妙目一轉︰「他當然能輕易破案。」

  公孫揚眉還是要問出個究竟︰「怎麼說?」

  搖紅輕笑道︰「鐵手何人也!他能跟你交手二次,平分秋色,又得『揚眉出鞘劍』公孫少俠一再推許、稱譽,當非凡人也,豈會連一件小案也破不了!我若小看他,豈不小覷了公孫少俠的識人之能也!」

  公孫揚眉哈哈大笑︰「我說不過你。」

  搖紅愛嬌地道︰「那是我說得有道理。」

  公孫揚眉道︰「可是那時我卻已掠下樓來,也到了郭九爺的書回攤子旁了。」

  搖紅忽省起一事,「郭九叔?莫不是號稱『惡九成,死十次,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空中老郭』的郭九誠。」

  「便是他。」

  「後來聽說他為救長孫總堂主,也不惜入了牢。成了囚?」

  「郭九爺和淒涼王義薄雲天。仗義相交的事,早已傳誦江湖。」

  「那時你就在他書畫攤子旁?」

  「我正要打探消息,看要不要進入暗助鐵手。」

  「可是,案子那時就結了,鐵手就出來了?……」

  搖紅如此猜測。

  「便是。」迄此,公孫揚眉也不得不打從心裡佩服搖紅的聰穎過人,「他一出來,就跟我正好打個照面。」

  「可是,」搖紅擔心地道,「他卻沒見過你的真面目,沒真的朝過相。」

  「所以、我馬上裝得像沒事的人一樣,抓起紙筆、磨硯畫畫。」

  搖紅拊掌笑道,「那是你的絕頂才華。大可發揮了,只益了京華街坊百姓的眼福!」

  公孫揚眉卻苦笑了一下︰「他卻找上了我,」

  搖紅怔了一怔︰「但他不識得你呀……想必是為你的畫所吸引──畢竟他也是個識貨的人。」

  公孫揚眉揶揄的笑了一笑︰「他就是太識貨了。那時,我正以細筆在畫一座孤峰,和點指峰上挺拔的樹,他就來到了我耳邊。我盡量不抬頭看他,盡力專心畫我的畫。

  搖紅擔憂的道,「他沒走?」

  「沒走。」

  「他還在看?

  「在看。」

  「看了很久?」

  「很久,等我把畫畫了個七八,只差最後一筆,他才在我對面說了一句「無瑕無襲』,我靜了一會,待肯定了他是跟我說話之後,我才回他一句,『謝謝。』並故意壓低了語音。可是他馬上就說︰『是你。』我知道已躲不過,索性坦然問他,『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對,」搖紅也狐惑地說︰「他是怎麼看得出來的?」

  「他的回答很妙。」

  「是怎麼個妙法。」

  「他說︰『你的畫一筆一劃都充滿了劍氣。我領教過你的劍法。當然是你。若不是你,誰還能夠把劍法使得那麼孤傲,用筆那麼狂,境界上那麼孤絕!」

  「看來,」搖紅聽到此處,不禁嘆了一口氣,「他真是你的知音。」

  「可惜,我們是敵人,」公孫揚眉道,「我也這樣與他說了,我還說︰『我們約好交手的。我要出手了。』話一說完,就出招。

  搖紅吃了一驚︰「你當街拔劍?!」

  「沒有,當時綠巾是個市集,有許多人,婦孺老少皆有,一旦公然動手拔刀舞劍,一定會驚動途人,難免會驚惶失措,相互踐踏,引發亂子──那是我和鐵手神捕都誠不願見的事。」公孫揚眉道,「我以筆代劍,點向他。他面向我,背向大家,郭九爺則在他身後擋著。我們出手都快,不著意看,還不知道我們在交手。我說︰『點到為止,三招定勝負。』他說︰『我沾上墨印,便算輸了。』我們很快的互攻三招。」

  搖紅忍不住問︰「他的兵器呢?」

  公孫揚眉答︰「他空手。」然後又悠悠的加了一句︰「他一向都空手,從來都是空著一雙手的。」

  搖紅卻改變了另一種看法︰「那好,你以筆墨代劍,他不用兵器,至少可以不用傷對方。」

  「那也不然。」公孫揚眉這次不同意搖紅的說法,「我用筆為劍,力蘊筆桿,氣聚筆尖,那是一隻橫掃千軍的筆,殺傷力尤甚於劍。他則是一雙鐵手,萬刃莫摧,千鋒為斷。我們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鬧市中、人群裡、掛起、晾乾裱著的字畫空隙間交手過招,其實要比前兩次更凶險、更費力。」

  搖紅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不敢吐出,好像這樣籲出了一口氣,就會影響了戰情、分了揚眉的戰志似的,「第一招我先攻他,他後發攻我,但若不收招,則兩敗,故兩人同時收招。第二招是我和他同時出手,二招互擊相踫,相互抵消。」公孫揚眉仿佛完全沉浸在那京城一戰裡。「重要的是第三招。」

  可是光是這樣聽,搖紅已驚出一身冷汗。

  ──這決不是如公孫揚眉所說一般的輕松平常。這兩招是在電光火石中交手,是兩人半生功力、一生精華之所聚,半分失不得,半點輕忽不得,兩人兩招戰個平手,個中變化,其中凶險,當不足與外人道。

  第三招又如何?

  就是這第三招,才定了局。」公孫揚眉嘆了一聲,臉容似笑非笑,似傲非傲,「這一招之後,我才知道,我才明白,我才頓悟了一件事、一句話。」

  「什麼事?什麼話?」

  搖紅追問。

  意切。

  情也切。

  「事和話都一句︰」公孫揚眉一字一句地道︰「才氣,不是一切。」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1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1 02:12 PM 編輯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七回 既在乎天長地久

  搖紅皺了皺眉,不明白。

  「我以前也不明白。」公孫揚眉接道,「第三招,我用了一招剛創的劍法,叫『書劍江山』,這一招是我六十七路『揚眉劍法』精華所聚,且刺出這一劍的剎那,我有所悟,已加強了其優點,也補正了那一丁點兒的破綻,而在出招的電光火石間,又加入了三個新的變化。這一招我刺的志得意滿,坦白說,現在我也使不出如此淋灕完滿的劍招來──要不是有鐵手這樣的敵手,還真迫不出這一招的威力來呢!」

  搖紅關心的是︰「鐵手避得過嗎?」

  公孫揚眉道︰「我原刺的是他的胸口、心房,筆尖只戳在他的左臂膀上。」

  搖紅喜道︰「著了?!」

  公孫揚眉道︰「是著了。我在他衣上留了一點墨痕。只不過,在同一時間,他已一出手,剪斷了我的筆尖。」

  「剪斷?」搖紅覺得有蹊蹺,「他手上不是沒有利器的嗎?他用什麼兵器剪斷了你的筆頭?」

  「他只用手。」公孫揚眉用手比了比,「他還是沒有武器。」

  搖紅奇道,「手怎能『剪』斷筆尖?」

  公孫揚眉這次伸出中、食二指,對夾了一夾︰「就這樣,他用兩只手指,一挾,就斷了。」

  「他的手指?!」搖紅差愕莫已,「竟比剪刀還利?!」

  公孫揚眉進一步道︰「要我用的是劍,只怕也得給他一夾而斷。」

  「那也不一定,」搖紅質疑,「畢竟,劍比毛筆堅硬太多……」

  「但筆毛是軟的。」公孫揚眉卻道,「能夾斷軟筆,要比挾斷鋼劍還難。」

  搖紅還是堅持︰「他雖夾斷了你的筆尖,但你還是先刺中了他──要是劍,他可要穿個窟窿了。」

  「可是我刺中的是他的臂膀。」公孫揚眉也迷茫的道,「我知道他一雙手已練得百毒不侵、堅兵不入,就不知道是不是連他的臂膀也一樣刀槍不摧。」

  「但他……」搖紅還是站在支持公孫揚眉的立場,「畢竟還是著了你一劍。」

  公孫揚眉又嘆了一聲,道︰「可是,後來我還發現了兩件事,使得我對這一戰完全改觀。」

  「什麼事?」

  「原來郭九爺也出了手。」公孫揚眉的笑意很有點苦澀。「他本來想助我一把。」

  「九爺出手?!」搖紅有點吃驚,「他的『空中樓閣,殺人無聲』,非同小可,難解難破──他是在什麼時候出手的?」

  「就在我跟鐵手第二招後各自收手,第三招正要出手前,他暗底裡遞出了一招,由於鐵手的身軀擋著,而我又專心全力發第三招,所以才一時沒有察覺。」

  「可是,後來你還是發現了。」

  「是,要不然,我也不會趁在鐵手分心之際出手的。」公孫揚眉感慨地道,「也就是說,到了第三招,鐵手是邊化解郭九爺的攻勢,又招架我的筆劍一擊。」

  「是的,」搖紅這次不得不同意,「這對鐵手而言,頗不公平。」

  「事後,我還發現,我鋪在桌子上的畫,還欠的最後一筆,已給他填上了。」

  「什麼?」

  「我的畫只剩下絕嶺高峰上的一株樹,那株樹也只剩下後一記點捺,他已替我畫了下去。」公孫苦笑道,「我桌上不止一支蘸了墨的筆。」

  「他……他是在什麼時候畫下的?!」

  「定必是在交手的時候。」

  「當時你不覺察?」

  「連郭九爺在旁也沒察覺到。」

  「他出手……」搖紅驚疑不定,「有這麼快?!」

  「你別給他的名頭騙了。」公孫揚眉肅容道,「鐵手這外號聽來好像他的一雙手是銅皮鐵骨之外,就似很笨重、遲鈍般的。其實不然。他的手更可怕的是靈巧──說多靈就有多靈,說多巧便有多巧,而且還說多快就有多快,甚至你還真說不出它有多快!」

  「這一筆……」搖紅這次也覺得說不下去了,「實在是……」

  「他那一筆──實在是絕筆!」公孫揚眉衷心贊美,「他只那麼一筆下去,我畫意的狂傲、孤絕,全都改變了,因這一記圓融藏峰的捺筆,柔和了獨特的孤峰,調合了高遠的千山,使我那一幅畫,完全改變了狂妄傲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鐵手也擅繪畫。」

  搖紅靜思片刻,終於說︰「那一戰,他是贏了。」

  公孫揚眉毫不猶豫承認了︰「可是,他不驕不躁,甚至還隱瞞了真正的勝利,不讓我覺得難堪。」

  「他的作為終於使我體悟了︰」公孫揚眉舒了一口氣──好像他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心中才會舒服似的,「才氣,終究不是一切。有才的人多的是,但像鐵手那樣,大氣大概,不傲不躁,親切對人,公平處事,他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

  搖紅這回馬上同意︰「是的。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拜會這位鐵二爺──能讓你那麼敬重的人,一定是絕世人物。」

  可是,搖紅在這一晚之後,就遇上了極大戲劇的變化,她當然沒有機會見到鐵手,甚至連公孫揚眉也一別成「永訣」。

  不過,搖紅卻把鐵手這個人物,記在心裡,也把她和公孫揚眉這一段交談,跟貼身丫環小紅一再提過程,並記在「飄紅小記」裡──當然,記得並不詳細。只是,鐵手在閱讀手劄的時候,自然會回想起跟志氣高揚、才具出眾的公孫揚眉交手交往的種種情形。

  他喜歡這個志氣遠大、鮮衣怒馬、任俠好義,甚至有點兒任性妄為的年輕人。

  他一向看好他。

  那「綠巾弄」一戰之後,他和公孫揚眉終於化干戈為玉帛,兩人惺惺相惜,相交莫逆,成了至交。

  不過,公孫揚眉卻含笑跟他擺明瞭態度︰「我雖然佩服你,與你成為好友,並視你為兄長,但既然如此,更須坦言︰我還是要救長孫飛虹的。」

  鐵手那時聽了就笑道︰「好!你救你的,我攔我的。」

  但是不久之後,公孫揚眉就終於放棄了他的堅持,原因是鐵手找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他一些「實情」︰

  「其實你不該貿然去救長孫飛虹。」

  「為什麼?」

  「因為長孫飛虹他自己也不願出獄。」

  乍聽,公孫揚眉自然不信。

  也當然不能置信。

  「他在多年前為元十三限所傷,傷勢時好時壞,一見天日,就會發作,形同癲癇。後為諸葛先生所擒,在世叔尚未來得及派人在大牢保護他安全之前,蔡京已暗下令獄中主簿下毒殺之,他已身中六種奇毒,幸內力高深,加上世叔提供靈藥才得保性命。但一旦劇烈動作,再見天光,就會致命。他現下每天在獄裡苦練『耐傷功』,以克制內傷及毒力,漸而發展成一種『內傷拳法』,世叔品評為『天下三名之內』。『傷得愈重,拳法愈高』,淒涼王也因而願留獄中不出。何況……」鐵手將內裡乾坤,一一坦告,「他一出獄,若見天日,傷毒齊發,恐難活命。若返東北,長途跋涉,更為不利。沿途蔡京鷹爪,必不放過,派人埋伏襲擊,雖未必敵得過長孫飛虹,但必更令更增淒涼王毒發傷重。還有一點……」

  鐵手迄此,頓了一頓︰「不知該不該說。」

  「請盡說無妨。」

  「那是你們的『家事』。」

  「請道其詳。」

  「據我瞭解,『一貫堂』的決策人已很不歡迎長孫飛虹重返『神槍會』,淒涼王亦覺意冷心灰,無意再回關東去了。」

  公孫揚眉為了求證這番話,要求「見」長孫飛虹。

  鐵手答允安排。

  而且真的安排了。

  公孫揚眉見到這個早年就已名震天下,威震關東的前輩總堂主,形容枯槁,不似人形,幾乎當場落淚。

  果然,淒涼王已不問世事,不欲復出,婉謝也堅拒了公孫揚眉和公孫自食的好意︰他不願出獄。

  ──天牢已是他的「家」

  鐵手說的是真話。

  不過,公孫揚眉也沒有長留京師。

  因為他要趕回去,見他所惦念的人。

  ──一個念茲在茲、長索心頭的女子。

  她當然就是搖紅。

  鐵手就是從那充滿期想和夢的少俠口裡,得悉孫搖紅的名字。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飄紅手記」。

  直看到了「慘紅」部分,搖紅與公孫揚眉終於有情人能結為一體,然後又互相期許、勸勉︰她希望他能恢復當日的俠氣豪情,不要戀棧於一些本來就與他性情不合而又傷天害理的事;他則要她等他,他要跟她爹交待清楚,同時也會力勸孫疆收手,要不然,他就和她遠走高飛。

  他們已有了目標,更有了方向。

  因為他倆有了對方。

  所以,兩人都有了希望和期待。

  ──為對方而變好。

  ──為大家的未來而自強不息。

  公孫揚眉告訴她︰他明天就去跟孫疆說明一切。

  搖紅顯然很有點擔憂︰性情大變的父親,是不是有這個雅量聽勸?

  「總之,我一定不會再跟他做這種事。稱霸江湖,我沒這個野心,再說,稱雄武林,也不該以這種手段。我一定回來,你要相信我,就算你爹反對,我也一定來找你,不離不棄。我跟你曾經擁有過,這次我永志不忘。我會跟你爹提親,不管他答不答應。我都想跟你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最後他仍是堅定地道︰「你要等我。」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3 PM

《第二部:慘綠》第二章 多劫女子 第八回 更重要曾經擁有

  「我一定等你,如果爹反對我們,我就和你遠走高飛。」搖紅也非常堅定的對他說,「我一定會等你。」

  就這樣,他們在星夜裡分了手。那一晚,軒裡的燭光正亮,院子裡的花正紅,外面的夜甚涼。

  她就寢的時候,仍懷著滿懷的溫馨,卻不知怎的,在熱情如火的纏綿和相知如織的交談之後,她忽然覺得很空虛,具有一種悵憫之情,使她鑽進被窩前,仍不敢也不想去吹滅那一支紅紅也烘烘的燭光。

  她怕淒涼。

  ──有誰人可以天長地久?也許更重要的是曾經擁有。

  那時,她卻沒注意到,苑外窗下,正有一雙獸性的眼,三碧四綠的慘青著,正盯著她,望著她。

  一直到她就寢,天正破曉,那一雙眼才轉為兩點朱色的紅。

  ──如果那是野獸的眼楮,卻又怎麼洋溢著淚光?

  從此以後,搖紅就再也見不到公孫揚眉。

  見不到他的劍,見不到他的眉,見不到他的傲岸,見不到他的溫存,見不到他的人。

  見不到他。

  見不到。

  鐵手和猛禽讀到此處,忽然都掠過一個念頭︰

  ──人生,真是無常的啊。

  (要是跟搖紅一起上泰山亡命的不是鐵銹,而是公孫揚眉的話,那形勢、情境當何等不同。)

  當然,那也不是「挾持」或「擄劫」,而是「私奔」或「逃亡」了。

  自然,鐵手也不會更不必參與去追捕他們了。

  劉猛禽卻忽然道︰「我想,在出發上山之前,我們該先到一個地方看看。」

  鐵手問︰「什麼地方?」

  猛禽的神情,像一頭洪荒的猛獸第一次看到了月亮︰「淺水。」

  鐵手心同此意︰那兒正是手劄裡有特別描敘過發出慘嚎嘶叫的地方。

  ──公孫揚眉曾在那兒長時間與孫疆、襲邪「共事」、「工作」過的地方。

  ──仿佛,那兒是一個「禍源」,一個神秘的地方。

  所以鐵手立刻道,「我也想看看一些事物。」

  這次到猛禽問︰「什麼東西?」

  鐵手的表情,好像是發現了泥地裡冒出了一條魚︰「人形蕩克」。

  猛禽也正有此心︰這名目在「飄紅手記」裡有提到過,而他更不忘朱月明在臨行前對他的特別咐囑。

  這個黎明特別凍。

  一陣陣的奇寒,夾雜著外面整軍、列隊、出發征戰的金戈之聲、兵戎之氣。

  猛禽側耳。

  在聽。

  他在留神聆聽的時候,好像一個人在光線極暗時閱讀一樣的專注。

  然後他說︰「那的確好像是一切問題的中心。」

  鐵手有點憂慮︰「只不知孫疆讓不讓我們『參觀』這樣子的重地。」

  猛禽道︰「他當然不歡迎,但我們可以運用職權。」

  鐵手道︰「職權?」

  猛禽冷然道︰「我是刑部派來調查的,你是皇上派來審視的,東北一帶,山高皇帝遠,萬一有什麼組織、軍器、歹人,會威脅到朝廷安定的,我們都有稽查、審辦的權力。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鐵手笑了笑,自說地道︰「但願我們沒有濫用職權。」

  「濫用了又如何?」猛禽冷峻地道,「是這裡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先行濫用了他們的武力和權力。」

  鐵手道︰「那就但願搖紅姑娘還撐得下去,等我們上山。」

  猛禽詫問︰「我們不看完『飄紅手記』才出發嗎──至少先看完了『怒紅篇』,對案情才有一定的瞭解。」

  鐵手道︰「救人如救火,宜急不宜遲,何況,我們得要爭取到『淺水」走一趟,問明山君︰人形蕩克到底是什麼。」

  猛禽反詰道︰「若要瞭解何處是淺水,什麼是人形蕩克,那就反而得要先讀完『怒紅』。否則,我們不知頭緒,又從何盤問?再說鐵銹挾持搖紅上山,已非先前片刻之事,這已過了好幾天,搖紅若能活便活,現在急也急不來,更不急在一時半時。」

  他以一種久經訓練也久歷戰陣的老將士口吻道︰

  「作好充分準備,才能救人救徹──一時情急,操之過急,都不說是我們資深刑捕該犯的過失。」

  鐵手聽了,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只見窗外幾點臘梅初蕊,已染上了幾抹金紅。

  「這麼快,又是梅花將開的日子了。」鐵手感慨地道,他後面的話,只在心裡掠過,沒說出來,反而問了一句︰

  「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四。」猛禽回答得很快,簡直是不暇思索,「是日八白飛星,宜祭祀、修廚、遊獵、作灶、沖龍尾宿,又是勇猛日。」

  鐵手笑了︰「你對日子很有研究?」

  猛禽臉上全無笑容︰「我們是混日子過活的人、怎能連每一天過的是什麼日子都一無所知!」

  鐵手鼻際聞到冷香,那是花香吧?而且是搖紅親手種的花所開出來的香味吧?只不過,那主人卻是不在了。

  那愛嬌的女子仍在山上吧!那泰山之巔,鋪著亙古寂寞的雪。

  他剛才只是隨意問問。他心中最想說的卻是︰

  快過冬了,那愛溫馨的多劫姑娘,趕得及回來家裡嗎?也將到春節了,那愛熱鬧的遭劫的女子,會回來看她的花開嗎?那時,還會不會具備花開的心情。

  對人而言,開心比開花更重要。

  惜有花開就有花謝,有開心便有傷心。

  卻聽猛禽催促道︰「我們快把『慘紅篇』的下半冊看完吧!」

  的確,「慘紅篇」下半部透露了不少有關「人形蕩克」和「淺水」的「秘密」。

  可是情況卻更是慘重。

  而且慘痛。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3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一回 拿刀照亮自己容顏的女子

  十一月十四,帝王歷所載︰勇猛日。宜反攻、行險、收伏、緝殪,詭誘怨敵必信受,大利拘提捕逮行動。此日不宜遠行。

  鐵手和猛禽動身在即。

  搖紅、山梟仍在山上受襲。

  按「宿曜經」雲︰「日有一倍力,宿有四倍力,曜有八倍力,好時之力有萬倍。」一般人多用農民歷,但「帝王歷」法與農民歷大相逕庭,角度以統治王者出發,頗能配合戰陣攻守。「宿曜經二十六宿傍通歷」,經善無畏、一行等高僧及天文、欽天監推算、鑒定,為唐代官廷內及後各朝各代王候所應用之秘歷。

  是日為勇猛日,宿曜則為「尾」。

  出手的人當然都沒有尾巴。

  他們是人,當然沒有尾巴。

  可是他們下手之狠辣毒絕,竟連有尾巴的畜牲也「望塵莫及」。

  七支槍裡,至少有三隻,是直接刺向她的咽喉、眉心和會陰。

  另一桿是「甩手槍」。

  槍脫手而出,厲嘯如虎,擲向他的胸膛。

  ──一旦紮中,必定穿透,也一樣會刺穿她的心房。

  她知道他們不僅要他的命,也要她的命。

  她看見了這些槍,這種槍法,這些人、這種殺法。

  她閉上了眼楮。

  她已認命。

  她再也不掙紮。

  ──自從他「消失」之後,她本來就不想再活下去。

  人活但如死。

  ──生不如死,倒不如真的死了好了。

  只是仇還未報。

  冤猶未雪。

  雪怨。

  她未死,是因為她身下的「怪物」馬上反挫。

  反擊。

  看到「它」的反撲,要是一年半以前的她,還真不如死了好了。

  但現在她不會了,至少,不會那樣脆弱。

  她已是一年半後的她。

  不過,她還是想嘔。

  欲吐。

  「孫氏七虎」是「神槍會」的」新貴」,他們都是「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當權人物的後代,武功好,成名早,出手辣,且有先人長輩撐腰。

  他們連樣貌都英俊過人。

  「孫氏七虎」是︰孫花虎(幻滅神槍)、孫飛虎(阿修羅槍)、孫黑虎(孟婆刀神槍)、孫紅虎(天槍),孫黃虎(地槍)、孫色虎(人槍),孫虎虎(風雲第一槍)。

  這七個人,不僅能打,而且能看;不只戰力高,智謀也相當高。

  他們是「神槍會孫家」的七個寶貝。

  他們七人跟鐵銹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七個仙人一條蟲。

  ──連畜牲都不如的「蟲」。

  但鐵銹不是蟲。

  至少不是條等死的蟲。

  不過他在等。

  等槍到。

  ──等第一支槍尖刺進了他的身體!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支最快抵達他肉體(胸膛)的槍,當然是孫飛虎的「阿修羅槍」。

  因為他出手最快。

  何況,他一直都是搖紅的傾慕者,而今,他知已無望。

  ──既已絕望,像他這種人,就會親手粉碎他曾有過的希望。

  也許這才能教這種人甘心。

  所以他下手也最毒。

  他一槍刺入鐵銹的心窩,準備穿膛而出,將這兩個「姦夫淫婦」一槍貫殺而死。

  槍刺著敵人的同時,七虎都知道︰要得手了。

  他們自然狂喜。

  ──喜不自勝的原因是︰鐵銹不好殺。能殺掉這兩人絕對是一個大功。

  他們都喜歡立功。

  尤其是大功。

  惟有立大功才能揚名,成功。

  他們幾經艱辛、跋涉、上山、埋伏、布陣,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成功,這一剎的伏殺!

  他們驚喜,自然心跳也快了些。

  他們眼見成功得手,當然不再收手,全力發功,全面出手。

  他們還年輕、氣盛,且以為自己站在「理」字上,所以出手決不饒人。

  完全不留餘地。

  其實,世事往往就是;你不留餘地給別人時,也等於沒給自己留退路。

  當孫飛虎的槍尖,剛紮入鐵銹胸膛之際,也就是「七虎」陣布已成,同時全力發動殺局之時,鐵銹因為那槍尖造成的刺痛,突然跳了起來。

  他一跳,就像一隻裂石而出的暴龍,「 」的一聲,孫飛虎的槍尖崩斷在他的胸肌裡。

  同時也「 」的一聲,鐵銹就趁他原以為一槍已命中了敵人正陶醉在殺人一剎間的志得意滿,一手扭斷了他的脖子。

  這時,孫色虎的槍,已刺到了他的肋下──從肋下軟骨刺進去,就是心房。

  在那兒中槍,必死無疑。

  不過,所謂肋下,正是在肋骨的下面,也是在手臂的下邊。

  鐵銹的手臂一攏,夾住了槍,孫色虎完全感受到自己那淬歷的槍尖已經刺中、紮入,搠著對方的肋下肌骨之內了,可是沒有用,「山梟」已用臂肋間夾住了他的槍,並且還瞪著他。

  一下子,孫色虎已完全鬥志全消。

  他沒有看過如此可怕的眼楮。

  那不是人的眼楮。

  那是禽獸的眼楮。

  ──不,任何禽獸,都沒有那麼可怖的眼楮。

  那應該是魔鬼的眼楮。

  只有魔鬼才會有這樣恐怖的眼楮。

  ──這樣令人畏怖的眼神!

  孫色虎的眼楮,也只能看到這裡。

  因為這一瞬之後,他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山梟已一拳打爆他的頭。

  當然連同他的一對眼珠。

  ──人頭碎裂是什麼聲音?

  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聽過。

  如果你沒有聽過,還是不要聽的好。

  這世間已有太多人,喜歡去聽,看、享受以殺人為樂、害人為虐、暴力充斥、色情泛濫怪力亂神、淫亂低俗的故事和傳說、事實和新聞,其實,一旦是自己身上或身邊的親友發生了這些不幸的事,那就會嚇得個三魂去了七魄,膽喪心寒,只望這些噩夢趕快過去,光明再來。

  的確,物以類聚,因果循環。什麼樣的花開結什麼樣的果。什麼樣土壤栽植什麼樣的樹。

  在亂世裡,常是君子忍辱,小人倡狂,人情冷傲,嚴寒肅殺,世運無情,世道不公,天道與親,常與善人,溫暖慈悲,存乎一心。

  以殺制殺,實迫不得已。

  也情非得已。

  ──只是,殺戮真的能止殺戮嗎?

  「山梟」鐵銹現在己沒有選擇︰

  他大開殺戒,大殺特殺。

  也許,他也根本不會作任何選擇。

  他是為「殺」而生,為「殺」而活,甚至還不惜為「殺」而死而犧牲!

  你或許沒聽過人的骨頭碎裂聲,但孫黃虎就肯定清晰地聽到過。

  因為那時他靠得很近。

  他是和孫紅虎一齊欺近身去,乘隙出手。

  一槍刺山梟,一槍戳搖紅。

  他們二人,心意相通,只要一槍得手,立即就紮第二槍,他們一旦合擊,對方的身體往往給穿透過七七四十九個窟窿才了結,事實上,當一個人的身體給兩柄這麼粗而銳厲的槍各紮上四、五十下後,他的身體已經成了稀巴爛了。

  他們已料定︰山梟一旦自救,他們立即變陣易招︰

  刺搖紅那一槍改刺山梟,原紮向山梟那一槍卻即改向戳刺搖紅。

  這一來,就要必殺山梟,不然就即殺搖紅,最好,把兩人都一齊殺掉。

  可是,他們都沒想到︰山梟既不救搖紅,也不自救。

  他只是沖過來。

  他只是撲過來。

  孫紅虎的槍,明明要紮中山梟的了,但突然斷了、折了。

  也許,槍尖還是紮進山梟身體的某部分裡去了,可是,山梟的沖力太大,來勢太洶,槍桿子承受不起,一拗而折。

  山梟便一拳砸在孫紅虎的臉上。

  孫紅虎的臉,立即像一隻摔在地上再加一腳踐踏的熟柿子。

  這就是孫黃虎聽到那骨頭碎裂的聲音。

  然後他又聽到一種聲音︰

  依然是骨骼碎裂的聲響。

  而且還是頭骨。

  這次是他自己的頭。

  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固然可怕,但碎聲若來自自己的骨骼,則更可怖。

  更恐怖的是︰碎裂爆折的聲響,來自他的頭顱。

  不過,孫黃虎還不算最不幸。

  因為他沒有聽到另一種聲音。

  那是一口咬在人的咽喉且大啖嚼食的響聲。

  ──給咬著喉嚨的是孫虎虎。

  咬他的不是獸。

  而是人。

  這更可畏。

  一口咬噬在他咽喉上的,當然就是「山梟」鐵銹。

  比起孫黃虎只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孫色虎的遭遇可謂更淒慘多了。

  他聽到山梟一口啃在孫虎虎的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禽獸不如的怪物和正在大口大口嚼食著孫虎虎的喉管、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一樣。

  他馬上覺得昏眩。

  腳也發軟。

  他已失去了鬥志。

  他正撤槍要逃,但不知怎的,他又聞到一股強烈之極的腥風血雨之味道。

  那血腥味竟來自自己體內!

  這時,他才發覺,那只「獸」已伸出他毛茸茸的大爪,一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裡,正掏挖出一窩子的事物出來。

  這一剎間,他還不覺得痛。

  還未覺得疼。

  他只是怕。

  ──直至他發現,對方挖出來的是他那顆還在抨踫抨踫跳動的心,他才絕望的喊了一聲,倒了下去。

  他還不是最畏怖的。

  因為他已死了。

  活人才怕。

  死者無畏。

  現在最畏懼的是︰

  還活著的孫黑虎!

  孫黑虎的槍,本來已刺了出去。

  這一槍、正紮在山梟的肩上。

  山梟鐵銹這時,正咬嚙著孫虎虎的喉嚨,一隻手卻抓住了剛剖自孫色虎胸臆,還向他咆哮了一聲,像在阻止他過來「爭食」似的。

  他咆哮的時候,鮮活活的碎骨還掛在他嘴邊、唇邊和須旁,還在冒著血。

  孫黑虎突然發現,一起上山,一起追蹤,一起出手的一起生活十數年的六位兄弟,一下子,都一起完了︰

  就只剩下他一個。

  他頓時魂飛魄散──那一槍,再也刺不下去了。

  槍尖仍插在山梟粗壯如樹幹的臂肌裡,他丟了槍就跑,才跑了七八步,腳重得像給八爪魚和海藻死命吸纏著一般,這還未喘定,就發現身前多了一人。

  那不能算是人。

  也不是獸。

  「它」比獸還可怕。

  更強大,也更殘忍。

  甚至更嗜血。

  然而這嗜血也嗜殺的「怪物」,目前就站在他身前,而且正拔出嵌在他臂膀的槍。

  那支槍當然是他的,在武林中還算是赫赫有名,就叫做「孟婆槍」。取這外號的意思是︰與他的槍交鋒,就似喝了「孟婆湯」一樣,前事盡忘,必赴黃泉走一趟。

  他的刀也一樣。

  「孫氏七虎」中,就只有他是刀槍齊施的。

  他不僅槍法高明,刀法也好。

  他情知自己的槍已刺中山梟,可是沒有用,也許這只更加激發了這傢伙的獸性。

  甚至是狂性大發。

  山梟在拔槍的時候,動作甚緩,與其說他在忍痛、怕痛,不如說他要延長那種肉體上的痛楚,甚至在盡情享受痛苦。

  更古怪的是,這頭怪獸,雖然已攔身在他面前,但一雙眼楮(也許只是一隻,另一只是一個妖洞,孫黑虎覺得在那洞裡甚至可以掠出吸血蝙蝠和爬出蛆蟲),卻直勾勾的看著他的背後。

  他背後是絕崖。

  另外就是甫伏著的搖紅──他在劇戰甫發生之際,已一面放下她,一面護著她,還一面交戰,要不然,「它」也不至於要捱上幾槍。

  「它」的眼楮空洞洞的,但仿佛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撼動,使他直直的前視。

  可是孫黑虎卻知道自己背後是空山,那當然沒有什麼東西可瞧︰除非正好飄過了神仙。

  當然不會有神仙。

  ──有這樣的「妖物」在,就算有路過的「神仙」,都會給嚇跑了。

  若是魔鬼,或許會合理些。

  此刻,山梟的神態,就像是入了魔︰好比一隻洪荒時代的暴龍正在恣虐發威之際,忽爾看見天空上飛過一棵樹。

  也許,它是不明白,為何樹會飛到了天上,甚至它連那是不是一棵樹也不能理解,只是,因為特殊的景致而入了魔,入了定。

  孫黑虎手上已沒有了槍。

  但他還有刀。

  他拔刀。

  虎虎幾個刀花。

  他還是想拼一拼。

  ──在江湖上,要活下去,就得拼,更何況是此時此地,遇上了這怪物。

  他正要趁山梟發怔發呆的時候,砍他一刀。

  ──至少,砍他一刀要害,斬他一記要命的,自己就可以逃命了。

  刀是烏金打造的,黑而亮,鋒而利,刀風破空,刀花耀眼,好像旭日的光芒也給他砍成幾段就黏在刀面上。

  可是,山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竟似連孫黑虎這一刀當頭斬下,也沒有留意,雙目只直勾勾、怔愣愣的看著山邊、崖口、雲霧飄渺間。

  那兒有著什麼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致使這禽獸一般嗜血好殺的妖物,竟給吸引住、失了神、分了心、消彌了殺意?

  孫黑虎的心跳加速,快得連他自己也幾無法承受。

  ──就連他當年一個人以左手刀、右手槍第一戰蕩平「九水十六騎」,一戰就名動江湖之時,他的心跳,也沒如此快過。

  事實上,那一次,不只他一人出手,當時,孫拔河和孫拔牙兄弟,也在暗裡幫他,而他也伏襲暗算在先。這一切,都是家族為了使他成名立萬。

  這一次,他卻是一個人,因把握住這稍縱即逝的契機。他要獨力砍殺山梟鐵銹!

  山梟一死,絕對是件大事!

  能殺鐵銹,絕對是個大功!

  ──就算是他當年伏在「九水明漪」一帶,蒙著面跟孫色虎和孫花虎,輪暴了自己思慕已久的小女孩周敏時,心跳也沒那麼急速過!

  他眼前就有一個機會︰

  可以活。

  可以殺鐵銹。

  他的眼楮發亮。臉發紅、唇發紫,只為可以暗算,殺人、得手,活命,如果,在這時際他能看得見自己的模樣,只怕也不比山梟好得上多少!

  只不過,他沒有得手。

  因為他那一刀,並沒有砍下去,或者,是他正想砍下去的時候,就驀地發現,自己心口一疼,且在胸前,凸出了一截槍尖。

  帶血的槍尖。

  他驚疑。

  他不信。

  可是他還是倒了下去。

  死了。

  誰都會死。

  誰也免不了一死。

  不管是多厲害的人、多差勁的人,一樣都得死。

  ──暗算人和被暗算的人亦如是。

  他的刀然落下。

  暗算他的是甫伏在地上的孫搖紅。

  她以一桿槍,紮進了他的後心。

  鐵銹張開了嘴,仿佛那兒是一個妖魅慣常出沒的洞口,他的唾液掛在嘴角,青青藍藍,一些人肉碴子還掛勾在他亂得像掃帚一般的胡須上。

  發出了那一槍之後的搖紅,一時還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救「它」︰這個人。

  刀就掉在地上。

  刀烏亮,映陽一煦,映像如鏡。

  那是孫黑虎的「孟婆刀」。

  在這朝早裡,搖紅透過了這把她剛殺了它主人的刀,照見自己的容顏。

  她幾不敢相信,自己竟變得如此蒼老、憔悴!

  ──那發茬亂得盤根錯結、眼下有兩袋未剝亮的核桃兒、一身破爛、滿疊憂愁,盡是神容枯槁形容瘦的女子,竟是曾喜孜孜興致致挽紅袖催鶯啼,風韻溫存、蓮步共香燻人醉的她嗎?

  惟有鬢邊耳際,亂發之間,仍露出了一截蔥白肉,細嫩勻美。

  可是在她面前的「獸」,依然依依  的在指手劃腳,不知在謝她,還是不會說人話。

  隨「它」手指處,只見絕崖前、峭岩上、雲霧間,山谷口,長了一支花,抓著堅岩,突出峰前,開了兩朵,血紅的艷!

  明艷至極的花,比朝陽還紅。

  好一朵怒紅!

  看到這花,她哭了!

  她就在山頂上輕泣。

  那野獸就這樣看著她,好像不知該勸是好,還是不勸的好,或者他就本不知如何相勸,也不知勸為何物。

  「它」就是只能這樣怔怔地看著。

  看著她哭。

  他的傷仍淌著血。

  「它」好像也不知傷為何物,流血是什麼。

  他們兩人,就在山上,阿爾泰山的旭日溫照普照下,一個輕泣,一個發怔。

  ──到底是為殺人。還是為驚見一朵花而哭?

  還是為殺了人之後驚遇一朵花而泣?

  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為一朵花而驚艷,一個癡,一個泣?

  山上。

  兩人。

  風很大。

  人很孤單。

  刀光仍照見搖紅的輕泣。

  山梟好像不敢去驚擾搖紅的傷心。

  花仍在絕崖邊艷烈的紅著。

  追殺依然持續。

  險境處有花,但險境並未過去。

  險境仍奇險,隨時變成絕境。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4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二回 午夜狂嘯

  就在搖紅輕泣於虎山上、山梟前之際,也就是「孫氏七虎」全都喪命之後,在「一言堂」的鐵手和劉猛禽,正在讀搖紅親手所記的「慘紅」下篇︰

  下篇裡搖紅的遭遇,也真是急轉直下。

  很慘。

  那一夜,小兩口子約好了相見之期、相會之法後,搖紅擷了一朵艷紅的花,別在他襟上。公孫揚眉則在他送她的畫上題字︰「花落送搖紅」,寫完這五個字後,他只覺一陣迷惘,也不知怎的,竟很有些淒迷。於是又寫上了︰「此情可待成追擊,只是當時太愴然」等字。

  那一晚纏綿後,公孫揚眉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晚,搖紅只聽到院子外傳來風聲、雨聲,還有爭執聲,甚至打鬥的聲音。

  然後就是狂嘯聲。

  那嘯聲裡充滿了悲憤、悲恨、悲慟與悲憾,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發出這種嘶喊,那就像是一個給烈火焚燒著的人,浸在熱油鍋裡給煎炸著的人,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親人慘受比自己更可怕的折磨,才會有這樣撕心裂肺的呼喊。

  搖紅聽了,從手裡凍到心裡,自足底冷到發頂。她決定要去「淺水」看個究竟,候次日,她的閨中至交公孫邀紅來了之後,兩人議定,決意要「九鼎廳」去跟孫疆問個清楚,至少,也要找到公孫小娘從詳計議。

  可是她出不去。

  她住的「緋紅軒」,已給監視,沒有堂主孫疆的批示,誰也不許出入。

  連搖紅也不可以。

  這時候,這個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出現了。

  這人長像嚴正沉著,處事彬彬有禮。

  當搖紅大吵大鬧要出去甚至不惜動手的時候,這人就跟她說︰「你不能去。」

  搖紅怒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青年只冷靜地道︰「你是搖紅姑娘。」

  搖紅忿道︰「既知我是誰,還不讓路!這兒是誰的地方!」

  青年冷冷地道︰「可是令尊大人下令不許你出去的。」

  也不知怎的,搖紅總是對這陰沉沉的青年很有點畏懼,覺得他很「邪」,於是問︰「你又是誰?」

  青年道︰「我是襲邪。」

  這是搖紅第一次看見和遇見襲邪。

  也是第一次見他出手以及跟他動手。

  先出手的不是襲邪。

  而是公孫邀紅。

  公孫邀紅是「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孫女,手上的功夫,也很有兩下子,她並不因為祖父的寵護,而過於驕縱。

  相反的,她是不值孫疆所為。搖紅離開「安樂堂」後,常感寂寞,故邀公孫邀紅來相伴。公孫自食夫婦頗覺孫女常遠到「一言堂」作客,叨擾不當,然而邀紅與搖紅交厚情重,故仍一再毅然前往。

  就是因為這樣,她陪同搖紅在「一言堂」裡遇過一些非常耿耿於懷的事,例如︰

  她們有一次,無意間經過「淺水」和「六頂樓」等地的後院,發現那兒有不少地窖,隱約露出了一些鐵欄,在草堆花叢裡,作為通風口。她們聽到有人嗚咽,有人呻吟,於是好奇心大作,拔開草藤探首一看︰

  只見裡面有不少赤身露體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人形的「獸」更妥切,但那些「獸」的樣子,又十分可畏可怖,且殘缺不全,畸變核突。

  所謂「殘缺不全」,是因為他們有的少目,有的缺鼻,有的給割去了耳朵,有的失去了雙手。有的趴在地上,全身長鱗,像一隻穿山甲;有的沒了雙眼,全身起藍,臉上鋼須如戟,像一頭海像。

  他們都是「人」的樣子,但絕對不是人。

  他們不會說話,只呀呀  發出怪鳴。

  至於畸變核突,像指他們雖有「人」的雛型,但有些不該在「人」身上出現的東西(或者說是「器官」),卻偏又出現的,連在一起,成了怵目詭異的景像︰

  譬如一個人形的小孩,卻在屁眼上長了一條又粗又黑且長毛的豬尾巴。一個看去還算「面目較好」的「女子」。一張嘴,居然有一條分岔的藍色的長舌,足有一尺三寸二分長,另一個,張開了嘴,居然沒有舌頭,只有一叢亂毛,看來像是一個長在臉上的陰阜。還有一個,嘴,唇、舌都正常,卻有一排排僵屍般的尖齒,齒沿還成鋸狀。有的眼楮只有一隻,長在印堂上。有的只有兩隻眼楮,但完全沒有眼珠,只有眼白。有的眼楮長在後腦上,眼睫毛還特別長。有個有一對完好的眼楮,然而卻是金色的,而且什麼都看不見。有的則完全沒有眼楮。有的長出獸角。有的長著獸毛,有的則長著獸爪。有的根本是獸,但卻會寫字,用的還是左手楷書,右手草書,筆走龍蛇,龍飛風舞。

  他們都有一共同的特徵︰憤怒和驚恐。

  他們都沒有衣服可穿。

  他們擠在地窖裡,互相咬噬,奔走狂嘯,禽獸不如。

  他們看到光亮時,會感到非常害怕;看到陌生人來看他們的時候,會齜著牙、咆哮著、表示拒抗。

  但他們沒有東西可吃,自己互相咬嚙、吞噬。

  搖紅和邀紅,不僅在「一言堂」的「鹿死誰守苑」內見過這種︰「怪獸」,連在通向一言堂、拿威堂、一貫堂的「老街」一帶的市肆間,也在地底裡布滿這種「地窖」,那些「怪物」都給關在裡邊,它們的琵琶骨或肋骨都給一條長鐵索貫穿連著,拖行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它們也任由宰割,任憑處置。

  他們活得連市肆裡的家畜、家禽還不如。如果有人願意買下「它們」,則付出少許便可得到一大批,拖扯了回去,當奴隸也好,宰了當肉生吃也好,醃成臘肉也好,都沒人理會。

  要是賣不出的、就只有等死。

  到了雨季,水浸地窖,淹死了不少。它們在黃泥水中翻著白得發紫發脹的肚皮,但全身瘦得像一隻風幹的蝦米,有時浸得太脹了,還波的一聲爆了開來,炸出一肚子的綠蛆和黛色的海藻來。

  浸不死的,經過發黴、發臭和發酵的春夏之季,很快便產生了瘟疫,一下子,虐疾蔓延,這些「異獸」死得更是迅捷簡便,有時候,在啃一隻人手,啃到第三只指肉時,便已三眼(這是只三眼「怪物」)一翻,去了。有時,有只滿身都是肚臍但腸子流在外面的,正在大解,大解得臭氣燻天,才解下一半,忽然的,毫無來由的,「它」就死去了。

  誰也不知道這些「怪物」是「怎麼來的」,只知道「它們」全來自」一言堂」︰孫疆一手製造出來的「好戲」。

  要是還不死的,孫疆就下令人用火燒,總之,一把火,連怪物,屍蟲和傳染病,一齊燒個精光,就不必再擔心有後顧之憂。

  火燒的時候,他們擠在地窖裡,掙紮掙動,有的全身已著火,有的像一團火球,在滾來滾去,翻翻波滾,「孫氏七虎」︰孫紅虎、孫黑虎,孫黃虎、孫花虎、孫虎虎、孫色虎、孫飛虎等,常派作監督「火燒怪物」的事,他們看著放火,當是一種過節慶典似的,時拖朋喚友來觀看,在火焰肆威中為之大樂,拍掌喝彩不已,仿佛在看一場比賽,遊戲。

  聽說,這些「怪物」都叫做「人形蕩克」。

  好像天意在造人時,打了一個噴嚏,一時失了手,把人的胚型打翻了,又像是太不重視,將之交給一隻猴子或猩猩將之信手且惡意重塑一般。

  當然,也不見得全都給病死、淹死或燒死、殺死,但這樣折磨下來,大都免不了一死,剩下來的,一定是那些特別剽悍、勇猛而且可怕的傢伙。

  重返「一言堂」的搖紅,還有她的手帕交邀紅,目睹了這麼多詭異的「妖獸」,自然一震驚。

  她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製造」它們出來,但「生產」它們的人,也未免太傷天害理,慘無人道了︰

  那「生產者」,想當然就是「山君」孫疆了!

  所以她們都想向「山君」抗議。

  要勸孫疆收手。

  ──不管為了什麼,有什麼用意,都不該大量製作出這樣狂暴、卑微而酷烈的東西!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5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三回 怒犯天條

  邀紅跟搖紅心意相通,她右手霍然折了一柳條在手,倏指向襲邪。

  她們都知道眼前這個人很「邪門」。

  只要襲邪一避,邀紅就會急攻,搖紅就會先闖了出去,大嚷開來,不管即使找不找得到公孫揚眉或公孫小娘,至少,這件事情已張揚開來,省得兩人給軟禁下去,進退維穀,求救無門。

  孫搖紅懷裡有一把刀。

  那是公孫揚眉送給她的,彎如眉月,亮如水鏡,就叫「水月刀」。

  刀藏在懷裡。

  刀刃已溫熱。

  搖紅已擬隨時出刀。

  邀紅也不閑著,她袖裡暗藏飛針,左手指間夾著金釵,準備一擊不著,就要與搖紅刀、釵、針齊出!

  可惜她們沒有這個機會。

  襲邪就在邀紅身形一動、心意剛動、手勢始起、招式甫施之際,倏然出手。

  出手一招。

  兩劍。

  他一出手就制住了兩人。

  這是不可能的事,原因是︰

  一,公孫邀紅的武功相當好。她是「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的女徒,公孫自食慣使「朝天一柱槍」,江湖上外號人稱「自食其力,一柱擎天」,本來就是「山東神槍會」的一流高手,公孫邀紅已得其真傳。

  二,孫搖紅的武功底子也不差。她爹爹「挫骨揚灰、灰飛煙滅」是近年才響起來的稱號,但「山君」之名,早已名震遐邇。其實,「挫骨」、「揚灰」、「灰飛」、「煙滅」都是孫山君早年所創的四種槍法,其中「煙滅神槍」一十八式,孫搖紅也得其精髓,加上外公和娘親所傳的︰「彈指聽聲、聽音辨穴、金釵索命、銀針度活」四大法門,女中豪傑裡她絕對能坐上一個要席。

  三,她們兩聚於「安樂堂」的時候,常與公孫揚眉切磋武藝。公孫揚眉在武學上絕對是個卓越、脫俗、才華無可羈靡的少年英俠。他很快便觀察出搖紅武功基礎的強弱,也很快的發現她體質先天上的制限,所以,創了一套刀法給她,注重輕盈、厲辣、優美,十分合適搖紅的性子,使來得心應手。長槍大戟,對她本就負荷過重。

  那一套刀法,就叫「鏡花刀訣」。

  後來公孫揚眉又贈她一把刀,說是京裡好友相贈,是一把名門打造的刀。

  一把小巧玲瓏的刀。

  刀沒有名字。

  但刀清。

  刀亮。

  刀美得讓人驚艷。

  ──這刀一亮,就像是一次驚夢。

  於是搖紅就稱之為︰「水月刀」。

  那時,公孫邀紅也在場,撒嬌不依,扭說公孫揚眉偏心,只顧討好搖紅,當她不是人。搖紅、揚眉、邀紅三人其實都相交無礙,但年輕人間一遇著情字,難免總有爭風鬥勝的情形出現,不過,也僅止於小情小趣、逗情罵俏而已,還不是真個呷醋生妒。

  他們三人相處,還是坦誠歡樂、相互期許的多。

  公孫揚眉也真是才氣過人,聽邀紅那麼不平,後來連搖紅也為她說項,他便立即創了一套劍法給她。

  這一套劍法,無論手上抄著什麼事物,都可成劍,發動劍招,也就是說,女兒家有時帶利器出外,總是十分不便,不如利用俯拾皆是的東西,例如木條、量尺,甚至是竹枝、帚柄,全都可以當作劍使,連竹簽、筆桿也不例外。

  這一套劍法,就叫做「顧指劍」。

  ──就別看公孫揚盾看來隨意的劍、順手抬來的劍法、刀訣了,搖紅,邀紅在江湖上也打過幾場大戰、數回大仗,信手使出,居然還比「神槍會」的看家槍法還有勁、管用!

  所以,她們對這,『鏡花刀訣」和「顧指劍法」極是有信心。

  不過,她們才一出手,就知道這兩種可以不必準備長槍大戟便可以立即制敵、傷人的武功,對襲邪而言,完全不能奏效。

  邀紅一動,襲邪已一劍指著她︰

  眉心。

  搖紅一晃,襲邪也一劍頂住她︰

  腰間。

  襲邪只有一把劍。

  ──一把劍怎能同時威脅著兩人的要害?

  能。

  而且都不是劍尖。

  襲邪的劍鞘,點著邀紅的印堂,而他的劍鞘,倒反過來抵住搖紅的腰肋。

  局面非常明顯,她們不是他的對手。

  決不是。

  對方好像十分瞭解她們的出手︰「顧指劍法」和「鏡花刀訣」,一旦發動起來,舉重若輕,以無勝有,奇招迭出,連綿不絕──可是在尚未發動之前,比較欠缺的是渾實的內力和鞏固的根底。

  若在此時遇狙,很容易為敵所趁,一擊而潰。

  襲邪便是一擊得手,好像一眼已覷出她們刀訣法劍法的竅門和缺失一樣。

  ──可是她們從未向襲邪出手,甚至還未正式見過這個人。

  他是怎麼瞭解得這般清楚的?

  襲邪一招得手,突然收手,「嗖」的一聲,他的黑劍就倏地收回去了,快得使搖紅來不及細看那把劍的形狀,只知道在他收劍的時候,那把劍似是活的,像蠕動抽搐了一下,像玄色液體,烏水柱似的,絞扭著自動攢入了鞘內,還發出了一聲似有像無的哀鳴。

  搖紅忍不住驚詫,又問了一次︰「你……你到底是誰?!」

  襲邪嘴邊掛了一個極其冷峻的笑意,仍是回答︰「襲邪。」

  搖紅只覺得一臉莫名的恐懼,直透心顫,好像只要有這個人的存在,一切原來的安全感覺、紀律規矩,都不復存在了。

  「你來我家裡幹什麼?」

  「我現在是你爹最得力的人。」

  「胡說,大言不慚,我爹最重用的是公孫揚眉!」

  「以前是他,現在是我。」

  「你是怎麼懂得我們招式的破綻的?」邀紅插嘴。她也是美人胚子,不過美得跟搖紅不同︰搖紅柔而艷,她是嬌而艷。搖紅的美叫人疼,怕她給欺負、受委屈。邀紅的美是令人痛,怕給她刺傷、拒絕。「你是邪魔外道,邪門妖戶,潛進來偷學我們神槍會武功絕技的。」

  那青年笑了。

  居然笑了。

  且笑得很詭。

  但笑時看著邀紅,目光有點艷,笑得最艷時,突然殺氣大現,像一顆晶石遭陽光直射時爆出來的狂花瞬火。

  「也許你說對了。」襲邪道,「但把你們武功要訣告訴我的,卻是始創人自己。」

  「什麼?!」

  「公孫揚眉。」

  襲邪冷冷地道。

  「我不信。」搖紅堅決地道。

  「他為什麼要告訴你?一派胡言!」邀紅也啐道。

  「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襲邪反問︰「你們要離開緋紅軒作甚?」

  「我們正是要找公孫揚眉。」

  「找他?」襲邪斜飛一隻眉毛,詭怪地道︰「恐怕,你們已不必去找了。」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來了。」襲邪有點像著了邪,眼楮直勾勾的看著前方︰「他早已來了。」

  襲邪的「前方」,就是邀紅和搖紅的「後面」。

  她們倆也不覺回首。

  回頭就看見了一個人。

  公孫揚眉。

  不折不扣的「揚眉劍出鞘」公孫揚眉。

  不過,這個公孫揚眉看去,仿佛有點不對勁。到底怎麼不對勁,卻一時說不上來。但他一定是公孫揚眉,無論五官,輪廓、樣子、身形都是他,如假包換,只不過,神態總有點不是那麼個人似的,甚至不是「人」似的。

  最明顯也最怪詭的一點是︰他那黑而亮的眉毛,現在竟已變成了紅色,像兩片血羽──給鮮血染紅了的羽毛。

  看到了他,搖紅和邀紅都很開心。很驚喜。

  她們還以為他出了事。

  「我沒事。」

  公孫揚眉有氣無力地說。

  他隔了丈餘遠,並未走近來,他後面還有」一言堂」的好手,也是孫疆的嫡親,「山狼」孫子灰。

  孫子灰的人有點陰陽怪氣,小眉小眼,頦有大痣三顆,看去有點詼諧,總讓人有點灰溜溜的感覺。

  公孫揚眉跟孫子灰一向相處得並不和諧,公孫揚眉本來就「不大瞧得起」孫子灰。孫子灰本來也一力死心追求孫搖紅,獻盡殷勤,但搖紅一向知道這個人在外面敗壞了不少女人的名節、玷污了不少女子的貞操,對他很是鄙夷、顧忌。孫子灰知道自己肯定不受美人青睬之後,又結交了朝中權臣蔡京的兒子,引蔡折到「一言堂」走一趟,蔡折一見搖紅,就驚為天人,執意要納搖紅為妾。此事使蔡京也點了頭、開了聲。他的授意形同下令,甚至要比皇帝下旨還有力。搖紅當然死也不從,曾央娘親代為說情,勸說孫疆。孫疆當然有意結納攀附蔡京,但又要籠絡強助公孫揚眉,加上本對搖紅亦甚疼愛,而搖紅又抵死不肯,支持她者眾,故也一時舉棋難定。

  由於孫子灰惹來了一樁婚事,使公孫揚眉和搖紅的好事成了麻煩事,公孫揚眉和孫搖紅對孫子灰這種小人作為,就更看不入眼了。

  公孫揚眉甚至還與孫子灰交過手,因為孫疆大力調停,才不致你死我活,折損人手。

  孫子灰一向憎恨公孫揚眉。

  他甚至揚言︰若沒有公孫揚眉,他早已在「一言堂」總攬大權。

  可是,那時候,孫子灰就站在公孫揚眉身後,兩人竟流露出一種相依為命似的友好來。

  但見著了他,搖紅還是情不自禁。

  「我們還以為你出了事。」搖紅擔心的說,」你的眉毛怎麼了?」

  「你沒事就好。」邀紅劈面就問︰「你為什麼要把我和搖紅的刀法劍訣告訴了這邪裡邪氣的傢伙?」

  邀紅這是責問。

  其實她(們)所期待的答案是︰沒這回事。

  「那不關你們的事。」公孫揚眉的回答居然是︰「搖紅,你暫且留在這兒,別惹事。邀紅,你家裡發生了些事,跟我走一趟了事。」

  是的,在搖紅的紀事裡,在描述到這一段的時候,字裡行間,也洋溢著疑惑與不信︰她甚至不肯承認那天她看到的會「真的」是公孫揚眉。

  ──他甚至對她不理不睬不關懷,只「叫」走了公孫邀紅。

  如果叫走她的不是公孫揚眉,公孫邀紅一定不會想也不想就跟他去;要是叫她去的不是公孫揚眉,孫搖紅也一定不會任由邀紅一個人離去。

  她本來也想同公孫邀紅一道去,可是襲邪攔住了她︰「你不要去。」

  而且這有一股很邪味道的青年,給了她一個很足以讓她留下來等的理由︰「堂主夫人馬上就要過來看你了。你不是正要找她嗎?你若有事,就找她評理好了。」

  的確,搖紅覺得最近「一言堂」裡的事詭譎、古怪、暴戾且不合情理,她正要找那通情達理、持重且十分疼惜她的娘親,來弄清楚這件事︰怎麼連一個陌生人都可以將自己軟禁在家裡,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這還算是個什麼家?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最重要的是,公孫揚眉還朝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襲邪的話。

  ──雖然,與其說那是點頭首肯,不如說是他的頭,好像是過重的瓜實吊在過輕太瘦的蔓藤頂端,不勝負荷的沉了一沉、動了一動。

  公孫邀紅看來很擔心家裡出了問題,對公孫揚眉叫她過去,無疑也很有些驚喜。她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頓住,回頭跟搖紅說︰「不會有什麼大不了事的。你等我,我們很快便回來的。我們一定會跟你站在一道,你不用怕。」

  這時,在「緋紅軒」苑子裡有一叢長春花盛了,鋪在濃濃黛綠厚厚深碧的圓小葉掌上,是一朵朵純白的、艷紅、還有紅白涇渭分明互間相映的花,每一朵都像是一掌希望。但綠色那麼厚重,白色那麼純粹,只有紅色的部分,像一滴滴鮮血,嬌麗動人的撒在上面,風一吹來,萬瓣千葉搖,就分外顯眼了,讓搖紅這一眼看了,不知怎的,心中一愉,有點想哭,忍不住說︰「我們是朋友,好朋友,你要小心。」

  公孫邀紅本來開步要走了,聽了就回過身來,深注搖紅,握著她一雙手,真誠地道︰「我們何止是朋友,我們是姊妹,好姊妹。」

  然後,邀紅就走了。

  之後,搖紅也再沒見到她了。

  在搖紅的手記裡,顯然是認為︰那一次,是她最後一次和邀紅見面,但卻不是和公孫揚眉──因為她認為溫柔纏綿的那一夜之後,公孫揚眉就已經失蹤了,不存在了,甚至她在翌日見到的那個,並不是真的公孫揚眉。

  那一次,她肯定他沒揚過眉,是一直垂著頭。

  她仍給軟禁,兩次試圖要闖出去,都給人截了回去。

  她第一次溜走,給襲邪截回,無論她怎麼出手,襲邪都能輕易化解。

  他沒有傷害她,可是他卻比直接傷害她更令她心頭髮毛。

  一,他對她任何武功、招式,都很熟悉,不管「神槍會」的槍法,還是「安樂堂」的秘訣針法,或是「一言堂」看家本領「飛煙神槍」,乃至公孫揚眉獨創的劍法,他都似瞭若指掌,舉手而破。出手破解的時候,還雙目發亮,面上帶了半個詭笑──就像在「遊戲」一樣。

  二,他看她的時候,神情獨特︰像看一盤放到他面前的美食,但他又並不急著要吃,可是,只要他想吃、要吃,就一定吃得到似的。

  他截住了她,讓她知道,只要他不許,她是決走不出去的。

  她很憤怒,問他︰「你憑什麼攔住我?這是我的家。」

  襲邪的回答是︰「堂主的命令,我不能不聽。」

  她怒道︰「你叫爹親自過來給我個說法。」

  襲邪只道,「他要來時自然會來,叫也沒用。」

  搖紅忿忿地道︰「你又說我娘會來看我的!」

  襲邪的一雙像在陰間才見得到的眼楮,完全沒有一點善意,他似對他答允過而不能履行的話,視作天經地義︰「她會的。說來的時候她便會來,你急也無用。」

  然後他告訴她一句「奇怪」的話︰「你其實應該感謝我才是。在世間,只要你運氣沒了,本領不夠,依靠誰都沒有用。你爹很有本領,你娘很疼你,但他們一旦出了事,又能依賴誰?今後,你若趕緊依靠我,還聰明一些。」

  盡管這話使搖紅不寒而悸,她還是怒斥︰「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本小姐說這種話?!」

  那邪氣青年居然回答跟上次回答她一模一樣的話︰「我是襲邪。」

  「想我靠你?」搖紅索性豁出去了,大聲尖叫︰「你去死吧!你給我滾!」

  襲邪一點也不激動,只告誡她︰「我死不了。但你心愛的人只怕都得死得很慘。還有,我要是真的走了,不再在這兒守護你,你恐怕才是真的不幸哩。」

  他說的竟是真的。

  到了第二次,搖紅想偷偷溜走的時候,遇上了三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

  她一見到這樣子的「人」,心已慌了一大半,他們一只有嘴沒有鼻子,一只有鼻子沒有嘴巴,還有一隻,全身都是鼻子或嘴,不,都是洞,全是窟窿。

  搖紅跟它們也簡直「不能打」。

  因為招式、武功用在「它們」的身上,都沒有用。

  全不管用。

  搖紅的確已刺了「它們」七八刀,但它們依然如狼似虎、像魅類妖,一下子,就按住了她,張開血盆大口,和那些洞,就要咬她、噬她、吞食她,並發出咪咪嗚嗚的怪鳴。

  「他們」的體味很臭。

  臭得像爛了腸肚的幹屎撅。

  搖紅真嚇壞了︰她實在沒法想像自己家裡、院子裡怎麼會來了那麼多「只」怪獸。

  她現在開始明白為什麼最近每到深夜,都會聽到今人毛管豎起的慘嚎與哀號了。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在怪獸手上,更斷斷不曾想過居然會死在家裡的怪獸爪牙中!

  她給揪往之際,就算沒給吞噬,也快嚇死了,「幸好」,那時,那邪氣青年「又」出現了。

  他一揮手,發出古怪的撮嘯,那些「野獸」就「退」了下去。

  盡管在走的時候,一面撒手一面捶胸,一面怪嘶一面目露凶光,但還是一隻一隻的退下去了。

  「我說的對不對?」襲邪在深夜的花叢裡,語調平靜得像在評點一幅陳年山水畫,「你遇上我,是幸運了。」

  搖紅仍未在驚恐中復元。

  「要是我遲來一步,」襲邪的語音一點惡意也沒有,但他每一句話都似不懷好意,還邪氣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就會給這班野獸吞噬、撕裂了──它們在殺人飲血之前,最喜歡先發泄它們的獸欲。」

  然後他像家長問犯了錯的小孩一般︰「你有什麼事,都可以得到允許,我是個好商量的人。你為什麼要走?」

  搖紅只是哭泣。

  她知道在這時候流淚是示弱的行為,但她因為太驚懼和太無助,忍不住要飲泣。

  「是覺得悶吧?」襲邪居然替她猜估,「好,我把丫鬟小紅找來陪你。」

  搖紅似又有了一線希望。

  「娘呢?」她哀哀的問,「你不是說她會來的嗎?」

  她本來要問的還有公孫邀紅,更需切要知道的是公孫揚眉。可是她現在已清楚的意會到︰只怕,她決不會那麼「輕易」便見到他們的了──但爹總不會連娘也摒棄在外吧?

  襲邪聽了,只說了一句︰「你急什麼?我說的話,一定算數,只爭遲早。」就走了。

  當天晚上,當搖紅撫著她身上那些又青又瘀的傷痕之際,忽然,燭影一晃,公孫小娘已來了。

  她憔悴。

  她蒼老。

  她甚至滿身是傷︰有的是瘀傷,有的是擦傷,更嚴重的是內傷。

  搖紅一看,已渾忘了自己種種波劫,一直要問她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爹瘋了。」公孫小娘悻悻的道,「他本來是個有才幹的人,但卻野心太大了,大得什麼都可以犧牲,大到什麼都不管。他做的事,傷天害理,禽獸不如。我勸他,他不聽。我阻止他,他毆傷我。」

  然後她母親隨即發現了她的不快樂和身上的傷。

  公孫小娘很快的就明白過來了。當搖紅告訴她公孫揚眉,邀紅也可能為此事而「失蹤」之後,還提起公孫揚眉的古怪舉止,她娘親就表現得十分激忿,切齒冷笑道︰「他們太過分了,終於魔頭反噬、作法自斃。我沒想到連自己人都可以這般對待。我已別無他法了,只有全力去破壞他們的計劃了。」

  搖紅著實吃了一驚︰「娘,你要小心……」

  「你不要擔心。我要是真阻攔不了他們的陰謀,只好聯同『安樂堂』,不惜告上『正法堂』,也要截下這一場浩劫……」公孫小娘噙著淚光,撫著搖紅如瀑烏發,淒婉的道︰「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但你爹和那姓蔡的以及上面的人,全著了魔似的,所作所為,已怒犯天條──我就算入地獄、下油鍋、闖南天門,也只好盡一己之力,決不能讓下一輩再受害了。」

  也不知怎的,那時候,燭火吐舌,映照在公孫揚眉的畫和題字上,孫搖紅只覺得很愴然。

  可是她卻忽然打從心裡生了疑問︰

  為什麼公孫揚眉還在與她恩愛纏綿之際,竟會生出了「此情可待」的情懷,而且還寫下「愴然」等字句呢?

  為何?

  她沒有找到答案。

  因為她娘親也沒再回來。

  倒是小紅來了。

  來伴她。

  陪她。

  ──幫她度過悠長的歲月。

  至於小紅,也給近日來,「一言堂」裡發生的事,給唬得膽戰心驚,瑟縮不已。

  因為事情太可怕。

  太詭怖。

  一切都發生在搖紅自己的家裡,自己的身邊,一下子,熟悉的全變作陌生,大家的態度全不一樣,每個人都懷著疑慮和恐懼,像一個大難,一場浩劫,或是一次天譴。

  只有花仍盛開。

  開得盛,開得艷,開得了無忌憚。

  ──就像他們也知道︰開完這一次,就要謝了、凋了、灰飛煙滅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5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四回 花凋

  在那座亙古以來就給稱為神峰,歷代皇帝多在此進行封禪大典,祝神祭祖的古老山上,有的是名勝古跡,行宮、神廟,錯落分佈;碑刻石雕,比比皆是。樓、殿、軒,閣、寺、庵、亭、宮、觀,牌,棋布於這座崢嶸崔嵬的山上,各佔要害,互添勝景。

  然而,此際,臨王母池的虎山頭上,風很大,還沒下雪,但卻比降雪還冷。

  ──快下雪了吧?

  山上有七具死屍。

  虎山口血漬斑斑。

  他們本來是七個生龍活虎、龍馬精神的年輕人。他們都有名有姓,在家族裡受人寵護和讓人崇敬,在江湖上也有名譽有地位。其中一個最有志氣的,他的抱負是入朝主政,做個改變歷史的大人物。其中一個志氣最小的,也想玩盡他一生所見過的美女。有一個還有點斷袖之癖,他的一去不回使三個跟他相好過的男子傷心欲絕。另一個則有咀嚼蟑螂、蚤子和梨一齊吞食的怪癖,直至他死時還沒有人發現過他有別的癖好。有一位則因為從強梁手中救過一位寡母和兩名孤兒而負傷斷了兩指,他也因此名聲大噪,但他的家族和江湖上的人當然並不知道他後來也在無人之處姦污了那美麗而薄命而又不防範他的寡婦,因為他想保存好名聲,所以他把母子女三人全推下山崖去了,然後他繼續享用他的榮譽。有一個脆弱得只要聽到孔雀叫鳴,就會全身顫哆,潛伏的羊癰癥發作,但天知道他做愛時喜歡割開女子的血脈搏,讓他進入女子體內得到高潮的同時,也享受到身下女子失血而歿的快感。還有一個是正常人,只不過喜歡在熱瓦上小便,在冰封的河上大解,他為了喜歡聞到活烤焦肉的味道,往往把敵人留而不殺,將之封了穴道,把敵人的手手腳腳按在熱炭上灼烤,他享受那種焦味和對方的慘痛,據他(只)告訴他的同門師兄弟︰「那感覺像剛鑄造了一把好槍,同時丟了精。」

  然而,而今,他們都躺在山上,內髒東拋西棄,殘缺不全,一地都是,如果無人收屍,很快就會腐朽,化為泥塵,天地共棄,人鬼不識,跟七隻蟾蜍、蟑螂或野犬,沒有什麼分別。他們死去,生前的怪癖也因而泯滅。

  但在這荒涼又古老、輝煌又威嚴的山上,活人還有兩個。

  至少還有兩個。

  搖紅和鐵銹。

  ──姑娘和山梟。

  山梟突然翻身跳下崖去。

  搖紅嚇了一跳。

  她沒想到那禽獸居然會去尋死!

  ──會在這時候去覓死!

  (野獸畢竟是野獸,不可理喻!)

  可是她隨即就發現不是︰

  山梟仍然活著,一隻手攀住山崖,雙腳淩虛踢動,勉強且吃力地把笨重而臃腫的身軀擺蕩過去,用另一隻手竭力伸展,竟去采絕崖前的那一對艷麗的花。

  他身下是萬丈深淵,掉墜下去,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他全身只有幾只手指在勉力支撐著他那碩大無朋的軀體。

  山崖邊的土塊已漸承受不住,土質紛紛墜落。

  「它」在山崖下牛喘著,但仍用盡力氣蕩去蕩來的伸手採花。

  花在崖邊。

  人也在絕境邊緣。

  搖紅忽然想到一件事。

  這件事讓她心跳陡然加速,幾要飛脫出胸肌來︰

  她何不趁此時殺了「它」!

  地上有刀。

  刀身烏亮。

  刀面反照出她殺氣初綻的面靨。

  (殺它吧!)

  ──殺了它,就一了百了!

  手在崖邊。

  那些手指有的像一塊爛布、一支破栓、一條風幹的腸和一管破筆,總之,就不像是人的手指,但它仍卻緊緊抓接著崖邊的岩土不放。

  一放就沒命。

  ──那是「它」的性命。

  雖然似「野獸」一般的東西,但一樣珍惜生命。

  但此際,刀就在搖紅手上。

  生命就在她刀下。

  她是只要一刀下去︰不管所斬的是手指還是人,它就必死無疑。

  刀光照艷容。

  ──一刀就可以殺了這孽障。

  古老的山上。

  崖前有持刀的女子。

  絕壁前有花,妖艷的紅。

  她的刀就要濺血。

  她心裡巴不得下一場激烈的雪,狠狠烈烈,熾熾熱熱的淒艷的雪。

  這時候,鐵手和猛禽正在「一鹽院」裡,全神貫注著「慘紅」的最後一章。

  ──雖然,他們也感覺得出來,外面發生了很多事,仿佛正在進行許多調動,以及已完成了不少的調度。

  可是他們也察覺了這以小紅付出性命換來的手記,十分重要,而且,對整個案情有著重大的線索。

  他們一定要看完它。

  他們甚至已發覺窗外有人正在監視他們此際的閱讀。

  ──那些人,好像不當他們是在閱讀,而是在密謀下毒,如臨大敵。

  甚至比剛才在紫微樹下包圍鐵手更嚴陣以待。

  不過,劉猛禽久經戰陣──劉家有三兄弟,三個人都是高手,一個是次子,叫仲獸,已成為刑總朱月明麾下好手;一個是老,叫季仁,為「有橋集團」米蒼穹的手下大將。

  猛禽原名為「孟勤」,正如其弟腫獸原為「仲叟」一樣,因為作戰勇猛,對敵狠辣,故被江湖中人諧稱為「獸」、「禽」,恰好成對,也正好能形容這兩兄弟殺敵時之勇猛剽悍。相媲之下,劉季仁這名字就幸運多了,由於他常鬱鬱寡歡,憂形於色,武林中多也只稱他為「杞人(憂天)」而已。

  至少比較文雅些。

  猛禽一向勇悍。

  且一味勇悍。

  對敵之際,他當殺人、剖肺、剜心、斫頭,皆為平常事。相同的,如果犯人能制勝於他,他遭的下場,也不以為意。他是那種為了打擊敵手、重創對方,會不惜一出手就插瞎敵方一雙「招子」的人──甚至也不介意一伸手就因戳瞎對方眼楮而貫穿過敵人腦後的人!

  就算對手是女性也不以為忤。

  可是,連他這樣子剽狠的人,看到「飄紅手記」中篇「慘紅」的末段,也難免有點不忍心,對鐵手而言,就更加不忍卒睹了。

  「飄紅手記」是這樣寫下的︰

  室外的花,已經快要凋謝了,可是,我幾時才可以出去呢……

  「出去」,是代表了自由,代表了能回去過去的幸福生活裡。甚至代表可以再見到娘親、公孫邀紅、公孫揚眉……

  「出去」是搖紅的心願。

  最大的心願。

  最大的心願往往達不成。

  ──茫茫人海中,有幾人的最大心願是可以如願以償的?

  對任何人而言,「可以出去」只是個最渺小、基本的心願,您隨時都可以放下書走出去,但對搖紅來說,這是個絕望的希望。

  難如登蜀道。

  難若上青天。

  ──如果不是遇上了這種情境,誰又會知道現在能夠「自由自在」的「出入」,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莫非人到了真的失去幸福時,才知道幸福的可貴,才知道那就是幸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6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五回 花之凋也

  花之凋是因為季節的轉換;生命和新陳代謝,草木皆然。

  人之凋是因為好運氣已過去。

  許是搖紅姑娘之厄運已然來臨,且來得十分威皇強大,無可匹敵,來勢洶洶,且一點也不留餘地。

  搖紅仍被幽禁。

  只有小紅還時可出入,但也受監視。

  「一言堂」的人手迅速轉變,以前的「老臣子」,不是不在了,就是暴斃了,不然便是戰死,壯烈犧牲。

  目前,榮升在堂內,且成為孫疆強助的,已沒有了公孫揚眉,取而代之的是當時初入「一言堂」時只不過給人稱為「小菜」的(也許當時他的地位也只不過如一道「飯前小菜」吧?),而今給人尊稱為「大總管」的襲邪。

  孫疆子佷孫子灰依然是堂內「紅人」。

  他是孫疆的「近親」,孫疆一向信任他,只不過,信任不等於也重用──而今,山君對他就很委以重任。

  另外一個,便是鐵銹。

  鐵銹幾乎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禽獸」或是「怪物」。

  「它」是標準的︰對山君唯命是從,沒有怨言,也沒有言語,甚至沒有思想,就像是「山君」豢養的一隻獵犬,出手殘狠,嗜血暴戾,不留餘地,幾乎連人性和感情也沒有,只一心一意為一言堂做事殺人。

  也許,對其他大多數人而言。「它」完全是公孫揚眉「失蹤」後才正式公開出現的「產品」。(以前的最多只鎖在地窖裡,哀嗚求生,終遭毀滅。)在這之前,鐵銹幾乎是不存在的,也許還有人聽說過「人形蕩克」,但誰都沒見過這種「怪物」。

  其實,也不只是「它」,而應該是「它們」,因為這樣的」怪物」,在「一言堂」裡,已越來越多,越來越常見,也越來越可怕──同樣的,「一言堂」的勢力,也越來越大,名堂更越來越多,當然,形像也越來越敗壞。

  也許,「山梟」鐵銹,只不過是孫疆麾下最出色、最強悍、最可畏也最忠心的一「只」。

  不過,對搖紅來說,卻非如此。

  她不但曾經跟邀紅見過在地窖中那一群卑微、齷齪、擠在一狹小空間裡等死的「怪物」,也見過幾次所謂成功了的「蕩克」,開始在院子裡作一些掃地、砍柴、砌磚、挑糞的工作。

  「它們」只默默地工作,偶然狂性大發,抄紅磚砸打自己的頭顱,拿竹戳刺戳自己的大腿,以致鮮血長流,卻不見傷人害人事件。

  不過,發過脾氣的「蕩克」,很快就給「毀滅」了。當時,發號施令的,多是山君,有時卻是公孫揚眉,有時是孫子灰。他們只要發出了暗號,其他的「蕩克」就會一擁而上,將那只「造反」的」蕩克」噬食得皮肉不留、屍骨無存方休。

  搖紅看得毛骨悚然。

  她本來也跟大家一樣,對這些「怪物」很是畏懼、厭惡。

  可是,她卻發現原來這些「蕩克」,」本性善良」。

  那一段日子,因為公孫揚眉太過聚精會神於從事「蕩克」品種的製作上,忽略了搖紅,搖紅心裡難過,曾在月夜裡在花圃中獨自吹笙。

  她本來就善吹笙,擅韻律。

  她愛吹笙。

  寂寞時,她就吹笙自娛。

  奏完了一闕,她忽然覺得很想念公孫揚眉,很想念在「安樂堂」的日子,兩種懷念疊合在一起,就成了鼻子一酸,潸然落下淚來。

  不料,卻有嗚咽之聲傳來。

  這飲泣之聲,十分難聽,就像是幼童給捏住了喉鼻掙紮哀鳴一般,搖紅自恃這是她「緋紅軒」的花園,誰敢在這兒惹事?一面低叱︰「誰!」即「撥草尋蛇」,尋聲探去,卻發現是一隻奇醜奇臭的,遍身銹跡「人形蕩克」,在那兒張著嘴哭。

  淚流滿臉。

  搖紅呆了一呆。

  她真的是沒想到︰怪物也會哭泣!

  這「怪物」的確在哭。

  而且還哭得很傷心。

  搖紅很有點意外。

  她不明白這「怪物」為何要哭。

  她只記得這「蕩克」看見她的時候,好像很害怕,也很畏縮,特別的是,這「蕩克」看她的時候,眼楮最深處,會發亮,發紅,既有點妖異,又似帶有感情。

  ──好像在他眼瞳深處,就是它血紅的心。

  (真奇怪,「怪物」怎麼有感情?「野獸」怎會聽笙?!)

  於是,她打手勢,叫那「怪物」勿要害怕。

  那「怪物」後來好像真的沒那麼畏懼了。

  她遇上了這只「怪物」,便對「怪物」開始生起了不同的看法︰

  原來它們也有感情的。

  它們也有「人性」。

  ──「它們」到底是不是「人」呢?

  這點好像已變得不十分重要,反正,對搖紅而言,只要「它們」有「人性」便是了,貓、狗、小鳥都是「禽獸」,但只要通「人性」,便可以疼護,便可以交流了。

  搖紅一時興起,還做了一件事︰

  擷了一朵花,送給「它」。

  那是朵「滿山紅」。

  「它」乍見那朵由她縴縴素手遞上來的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知掩住醜臉,躲開,畏畏縮縮像要攢入泥牆、地底裡遁形不敢面對似的。

  「怕什麼嘛,避什麼!」搖紅一氣就叱,「這是我送你的花。」

  然後不嫌腥臭,還替「它」戴上了花。

  戴上了這朵花。

  那「怪物」完全完完全全的怔住。

  搖紅見「它」那又醜又鈍的傻樣兒,不覺「噗嗤」一笑,回房去了。

  只剩下月光和怪物,以及「它」頭上的花。

  紅花。

  她回「飛紅居」的閨房裡,依然懷念公孫揚眉。

  仍然懷想從前的日子。

  她仍想念在「安樂堂」時的種種噓寒問暖,玉琢銀妝,揮弦彎弓獵,紅泥小火爐,暖暖。

  她帶著懷念的淚在眼邊,睡去。

  然而,那「怪物」卻在她窗外站了一夜,不去。

  「它」頭上依然戴著她擷的花,朵朵。

  大紅花。

  ──還有那一笑,多好。

  雖然,到了次日,那「怪物」為了這朵花,給人恥笑,給人叱罵,甚至給孫子灰和孫疆大力鞭撻,「它」卻一直仍護著這朵花,那時候,要不是公孫揚眉出來為它說了句話︰「讓它保留這朵花吧──一朵花算什麼!」它只怕就給當場活生生打死了。

  這朵花在不久之後,就凋謝了。

  然而,這朵花卻在它心中永存不朽。

  一直活著的紅花。

  那本來也只是一朵無關重要的花。

  它原來也只是一隻無關重大的怪物──許多怪物中的一隻怪物而已。

  但它後來終於有了名字︰

  「它」就叫「鐵銹」──許是因為「它」身上不但有銹味,還有銹跡斑斑之故吧,一點點、一塊塊、一團團的,粘在皮痂與長毛上,像血癬一樣。

  它外號就叫「山梟」。

  也因為搖紅遇上了「山梟」的「前身」,使她省悟︰

  這些「怪物」可能不是「野獸」,而是人!

  ──否則,怎麼會聽韻音?怎麼會哭?!如何會感動!

  所以,她就設法多方打聽,終於從她母親處打探到了一些端兒,再從孫子灰那兒好顏相待,嗲聲嬌嗔,使得孫子灰色授魂銷,便說出了製造「人形蕩克」的「究竟」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6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六回 開謝花不凋

  原來「人形蕩克」不但是「獸」,也是「人」。

  這是孫疆受「神槍會」中「一貫堂」堂主孫三點所命,秘密製造這種「武器」。

  這段時候,「一言堂」勢力,漸受「拿威堂」取代的威脅。

  而今,群雄並起,「山東萬馬堂白家」重振聲威,「東北成聚德沈家」又出了出類拔萃的人物,兵強馬壯,高手如雲,「一言堂」再不振作,就會連累「神槍會」在江湖上失勢,武林中失威。

  而且,蔡京用人在即,「神槍會」若不發威,定遭摒棄。

  為這點,山君十分焦慮。

  也非常焦躁。

  可是,經過孫三點總堂主的拉攏撮合,「一言堂」終與「拿威堂」聯手,又跟江湖上以製造奇兵奇器成名的「黑面蔡家」合作,要製造一種在閩南蔡家也不便製作的奇特「兵器」︰

  那就是」人形蕩克」。

  任何兵器,都得要有擅用它的人來運使,才能成為利器。

  ──要是使用不得其法,再利害的武器,也形同虛設。

  在市肆中的屠夫和上山砍柴的樵夫使來,一把斷金削玉的金虹劍,恐怕還比不上一把屠刀或柴刀好用。

  大凡一個國家若要拓疆開域,完成霸業,首先需要的就是人材和戰士──在武林中各家各路的幫派、家族亦如是。

  擁有強大的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把兵器威力全面發揮的人材。

  「黑面蔡家」向善於製造「武器」,這次他們的構想︰是把人和武器合一,成為一種至強大的武器。

  可是,只要是人,就有私心,有時會怕死,有時有野心,還有各種欲望的引誘──可是兵器本身卻不會背叛它的主人。

  不過,兵器卻不會自行發動攻襲、保衛主子。

  這個兵器世家的意念是︰將人性完全泯滅,混合獸體,造成一種既堅強而又兇悍、既忠誠又無思想的「怪物」,既是「兵器」,也是「人材」,全不必擔心它會逆反(因它無思想),又可終生操縱之(因它的七情六欲俱給閹割了),豈不是盡善盡美矣!

  黑面蔡家雖然有這種構想,可是,他們卻成不了事。

  他們的掌門人「黑煞神」蔡大白,幾次進行這個計劃、都慘遭失敗,原因有幾個︰

  一,「黑面蔡家」還不能算是武林中極強大的家族(因此他們才想藉創研新而威力強大的武器以求出類拔萃),他們一有異動,即遭別的幫派和家庭幹擾,乃至攻擊,「黑面蔡」一直不敢明目張膽,也不能輕舉妄動。

  二,他們家族地處富庶繁榮的閩粵之地,受到各路各派的監視,就算朝廷和刑部對他們也不放鬆,他們如果放手大搞,只怕內外受敵,黑白兩道,會一齊聯手制滅他們,何況,在財力和人力的資源上,他們也十分匾乏。

  三,製造這種武器,成則興家壯大,敗則成千夫所指,身敗名裂。「黑面蔡」一家主事者,都覺得「承擔」不起這種動輒讓人冠於「千古罪人」的計劃。

  四,「黑面蔡家」對這「武器」還未完全能翻造成功,甚至還不能完全駕禦和掌握。

  不過,他們有的是製造「古怪兵器」的豐富經驗,以及匪夷所思的創意。

  這個消息卻讓「一言堂」堂主孫三點得悉。

  他也要大展鴻圖,壯大「神槍會」,使「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的名頭,能把「蜀中唐門」、」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靂堂雷家」、「老字號溫家」、「太平門梁家」、「四分半壇陳家」、「下三濫何家」、「飛斧隊余家」全給壓下去,只他孫家「一枝獨秀」。

  可是,光憑孫家目前六大分堂的實力,他自知還辦不成這一點,於是,他便暗中與蔡大白「黑面一族」合夥,以「神槍會」的人力、物力,以亦位居東北偏遠之地的利便,進行了製造和培植「人形蕩克」的「大膽計劃」。

  在這個計劃未成事之前,他們不但要瞞住武林同道,還要避開官府的注意,更且要將絕大部分「神槍會」的成員,尤其是「正法堂」的人,蒙在鼓裡。

  原因是︰這計劃太「傷天害理」。首先要「犧牲」不少本來是「正常」的人,將之「獸化」,用野獸的五髒、乃至部分的腦髓與「原人」混合,將「他們」的服從性和戰鬥力大大加強,但又沒了「人性」、「私心」和「思想」。

  ──這樣,「人形蕩克」便自知效忠,驍勇善戰,嗜血好殺,不擇手段,但又不會背叛為私,遂而成為最「趁手」最具「威力」,最「靈動」而無「後顧之憂」的「兵器」!

  但這樣作法,實在有幹天和。

  ──好好的一個人,忽然成了非人非獸的「武器」,泯滅人性,成為工具,任人奴役,為武林正道所不取。

  一向主持公道,主掌正義的「正法堂」,如果知曉底蘊,必然會大力反對這個「自私自利」的計劃!

  可是,為了「神槍會」的將來和前程,「槍神」孫三點毫不猶豫便作了這樣的決定。

  製造「人形蕩克」。

  要不,就給弱肉強食的武林吞噬。

  「一言堂」擁有「神槍會」最強大的軍事實力,「拿威堂」則是「大口孫家」高手的大本營、秘技的集訓地,孫三點要進行製造「人形蕩克」計劃,必須要這兩大分堂的支持。

  這點並不算太難。

  因為「一言堂」堂主「挫骨揚灰,灰飛煙滅」孫疆和「拿威堂」堂主「青龍偃月槍」孫出煙兩人既是同一家人,但也是競爭對手,更是仇敵──然而兩人都有志氣,有野心,而又好勝,喜功,同時十分維護家族。

  孫三點就利用這一點,讓這兩堂的主事人為爭取這項重任,為這家族爭一口氣,而搶著製造「人形蕩克」。

  在這種情形下,誰也沒有怨言,誰都沒有顧疑,只一心一意,要趕在競爭對手的前頭,成功製作出一隻「完美的」人形蕩克來。

  ──只要有一隻「蕩克」成功了,其他的「蕩克」便會逐漸改良,然後,「神槍會」便會「人」強勢壯,大口孫家獨霸武林,已屬必然,只爭遲早。

  孫三點知道,一旦其他分堂知曉這計劃,必定大力反對.所以他也決意隱瞞,只需「拿威堂」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三父子秘密進行,「黑面蔡家」方面,派出了副掌門人「死神引弓」蔡英中去暗裡相助。「一言堂」方面,也由孫疆秘密督工,加上孫子灰和公孫揚眉的鼎力協助,「黑面蔡」也派來了第一高手「伏吟神劍手」蔡襲邪名為協力,實為監督。

  所以,這計劃,「神槍會」其餘三大分堂︰正法堂、安樂堂和得戚堂,並不得悉。「一貫堂」中有三大元老,其中也只有「魔消道長」孫尋愛背後大力支持孫三點,其餘的「半天眼」孫破家及「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都給蒙騙了。

  不過,開始那一大段時期,「人形蕩克」的製作,並不成功。

  而且還是非常的不成功。

  「製造」出來的「人形蕩克」,不是因為給磨滅了人性而致全無靈性,連豬狗都尚且不如,就是太嗜殺暴戾,莽烈得難以控制,不然就是畏縮膽怯,羸弱不堪,把好端端的「人」和凶巴巴的「獸」,合並交揉成一隻「四不像」而又毫無用處的「垃圾」。

  這些不成功的「產品」,也只好將之關在地窖、牢籠裡。任其自生自滅,或索性灌水放火,將「它們」一舉消滅,以免現世。

  「消滅」的方法,異常殘忍,也非常冷酷。

  孫疆開始本也並不熱衷。他只去爭取孫三點對他的信重以及熱衷跟「拿威堂」鬥。

  鬥智。鬥力。鬥功夫。他要比一比,看誰先拔頭籌,成功製作出一個「完好的」人形蕩克。可是後來都不是了。「製造人形蕩克」這件事很奇特,它好像是一種藥,一種遊戲,像賭,又像嫖,也像吸大煙般的,從伊始只好奇淺嘗,到飲鴆止渴,沉淪下去,萬劫不復。

  孫山君是愈幹愈認真。

  愈製作愈上癮。

  甚至是愈遇失敗,愈要成功。

  他後來是欲罷不能,而且,他的脾氣也愈來愈暴躁,到頭來簡直是人心大變︰

  幾乎完全成了兩個人。

  這好比是苦因得苦果︰一種壞種子種下去了,自然得出來的是壞的樹,敗壞的果實。

  山君製作了許多「失敗」了的「人形蕩克」︰也就是說。他用折磨的方法,「處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這樣子的「作孽」,他也是意識到了,因為無以自拔,所以他更加變本加厲,獸性大發。

  想來,在「拿威堂」的「天地人三槍」孫出煙三父子,亦如是,不例外。

  不少的「人形蕩克」製造出來了,但只是一群毫無「用處」的「人形獸」,只好一一將之摒棄、摧毀,就像花開了就要謝一樣,不凋的是那一顆「生生不息」的心。

  孫疆矢誓一定要製作出一頭「像樣的」人形蕩克來。

  不過,無論他再怎麼努力,也只能製造出一具具如同「活屍」般的「人」來。

  ──許是︰「蕩克」在古羌語的意思就是︰活死人的意思,所以,不管他們怎樣努力,得到的都只是行屍走肉。

  離開「理想」(一是殺傷力奇大的人形武器)還遠著呢。

  直至「山君」遇上了公孫揚眉,並得悉他在「安樂堂」內學得非常豐富專業的醫藥常識。

  「安樂堂」是「山東神槍會」經濟支柱,由公孫自食帶領的經營對像主要是︰藥材。

  東北本就是產名貴藥材的聖地。

  公孫揚眉從藥商、參客那兒學到非常高明的用藥知識。

  孫疆於是以他答允將女兒許配給公孫揚眉為「餌」,讓他參與製造「人形蕩克」的事。

  雖然公孫揚眉初時只是「盛情難卻」,勉為其難的敷衍一下,可是,不旋踵的他跟孫疆一般情形︰

  對此項工作「上了癮」!

  於是他作出了「改良」,並「奉獻」了他對醫理上的精見,用了一些藥,配了一些方,居然能扭轉乾坤,慢慢、漸漸、終於、突然,「製作」出一隻「成功的」人形蕩克來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7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七回 不凋花

  畢竟,公孫揚眉跟孫疆在製造「人形蕩克」一事上的「過程」是十分近似的,但其「下場」,還是到底不一樣。

  很不一樣。

  也許,這是因為公孫揚眉接受了孫搖紅的規勸之故,或許,公孫揚眉從頭到尾都沒有因而喪失本性,失去本來面目之故。

  孫疆就不一樣了。

  他沉淪了。

  ──這件事就像賭博或嗜毒一樣,開始只是小賭怡情,而後動了真火,愈賭愈火,愈輸愈多,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人也開始蛻變了︰變得指天罵地,廢餐忘寢,心存僥幸,不罷不休,而致成了一個「賭徒」.甚至失去了「人」的本質,成了「賭鬼」了。

  正在沉淪的人見不得人上岸。

  ──誰要是在此時「上岸」了,就像是做了「出賣」他的事情一樣,他會拉他下去,跟他一並墮落,永不超生。這才甘心。

  上癮,可以使人渾忘一切,悉力以赴,精益求精,專神貫注。──可是,如果「上癮」在壞事上,那就萬劫不復,永墮淵藪了。

  所以,人不分好壞美醜,只看他做了什麼事,多幹壞事的,是壞人;多行善事的,是好人,當然,人多是有好有壞,不盡是好,也不完全壞的為多。故爾,要是人發了達,因為他是殺人放火。開賭貪汙而「功成名就」的,這種人,再富貴成功,我們也不佩服,仰慕。有些人,心存善念,盡其所能,去幫人助人,扶貧濟弱,盡管只是一個平凡人物,並無赫顯功名,爵位富貴,我們一樣當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值得尊重敬仰。

  不錯,花開開就要謝了。

  但是,世間畢竟有些花是開了就不會凋的。

  它就在人的善念裡。

  ──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

  那一隻(也是第一隻,也可能是最後一隻)製造「成功」的」人形蕩克」,就是日後人們稱之為「山梟」的鐵銹。

  那是萬中無一的成功。

  它本來沒有名字,但由於它有鋼鐵一般的軀體,可以承受任何人類與野獸都承受不來的打擊,因而人稱之為「鐵」──不是姓,而是形容──正如鐵手一樣,只不過,「鐵手」真的原來姓「鐵」,名游夏。

  製造「它」,真的是十分不易,過程屢有困難,所以「它」的模樣跟所有「不成功」的人形蕩克一樣︰醜,而且全身染有斑斑紅癬,就像銹蝕了一般。所以「神槍會」的成員就叫他為「銹」。

  故此,「銹」也是形容──全名是「鐵銹」。

  它力大無窮,兇猛殘暴,但對孫疆唯命是從。

  「神槍會」正需要這種人材(不,應該說是︰「武器」﹞。

  鐵銹出現之後,「一言堂」內許多反對孫疆「所作所為」的聲音,開始逐一消失。

  ──那些人,不是無故暴斃,就是遭受猝襲,或忽然銷聲匿跡,從此不見於茫茫江湖。

  不光是在「一言堂」內,但仍隸屬於「神槍會」中的「反對者」,也一一離奇死亡,死相令人慘不忍視。

  甚至連不屬於「神槍會」中的東北武林派系裡。有任何人對「一貫堂」、「一言堂」和「拿威堂」表示不滿或對抗的,其結果也大抵一樣。

  不過,鐵銹雖然孔武有力,但卻似乎並沒有賦予同等的「智慧」,以致它雖兇狠勇猛,可是,對「主人」的命令卻只知服從,不懂反抗,就算是責打淩辱,它也一樣俯首承受。而且,也沒有任何要求,它屢誅大敵,常建奇功,卻吃的是腐爛肝髒,睡在牛棚豬窩間。

  看來,主人要是光火起來,一刀把它宰了,它也只好白死了,死得連一頭畜牲都不如。

  所謂「主人」,就是孫三點、孫疆,孫子灰、襲邪、公孫揚眉這一干人。

  ──當然,公孫揚眉這「主人」的名義,也只擔當到他向「山君」、「槍神」等提出異議為止。

  有一次,孫子灰發現它窩在「緋紅軒」的花叢裡,埋首不知幹啥。孫子灰大聲嗆喝,叫它站起來,這才發現它滿嘴鮮血,原來它正在啃吃著一個人,那人就躺在花叢裡,已給它咬嚙得腸穿肚爛,腦袋也只剩了小半爿。

  那是「拿威堂」來「一言堂」作客的「貴賓」,」怒神槍」孫拔河的屍體。

  這下可乖乖的不得了!

  「山君」孫疆幾乎沒把鐵銹活生生打死,但也打得它七殘八廢,用鉗子把鐵銹的手指一隻一隻的鉗下來,還叫它自己吞食下肚裡去──當時,若不是公孫揚眉力阻孫疆等人下殺手,可能這鐵銹就要當場給毀了!

  它只嗚嗚叫鳴,默默承擔。

  誰也不明白它為何要殺孫拔河。

  準也不知道它如何能殺孫拔河──孫拔河是東北有名的「一槍人闢易,二槍鬼神怒,三槍天地變」的「花花太歲」,此人兩手三槍,雖然容或名過其實,但也不致於悄沒聲息的就喪在鐵銹手中,頭首給砸個稀巴爛,下盤給啃得連股骨都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小撮。

  在死屍旁,開滿了紅花。

  開得很盛。

  事後,大家對鐵銹的「戰鬥力」更刮目相看,同時,對他的殺傷力也起了戒心,更加嚴厲防範。

  這件事到頭來還得央「槍神」孫三點出來擺平。

  孫出煙喪子,自然忿忿不平,但得悉可以共用「人形蕩克」的研究成果,加上孫疆付出可觀的賠償,也只好不了了之。

  不過,搖紅卻聽見孫疆對公孫小娘是這樣說的︰

  「讓那畜牲宰了那小王八蛋也好!」孫疆說得還有點洋洋得意,「他們什麼︰「一門三神槍,父子一條心」。而今,先幹掉一個,管他死的不明不白,少一個好一個。」

  可是,在人前,他表現得憤怒欲狂,要活生生打殺「山梟」──要不是當時「人形蕩克」是成功的造就了一個「鐵銹」,而且還沒有後者繼來,那麼,山梟恐怕就逃不過這一場死劫了。

  就連公孫揚眉說情只怕也無用。

  大家都不明白︰為何「試驗」只一次成功︰

  只有一個「鐵銹」。

  ──要是能製造成千百個「山梟」,那還了得?!不管是「神槍會」還是「一言堂」,早就雄霸江湖,冠絕天下了!

  另一種情形也使人對鐵銹更加「另眼相看」︰

  那是它斷了的手指,本來已給打得皮破肉綻,負傷的地方不多時卻一一肌骨重生,斷指復長。

  ──「人形蕩克」竟有這種類似蜥蜴斷尾,脫發復生的奇特能耐!

  這使得「人形蕩克」的「價值」和「分量」更受大家重視。

  ──只要完全製作成功,並能大量製造,那就形同擁有強大的軍隊,最厲害且不死的高手了。

  這消息,令原就跟孫三點交好的東南王朱父子,以及太傅王黼,都十分關注此事,丞相蔡京,更有意納通家之好,一再催促搖紅下嫁相府與一言堂聯為姻親。

  不久之後,「山梟」又遭受到另一次「責打」。

  這一次「遭罰」的原由,雖遠不及前次重大,但相媲之下,卻十分荒誕。

  因為原因竟是──

  搖紅的閨房裡,不見了一物︰

  笙。

  那是搖紅姑娘心愛的樂器。

  她遍尋不獲,於是發動了大夥兒去找,結果(這次是給公孫揚眉發現的),居然在鐵銹那張布滿銹釘和排泄物的「床」上,找到了︰

  但卻給壓壞了。

  這是可以想像的︰這樣一口精緻的樂器卻落在如狼似虎、撕獅裂像的「山梟」手裡身下,哪有不砸個稀巴爛的!

  只不知它為何要「偷盜」搖紅的笙。

  這一次,可連公孫揚眉都光火了。

  他再也不阻止他人「揍」鐵銹。

  孫子灰狠狠的揍它,還加入了孫拔牙,為報兄仇,更拳打腳踢,以「誰能夠讓這畜牲感到最痛」為競賽。

  要不是搖紅及時過來阻止,他們早已把鐵銹折磨死了。

  搖紅挺身護著山梟,甚至貼俯在「它」的身上,好讓這些瘋狂的同門住手。

  孫子灰本就為討好搖紅而造作,見搖紅維護它,也不甚了了。孫拔牙垂涎搖紅美色已久,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

  搖紅當然要保護鐵銹,其實也不為什麼。

  她不知道鐵銹為何要盜走她的笙,還擺在它睡覺的地方,以致一口好好的笙,變成一堆又破又爛的管子(雖然也明顯的看得出來,山梟曾試圖將這些管子重新給合在一起,但也顯然失敗,還愈搞愈糟,越補救越是糟糕),但她始終認為,不管它是人是畜牲還是怪物,他們都不該打它,至少,不該如此不當它是人的折磨它。

  她也是因為這樣,再也不能忍受「一言堂」裡的暴行,不能眼見「神槍會」再大事「生產」這種「人形蕩克」,且不想再看見好好一個堂堂一名男子漢大丈夫的公孫揚眉,竟也參與這種勾當罪行。

  所以她才要跟他攤牌︰

  勸他。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7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八回 永生的死刑

  勸他的結果是︰公孫揚眉從此銷聲匿跡。──雖然也曾在遠距離下亮了一次相,但相見恍如不識。

  接下來的是,她遭受軟禁,襲邪出現,公孫邀紅也一去無回,人形蕩克漸次增多(但在「質素」上,恐怕要比鐵銹還差多了),後來,連她的娘親公孫小娘也沒了消息。

  遭受幽禁的搖紅,只有丫鬟小紅相伴。

  這樣熬了二十多天後,對外界的一切都斷了訊,搖紅終於忍耐不了,她在一個暗夜裡,又試圖闖出「緋紅軒」。

  這一次,她成功了一大半。

  因為那些「人形蕩克」雖然殺傷力可怖奇巨,但卻很笨,行動也過於魯鈍愚。

  所以她以聲東擊西、陳倉暗度之法,引得把守在「緋紅軒」外四「只」人形蕩克轉移了視線,她也成功的逃了出去。

  只可惜,她並沒有立即離去。

  她還是關心她的娘、公孫揚眉、邀紅這些人的安危。

  所以,她稍為猶豫了片刻,就悄沒聲息的潛入「九鼎廳」去,探看這「一言堂」重地,有沒有她所關心的人之下落。

  結果,她的行藏暴露了。

  發現她的人,若不是突然向她出手,她還真沒能發現。

  那人大概已追蹤她好一段時間了,但始終不為她察覺,其原因是︰

  她以為她經過的是一根柱子。

  結果那不是柱子,而是一個人。

  她也以為她躲在空鼎的後面。

  原來那不是鼎,而是一個人。

  她還以為前面是一座假山。

  當然那不是山,卻仍是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誰,正是近日在」一言堂」裡逐漸坐大,已位居要津的「山鬼」襲邪!

  遇上了這個人她沒辦法。

  ──不但沒辦法招架,簡直是沒辦法做人了。

  因為這個人不但在三幾招間點倒了她,還三兩下便剝掉了她的衣服,三幾個起落便把她挾持到「深水窖」那地窖去,二話不說已找了個幽暗的高處,就在那兒,他扒下了他自己的褲子(甚至不脫衣衫),便用另一種「槍」刺進了她的下體,當她感覺到「恥辱」和「疼痛」同時發生之際,襲邪的一切動作,才又緩慢了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優雅了起來,絕對看得出他是︰在盡情享受每一分、每一刻、每一下子的抽送,而且是正在盡情捏弄搖紅那冰清玉潔美麗如凝脂的胴體。

  他是在黑暗裡看著她幹的,幹時眼神灼灼、目力炯炯。

  對這件事,搖紅只有感覺到恥辱和痛苦。

  在這一刻,搖紅也只有恥辱,以及痛苦。

  但這還不算恥辱。

  也仍不是真正的痛苦。

  天大的痛苦是︰

  他幹她的地方,是在那深入地底的齷齪幽暗之地,那地方不但潮濕,而且腐臭,搖紅一面給襲邪享受他的強暴,她不能動彈但只能抽搐的肢體,還常給一些類似蚯蚓或蛆蟲之類的「事物」爬過,有一「條」甚至攢入她的左耳孔裡,就像另一隻粗而韌的陽具要在她耳朵裡射精方才甘休一般。

  這還不打緊,在襲邪忍不住要濃重呼息之際,地窖底層的幾盞青綠色的火把忽然點亮︰照亮的不是牛頭馬面、閻王鬼判,而是她所熟悉的人──爹和娘。

  搖紅張口欲呼。

  但叫不出。

  襲邪不僅封了她的穴道,也點了她的啞穴。

  可是她仍看得見,聽得到。

  心裡也明白。

  下麵的,的確是她的爹和娘,還有七八隻「七零八落,破破爛爛,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人形蕩克」。

  那不是森羅殿,也不是幽冥府。

  她爹爹仍活著。

  都比閻王還凶,比判官還悍,她所看到的,比十八層地獄拔舌剖心上刀山下油鍋還怵目驚心。

  她真希望見到的不是真的──哪怕真的處身於閻王殿、鬼府地獄裡,都比真實的好。

  因為她看見她爹爹山君的同時,也見到了她的娘︰

  公孫小娘。

  ──她死了。

  公孫小娘死了。

  死得赤條條地,給人割而食之。她白嫩嫩的肉,給人一節節、一塊塊的拗下來,斬下來,鮮血淋滴的噬啃著,嚼食的人還發出喀喇喀哧的刺耳聲響。親自把她逐件砍開剁碎、分予一眾「人形蕩克」啖食的人,便是她的爹爹孫疆。孫山君自己也吃得意興風發,惡形惡相,大快朵頤,了無忌憚。

  對搖紅而言,這一刻,觸目都是鮮血的血,心中卻慘痛無比──那好比是一場永生的酷刑,劫劫不休,綿綿不絕,對她和她母親而言,皆如是,決如斯︰

  這是地獄?

  不,人間。

  ──只有人間才會發生這種比地獄更殘酷的情境。

  這是人間?

  不,地獄。

  ──如果人間也發生這麼可怖的事,又何異於身在地獄?

  搖紅想叫。

  嘶叫。

  可是她叫不出。

  她想嘶嚎是為了她自己目前所受到的屈辱,也是為了要吶喊出她看見母親所遭受的夢魘。

  但一切都徒然無功。從此她恨絕了武功,尤其是點穴手法。就是因為有武功,才有點穴制脈手法,才令她飽受侮辱,慘遭蹂躪,而且不能動彈,無法呼叫,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知是誰,發明瞭武功,又練成了武藝,還創造了封穴這回事,使她落此下場。就在這樣一個幽暗、陰沉、潮濕、心的角落裡,她給人強暴了,還在這幽昏的火光中,同時看到她那給剝光衣服的母親,竟給她那瘋狂的父親大肆切割肢解,與一群禽獸不如的妖物,分而啖之,而她只能情急,卻完全不能做任何事去阻止、去抗議、去殺死敵人、仇家或自己!

  那如同一個極刑,而且還是是生生的永動。

  當襲邪一陣抽搐,他在極享受時,喉頭裡發出一種極奇特的怪鳴,終於他靜止下來,再抽離了她的身子,穿上了褲子後,令她更驚訝的是︰對方並沒有畏罪遁走,而是施施然的走下去,會合了她的父親。

  那個邪裡邪氣的人,在她父親耳畔,說了幾句話。

  然後,山君就突然抬頭。

  舉目。

  目光如電。

  像鷹。

  像梟。

  但不像人。

  就在那一剎間,她就已經覺得︰她父親跟那些「人形蕩克」已沒有什麼分別。

  也許,唯一的分別是︰那些「人形蕩克」是受命於他,而他則聽命於汲滅人性、瘋狂、乖逆倫常的意旨。

  那到底是誰的旨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8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九回 奇異的畜牲

  她的噩夢當然尚未結束。

  而且還只是剛剛開始。

  山君居然拾步走上這個汙糟、陰濕的角落來。

  莫非山鬼居然敢直接告訴爹爹︰自己就在這兒?!

  看來是的。

  孫疆真的走上來,而且還走過來了。

  搖紅真希望能跳起來,大聲告訴她爸爸︰就是他!就是他!剛才欺負了我,你要替我殺了他報仇……!

  可是山君的眼神很奇特。

  甚至很詭異。

  ──仿佛,那不是人的眼楮,而是暴風的一個中心,颶風內裡的一個重心︰然而那裡面卻是空的。

  兩個空洞。

  他就蹲在那兒,像一隻奇異的畜牲。

  他並沒有馬上解開她的穴道,卻馬上告訴她一些她完全、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

  「公孫揚眉吃裡扒外,見色忘義。他強暴、奸殺了公孫邀紅。我已宰了他。鐵銹連皮帶骨的吃了他後,才優秀了起來。」

  「你的娘勾引那去他奶奶的孫巨陽,我已把她宰了,喂畜牲。」

  「聽說你找人阻止我的大計。你是我的女兒,怎麼可以阻止我的大計!你已把身子給了公孫揚眉那小王八羔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比你娘更賣騷,早知道你留不住了,不如肥水已流外人田,讓老子來樂樂算了……」

  說罷,他就伸手到了搖紅的身子──不是解開她的穴道,而是 住了她嬌嫩柔勻的乳房,用力的。

  然後他竟脫了褲子,讓他那已然朝天雄赳赳的「肉槍」,夾在搖紅的乳溝上。

  然後他笑。

  至少,她聽見他的笑聲,在她給折磨得昏死過去之前。

  要是她真的死去了,還好。

  可是她死不去。

  受辱的那一剎,最深刻的分野是︰從怕死到巴不得能一死了之,卻偏偏死不去活受諸般蹂躪淩辱。

  搖紅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遭遇這樣子的事,會受到這般的淩辱。

  她開始只是震驚。

  震驚於她父親告訴她的話︰

  公孫揚眉強奸了公孫邀紅?!

  公孫揚眉死了?!

  鐵銹生啃了他?!

  娘勾引孫十二叔?!

  娘給爹殺了?!

  ──沒有一件事,不讓她聽得如五雷轟頂,粉身碎骨,而且,每一件事,都使她難以置信,無法接受!

  這是什麼話?

  這是什麼世界!

  為什麼大好家園,竟會變成人間地獄?!

  為何本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全都變成禽獸怪物?!

  ──到底誰是忠的?誰是奸的?!

  ──究竟誰說的是假話?誰說的才是真話?!

  一時間,搖紅只覺頭暈腦脹,在聽到孫疆那些話之後的片刻,腦裡一片空白,只有地動天搖,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聽覺,沒有了味覺,切斷了嗅覺,不見了視覺,觸覺也麻木了,連意識也喪失了,直至她發現了一件事︰

  孫疆正在強暴她。

  蹂躪她。

  那真的是一種強暴。

  因為他的動作完全不帶一點的憐惜,一點兒的尊重,甚至連一丁點兒當她是個「女人」,乃至一星點兒當她是「人」的意思都沒有。

  那種粗暴只有在最粗糙的木頭上奮力打進一口釘子才會發生。

  而且還毫不顧全釘孔有多寬,木頭會不會爆裂,他甚至只要是有孔的地方就打進了鋒利、銹蝕的釘栓,且不管洞口在哪裡!

  那絕對是一種蹂躪。

  ──一種鏟平一切、寸草不生、雞犬不留、盡情放恣的蹂躪,讓蹂躪對方的人可以放肆放浪到了絕對原始、野蠻、禽獸不如的程度,而受蹂躪的一方,不但毀了做人的尊嚴,乃至一生裡只要發生過這樣一次事件,就會終生都睡不好、眠不成,畢生都會纏繞在這永無止境的噩魘裡,至死方休。

  那已不只是蹂躪,同時還是摧殘。

  那片刻間,她只是驚震尤多/甚/先於悲憤。

  這事只進行了一半,搖紅已在血污之中,而且幾已毛發不存。

  毛斷落於她胴體下。

  發連著頭皮一齊給掀了下來。

  孫疆居然還毫不憚慚的解開了她的啞穴,還獰笑道︰「你叫吧,我喜歡聽女人的叫聲……」

  開始的時候,搖紅還在呻吟︰「不行,爹……你是我爹啊──」

  後來,她很快也很絕望地發現,這呼喚加強了孫疆的快意和享受,她就咬得牙齦溢血,也決不哼一聲了。

  這點實在令孫疆索然無味。

  於是,他揍她,希望她叫。

  她還是不叫,不求饒。

  抵死不從──她唯一能拒絕的也許只有這個。

  所以,他大力毆打她,要她慘嚎出聲。

  不過,搖紅雖然沒有能力對抗噩運,但她跟目前這個騎在她身上任意淩辱的傢伙有一點共通的「遺傳」︰

  那就是「 」。

  ──倔強的「 」!

  她就是不叫。

  不求饒。

  她玉潔冰清的胴體在淌著血。

  她滿臉是淚。

  她卻只在心中祈求︰

  ──這世上不是有公理、有正義的嗎?這世間不是有俠士、有好人的嗎?如果有,現在,請出現吧,請救一救她吧!到底有沒有菩薩的呢?還有沒有神明?如有,請顯靈吧!請停止這可怕的噩夢吧!

  在這之前,她成年後,就從來沒有向任何男人赤身裸露過,也從來沒有看過任何男人裸露的下身,除了公孫揚眉──就算與公孫揚眉歡好的時候,她都因女性的嬌羞而不敢看、也沒有看、不好意思去看。

  她只是去感覺。

  像這樣的一個女子,而今竟然受到這般淩辱,這種折騰,這樣子的欺侮,而且還竟是來自她親父的蹂躪,對身嬌玉貴的她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無法承受的苦。

  要是以前,在一切事情未發生過之前,縱使她只聽聞到一個女子遭逢上這樣的事,她馬上就會認為︰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她現在遇上了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也想像不到的羞辱,她反而沒死。

  而且不想死。

  尤甚的是,這樣的淩辱,不只一次,也不止於一種方式。

  孫疆仿佛食髓知味。

  他像一隻奇異的畜牲,像腹蛇還是毒蜘蛛什麼的,辛辛苦苦懷胎產卵,然後又十恨九仇似乎的非一口氣把自己產下來的子子女女全吞噬入肚子裡方才甘心。

  他對搖紅,便是這樣子。

  「你不是我的女兒。」他用身體去淩辱她時還這樣用語言這樣羞辱她︰「你一定是那賊淫婦在外面跟那直娘賊的傢伙野合生下來的,不然,怎會那麼好消受,真要老子的命!」

  這件事之後,他讓搖紅吃了一種藥物,讓她一直使不上氣力。

  他讓小紅繼續服侍她,還替她妝扮。

  他就是不讓搖紅死。

  搖紅現在也不想死。

  ──至少,她此刻、此際、這時分仍不想死。

  小紅懾服於他的權威,只有遵從命令。

  在暗裡,她當然同情小姐的遭遇──可是以一個小丫環身份的她,又能怎樣?別的比她強的人知道了也毫無辦法,更何況是她︰她也一樣給孫疆姦淫過。

  她也想過死。

  有死的沖動。

  反而是搖紅勸住了她︰

  「小紅,你不要死。」搖紅沒精打采,但語氣依然堅定,「你要是死了,誰替你報仇?你要是也死了,誰為我們的遭遇見證?」

  「要是我們都死了,有誰替我們復仇?」搖紅一直反問,懷著千斤的仇萬鈞的恨,「誰把這件事張揚出去,讓人知道這些人雖德高望眾,但人面獸心!」

  小紅很佩服搖紅。

  她覺得搖紅的遭遇,要比她淒慘太多了──但她依然巍然昂然的生存著。

  雖然連活動的自由和力量都給褫奪了,但一向嬌弱的搖紅竟然堅定和堅持活下來︰

  活下來要看孫疆、襲邪怎麼死!

  其實,搖紅之所以苟活下來,她也要弄清楚一些事︰

  ──娘是不是有跟孫十二叔做過苟且之事?

  ──公孫揚眉有沒有姦污過公孫邀紅?

  ──公孫揚眉死了沒有?

  ──公孫邀紅還活著嗎?

  所以她不能死。

  她要找這些人。

  她要等他。

  她說過要等他的。

  他也答應過她會回來的。

  她也沒有心死。

  她就算要死也要等他回來見上一面才甘願死。

  她還在等候著他。

  她要知道「一言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要公佈她爹爹所幹的獸行,以及堂裡頭主事人所幹下的罪行!

  她相信有正義在人間。

  她堅信有報應這回事。

  她慘遭侮辱,而且惡魘不絕,可是她仍懷著希望︰忍耐、等待……

  等待有一天,公孫揚眉會回來,收拾這些人。

  忍耐一切侮辱,偷生來換取自由。

  她的心死了……

  她的希望卻未死。

  人,亙常是因為懷有希望而活著的。

  可惜,等待亙常漫長如一次不復再來的春天,而忍耐卻遇上了一場亙古不變的嚴寒。

  不過,冬天總是要過去的,春天還是會到來的,是不?

  院子裡的花,依然盛開,怒放。

  身體愈見衰弱的搖紅依然堅持到院子裡去親手灌溉這些花,她看到花開得愈盛,愈感到它美,美得殘酷。

  奇怪的是,受到孫疆和他愛將長期淩辱的搖紅,雖然憔悴,但卻似鮮花受到了雨水的滋潤,出落得更美了。

  像花,紅得更璀璨。

  而她,這種美不但艷,不光是麗,還帶點妖氣,像一位折了翅的仙子,墮入煉獄裡。

  葉,綠得很慘。

  花,紅得蕩氣回腸。

  搖紅,竟在風雨摧殘後,更千嬌百媚妖裡妖氣的美下去艷下去。

  像一個欲仙欲死嘆銷魂而又悔叫夫婿覓封侯的少婦,她,活下去,帶著無恥與羞恥。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8 PM

《第二部:慘綠》第三章 孤單二人 第十回 求死

  毛骨悚然。

  鐵手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破過不少大案子,捉拿過不少大惡霸,也辦過不少辣手事、棘手人物,他自是飽經世情。

  可是,在看完「飄紅手記」第二篇「慘紅」後,他不禁感到一波又一波,一陣又一陣的顫哆。

  他是一名捕快,但他一向嚮往俠義的生涯,一向追尋俠情的世界。看了「飄紅小記」一大半,他只感覺到︰如果這世間還有公理、正義和律法,還有「俠士」、「捕役」,這時候,絕對該站出來說點話、做些事了。

  是時候該制止這種惡行了。

  ──要幫一幫這個弱女子了!

  義憤填膺。

  猛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冷酷的人。他跟隨朱月明身邊,之所以得到重用,是因為他辦事夠冷靜也夠殘酷,只求把事情辦成,既不拖泥帶水,也不欠情負義。他這樣辦事,無疑對朝廷、六扇門、乃至整個處處講人情、人面、關系、關照的江湖、武林而言,一開始崛起得並不容易,但只要一旦能夠站得住腳,必然足可獨霸一方。他一向不管好人、壞人,犯案的動機、理由,值不值得同情、憐憫,他只求辦案、破案,並且只要對朱月明忠心,其他的原則,他一概不管,放手去幹!

  這樣一來,他在刑部極得朱月明的信任,甚至還得到了蔡京那些人的重視,特別扶植他來跟諸葛先生所部的「四大名捕」系統抗衡。

  不過,而今,他讀完了「慘紅」之後,心中也有一股罕有的怒火,使他一下子,忘了一切,只想好好懲戒襲邪、孫疆那一干人面獸心的傢伙!

  ──雖然這「氣憤」的感覺只「一下子」,但對他而言,已經是好久沒發生過的事了。

  他甚至以為自己的「這種感覺」,一早已經「死幹死淨」,蕩然無存了。

  卻原來還在。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所謂「俠義之心」吧?)原來只是躲在、潛伏在一個幽黯的深邃處,他一直沒察覺,也從來沒去發掘而已。

  他並不是一出道就是辣手狠心的「午夜魔捕」。他也是在六扇門裡一關一關熬上來,在刑部一層一層打上來後,性格才慢慢形成的。若不是這樣,他早死去二十一年了。一旦變成了這種性情,就再也回不到原來了。他也亦視現刻的「自己」為範、為榮。

  他當然不是一開始就叫做「猛禽」的。但一路走下去,別人已忘了他叫「孟勤」,偷偷的以「猛禽」取笑他──到後來,已只知道他是「猛禽」而不知其原名,他也不以為忤,反而為傲。

  他殺手無情,寡恩薄義,他連兄長劉季仁也憤而不認他作弟弟,也許,只有他那一早投靠了蔡京麾下的胞弟劉仲叟才能明白他的心志──他那弟弟比他更進一步,武林中人因他悍、殘暴,而稱之為「腫獸」,同樣忘了他原來姓名。

  看罷「慘紅」,即勾起了他這樣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要為受害者做點事。

  ──要制裁害人者。

  這剎間,他把其他的企圖和顧慮(例如︰邀功、奪寶、尋得增加功力的秘密),全都擱到一邊去。

  因而,這片刻間,他和鐵手的想法和心意,變成了十分而且難得的近似。

  兩個名捕,兩種人,兩類心情,卻在此際,敵愾同仇,聯成一氣。

  讀罷「慘紅」,鐵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讀得比猛禽快上一些。

  ──不過,讀得快,看得多,不代表就明白得透徹、記得深刻,對於這點理解而又極愛書的鐵手,所以從來不笑人讀書讀得慢,只勸人應該利用時間好好多讀一些書。

  可是,這一次,他一讀完,就忍不住嘆息。

  猛禽也看得很快──最多,只比鐵手慢上三行字,何況,他也分外感覺到︰

  時間,是很迫切的了。

  可是,他還是聽到了鐵手那一聲喟息。

  那一聲深深的喟息。

  所以他也很快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鐵手也不再說別的︰「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猛禽道︰「問題只在手記裡所說的,是不是都真的?」

  鐵手道︰「要查明這件事,當然必須要找到搖紅本人了。」

  猛禽道︰「還有一個辦法。」

  鐵手道︰「你是說從這裡開始查起?」

  猛禽︰「我們現在還在一言堂裡,若再倒回來查,只怕一切已遲。」

  鐵手︰「可是救人如救火,急。」

  猛禽︰「救人要救徹,一切得從根本開始。這兒畢竟是老孫的巢穴。有沒有人形蕩克這回事,他們用什麼違法的方式來製作,一查便知。」

  鐵手︰「可經過了昨夜的事,這堂裡的人只怕早有的防備,查也未必能查到真相。」

  猛︰「但總不能因為怕萬一查不出來而不去查。」

  鐵︰「你說的對,不過,聽他們剛才的調度,非同小可,只怕大批高手,已趕上泰山,先我們一步毀了搖紅滅口去。」

  猛︰「那我們兵分二路,你上泰山,我再去摸一摸一言堂的底兒。」

  鐵︰「我們還有一篇『殘紅』未看畢。只怕,那是關鍵所在。」

  猛禽翻了一翻,那只是薄薄的幾頁,他長吸了一口氣,道︰

  「那也好。我們把它看完再說吧,反正,也不爭在這麼一點時間。」

  鐵手嗯了一聲,心裡頭忖想︰搖紅,你要掙下去,堅持下去才好。要不然,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我們也白來了……

  猛禽好像知道鐵手在想些什麼,他的後發如尾巴一樣躬了躬,忽道︰「我們已給包圍了。」

  鐵手臉不改容︰「有一段時間了。」

  猛禽語音極低,低得只有鐵手聽得到︰「來的都是好手。」

  鐵手壓低了聲音︰「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兵器和強大的火力──有些武器,他們要六七個好手才搬得動。」

  猛禽臉上居然還帶了半個詭笑︰「經昨天他們與你一役後,誰都知道若非一流高手和一級武器,還是不要動你的好。」

  鐵手微笑道︰「襲邪也跟你交過手。他也領教過你的厲害。」

  猛禽怪眼一翻,在盯著他,像在「瞻仰」一個死人的遺容︰「那你還擔心什麼?」

  鐵手坦承不諱︰「我在擔心山上的搖紅。」

  猛禽的一隻手,已開始戴上了手套,「你擔心她會求死?」

  鐵手道︰「跟邪魔鬥,就得要有比惡魔更長的壽命,也就是一定要保持求生的鬥志,才有機會求勝。」

  「或者,與邪魔相鬥,」猛禽也肅容道,「有時候不妨也變成魔鬼,以邪制邪,跟他們比一比邪,才可以從中擊破,以毒攻毒。」

  如果她真的夠毒,這時候,她那一刀,就應該趁「它」還在崖邊蕩來蕩去的時候,一刀就斫了下去。

  只要斫下去,這「惡魔」,就一切都了結了。

  但她沒有斫出這一刀。

  她一直在猶豫。

  她始終沒斫下手。

  「呼」的一聲,那「妖怪」終於蕩了回崖,帶了一身的銹斑、泥塵與血污,比先前更為獰猙可怖。

  它還張開了嘴,伸出了厚如青苔滋長的舌頭,也不知是笑還是在喘。

  可是它對她遞上了一樣事物︰

  用它的雙手,顫抖著,遞給她。

  那是花。

  鮮紅的花,比情人的血還紅,比烈士的血還艷,開到了絕楚的一朵紅花。

  它采了一朵花,竟要送給她。

  另一朵花,仍在懸崖邊口上,在寒風中,顫顫哆哆。

  她看著花。

  又看著它︰

  它張大著血肉模糊的口,瞪著怪眼、遞出雙手──它大概在笑吧,看去恐怖中又帶著滑稽和傻乎乎。

  ──它居然送花給她?!

  ──它不是第一次送花給她,如果它是禽獸,是妖怪,為何會送花、惜花?!

  ──而且它竟然還會笑?!

  ──它不知道它剛才就差點死在她的刀下。

  風漸大。

  漸冷。

  也漸侵人。

  太陽很快就給裹在濃霧裡,隱約透露些光暈來,仿佛那兒朦朦朧朧的有位紅冠盛冕大慈大悲的佛影祥光。

  可是搖紅在這山頭上,覺得很孤單;在心裡頭,覺得很孤獨。

  ──雖然他們是兩個人,但她覺得她自己好像才是唯一個人,不但孤單,而且孤絕,就像這座亙古以來蒼涼的山峰,獨峙於天地蒼茫間。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19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一回 求死不能

  「飄紅手記」分上中下三篇。上篇「曉紅」,寫的多是搖紅女兒家的心事,一並勾勒出他的愛戀和家世。中篇是「慘紅」,局面急轉直下,搖紅墮入了撲朔迷離永劫不復的慘境。第三篇是「怒紅」,「怒紅」是記述悲劇發生之後的情形。三篇中,以「曉紅」最輕松、愉快。「慘紅」寫的最長。「怒紅」卻是最短,只三數頁,到末了幾頁,卻突然中斷,不知是因遭逢意外而不寫了,還是心情太過悲痛寫不下去了,或是已經寫了,但卻讓人給撕去了……

  她沒有死。

  起初,她不死,是因為她要活著,等她所想念的人出現、回來、替她報仇。

  這些人是︰公孫揚眉、公孫小娘、公孫自食、孫巨陽、公孫邀紅……她甚至夢想過或有一天當年主持「神槍會」的老族長長孫飛虹會回來替她平反復仇。

  等待是漫長的。

  忍耐會不會像那肥皂的泡,漸漸漲大,飛得愈高,到頭來還是得要爆炸和幻滅──而它繽紛斑斕的色彩只是它的憤怒?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花開開就要謝了。

  而她的等待永無結果。

  她等的人都沒有出現。

  都沒來。

  她的人還活著,心卻死了。

  她等得園裡的花兒也謝了──所以她在等待另一個目標︰

  另一個奇跡。

  她要逃走。

  她一直給看守著,無法逃走。

  所以她要等一個機會。

  他終於逮著了一個時機。

  雖然她從未想到︰

  ──這,竟會是她的機會!

  固然她也意料不到︰

  ──它,居然有一天成為她的「希望」。

  機會來的時候,常會以各種面目出現。正如「貴人」一樣,有時候,「他」打扮成一個嚴師,或是一個諍友,甚至是一個惡棍,或是一群不速之客,但到頭來,他們的出現,他們的話,或是他們所作所為,對你而言。還是有利的,在某個程度上,他們就是你的「貴人」。

  「機會」也一樣︰有時,它出現的時候,是一個「危機」,有時候,是一個考驗,有的時候,甚至是一個「劫」。

  ──但沒有「危機」,哪有轉機?去掉危險,那就是時機︰機會,往往躲在危境的後面。

  那次孫疆來的時候,所帶來的消息,也是一樣。

  他斥喝逐走了小紅。

  然後搖紅又得面對孫疆的蹂躪。

  可是,這一次的情況,分明很有點不一樣。

  「山君」依舊如狼似虎像猛獸,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愛女人──對他而言,女人,只是他泄欲的工具。

  他的性情暴躁,動作暴烈,連孽根子也驚人的粗大和粗暴,女人承受他的凶殘暴行,簡直是求死欲死卻死不得死不成的痛苦萬端、羞憤無比。

  但這一次,山君卻雷大雨小、有頭威無尾陣。

  看得出來,他是更躁烈了,毛躁得簡直像熱鍋裡炒焦了且加了辣的豆子,但又無處可泄,火上了頭,還加了油,又不能燒起來,到頭來卻是不舉收場,垂頭喪氣。

  ──他一定有事。

  果然,在事後,孫疆很泄氣的問了一句︰

  「你到底要不要嫁給蔡折?」

  這問題使搖紅一怔︰嫁給蔡京的兒子?她以為這事永不會重提。

  ──山君對她做了這種事,怎會讓她嫁出去?何況,對方還是當朝宰相的兒子?

  她沉住了氣,間︰「我現在還嫁得出去嗎?」

  「呸!」孫疆恨恨的啐了一口,「那龜兒子見過你一面之後,就一直忘不了。王八羔子!我要是一口拒絕,他們就要我即時交出『人形蕩克』,的製造秘方來……。」

  搖紅靈機一動︰「可是,人形蕩克還沒成功?」

  山君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就算成功了,這是我的心血,我們也不拱手予他!」

  搖紅附和地道︰「這個當然一那只有把我先獻給他兒子了!」

  孫疆惱火極了︰「去他奶奶的熊!要是我不,他們就說我故意推搪,說不定,就會派人來刨我的根,掘我的底兒!」

  搖紅故意道︰「可是,以爹和『神槍會』的實力,大可與他相持,至少,在東北武林,教他們入不得雷池半步呀!」

  山君一發勁兒的搖首︰「那可不行。蔡元長父子,權傾滿朝,是得罪不得的人。開罪了他,在朝在野,教沒個立足處。何況,我們神槍會一旦製造人形蕩克成功,還要稱霸武林,號今天下,在朝廷若無蔡氏通關,只怕還是成不了大事!為這件事而先讓姓蔡的那一夥人顧忌,太不智了。」

  「太不智了!去他媽的!」他又怒罵了一句,罵一句,他就用力在他筋肉賁布的手背上,一捏,捏下一塊肉來,那肉團就往嘴裡一丟,剩下的傷口正血肉模糊。

  他每掐下一塊自己的肉時,就像掐死一隻螞蟻;每咀嚼一塊自己的肉時,好像咬死一隻蝨子。

  搖紅不覺頭皮發炸,卻又聽她父親罵啐道︰「奶奶的!太不智了!」

  搖紅心下登時有了主意︰「那爹打算怎麼辦?」

  孫疆突然望定她,問︰「你說呢?」

  這次,他從他的大腿上攥下了特別大塊的肉,丟入嘴裡去,咬得狠狠的、恨恨的,就像那塊肉正向他的臼齒作出反擊。

  搖紅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便昵聲試探道︰「不如拖著他吧。」

  山君一口吞下了那塊肉︰「拖不下去了──蔡折率人已赴山東,指日便到。」

  搖紅立刻堅決地道︰「我才不嫁給他呢──我……捨不得爹。」

  說了這句話。搖紅直想嘔。

  可是不能嘔。

  決不能。

  山君又瞪住了她半晌,好像要從她臉上刮出些什麼似的,好一會,才咕噥了一句︰「他來了,人形蕩克還是你,總要有個交待。你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更不好辦了……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我會跟你想想辦法──去他娘的蔡折那種小鬼。成不了大器,若不是看他老子的份上,兩百個來老子都閹了醃了吃去!」

  然後他撫著搖紅說︰「難得……你一片孝心……別怕,你不像你娘,老子事後,一定有你好處,不虧待你!」

  搖紅趁機提出︰「我有個要求?」

  「要求?」山君掃把眉一豎。

  「我這兒很悶……」

  「悶?」山君用力的盯住了她,「小紅不是陪你嗎?」

  「有機會……如果爹允許的話──」搖紅大著膽子道,「我想有時可以在院子裡走走。」

  「只是院子?」

  「嗯。」搖紅一點也不猶豫。她知道這時候一旦稍有猶豫,後果就不堪設想,「有時我想種種花。」

  「種花種草,這個可以。」山君突然誇張地咳笑了起來,還用手在她乳房上兜了一把,褻笑道︰「好吧!」

  然後他突又爆出了一句︰「他娘的!太不智了!」又狠狠的刮下一塊臂肌丟入血盆大口裡去。

  於是;搖紅就給允可能在「院子裡走走」。

  「緋紅軒」裡,當然布下看守她的人。

  這些人,有時候是襲邪或是他的部下。

  有時候是孫子灰和他的親信。

  有的則是「山君」身邊的幹部,倒如孫尖、孫酸、孫刻、孫薄。

  偶然,有時,卻是「人形蕩克」︰

  ──那只妖怪。

  人稱「山梟」的鐵銹。

  只有搖紅心裡知道。

  「那的確是只「怪物」︰一隻會流淚的怪物!

  那次,搖紅跟山君談過話後,山君認為她「聽話」,甚至以為她已改變了態度──但對她而言,是十分心的一件事。

  那場「對話」之後,她便可以到花圃裡走走。她這時想吐,卻吐不出。她只有吃花。擇大的、艷的、紅的、開得最盛的花,一口口的咬,一口口的吃,一口口的吞下肚裡去,這才一時勉強鎮住嘔吐的感覺。

  這之後,她養成了一個習慣︰

  吃花。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0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二回 求死不能便求生

  跟孫山君那一次對話之後,搖紅分外感覺到兩件事︰

  一,自由了些。──山君同意讓她「到處走走」,看守他的人,也時有調換。要是襲邪那一班高手︰「孫家大口組」(孫咬、孫嚙、孫啖、孫啃、孫嚼等人)來監視她,她便寸步難行。若是孫子灰「孫門大食組」那一班人(孫味、孫鹹、孫甜、孫苦、孫辣、孫淡等高手)。那還較為「輕松」一些。至於那「人形蕩克」鐵銹,也有一組「妖怪」(看來都比這「山梟」的資質更鈍、更不似人,但「外形」卻好看些、端正些、更「像人」一些了)由他調度──只有在這一班「人」的值守之時,搖紅才算好過一點。

  二,危機更甚。──甚至,那是殺機。搖紅有一個直覺︰蔡折快要來了,山君為了不想「東窗事發」,極可能要殺她滅口。幸好,那一次,她應付得法。

  但危機並沒有過去。

  危機更近了。

  且轉為殺機。

  也許,孫疆是見她聽話,才沒有立即下手殺她。讓她多些自由,可以走動,不一定是好事,或許,山君還有一線良知,未曾盡喪。讓她在死前好過一些。不過,蔡折遲早將至。一旦來了,她就要面對這個出了名無行的紈褲子弟,也要面對這件醜事︰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守口如瓶,山君為啥要相信自己,給她這麼一個機會?蔡折要是知道,必會驚動蔡京,蔡元長權傾朝野,他再貪婪淫糜,翻雲覆雨,罔顧道德,穢妄自恣,但一旦是他兒子遇上了這種敗壞倫常的事,他追究起來,「神槍會」只怕就得要翻天覆地了。

  看來,山君的還未決定痛下殺手,但遲早也要下毒手了。──或者,要留她活命,吸引蔡折前來,到底有何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現在她不能求死。

  ──因為仇人是想她死、要她死。

  她既不能求死,便求生。

  求活命。

  她要活著看見那些敗壞、腐爛、墮落的人得到報應。

  她彷徨無主,小紅卻常給調走了,暗夜裡,她忍不住傷悲,忍不住要飲泣。

  她在花間哭泣,一隻手搭在她的發上,這嚇得她跳了起來。

  月下,那是一張醜陋至極的臉。

  搖紅恍錯間以為︰爹終於要下殺手了。

  可是,那張醜臉一見她受驚嚇,臉肌完全扭曲,像要比她還更駭怕、更痛苦。

  他搖手扭頭,手忙腳亂,也手足無措,顯然不想她受驚,怕她害怕,但又不懂如何表達,只知捶胸頓足。

  搖紅這時卻看到一個奇景︰

  他呀呀嘶聲,說不出一句像樣的人話,五官倒錯,皮綻肉爛,恐怖駭人,可是,只有一雙眼楮(有一隻已幾近瞎了一樣)但卻露出一種令人不可置信的溫柔來。

  那是誠意。

  ──不,不止是誠意,而且是誠意的關懷。

  極誠意的關心和關切。

  ──他是來「安慰」她的。

  搖紅心中一動。

  難道「它」也通人性?

  那「妖怪」竭力要使她鎮靜下來。她就聽它的話,勉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那「怪物,好像很高興。

  高興得還淌出了眼淚。

  這使搖紅想起︰「它」曾因聽笙而落淚的事。

  ──莫非,她的機會在這裡?這事情?這只「怪胎」的身上?!

  於是,她大膽的去嘗試做一件事︰

  她自房裡找出了笙。

  她吹笙。

  那一曲叫做「飄零花落」。

  那「怪物」居然乖乖的坐下來,聽音樂。完全陶醉。且眼中發了紅光。

  兩點紅。

  奏完了音樂之後,山梟顯然很感動,也很激動。

  他好像咿咿呀呀的想說什麼,要說什麼,但搖紅聽不懂。

  那一晚就到此為止。

  她回「緋紅軒」去,和衣躺在床上。

  她知道山梟正隔著窗和簾子,一夜注視她。

  那一夜,搖紅思潮起伏不已︰

  「它」是人,還是獸?

  他如果有感覺,有人性,會不會同情她?或者,他是不是已在暗裡支持她?

  他如果在支援她,有什麼目的?其目的是不是跟襲邪一樣,要得到她的身子?

  她如果逃走,他會不去抓她、殺她、通知山君和大家?

  他是不是殺公孫揚眉的兇手?他是否生吞了娘親下肚?她該不該趁他疏於防範時殺了他?

  她想到這裡,心裡頭燃起了希望之光︰

  至少,她有了報仇的希望。

  ──殺了他,便可以替揚眉報仇;殺得一個是一個,報的一仇是一仇;仇人死一個,便少一個。

  第二夜,山梟又來看守她。

  她依舊把重大的事都記在「飄紅手記」裡,山梟就在她身旁,默默的等她寫完。她記得告一段落之後,就奏笙給他聽。

  他又是聽得很享受。

  聽完了之後,他又把醜腦袋埋在他的毛手裡,很痛苦似的回味著。

  搖紅趁此做了一件事︰

  走!

  她翻牆而出,逃!

  她身法好。

  輕功高。

  她逃得很快,走得很俐落。

  但沒有用。

  無論她再怎麼逃遁,如何施展輕功,都有一隻又粗又鈍又笨拙又醜陋的怪物,不即不離的跟在她後面。

  只不過,它不叫,也不喊,就不出手阻止她。

  她很快便知道︰她逃不掉。

  這怪物不但輕功也極好,而且,只要一動手,她就得躺下。

  於是,她知機的往回跑。

  回到了「緋紅軒」。

  山梟仍看著她,眼神仿佛有一種不可思議、令人發噱的溫柔。

  搖紅絕望了。

  但另一個希望卻點燃了起來︰

  既然逃不了,她還可以做一件事──

  殺了他!

  又一夜,小紅不在。

  最近,小紅常給召了出去,搖紅授意她趁此打探「一言堂」裡的動向,以及調班佈防的情形!

  她還托小紅盡量把「山梟要挑戰四大名捕──尤其鐵手」的消息傳出去、傳開去,她要設法吸引他們前來,並要小紅設法聯系「安樂堂」的人,還打探孫巨陽的訊息。

  那一夜,在花前,月下,她要做一件事,為揚眉報仇。

  殺山梟!

  一若以往︰山梟來了,可是遍體鱗傷,大概是犯了錯事,給山君他們鞭撻吧!

  一如往常,她吹笙給他聽,還起舞弄清影於月下,然而,她這回卻動了殺機︰

  先殺眼前這只怪物再說!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0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三回 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她就在山梟聽得最入神、最感動、最陶然其中的時候殺他!

  明顯的,鐵銹似斷未料到她會殺他似的!

  因為,她吹罷一曲「亂紅」,山梟一如慣常,埋首於手心間嗚咽不已,她就拔出了公孫揚眉送她的「水月刀」,微微「錚」的一響,那怪獸突然抬起了頭,臉上還淌著淚,呆呆的望著她劈下來的刀。

  可是,她不管了,她一刀就斫了下去。

  她不管了她發了狠她一刀就斬了下去。

  ──殺了他!

  ──報仇!

  ──這些傢伙沒一個是好東西!

  ──他不是人,它只是獸!

  山梟竟沒有閃躲,也沒有避︰不知道因他是太錯愕,還是太傷心,抑或搖紅這一刀砍得太快了。

  一刀命中。

  著!

  山梟身上。血如泉湧。

  熱血鮮活活、嘩啦啦的迸噴出來,搖紅看了,心都亂了。

  山梟露出了白牙,長嘶,全身顫動。

  搖紅心知完了,她決不是他敵手,只好閉目受死。

  忽聽「波」的一聲,一叢花樹給移了開來,一個人冒出頭來,正是孫氏「神槍會」中的「三大組(即「大口」、「大食」、「大色」,三隊各負責刺探、獵殺、保防的人馬、弟子、高手)中「食組」的「土行者」孫淡。

  孫淡戟指搖紅,呱呱大叫︰「你下毒手殺山梟──莫非想逃……?!」

  搖紅這才知道︰原來,山君不光是表面找人看守他,暗底裡,一直還有人盯梢。

  她逃不了,一舉一動,盡在他眼底,她是他的籠中鳥,飛不出去。

  她正砍了山梟一刀。

  刀口很深,直砍落鎖骨上。白骨翻露,皮開肉綻,血水一直濺噴不休,灑布在山梟恐怖的臉上。

  山梟看著她的眼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尤其是他眼中的兩點紅芒。

  淒楚的紅光。

  然後,他厲嘯。

  他任由血水迸濺,一動也不動,只看著搖紅,尖嘯淒呼,如泣如訴。

  ──也許,惟有狂嘯,他才能表達出他心裡的感覺吧?

  那是什麼感覺?

  搖紅不知道。

  但她只感覺到︰

  她砍了山梟,山梟不死,必定狂性大發,而她一舉一動,全讓孫子灰的親信︰「土行槍」孫淡看在眼裡了。她完了。

  ──只怕,這次是求死不能,求生也不可得了。

  搖紅握著刀。

  刀光如夢。

  刀意若花。

  她攥著這把刀,也不知該持刀去拼殺、還是自盡的好?

  她看蒼穹,月色姣好──可為什麼她們命途多劫、噩夢不醒。

  看到這裡,鐵手和猛禽突然省覺︰

  外面有敲門聲。

  「篤,篤,篤。」

  兩人相覷一眼,敲門聲又響起了︰

  「篤,篤,篤。」

  ──來了。

  ──要來的,終於來了。

  敲門聲很輕,甚至敲得很悠閑。

  敲門的人繼續敲門。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鐵手沒說話。

  猛禽也沒說什麼。

  可是,兩人心裡都非常明白︰

  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敲門還如此淡定的,來人必定非同凡響。

  「篤,篤篤;篤篤篤。」

  鐵手把「殘紅」剩下的兩頁交給猛禽,道︰「我去開門.」

  猛禽不同意︰「我去。」

  「我去應付一下。」鐵手用下頷在「飄紅手記」一努︰「你先讀完後面幾頁,正寫到要害處。很重要。」

  猛禽對這點就很合意︰「看來,保護這手記,就是破案的關鍵,同時也正是證物。」

  鐵手微笑道︰「所以,保護證物也是很重要的事,是不?」

  猛禽甩了甩後發︰「放心,這裡面有好些無辜的性命作代價才換取的血淚字句,我決不讓它落入他人手裡。」

  「那你先看完它吧!」鐵手長舒了一口氣,長身道︰「我去開門迎客。」

  他不讓第五次敲門聲響前,便已打開了門。

  陽光,照了進來,耀眼生花。

  庭院朝陽向東,正好灑滿了陽光。

  鐵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已是上午了,陽光驅走了曙光,葉特別油綠,花特別艷紅,然而山上呢?山下的人,常常會以為山下既然陽光滿地,那麼,高山上陽光定必更熙照遍灑了。這大概是個錯覺吧?如果是,為什麼鐵手抬首望去,只是阿爾泰山峰上沉浸、籠罩著蒸騰的霧,令人滿目蒼茫不已?

  ──在山上亡命的那對男女,心中陽光正好?還是愁雲慘霧?

  鐵手開門應敵,目中先不見人,不遇敵,只先看到了山,想起了這個,這些,這一件事情。

  心情已壞到了完全沒有了心情。

  本在虎山頭的鐵銹,淌著血,背著搖紅,一路往岱頂沖去。

  山梟當然不知道為何要去岱頂。

  他甚至也不明白為何要上泰山。

  他不知道,不明白,且也不問。

  他不會問。

  他問不出。

  ──就算他想知道也不要知道,會問也不去問,因為他只想跟搖紅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也好!

  要登泰山的是搖紅。

  ──要上岱頂的也是她。

  鐵銹已別無選擇。

  ──他就像一口經風遇霜的釘子,已經長滿了銹蝕,跟他血肉相連的糾纏在一起了︰

  搖紅就好比他身上的「銹」──明知那是一種「病」,但也刮下去、拭不掉、抹不去了。

  ──如果一旦刨去,恐怕連釘子都得要折了、斷了。

  這是命。

  這是一個命定了的旅程。

  山梟已別無選擇︰

  因為他選擇了搖紅!

  搖紅也無可選擇。

  因為她選了山梟。

  他們兩人就是這樣,仿佛給命運中那不知名的手,緊緊鎖扣在一起,相依為命,胸靠背,臉貼腦,一齊沖殺上山。

  ──要上岱頂去!

  從虎山開始,伏殺更多了,殺戮也更重了。

  山梟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要和搖紅在一起,他要背搖紅上山──

  誰也不能拆散他們,他要背搖紅上山──

  為了這個,他遇敵殺敵,遇伏破伏,遇阻去阻──就算是遇魔他也斬魔,遇祖他亦殺祖,遇佛也一樣滅佛。

  在虎山之前,他一路延綿崎嶇的,已殺了不少人。

  那大都是他的同門。

  也是她門裡的人。

  現在,他過關斬將,從屏風屏到羅漢崖,自回馬嶺上步天府,他一路遇上埋伏,一路流血,也一路殺人。

  死了至少八十七人。

  傷的不計。

  ──死的人,多是「一言堂」裡的弟子,還有不少是「神槍會」各堂人馬;外幫外派前來助拳的江湖人物,抱著俠義心腸參加拯救行動的武林好漢,許多不明不白就在死在這山上。

  可是,追者卻愈來愈多,來人的級數也愈來愈高。

  搖紅知道,這是因為︰這件事已愈來愈嚴重,仇也愈結愈深了。

  ──死的人都有親人、子女、朋友,他們又怎會放過山梟?放過自己?為了她一己之仇,該不該死這麼多的人?應不應殺了這麼多的同門、同道?

  這一切都是她出的主意。

  山風勁急。

  陽光時沉時現,沉時陰霾滿天,乍現卻如一金球驟然拋出,刺目耀眼。

  她俯望山梟的後頭,心中百感交集︰

  ──他已給整個江湖追殺,犯了眾怒,他可知曉?

  ──他為了她,已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此事想必已在江湖上傳得沸沸騰騰了吧?怎麼四大名捕還未插手?鐵手還沒有來?

  泰山怎麼那麼高?

  山路怎地那麼險?

  岱頂恁地還未到?!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1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四回 東窗事發,西窗呢?

  首先,他開門。

  然後,他看陽光,享受陽光第一線。

  之後,他深深呼吸──沒有什麼比呼吸更令人(至少是他)更享受︰

  人活著才能呼吸。

  ──沒了呼息,人便死了。

  人天天都在呼吸、一呼,一吸,但有沒有真正珍惜過自己的呼息,是生命的源泉,是生存的關鍵,是生與死之間唯一也是最大的關聯?

  鐵手卻不管別人怎麼想,他自己可十分珍惜。

  他的內力奇特,功力深厚,就是因為他極珍惜呼息以致用此練成了綿長沉厚的內功。

  他享受它,也運用它。

  陽光一如呼息,也是美好的,上天無條件賜予的──可惜,珍惜它的人,跟對待呼息一樣,同樣的少,同樣遭忽略。

  沒有陽光,哪有生命?

  你每天能見到陽光,就表示你仍在活著,而陽光遍照大地,萬民同沐,一視同仁,縱用盡金錢財富,也買不到它的一絲青睞。

  所以鐵手也享受陽光,珍惜陽光,感激陽光。

  他感激大自然的一切。

  ──這一切都如斯美好神奇,不求回報的維系著億萬生命,可是,人們只有在失去它的時候才知道可貴、重要。

  ──只怕,在他面前的人,也是一樣的愚昧︰他們擁有武功,手握大權,以為隨時一聲令下,一旦動手,就可以使對方失去陽光,沒有生命,斷了呼息。

  想到這裡,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不要以為他目迷旭照,深呼邃吸,還悠然嘆氣,滿懷感觸時,敵人就能趁機將他放倒,有這種想法的人,通常,都難免成了日後人們追述「四大名捕故事」裡的犧牲者。

  「我知道四大名捕屢屢破奇案、屢建奇功,我也曉得鐵手神捕有勇有謀,除惡務盡。」當著門口的一名老者,抽了一大口煙,然後徐徐吐出了一大團煙,向鐵手道︰「但我不想成為犧牲者,我的兒子更不應該成為犧牲品!我本來就不願與四大名捕為敵!你為什麼要迫我?!」

  這個人年紀相當大了,可是腰背挺得很直,嗓子很大,可是語音沙啞;眼楮很大,可是布滿血絲;牙齒很齊,惜牙縫又黃又黑;五指有力,可惜指頭顫哆不已──不管怎麼說,他仍是予人一種矍鑠彌堅的感覺;而且還在脅肘間挾著一把大關刀,輕若無物的掛在身後。

  只看這老人一眼,鐵手立刻可以下了四個推斷︰兩樣是有關這老人的身份,兩樣是關於這名老者的身心。

  一,這老人必是慣於頤指氣使,自然流露出一種高傲的神態,在「神槍會」裡地位必然很高。

  二,這老者定常號令他人,負責決斷,而且內外修為均高,在武林中也一定甚有威名,身份。

  三,這個老人家精神矍鑠,雄風猶在,健康體力俱佳,保養也好,就愛抽大煙。

  四,這人在感情必然剛受過極沉重的打擊,以致他流過淚,傷過心,連聲音也幾成嘶啞──他還能吸煙,說話,已經是仗著非凡的內力修為強持的了。

  鐵手心中一聲長嘆。

  他不希望遇上這樣的敵人。

  ──他已一眼看出︰人是沖著他來的!

  他不怕強大的對手──越強大的對手,越是激發他的鬥志。他向來大無畏,以勇者無懼的氣魄來面對一切強敵惡魔。

  可是他一向不喜歡遇上四種敵手︰

  一、老人。人年紀大了,身體必定羸弱;老人家是應該敬重的,不應該對敵的。

  二,女人。跟女人交手取勝,勝之亦非大丈夫。

  三,小孩。大人怎能跟孩童爭鋒,豈可一般見識,縱贏了也失去了人格!

  四、病人、傷者。對受傷和生病的人,趁人之危而取勝,那只是一種對自己武學上的羞辱,勝之不武。

  但他沒有選擇,也輪不到他來挑選。

  因為這老者已選上了他。

  人生就是這樣︰命運給你和對手一副牌,你沒有選擇,惟有集中全力,將手上的牌打好──就算是劣牌,也得盡心盡力將之扭轉過來,說不定,對手手上的牌比你更壞;就算到底不如人,但你也已經盡力了。當中過程的發揮和表現,有時,要比結局的勝敗更重要。可不是嗎?只要人生過程裡一直都很愉快,只要在游戲過程中一直都很好玩,那不就是人生最美妙的和遊戲最大的意義嗎?

  不管你手上有的是什麼牌,都要好好的去玩。

  不管你的對手如何強大、做好你自己的。

  不管你的命好不好,有一分力,發一分光,有一天活,做一天事──不是當一天和尚敲一日鐘,萬一有一日你只有青燈木魚當上了和尚,也應該學習參悟禮佛念經摩護修法之術。活著的意義,不在乎獲得多少,而在於奉獻多少。不在於多長久,而在於多過癮。享受生命,自尋快活;熱心做人,情懷不老。

  「老丈,您好。」鐵手溫和地笑道,「雖然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麼,但我絕對同意您的話︰只要可以,如果可能,我也不願意與您為敵。」

  那老丈又深吸了一口水煙。

  然後他問︰「為什麼?」

  問的時候,又吐出了一口煙。

  鐵手不喜歡煙。

  ──吞雲吐霧,看來瀟灑,其實是將烏煙瘴氣吸了肺腑,如同自盡。

  但為了要表示對這老人和他身邊的人禮貌和尊重,他只好手輕拍了拍兩頰,皺起了山根忍耐、忍受。

  「因為我不認識你兒子,也沒見到你。」鐵手道,「我為何要與你為敵,為啥要犧牲你們父子?」

  他身邊的一個人立即代他說了話。

  說話的是一個年青人。

  他渾身上下,都漫發出一股邪氣︰他的劍眉劍得來很邪。他的星目黑得來很邪。他很冷靜,是邪氣的冷靜。他很沉著,是沉著的邪氣。他也十分年輕,但年輕也是一種邪味兒的年輕──他的頭髮帶點暗金色,左耳戴了只吊墜般的耳環。

  就連頭髮,也邪,耳朵,更邪,男人戴耳環,那就更邪裡邪氣了。

  也不知怎的,鐵手一見這個人,頭就有些疼。

  他知道山君脾氣暴躁,性情乖戾,武功也高──但似乎還是這個混身透發邪味兒的青年難纏難惹些!

  「他就是『山東大口食色神槍會』孫家中,負責『拿威堂』的孫出煙孫堂主。」

  襲邪冷靜地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叫拔河、一個叫拔牙,外號人稱『怒神槍』和『挫神槍』。」

  說完了,他就收聲,退開一旁,多一個字也不肯再說。

  世上至少兩種人是這樣子做事的,他製造了事端,然後閃過一旁,讓事情愈搞愈大,愈鬧愈不可拾,而他只在一旁,不動聲色,到收拾殘局時才會再露面出手;另一種人是︰他只負責聯絡推動、介紹打點,主角不是他,他唱過了道引過了路,那就沒他的事了,他也來得安分守己,袖手旁觀,到了他的戲時,自然又會粉墨登場、決不欺場。

  也許,襲邪正是這種人。

  只不過,鐵手卻不知道今天上演的是什麼戲?

  孫出煙口裡噴煙,但不致七孔生煙,但他身旁有兩個老人,真的一個氣得像給煙燻黑了半壁臉,一個則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像多年來一直都給人氣得七竅冒煙。

  不管他們是給什麼事情氣得激憤若此,鐵手都不希望是自己︰因為他認出了這兩人。

  一個是「一言堂」的副堂主「半邊臉」孫家變。──聽說、當日除了堂主「山君」孫疆最不好對付之外,緊接下來的要算是這個一邊臉像給灼焦了似的另一半臉卻皮光肉滑全無事兒似的孫家變和「紫微星君出鞘劍」公孫揚眉了。

  另一個,是他久聞其名、未謀其面的「神槍會」裡「一貫堂」三大元老之一的「半天眼」孫破家。

  ──孫破家的眼楮,少時與人比槍時遭槍尖喂毒刺傷,以致目力消失八九成,他卻以堅苦毅力,修練成「八方聽聲,四面辨影」的「瞎神槍法」其才華、努力,教武林中稱譽已久。

  現在場中唯一他所不識的,是另一個身長、臉長、手長、腳長、腰長的︰「五長身段」、臉如冠玉、紅潤油亮的中年人。

  只有這人臉帶歡笑,像正赴一場盛會,參加一個喜宴,聽到一個好消息似的。

  ──光是一個襲邪已不易解決了,何況還有孫破家、孫家變,再加上這滿臉堆歡的不知名高手。

  ──雖仍不知其名,但一定是高手。

  這點鐵手絕對這麼斷定。

  他嗅也能嗅得出來。

  錯不了。

  副堂主孫家變見過鐵手。

  他上次是引領鐵手、猛禽,一一去偵訊與搖紅相熟的家人、婢僕。

  那一次,他表現得彬彬有禮。禮儀周周,輪不到他說話,他決不多言。

  而今,他已變得毫不客氣,句句搶鋒。

  「鐵捕頭,東窗事發了,你也不必裝蒜了。」

  鐵手一愣,笑道︰「東窗事發?那麼西窗呢?」他住的「一鹽院」正是西廂,相對而言,「九鼎廳」、「六頂樓」都在對面,一前一後。而根據搖紅筆記所述,「淺水」也就在「六頂樓」下邊。

  他悠悠的加了一句︰「這一夜來,外面有許多異動,看來,事發的可不只是東窗、西窗,只怕整個「一言堂」都有極大的變化,『神槍會』也在事變中吧?」

  他這番話一出口,只見襲邪、孫家變、孫破家和孫出煙,全都靜了下來。

  不但沒說話,連動作也僵住了。

  就連那滿臉歡意的人,一時也沒了笑容。

  最後,還是孫出煙從鼻子裡哼出聲來,一字一句的說︰「鐵手,你是為了公孫揚眉,還是為了要阻止我們製造『人形蕩克』,或是為了要貪圖奪得『蕩寇克敵志異錄』而下這等殺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1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五回 西廂事變,東廂呢?

  鐵手心知不妙,只有問道︰「下殺手?我對誰下了殺手?」

  「我兒子。」孫出煙慘痛的道,「你殺了我兒子。」

  鐵手又倒吸了一口氣︰「你不是有兩個兒子嗎?他們不是應該在『拿威堂』嗎?怎麼……卻都死在這裡?」

  那滿面笑意、身材頎長的人,忽然冷笑了一聲︰「可不是嗎?不打自招了!」

  鐵手只見孫破家、孫家變等,人人臉上都出現怒意,至於孫出煙,更是爆牛肚一般的臉色,惟獨是襲邪,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自招?」鐵手只好硬著頭皮,要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沒見過令郎,如何殺他?公孫揚眉不是失蹤已久了嗎?人形蕩克跟令郎之死有何關系?『蕩寇克敵……』什麼意義是什麼東西?我又如何不打自招了?懇請說明。」

  孫出煙憤恨地嘶聲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又山高水遠的來東北幹啥?!你不曉得又冒『神槍會』的這趟渾水作甚?!」

  鐵手坦然道︰「我來東北是為了要拯救搖紅姑娘給人擄劫一事,我入『一言堂』是為了要查明這案件的真相。」

  孫出煙「垮」的一聲,把煙桿往地上一摔,擲了個粉碎,戟指怒罵道︰

  「姓鐵的,你有種殺人沒種承認,當什麼名捕,稱什麼好漢!」

  鐵手心平氣和的道︰「孫大俠喪子之痛,我是可以體會的……然而我與令郎僅聞大名,向未謀面,無怨無仇,又何故殺他?!」

  孫出煙氣得聲音都顫了︰「你你你……剛才還承認了,現在卻反口不認!」

  鐵手問道︰「我卻是幾時認了?」

  那頎長個子又露歡容,插口道︰「若不是你殺的,你又從何得悉他兒都是死在『一言堂』裡,而且正喪命在東廂『六頂樓』裡!你這不是招了嗎!」

  鐵手大為震動︰「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頎長漢子似笑非笑的答︰「昨晚。怎麼?現在又裝作不知了?」

  鐵手道︰「昨晚我一直都在『一鹽院』裡。」

  孫家變怫然問︰「你說的我們就得信?」

  鐵手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房內的。」

  孫家變冷然道︰「你是說劉猛禽可以為你證明?」

  鐵手嘆道︰「他確實跟我在一起。」

  孫家變道︰「你是名捕,他也是大捕頭,兩個鷹犬窩在一起,憑什麼要我們相信你們兩人的話?」

  襲邪突道,「這次我可不能為你們證明瞭。」

  鐵手平和地道︰「你們要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其實,你們在院外布有這麼多人監視,我若出入,豈會不知!」

  ──「我為什麼要殺令郎?我連孫拔牙死在這裡也是剛才知道的!」

  此語一出,孫家變、孫出煙、孫破家盡皆嘩然。

  頎長漢子乾笑一聲,道︰「你又一次鬼拍後枕自認自招了!」

  鐵手自嘲的笑了笑︰「我明白了,你們聽我一開口,就分別道破喪命於一言堂東廂是孫拔河,無疑形同招供自己是兇手──這也難怪,許多案子,都靠誘使元兇失言招認這種非兇手不得而知的案情,以此為據,定以刑罪。」

  他譏誚地道,「連我自己,也用這類方法,偵破了不少案子,且使犯人認罪。不過,這次,卻不適用在我身上。」

  孫家變變臉道︰「為什麼?大概是一個俚理︰只準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孫出煙只七竅生煙︰「混帳!敢做不敢認。孬種!」

  鐵手不慍不火︰「如果我做,當然要認。若非我殺的,我認了,只讓元兇逍遙法外,你兒子死得含冤莫白。」

  那頎長漢子好暇以整的笑問︰「煙十六叔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孫拔河、一個是孫拔牙──如果不是你親下殺手,又豈知死的是孫拔牙?!」

  他笑容雖好,但辭鋒卻厲。

  鐵手神色不變︰「因為我知曉孫拔河一早已歿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為之震動。

  孫出煙厲聲問︰「你說什麼?!」

  看他淒怖的樣了,簡直像要把鐵手剁為粉塵,這才甘心。

  鐵手從容地道︰「孫拔河疑為死於鐵銹之手,死得甚為恐怖──既然孫氏兄弟中做哥哥的拔河已歿,那麼這回死在東廂的,必然是弟弟拔牙了。」

  這次,連修長漢也笑不出來了︰「你是怎麼知道的?!──這事我們堂內堂外,都極力捂住了,沒說出去。你遠道而來,一入東北,即進一言堂,誰告訴你的?!」

  鐵手好整以暇的說︰「搖紅。」

  孫破家、孫家變、孫出煙、乃到那現在已有點笑不出來的漢子,一齊叫了一聲︰「搖紅?!」都一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樣子。

  惟是襲邪,默立一旁,保持鎮定,好像所發生的一切,盡在他估計與掌握中一樣。

  孫家變叱道,「你在來這裡這前見過搖紅姑娘?!」

  鐵手道,「當然沒有。」

  孫家變氣爛了半邊臉︰「那你不是活見鬼,就是瞪著眼楮說瞎話。」

  鐵手道︰「我雖未見過搖紅,但她卻留下了重要的記述給我。」

  孫家變變了臉,剩下那半張五官齊整的臉,好像也挨上了一拳,歪曲了。

  那頎長漢子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她沒見過你,卻怎麼把東西交給你?」

  「小紅。」鐵手爽快地答,「小紅死前,把她小姐留下來重要事物交了給我。」

  「去你的!胡說八道,推過諉罪!」孫家變叱道,「分明是你殺了小紅──那件案子還沒弄清楚,你又狼子野心,殺了孫拔牙!」

  鐵手嘆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麼說,我是從搖紅姑娘記述裡,才知道孫拔河是死在一言堂的。」

  其實,到現在,他也仍未知道孫拔河是怎麼死的。孫搖紅的手記裡提到了這一點,可是並不詳盡。她的手記雖分為「曉紅」、「慘紅」「殘紅」上中下三篇,但記述時有時淩亂,有時分明,有的突輒而止,有的有條不紊,主要大概是因為記述時的環境與心情。搖紅在第二篇手記裡確曾提到孫拔河慘死一事,顯然是在後文記述之際重修前文之時才補加上去的,也許在後面的文字中會再度述及,但詳情鐵手畢竟迄今尚未讀完,故只知其事,未究其因。故此,他也只說到這裡,點到為止,主要是以此看看各人的反應。

  這麼多人中,只有襲邪忽然問了一句︰「她就只提了這事?」

  鐵手沉聲道︰」當然還有許多事。」

  頎長漢子強笑道︰「就算因此你早已知曉拔河身亡,但也不可能知曉拔牙昨夜死於東廂一言堂內──除非你就是殺人者。」

  鐵手︰「我耳朵不聾,若有人在這一帶殺人,我一定知道。天剛破曉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哭號之聲,記憶中便是這位孫出煙孫副總堂主的嗓音,那是從東廂傳來的,錯不了。」

  「大概,他那時是看了愛子的屍首吧,悲慟難免。是以,你們提到我殺了他的兒子,我自然想到發生在剛才一言堂東廂的事,而且想必是孫拔牙了。──有時候,用語言誘使對方說出一些不為人所知的凶案內情,不一定就能定案為兇手,太武斷只會製造冤案。道理其實很簡單,像而今西廂一鹽院這兒有事生變,不見得東廂六頂廳、淺水那一帶就一定太平無事,說不定那兒亦暗潮洶湧,山雨欲來也未定。」

  聽完了這番話,大家都靜了下來。

  鐵手向那瘦長笑臉漢拱手道︰「來者可是『一貫堂』的總護法『不瘦槍』孫覓歡孫先生?」

  那瘦漢笑意在臉上一凝,回禮道︰「鐵捕頭果然好眼力。」

  在旁沉住氣少說話的襲邪,這時卻嘆了一聲,說︰「搖紅的確記下了不少要緊的事,交給鐵爺。」

  然後他非常慎重的補充了一句︰「可是,可惜,她在記述那些事情的時候,多是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寫成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2 PM

《第二部:慘綠》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第六回 留下只有思念,樓上呢?

  鐵手霍然轉身,用極少有的眼神淩厲犀利的盯住了他,道︰

  「你的意思是說︰無論搖紅記下了什麼,因為她神智有問題,所以都作不得準,是不?」

  襲邪道︰「是。」

  鐵手反問︰「若她在手記裡全是對你贊美,歌功頌德呢?」

  襲邪面不改容︰「也一樣,作不得準。」然後他平平實實的道,「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平凡,一種不凡──」

  鐵手不等他說下去,已截道︰「你決不是平凡之輩。」

  襲邪不卑不亢地道,「不凡的人也有兩種,一是立功立德,流芳百世;一種是百無禁忌,遺臭萬年。」

  鐵手眼角也有了笑意,「你是?」

  襲邪道︰「後者。」

  鐵手道;「以你才能,大可以當前者。」

  襲邪道︰「當好人太辛苦,我不幹。」

  鐵手道︰「所以你認為搖紅決不會說你的好話?」

  襲邪道︰「我有自知之明。」

  鐵手道︰「你的話聽起來很老實。」

  襲邪道︰「對聰明人最好說老實話。」

  鐵手道︰「但騙聰明人最好就是說假老實話。」

  襲邪反倒奇了︰「難道搖紅會說我的好話?」

  鐵手哈哈大笑︰「當然不是──只不過,別人不說你好話,是因為你確實幹了不少壞事,而不是神智失常。」

  他以一種壓抑的怒憤豪笑道︰「我辦案時常遇上一些犯人含冤莫白,要求申訴平反時,人多加之於瘋癲失常的名義,讓他翻不了案,也翻不了身──這神智有問題的名堂一上了身,縱他提示再有力的鐵證也無補於事,犯人多屈打成招,重刑認罪一途。」

  襲邪聽了這番話,居然沒有動怒,反問︰「如果遇上了這種事,你會怎麼辦?」

  鐵手道︰「我會替他們翻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襲邪沉吟道,「這樣做的話,你會得罪許多人的。」

  鐵手道︰「怕得罪人就不要當公人、捕快。」

  襲邪更進一步︰「可是,得罪的人,有很多是達官、貴人,說不定還有你的上司。」

  鐵手道︰「要當官就不要當捕快,要當捕快就不要當官──我想當一個好捕頭,為人們百姓做點事,替好人良善還他們一個公道。這就決定了我當不了官。」

  襲邪冷哼道︰「好個公道──值得付出那大的代價嗎?」

  鐵手道︰「如果這個公道是你自己要求的,那就多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襲邪依然沉靜得來很沉很靜,沉著得來很沉很著︰「只不過,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例如說︰搖紅姑娘一日尚未出嫁,她還是黃花閨女,她的一切,得從其父。山君也認為她失去常性,有次發了瘋,還殺了她母親,所以,才把她禁錮起來。你若一意孤行,只聽搖紅姑娘一面之辭,不怕風俗禮教所不容麼!」

  鐵手笑了起來。

  他的方臉、大耳、大眼、濃眉、挺鼻、人中、嘴角、虎額、燕頷,一齊隨著他的笑發光發亮︰「你知道我在辦案時對待犯人一向都有一個什麼樣的態度?」

  襲邪看著他,沉著得來很平靜,平靜得來很沉著,只等他說下去。

  「那就是︰待他是一個人。」

  襲邪一時不解。

  在場的人也聽不明白。

  「他是一個人。無論他做了什麼事,名譽如何,武功高下,人格怎樣,我都不管︰他只是一個人。」鐵手道,「作為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尊嚴,有他的權利,還他個公道──不管大家怎麼說、大官怎麼說、他親人父母怎麼看、江湖同道怎麼看,我都只作參考。只要他沒犯案,就無罪。如果他作奸犯科、傷天害理、殺人掠劫,管你是天王老子,享譽武林,我都一樣不放過。」

  「我對搖紅姑娘,也是這樣。」

  他表明了立場。

  擺明瞭態度。

  話已說明。

  且也說得很硬。

  大夥兒都怔住了。

  卻不料,只聽一陣稀落的掌聲傳來。

  拍掌的人竟是襲邪。

  「鐵捕頭的為人令人起敬,鐵爺的話應該鼓掌。」襲邪一面拍掌一面道,「其實,搖紅姑娘遭人擄劫,對我而言、留下的也是無限追回和思念。我也希望她早日平安,脫離魔掌。」

  「她走了,留下你的思念──」鐵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那麼,樓上呢?」

  「樓上?」

  這次連襲邪也摸不著腦袋。

  「那一次,你就在樓上姦污她……是在淺水地窖的上層吧?還是在六頂樓裡吧?總之,都是發生在樓上的獸行──」鐵手毫不留情的道,「那時候,該不是你也神智不清吧?」

  襲邪居然面不改容,「可惜。」

  鐵手奇道︰「可惜什麼?」

  襲邪道,「可惜你那時不在現場。」

  鐵手道︰「我在現場還會讓你發生那種事?」

  襲邪道,「當時,是搖紅姑娘先勾引我的。」

  鐵手道︰「你不如說她強暴了你。」

  襲邪道︰「就算是我強暴了她,她本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已得到山君的首肯,把她許配給我──我倆夫妻行周公之禮,關你啥事?」

  鐵手道︰」我剛才已說過了。」

  襲邪道︰「什麼?」

  「我說過,每一個人都是人,人有人的權利。如果她自己不同意這樣做,誰答應也沒用。」鐵手朗聲道,「山君是她父親,不是她,她若不喜歡你,你姦污了她,便是犯法。」

  襲邪表情木然︰「剛才你是說過了,我也聽到了,不過我只覺得奇怪。」

  鐵手道︰「看來,這地方在我未到之前,已鬧得無法無天,怪事自然是多,──沒怪事才奇怪。」

  襲邪平靜且文靜的道︰「我只奇怪你,你本來千裡迢迢而來,是要幫『一言堂』的忙,而今卻聽了一個瘋女子留下來的片言隻字,反過來針對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智了?」

  鐵手道︰「我遠道而來,不是要站在誰的一邊。誰有理我就幫誰,誰受害我便救誰。這件事,當然要找到搖紅再說。我不是神槍會的弟子,也不是孫家的人。山君和搖紅,對我而言,都同樣是人,你也一樣,若犯了法,就得伏罪。」

  襲邪依然冷靜得異常安靜的道︰「可是,如果不是昨晚我出面幫你證明︰你不是殺小紅的兇手,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雙拳難敵千百手,早讓正法堂的人處決了。」

  鐵手道,「謝謝你的出面作證,只不過,孫忠三不是迷糊的人,他能明辨是非。」

  襲邪道︰「只是,現在就算他在,也救不了你──你殺了孫拔牙,還敢來管我的閑事?!」

  鐵手道︰「你們在一鹽院外面布了這麼多高手,可有看見我出來過?」

  襲邪道︰「你的武功太高,來去自如,他們怎能盯得住你?我們昨天晚上也派人盯梢。可是,午夜神捕不也一樣溜出去鬧事?窺探我們的機密!你也照樣潛入緋紅軒,奸殺了小紅……」

  鐵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你們一言堂裡,機密也未免太多了。公孫揚眉是怎麼死的?公孫小娘是怎會失蹤的?還有,人形蕩克是怎麼一回事?!」

  襲邪反問︰「你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查我們的?」

  鐵手昂然道︰「我是捕快,誰涉及罪案,我就調查誰。」

  襲邪冷然道︰「一言堂的事。用不著你來查。」

  鐵手笑了︰「誰說的?」

  「你上司。」

  只聽一個語音和和氣氣的道︰「我說的。」

  鐵手轉首一看,整個人都怔住了。

  真正的震住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2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一回 財神果

  院子裡,有很多樹和花。

  樹影婆娑,花團錦簇。

  ──昨夜,劉猛禽和鐵手都是利用這些樹,作為掩飾,分別潛入了六頂樓和緋紅軒。

  同樣,昨晚發生許多令人駭怖的血案、沖突之後,「一言堂」裡的人,也利用這些樹木為掩護,在「一鹽院」外監視午夜刑捕和鐵手神捕。

  也不知這些花樹是不是搖紅親手種的︰花開得很淒美,葉長得很慘綠,樹上結了很多果實,其中一株,風一吹時,樹上累累的果實會發出敲擊的聲響,垮啦啦的,登格格的響,很好聽,就像銅錢落到瓷罄內。

  鐵手知道有這種樹,聽說,這樹就叫「搖錢樹」,所長的果實,如果在賭錢、求財、談生意的時候,握在手裡,或放在襟內、袖中、袋裡,很容易便會有所收獲。

  ──所以,這種果子,也就稱之為「財神果」。

  有人希望這種果子能發揮更大的招財力量,所以就將各種財神菩薩的面貌雕於其果堅硬的果核上,有的呈在圓滿自在福德正寶相,有的是土地菩薩相貌,有的則刻上密宗財神︰黃財神、紅財神、綠財神、白財神、黑財神、財寶天王、像頭王財神、大黑天、惠比壽菩薩法相不等。──這種果子,其實是名符其實的財神果子。

  財神果上的財神,永遠是富富貴貴、福福泰泰的樣子。

  而今來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來人富富泰泰,和和氣氣的樣子。

  ──說話也如此。

  他身邊有兩個人︰一左一右,都很年輕,且都十分秀氣,眉媚目艷的,好好一個年輕男子,睨人的時候,居然還帶著眼波,似嬌乍嗔的樣子,兩人還眉來眼去、勾肩搭背的貼在一起。

  不過,在江湖上,尤其近年來,幾乎沒有人敢輕視這兩人帶點煙視媚行的年輕男子。

  在六扇門中,提起這兩人,莫不色變,就是變色。

  因為他們就是近日崛起於刑部,要比當年的任勞、任怨還要心狠、還要手辣、還要高深莫測、防不勝防的新一代刑捕,而且也是刑總朱月明一手提拔、栽培的兩大愛將︰

  一個叫戚哭。

  一個叫戚泣。

  ──如果你們聽過他們辦案的手法,對付敵人的手法,以及排除異己的手段,無論他們再做出什麼古怪、畸異的舉措,你都不會笑,也不敢笑。

  因為如果他們一旦給惹怒了、懊惱了,只皺一皺眉,用百分之一的心神來對付你,或用上百分之一的刑拷來跟你玩玩,那你就只有哭不成、泣不出、也死不去、活不得、只有後悔為何要生來人間這一趟了!

  他們就是這種人。

  而這種人,卻無人敢予制裁,只有他們可以制裁別人。

  因為他們有個靠山。

  「靠山」就是「老總」︰

  朱月明。

  ──朱月明來了。

  ──這個笑臉刑總,居然山長水遠、不辭勞苦的來到這地方,還堆著笑臉,像一顆財神果般偏在此時此地此際此刻,出現在鐵手面前!

  鐵手心裡一沉︰

  ──他來幹啥?!

  他自然沒想到朱月明會親自來到這裡︰他不是派了自己,又調動了劉猛禽過來接手此案了嗎?──這案件若也把刑總大人都驚動了,看來,要比所想像中和所看到的更嚴重和復雜多了。

  鐵手馬上見禮──畢竟,朱月明在門面上,官位要比他來得高,說他是鐵手的「上司」,這句話也一點沒錯。

  鐵手施的是拜見之禮,朱月明也不怠慢,立即回了個同事敘面之禮︰盡管在官餃上鐵手不及他高,可是,在江湖上的威名,鐵手的名頭恐怕還要在他之上。

  ──他們兩人,就好比一個是掌權的人,一個是名人一樣,安祿山見著李太白,有時也只得屈身為他捧靴磨墨、逢場作戲。

  何況,鐵手還有禦賜「大公正義鐵手名捕」之餃,以及「平亂」。

  見禮罷,朱月明祥和地道︰「現在還不是敘禮的時候,鐵捕頭不必客氣了。」

  在一旁的孫覓歡揶揄地道︰「我們也不是來看你們敘義的。煙十六叔的兒子屍骨未寒,你們當捕快的到底是來破案的,還是犯案的?」

  朱月明一團和氣的道︰「你覺得我們在拖時間?」

  孫覓歡笑起來居然跟朱月明很有點像︰只不過,一個圓臉,一個長臉而已,兩人的笑容,都像刻在臉上似的,只不過,一個圓滑些,一個則尖酸了一點。

  「也不致於。但官場上的官官相護,我耳熟能詳──尤其是六扇門中,護己徇私,早以習以為常。

  朱月明一團和氣、兩團誠意地說︰「既然你已認定是鐵手殺了人,這裡又是一言堂,你的武功高些,何不直接出手,逮他償命。」

  孫覓歡有點笑不出來了︰「你以為我不敢,我只不過是尊重你朱刑總,才啞忍不發,如今,你這樣說法,就是任由你的手下放肆了,那就只好迫我替你教教奴才了……」

  朱月明更是一團和氣、兩團正氣地道,「請請請……他是不是奴才,請你教訓得了他再說吧。」

  說著,居然還欠身讓開,好讓這個「神槍會」的名宿直接面對鐵手。

  這一次,孫覓歡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的臉突然長了。

  窄了。

  他雙目吐出精光,顴頰腮頦忽然一齊發紅,大叱了一聲︰「好!就讓我不瘦槍見識一下名捕鐵手到底有多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3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二回 鐵手破神槍

  他們是已動了真怒。

  ──這些人裡,笑容最好的要算是他,但出語最尖酸,最是咄咄逼人,行動最劇烈以及最翻面無情的,也是這個人。

  這豈非常情?一個人平時壓抑愈大,反抗力便愈大;壓力越巨,反彈必強。

  他左手戟指鐵手,右手一攤。

  後面的人立即為他捧上了長槍。

  這是一柄長型的鐵槍,槍頭雙鋒,打鐫成水波狀,不但可以紮刺,也可以用來割劃,更可以恃一身膂力,打砸撲劈,兇猛非常。

  ──槍是「百器之王」,往來沖突,當者披靡,確是威猛難當,只不過,由於它太長,也太重,平時攜帶,總不如刀劍方便。

  是以,有身份的使槍高手,他背後也一定有人替他拿槍。

  當然,身份越尊貴,槍身愈重的,在後面服侍的人也就越多。

  孫覓歡後面有三個人替他托著槍,三人都是眉精眼企,精悍機靈的年青人。

  這三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臉上都有痣。

  ──一個長在頷上,一個長在頜下,一個長在眉心。

  三人動作都很一致。

  也很快。

  只聽孫覓歡招手喝道︰「拿槍來!」三人馬上遞上了槍。

  鐵手向來聽聞過孫覓歡「不瘦神槍」的大名︰在「神槍會」負責決策的「一貫堂」內,目前手握重權的「總堂主」自然是「槍神」孫三點,其餘最有實力的「三大元老」,分別是「魔消道長」孫尋愛、「半天眼」孫破家,以及「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三大高手,但不論武功、名聲、戰鬥力,這位「瘦神槍」孫覓歡實不在任何一位「元老」之下,不知因為「神槍會」的制度,還是因為「一貫堂」的內鬥,或者是為求公平起見不想讓孫覓歡、孫尋愛、孫三點三名同胞同系的兄弟包攬「一貫堂」大權,是以,孫覓歡一直不能打入堂內決策「元老」的範疇中,只以「總護法」的名義作了個陪襯。──越發是如此,孫覓歡更積極於處理堂內堂外、武林江湖上的大事,逢仗必打,遇事必管,來樹立聲威,所以,這種實戰派人物的分量,決不可小覷。

  鐵手當然凝神以待。

  槍就捧在三名有「痣」青年手裡,眼看就要交到孫覓歡手上。

  ──「槍一在手,菩薩走、佛陀避、鬼神瘦。」

  這是江湖上給孫覓歡唱的歌謠,這還只唱到︰「槍一在手」,還沒包括描敘「槍一出手」的情境。

  鐵手盯住孫覓歡。

  盯住他的槍。

  盯著他的出手。

  然而有人卻對他出了手。

  出手一槍!

  出手的不是孫覓歡。

  出手的是孫家變。

  孫覓歡不過是個幌子!

  「半邊臉」孫家變用的當然也是槍。

  ──短槍!

  鐵手這時,正全心全意全面全力的防範著孫覓歡和他的「不瘦槍」。

  按照道理,鐵手既沒料到管家孫家變有這一擊,就不可能避、擋、接得了這一招!

  何況,孫家變的出手的確很快/辣/毒,他的短槍是「神槍會」中有名的「斷神槍」︰據說由於他自知槍法上不能超越同門中最出類拔萃的高手,他橫起心來,將自己的槍,折一為二,兩端都裝上槍尖,招招進攻,式式搏命,招招盡是不要命但要人命的打法。

  這是對的。

  鐵手真的避/擋/接不過這一槍!

  所以他正好出槍!

  那一槍正好刺在鐵手背上。

  「波」的一響。

  鐵手似震一震。

  孫家變也似怔了一怔。

  鐵手震上一震大抵是因為他驟受奇襲,孫家變怔了一怔卻是因為︰

  聲音。

  ──槍尖刺入骨肉裡,應該是「哧」、「嗤」或「噗」的一聲,而不是「波」的一聲響。

  「波」的一聲是因為︰

  就在槍尖刺著鐵手背後的剎那,鐵手沒有避、沒有擋、也不及閃開,可是,他背後的衣服,突然像吹了氣一般,鼓了起來,漲成一個半月型的球,抵住了槍尖。

  槍尖鋒快的利。

  槍法快利如風。

  槍刺破了那個「球」,故而發出「波」的一響。

  是的,孫家變這一槍只刺穿了衣服一個洞,卻刺不進鐵手的體內。

  他要殺的是鐵手──刺穿紮破他的衣服,又有何用?

  鐵手霍然回身。

  他還沒來得及打話,「嘯」的一響,孫家變又發出了一槍。

  這一槍直刺他的心窩。

  ──別忘了,孫家變苦練的是「雙手槍」。

  他一擊不成,又生一擊。

  這一槍也命中了。

  也是」波」的一響。

  ──這次,刺破的鐵手胸前遽然鼓起遞向槍尖的胸衣。

  孫家變真的變成了只有半邊臉。

  他喘氣──這兩擊一招二式,無疑已用了他全力。

  鐵手的表情是同情多於憤怒,憐憫大於光火︰「你又何必……」

  話未說完,另一頭的孫覓歡已在大喝聲中出手。

  他抄起了槍。

  不紮、不挑、不刺、也不戳,甚至也不抖動攻擊,而是一撈起槍就把整把大鐵槍向他劈頭劈面罩頭罩面沒頭沒臉的扔了過來。

  槍是鐵槍。

  力是巨力。

  招只一招。

  狠命的狠。

  鐵手嘆了一口氣,一手(他只用單手)已接住了虎虎作響嘯嘯連聲的鐵槍,道︰「把話說清楚再打……」

  話是來不及說了。

  因為他的話只說到這裡,朱月明變了臉色,戚哭叫道︰「小──」戚泣喊道︰「──心!」

  因為可怕的不是大鐵槍。

  可怕是孫覓歡。

  ──鐵槍也是一個幌子!

  在孫覓歡擲出沉大鐵槍的同時,他的左手突然一抖,「嘯」的一聲,一條細似發絲一般的線,線頭上一點銀亮稜片兒,已直取鐵手!

  直攻他的咽喉。

  咽喉敞開,沒有衣飾。

  那一塊小而銀亮的梭片,就是毒蛇的利齒,正要噬向這兒!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3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三回 鋤弱扶強,除良安暴

  那塊金屬片很小,但速度很快,連著一絲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兒.急取鐵手喉嚨。

  鐵手左手還持著柄大鐵槍。

  大鐵槍戳來之巨力,令他向後一仰一挫,以致咽喉空門大露。

  這是難得的破綻。

  ──對鐵手的敵手而言,這是極難能可貴的剎那空隙。

  孫覓歡千方百計,就是要製造這個空隙。

  他就是要把握住這個「空子」。

  他發出了他的獨門兵器︰

  真正的「瘦神槍」!

  真正的「瘦神槍」只以一絲「嶗山神蛛觀日絲」,系著到一片尖利的槍稜,把暗器與槍法融為一體的秘技、殺手 、絕門兵器!

  這一「槍」來得很快、很絕、也很突兀。

  鐵手的手很大。

  這一「招」攻其無備,鐵手縱有再大的本領,也斷沒料到孫覓歡的「不瘦槍」其實是這樣的一條槍!

  鐵手的手不但有點大,看來還有點兒笨。

  這一下誰都意料不到──既然連料也料不著,又如何招架?

  鐵手的手看去不但太大,又有點兒笨,更有點拙。

  鐵手的一隻手還正接了把沉甸甸的槍,另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突然一抄。

  這一手很快。

  ──不但不笨,也一點兒都不拙,更妙、靈、絕到了極處。

  像畫家的「神來之筆」。

  又似詩境中的「物我兩忘」。

  ──妙得無跡可尋,靈如得手應手,絕至登峰造極!

  鐵手一伸手,一捉,就捉住了那一「槍」!

  捉個正著!

  ──好似,仿佛,他的手就一直橫在那兒,正在等待孫覓歡這一片飛槍,已等了好久,守候了好久好久,苦候了好多年華歲月了。

  鐵手一出手,就捉住了「瘦神槍」。

  可是,他錯了。

  孫覓歡不是孫家變。

  ──畢竟,孫家變只是「神槍會」裡分堂」一言堂」中的總管,而孫覓歡卻是「神槍會」直系總堂「一貫堂」中的總護法!

  鐵手是「捉住了」瘦神槍──的其中一「條」。

  瘦神槍不管「瘦」或「不瘦」,都不只一「條」,而是有許多「條」︰

  而今,孫覓歡就厲嘯一聲。

  他還有一隻手,手一抖,整個袖子,就像鯊魚遇敵時張開了鰭,而他全身的衣服,也一起掙開,如同孔雀怒開的屏羽,一時間,至少有十六「條」細槍,齊標射向鐵手。

  鐵手只一個人。

  兩只手。

  ──何況。他有一隻手正忙得抄住第一「條」瘦神槍!

  雙拳難敵四手──況且,這一剎間,又如何力抗十六「條」槍!

  抗不了。

  只手不能遮天,一隻手也截不下這漫天蛛絲亂吐般的十六槍!

  可是鐵手那只手,卻抄住了柄大鐵槍。

  他及時把槍一抖,「虎」的一聲,舞了個大槍花。

  那是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大槍花。

  ──就連「神槍會」裡一眾高手也在心裡默認,如果不在槍法上浸至二三十年,絕對舞不出這麼一記氣派過人、先聲奪人、威勢懾人的大槍花來。

  這槍花一舞,戰局立刻僵了︰

  因為孫覓歡「發放」出來的「十六條槍」,全部打著旋兒地給卷在槍桿子上,還打著急結,並急促地消去了力道,每一枚槍尖都像一隻倒掛且垂死的蜻蜓。

  然後鐵手嘆了一句︰「好個不瘦神槍──只可惜我太胖了。」

  他還問道︰「你還要教訓我嗎?」

  孫覓歡的臉色極難看。

  ──世上不是人人都敗得起的。

  文人難容人,武人小氣,自古皆然。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在這麼好的契機中下這麼重的手,尚且不能殺了鐵手,那麼,再打下去,只怕也沒有必要了。

  也不必打了。

  所以他道︰「我本來就不必跟你動手──又不是我死了兒子。」

  他生氣的是孫出煙︰

  他憎恨孫出煙不及時出手──要不然,三人一齊動手,說不定,就可以一舉把鐵手放倒,要他授首。

  他跟這世間人多數一樣︰最顧忌也許反而不是敵人,而是不甘心讓自己人得利。

  孫出煙還沒說話,剛才最沉得住氣不多說話的孫破家翻著怪眼,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道︰「誰殺了咱們孫家的人,誰要對付我們神槍會,我都不會放過他──不過,就算打不過人家,要在自己的地頭裡仗人多欺人少,施以暗算夾擊,這種事,不是我們山東大口食色孫家子弟所為,至少,我們『拿威堂』的人不做這種事!」

  孫出煙也盯著鐵手,眼色裡盡是狠色和恨意︰

  「他殺了我兒子,我會殺他。」他狠狠的說,恨恨的道,「但我要和他公平一戰。」

  孫覓歡顯然有點狼狽,鐵手徐徐的道︰「希望二位讓我有公平一戰之餘,也讓我好有個公平辯白的機會。」

  孫破家瞪著一隻怪眼,問︰「你有沒有殺小紅?」

  鐵手道︰「沒有。」

  孫破家又迫前了一步︰「孫拔牙是不是你殺的?」

  鐵手答;「不是。」

  孫破家居然把一隻手伸入褲內,抓了抓,「殺了人的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是兇手,憑什麼我們就要相信你?你以為我們都是 瓜蛋孫忠三?」

  鐵手聽到這名字,心頭不禁一熱,忍不住問︰「孫堂主現在人在哪裡?」

  ──「一言堂」裡發生了那麼大、那麼多的事,他如果在,便不可能不受驚動,也決不會不出面主持。

  「他走了。」孫破家答得很爽快,他用手公然去抓自己的褲襠,也愈來愈明顯──這習慣自他出現之後,就沒有變更過,「他見山君孫疆親自帶大隊人馬上山追擊搖紅和鐵銹去,他也不能閑著,與孫屠狗追過去了。」

  鐵手輕籲了一口氣,遙望遠山。

  ──搖紅和鐵銹,一個多劫紅顏與一隻非人非獸的「異物」,可應付得了這麼多高手的窮追猛打?

  花落水搖紅,眉揚風無蹤。

  他仿佛聽到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喚了他一聲。

  他心中一動。

  皺了皺眉。

  孫家變冷笑道︰「你不必皺眉,少了山君,我們也一樣制得住你。」

  襲邪在一旁也冷然道︰「沒有了孫忠三,看誰還能保得住你。」

  鐵手沒有馬上接話,突然在腦海裡想起了一些話、一些事,還有一些人物、一些片段,要是這些事物不餃接起來,那是並沒有什麼特別,也不會有多大意義的……可是,一旦把這些看來毫無聯系的東西聯想在一起,卻讓人有了極大的參透和頓悟……

  朱月明這時又說話了︰「看來,現在能保他的人只有一個人了。」

  孫出煙臉上立即呈現了一種「誰幫他我就殺誰」的表情︰「誰?」

  朱月明笑態可掬地道︰「我。」

  孫出煙張牙舞爪的時候,很有點跟孫疆相似──大概這是「神槍會」的風格遺傳吧?鐵手看在眼裡,盡管是身陷險境,依然覺得有一點好笑。

  ──其實,他當名捕多年,能在千難萬險危機四伏殺機八面中屹立不倒,也不會變得神經緊張、心態失常,主要就是因為他亙常在絕境劣勢中,依然保持悠游、自在、欣賞、自得的心情,用輕松來對付緊張,以從容來應付劫難。

  孫出煙霍然回首,面對朱月明,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幫他!」

  朱月明淡淡地道︰「他若犯法,我也一樣要制裁他;但他若沒犯罰,我自然要幫他洗脫──畢竟,我是他半個上司。」

  「半個?」襲邪挑起了半爿眉毛︰「你不是刑部唯一的大老總嗎?」

  朱月明笑嘻嘻的道︰「刑部有許多老總,我只不過是掛名的一個。」

  他笑著說︰「有時候,掛名就好比是掛在店門口的羊頭一樣。」

  他一直都笑態可掬。他那張臉畢竟與孫覓歡很有點不一樣︰「不瘦神槍」孫覓歡的笑容是擠出來、堆上來、砌起來的,而朱月明的,好像天生就是一副笑臉,笑臉之後就沒別的了。

  也許,笑臉本身就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

  襲邪忽然嘆了一口氣,望向朱月明、戚哭和戚泣,似有點遺憾。

  這個人一直都喜怒不形於色,這次是難得的一次表了態。

  然後他向孫家變、孫覓歡說了一句聽來很有點奇特的話︰

  「看來,我們都弄錯了。」

  孫家變自從猝襲失手之後,臉色一直沒恢復過來,孫覓歡卻忿忿不平的說︰「我們一直都以為︰在京城裡,朱刑總在明、諸葛小花在暗,各自坐擁刑部差役和六扇門的勢力,朱總是相爺蔡京手上紅人,諸葛則在皇帝眼前說得了話,我以為你們是兩對面的人,不該關了門成一家。」

  朱月明附和的道︰「所以,當你們知曉公孫揚眉曾入京師,跟鐵手名捕有過從和交情,而諸葛先生又曾在來東北勘察神槍會組織之際,見過搖紅,並且特別欣賞她──這一回,公孫揚眉失蹤,斷了音訊,搖紅小姐遭擄,你們就估計諸葛小花定會派鐵捕頭過來辦案。你們恐怕這一查,對你們很是不利,所以千方百計說動了相爺,要我也派刑部的大員到東北,好牽制鐵二爺的行動。」

  他呵呵呵呵地長笑了幾聲︰「看來,四大名捕真是名震天下,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正邪皆知,就算東北偏遠,遼東近僻,也一樣名聞遐邇──」

  然後他笑得有點狗狗的,接道︰「以致把我們這等靠人事關系,屍位素餐,濫竽充數、狐假虎威、壓榨剝削良民百姓的傢伙,當作是鋤弱扶強、除良安暴之輩,也真是報應不爽,汗顏汗顏。」

  朱月明這番話一說,聽得一額汗的是在旁的鐵手。

  冷汗。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4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四回 都是因為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惹的禍

  朱月明是武林中出了名難應付的人。

  他在官場上和江湖中,聲名屹立不倒三十年,當然是個難纏難惹的人物。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是政壇上的不倒翁,也是武林中的長勝軍,可是從來都很少聽說過他親自出手、動手。

  ──他不親自動手、出手,居然都能有今天的地位和聲名!

  他要是從事別的職務,那還罷了,可是他卻是「刑總」,以這樣的一個三煞位,他不但坐得久、也坐得穩,而且還可以絕少出手,極少動手,這才是他做人的爐火純青之處。

  別人據這點有問於他,他居然還笑得滑滑的說︰「我之所以能混到今天,就是因為庸庸碌碌,少得罪人之故。」

  ──這才可怖!

  這樣回答,教人摸不著邊兒.可是,這二十幾年來,在京城裡叱 風雲的多少英雄豪傑,終究都栽了、倒了,垮了、塌了,他這號人物,依然巍然不倒、聲名不墜。

  不過,一向少親自出動的他,這一回,居然親自率心腹手下來了山東。

  可見此事非同小可,關系必大。

  鐵手聽了,忙不迭道︰「大人這種說法,真個要把卑職折煞了。」

  朱月明嘿嘿笑道︰「其實,我也一直都很仰儀四大名捕,還特別十分佩服你,尤其是你有一個長處,是我也學不來的,不得我不欽佩得五體擲地。」

  ──他不用「投地」,而用「擲地」,正是這位德高望重、高深莫測的人物,時以一種滑稽突梯的面貌和風格處世應事之法。

  所以他舉止有時很「逗笑」,也很「誇張」──但舉世滔滔,有誰敢笑他!小覷了他?

  他這樣說,連鐵手也只得跟隨他話鋒,苦笑著問︰「……我可沒啥長處──卻不知朱總指的是我哪一種過失和不足之處?」

  朱月明道︰「講客氣話。老是說不著邊際、又落落大方、得體應酬的話,我這虛偽君子,還真不如你。」

  鐵手只覺臉上一陣躁熱。

  幸好朱月明馬上接上了話題︰「你們對我和鐵捕頭的背景來路,弄得都很清楚分明──卻是為何說錯?」

  孫覓歡心懷不忿地道︰「我以為你跟鐵手背景不同,勢成水火,孫疆這頭匆匆帶大隊上山,你卻千裡迢迢而至,正好發現拔牙的屍首,我跟出煙和家變議定︰你既身為刑總,正好由你將兇手逮捕發落,不致外頭人傳我們動私刑殺公差,所以才開門恭迎你的大駕,讓你先看了凶案現場,再來一同緝凶──沒料你們還是官官相衛、狼狽為奸──其實那也不出奇,六扇門的人,還會幫神槍會的不成?你如今偏幫鐵手,就不怕東北武林好漢反感?就沒把咱們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的人瞧在眼裡麼!」

  誰知朱月明聽了,仍笑酡酡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偏幫鐵手?」

  孫家變黑著嘴面道︰「是你剛才說明是要保鐵手的。」

  朱月明笑道︰「他在這裡人生路下熟,如果不是殺人兇手,我自然要念在同僚的情分上,出面保一保他。」

  孫覓歡厲聲道︰「如果他是兇手呢?」

  朱月明依然堅持笑臉,不過笑意中一紋紋、一折折的盡是殺意︰

  「秉公行事!」

  「說的好!」自從出現了朱月明之後,孫覓歡就乾脆不強笑了︰「他殺小紅的時候,你們三人還根本還沒進入『一言堂』的範圍,又焉知不是他幹的?!」

  朱月明淡談地反問,「我聽說了。那你們昨晚高手如雲,何不即時逮捕或處決他?」

  孫家變變臉道︰「那是因為孫忠三保住他。」

  朱月明「哦」了一聲,誇張地道︰「我聽說孫忠三為人正直英明,法眼如天,他身為『正法堂』的主持人,會挺身出來保鐵捕頭,必有其理。」

  鐵手這回知道要作出澄清了︰「孫忠三之所以會相信我,是因為猛禽只提到在案發時他一直跟在我後面,以證我清白。」

  朱月明揚了揚眉骨(他的眉毛太濃,所以剔眉就變成了聳動額骨)︰「你們兩人不都是外來的捕快嗎?──一言堂裡的人,怎會相信你的話?」

  鐵手微笑望向襲邪。

  襲邪沒有說話。

  「哦,那我明白了。」朱月明嘻笑嘻戲的道,「讓我猜猜看,到底對不?」

  他用短小如布裹小鼓錘的指頭,指向鐵手︰「他們說鐵手殺人。」然後又指向「一鹽院」的方向︰「但猛禽卻說一直跟著鐵手,可證鐵捕頭的清白。」之後又指著孫覓歡、孫家變等人,「不過孫家的人自然不信──你們才不相信外來的公差。」隨後又指到了襲邪,「卻沒料到,襲邪卻作了證明︰說跟鐵手和猛禽在一道兒。」

  說到這裡,他才把手指伸到自己眼前,喃喃自語自說自話自笑的道︰「偏是孫忠三為人公正,認為此案有疑,便不肯即時捕殺鐵手,而他又主持『正法堂』說話相當有分量,是以,大家雖然都恨死了鐵手,想讓他背罪,可是仍得聽從『山神』孫忠三的意見,給他十日時間破案。」

  他好像是在對自己的手指說話︰「這案,要是破得了,經過十日的時間,元兇早已遠走高飛;如果破不了,當然就是鐵手自己吃定了。」

  他眯眯笑著,突如其來的望向鐵手,笑眼裡像橫著了兩根針,眼光就像是兩道刺︰「昨晚,你畢竟還有不在凶案現場的證人,劉猛禽,而又有人證實猛禽說的是實話︰襲邪──可是,今兒你不是殺孫拔牙的兇手可有人證?」

  鐵手道︰「有。」

  朱月明問︰「誰?」

  鐵手道︰「我知道他們派了許多人來監視『一鹽院』?」

  朱月明忽然揚聲笑問︰「可有人願意出來證實︰鐵手根本沒離開過這院子裡的?!」

  如是者問了三次,語音不高不尖,卻悠悠傳了開去,方圓裡內,誰都聽到。

  可是誰都都沒有挺身。

  也無人應和。

  朱月明向鐵手同情地笑了笑︰「恐怕,一言堂的人不再會為你作證了。」

  鐵手道︰「還有一人,可以證明我未踏出過這院子一步──可惜他們未必肯相信他的證供。」

  朱月明明知故問︰「是誰?」

  鐵手道︰「猛禽。」

  朱月明道︰」他一直是跟你在同一同房裡?」

  鐵手答︰「是。」

  朱月明道︰「說不定他睡了,沒瞧見你溜出去呢?」

  鐵手道︰「他徹夜沒睡。」

  朱月明道︰「你怎麼知道他終宵不眠?」

  鐵手道︰「因為我也沒有睡。」

  朱月明道︰「你們兩是個大男人,長夜漫漫,又曾經歷苦鬥,體力必有消耗,不寢為何?」

  鐵手道︰「我們在研究案情。」

  朱月明道︰「研、究、案、情?!」

  鐵手道︰「是的。」

  他始終沒有透露「飄紅手記」的詳情。

  朱月明詭怪的笑道︰「看來,你們這一路上相當投契。」

  鐵手道︰「猛禽兄有相當多過人之處,我宜向他學習。」

  朱月明咭咭咕的笑了幾聲︰「這又是場面話、體面說辭。」

  他語鋒一轉︰「可是,既然我來了,而且還來了那麼多時了,他為何還睡在裡邊,不出來見我?」

  鐵手道︰「我想……那是因為他在……」

  朱月明笑著追問︰「在幹啥?哈?也是在研究案情?」

  鐵手道︰「……我們的確找到了一件很重要的線索……我們懷疑孫搖紅不是給擄走的,而是她自行逃走的。」

  朱月明卻沒追問下去,反而猜估地道︰「他一定研究得很專心,很深入了吧?否則,以他的精明機智,又怎麼會不知道我已經來了這裡,而且已來了好一段時間了?」

  鐵手忽然明白了。

  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的臉色似乎有點變了。

  他突然掠了出去。

  不是向前,而是向後。

  ──倒後直掠出去,身法之快、之速、之急,比任何一流輕功高手向前飛掠還要疾、還要巧、還要莫測!

  他砰地撞開了一鹽院的門。

  門撞開。

  房裡無人。

  桌子上,還擺了一冊書。

  書是「飄紅小記」。

  門一開,乍見那冊子、孫家變、孫覓歡、孫出煙幾乎都同時掠出,閃入房中。

  他們同時出手,搶掠那擺在桌上的冊子。

  鐵子叱道︰「不可!」

  他隔空揮指,指勁向三大孫氏高手而至,「啪」地彈在那幾冊串連在一起的手記上。

  只見扉頁上揚起了一陣薄薄的霧,若運足目力看去,還可以發現那「薄霧」帶著慘碧之色。

  三孫陡然止步。

  孫出煙馬上倒縱了回去,回到原地,少看一眼的,都會錯以為他未曾動過。

  孫覓歡則立即掩鼻遮口,退了出來,一面狠狠的咒罵不已。

  只孫家變仍留在房裡,屏住呼息,但已憋得變了臉色。

  他的臉像一個泡爛了的豬肺。

  惟獨是孫破家一動也不動,仍留在院子裡,只冷笑道︰「那是忘我散功粉──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居然也在京城裡來的名捕手下用著了!」

  朱月明看看那敞開而空晃晃的房間,他臉上的笑意也是空泛泛的︰「你對他是很信任,卻對他肯定不夠瞭解。」

  他笑著對鐵手說︰「猛禽似乎辜負了你對他的信託。」

  給朋友出賣的滋味,當然不會好受──何況是給你所信任的朋友在生死關頭時出賣了,那就更不好受了。

  ──鐵手在群敵環伺下,獨自坦然擔當應對,留下劉猛禽有足夠的時間看完「飄紅小記」,可是,他卻趁機會開溜了︰他一走,就無人可以證實鐵手並非是殺孫拔牙的兇手一事了!

  可是,鐵手的神態,仍十分平和。

  他站在「一鹽院」的門前,徐徐揮手。

  他的手很大,很厚,像一把扇子。

  而今,這把扇子就在扇。

  扇風。

  他在徐徐地用手扇著風輕輕地隔空吹開了「飄紅小記」。也催動了冊頁,翻動時隱約可見扉頁上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隱約映作碧磷色的粉未,也緩緩、漸漸的隨風飄散。

  飄出窗外。

  消散於晴空。

  「所謂重要資料,」朱月明仔細的看鐵手隔室「扇風」的手法,「就是這本冊子。」

  「是的,」鐵手道,「至少,他雖然走了,可是,還是留下了這資料。」

  「你用的是空色大法,還是空識神功?」朱月明興致勃勃的問,「我以為這兩種王道內勁早已失傳於江湖多時了?」

  「也許空就是色,識即是空。」鐵手溫和地道,「在朱大人面前,我不敢獻醜,只不過,要早些消除毒力,這畢竟是件重要證物。」

  朱月明那一雙細長的小眼發出點燃了燈火一般的亮光︰「有機會,我倒很想拜讀一下其中內容。鐵捕頭先來一步,果然掌握了破案要害。」

  「不,是您先一步,先拔頭籌。」鐵手雙手仍在隔空催扇,徐疾有致,「我能在案情上略抓著了頭緒,完全是因為這兒的侍婢小紅,仗義護主,不惜犧牲之故,我只是僥幸──不似朱總,您一上陣,已掌握了關鍵,連午夜刑捕不在房中,也了然於胸。我自慚不如,有愧職守。」

  朱月明笑道︰「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他會溜掉的?」

  鐵手坦然道,「我更想知道朱大人為何要親駕一言堂。」

  「那都是因為山東神槍會大口食色孫家惹的禍。」朱月明連嘆息的時候,依樣保持了笑容,「其實事情一發生,我就打算親自走一趟了──你們只是幌子。」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4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五回 絕筆快遞

  鐵手也不訝異︰「其實,你要我走東北這一行,只不過是要吸引住東北神槍會部分孫家高手的注意力而已。」

  朱月明莞爾道︰「如果不是出動到名捕鐵手,又豈能吸得住這幹既心高氣傲又胸懷大志,也無所不用其極卻更膽大細心的高手之視線?你一動身,一路上就有人追蹤,並先通知神槍會中這一撮有特殊野心的人,──這一股人馬,大抵是以『一貫堂』的孫三點為首領,得到一貫堂內三大元老之一的孫尋愛和總護法孫覓歡的支持,想要雄霸東北,並吞天下,染指中原,覬覦京師──我們姑且稱之為神槍會中的大口一族吧?他們就集中人力、作好準備,等閣下大駕,而我,才有機可趁,先一步入東北.這全仗你的威名好遮蔭。」

  鐵手道︰「大人言重了。大家都是刑部的人,本來您只要開口吩咐一句,一切都好辦,也一定會照辦。」

  朱月明詭笑道︰「鐵二捕頭介意此事?」

  鐵手不慍不火︰「沒有的事。其實,您去找了一個不熟東北的我走這一趟,我已覺有異。您故意讓猛禽帶我出關,他又故意讓我多兜了些遠路,我也察覺了,只起先未知用意何在而已。」

  朱月明拍掌道︰「果然瞞不過您。我請猛禽跟你一道,是因為我已發現,『神槍會』中有野心壯志的『大口一族』,擺在京裡官道上的『臥底』便是猛禽。」

  鐵手道︰「所以,您把他派去跟我一齊回東北,是一舉數得︰把一個對方的臥底調走,同時,這樣你才可以親自跑一趟,而消息又決不放走漏。」

  朱月明笑得有點阿諛的味道︰「還有,只有您才吃得住這個兇猛禽獸般的人物──一路上,只怕他幾次要暗算你,卻都下不了手。」

  鐵手淡淡地道︰「若他下得了手,恐怕刑總就已看不到我了,我也聽不到這番智者明誨了。」

  朱月明笑著附和︰「──若他真的下手,他也絕對來不了『一言堂』了。鐵捕頭不是見責我吧?我這還不是為了大局?」

  鐵手正色道︰「我看猛禽雖是同流,但並未合汙。──他也真的在刺探所謂『大口一族』所進行的機密。」

  朱月明頗為欣賞的笑道︰「難得你還在為他說活。」

  鐵手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朱月明也莊重微笑道︰「開始,他的確是『大口一族』手上置於京中的一顆棋子,他跟襲邪一樣,都是『槍神』孫三點布在『神槍會』以外的三個秘密親信、助手、弟子。可是,猛禽很有才幹,武功也愈練愈高。在京中地位愈漸穩固,江湖上的名聲也越來越響,棘手案子也破了不少──你想,他還會甘為人後,心甘情願的讓人操縱、利用麼?」

  鐵手道︰「我猜,本來一方一直只盤踞於東北、另一人則潛伏於京,大可相安無事。可是,猛禽卻因了他的地位,官職之便,探聽到了︰神槍會『大口一族』那一夥人,正要製造一種『秘密武器』,而這種武器一旦造成,就可以將人與武器合並,又可以做到絕對忠心、唯命是從,武功高絕,而又無懼傷痛──試想,誰有了這樣一種『兵器』,而又能將之大量製造的話,不但一定可以稱霸武林,就算是攻城掠地,南征北伐,也無有不利了!他得悉了,自然動心,心一動了,就想趁他兼得兩者之便,來個從中劫奪利益了。」

  朱月明笑著嘆道︰「你知道比我想像中的多,而且還多多了──你是幾時知道我故意派你來東北,其實是轉移視線而已?」

  鐵手道︰「你是刑總,京裡的大小事誰瞞得過您?當年『紫微變神槍』公孫揚眉還是心高氣傲,要棄家傳槍法而改使劍,號稱『揚眉出鞘劍』的時候,曾來過京師,試圖劫牢營救『淒涼王』,這樣的重大事情,你怎會不知?您當然也知曉我和他便在那時結下交誼的。公孫揚眉回東北後,變得沉潛收斂,重拾他的槍法,於是乎『紫微變神槍』又聲名大噪,且成了『一言堂』堂主孫疆的左右手之一。你當然都非常清楚。他在年前突然銷聲匿跡,如果這次派我去東北查探,一定會沖著這個交情,一並徹查的事──這便擺明著跟『一言堂』過不去了,他們也一定會嚴陣以待,才致不防您的聲東擊西、陳倉暗度之計。是以,您若真的只純粹派我去稽查搖紅遭擄一案,那是一個並不明智的選擇,但要是別有用心,便是莫測高深,我只是個問路的投石罷了。這事直至我看到了搖紅姑娘的手記,更分外確定了︰因為山梟鐵銹,不通人語,他更不會揚言要與我鬥──您為了要激我出關,不惜說了假話。」

  朱月明聽了,滿臉異色,忽爾哈哈大笑。

  鐵手卻忽然嘆了一口氣。

  他淩空發掌,以掌力摧動書頁、驅散毒氣,已到末頁──卻發現手記裡最後三頁,已給撕去,撕口明顯可見,也可以想像撕者臨去何等匆匆。

  那三頁裡有什麼重大的機密?以致猛禽要將它撕去帶走?

  這是搖紅的絕筆,小紅以生命的代價將它快遞,可惜,他終於還是沒機會將它讀畢,看罷。

  鐵手不免深憾,覺得有負那個薄命女子,以及那位仍在遭劫的紅顏。

  朱月明也發現了。

  他眼小,也眼尖,已發現書頁上有缺,不禁問︰「這冊子……你也沒看完麼?」

  鐵手黯然,「是。」

  朱月明也頗遺憾︰「那太可惜了──既疑此人,何苦信他!」

  鐵手持平地道︰「既是朋友,不忍相疑。」

  朱月明有點可笑之意︰「你是感謝他昨夜挺身證明你並非殺小紅之義?」

  鐵手道︰「非也,他非得證實不可。」

  朱月明嘆道︰「因為他也想看『飄紅小記』,而他又自問未必能從你手上奪得此書之故,所以便要你欠他的情?」

  鐵手道︰「這是一個原因。」

  朱月明饒有興味︰「還有?」

  鐵手道︰「因為他話說是去九鼎廳探秘,其實是要潛到了六頂樓,還潛進了淺水,要窺探人形蕩克的機密──也許,是為了要奪得那本所謂『人形蕩克志異錄』.結果,他遇上了也是志在劫奪的襲邪,也許兩人曾交過手,因而又教守那兒的孫拔牙撞破,也許是他,或許是襲邪,許或是他和襲邪,為了滅口,便殺了孫拔牙,俟趕回我出事的地點時,他非得要挺身說明是緊追躡著我不可──盡管他這樣做,不但可證他非殺孫拔牙的兇手,同時也可能以為我手上拿的『飄紅小記』就是『人形蕩克異錄』──他一旦出面澄清,襲邪也別無路走︰孫拔牙的死,遲早為人所知,為了表示他不在凶案現場,他也只好證明瞭有這回事。所以,我們三人的關系和命運便這樣給鎖聯在一起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入房中。

  走向書桌。

  自他露出了那一手內力之後,似誰都再也沒有意思要對他輕舉妄動。

  只朱月明看看他,無限惋惜地道︰「你的確很清楚,也極清醒我在趕來這兒之前,已先去看過孫拔牙的屍首,小哭小泣都可以為之驗證︰孫撥牙早已死去多個時辰了。──可惜的是還是給襲邪先溜了一步。」

  眾人一聽,馬上搜尋,這才發現︰早已不見了襲邪的蹤影。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5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六回 案發啦

  「案發了!」朱月明無奈地笑道,「他走了,他也溜了。」

  他的第一個「他」指的是猛禽;第二個「他」,指的自然是襲邪。

  鐵手也早已發現猛禽和襲邪的「曖昧」關系──他們兩人,一個像是另一個的「影子」,但既貌合神離,又如蛆附屍︰既敵對也相依。

  襲邪一走,臉色慘變最劇的是孫覓歡。

  他真的已完全笑不出來了,嘶聲問︰「他走?……他真的走了……他居然也敢在這時候溜。」

  回答他的居然是鐵手︰「他當然得要溜了。他原以為可以藉孫拔牙慘死一事,嫁禍到我身上,以孫出煙孫堂主、孫破家孫長老、加上你和他以及孫家變孫總管五人之力,總可以把我做掉──不料,刑總大人突然來了,一下子便驗出孫撥牙死去多時,而朱總又並不如他所料的因派系不同而要清除在下,所以,他當然把握機會走之不迭了。」

  孫覓歡汗涔涔下,臉色比瓦堡裡的牛蹄筋還難看。

  朱月明居然安慰他道︰「你也別太難過了。大難到頭連夫妻也各自分,更何況只是同謀?」

  孫覓歡啞聲道︰「我……我同謀……我謀個啥?」

  朱月明好聲好氣的道︰「你也不謀什麼。其實,你也只是可憐人,聽命行事而已。總堂主孫三點下的命令,難道你敢不聽?何況你一心一意要擠入長老的位置,不聽話那還行嗎!相爺有的是天下百姓募捐的金銀珠寶,他發下了其中一小部分,讓你們研究出一種武功高而又只聽從命令、決不背叛的高手或武器──最好還是兩者合一──為了掩人耳目、方便起見,他和他的幕僚或認為遠在東北、組織龐大而嚴密,但又有意圖染指中原都無法償願的『神槍會』上,最是適合當這個角色。何況,孫三點跟相爺的交情一向都很好。」

  鐵手淩然道︰「沒有蔡大人的密令,孫三點還未必坐得穩『神槍會』中『一貫堂』總堂主的位置──長孫飛虹也不致一關天牢數十載!」

  朱月明好容好色的道︰「說的好。相爺還是有點不放心,於是就安排了襲邪去監督你們。他同時也是『黑面蔡家』的出色子弟;以打造奇門兵器稱著的蔡氏一族,一方面既可對製造所謂『人形蕩克』的計劃可以出謀獻計,另一方面他們也分屬相爺的外系子弟,絕對可信。誰都知道,相爺是個雄才大略而又審慎精密的人。」

  鐵手道︰「據我所知,他派出去作此計劃監督的,還不只『伏吟神劍手』蔡襲邪一人,『拿威堂』中也亦安排了個『死神引弓』蔡英中。

  朱月明非常欣賞,也非常誠懇地道︰「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弄清楚的事情倒真不少,真不愧為鐵手名捕。」

  鐵手感喟地道︰「我剛才已說過了,那決不是我的本領,而是搖紅姑娘留下了重要線索,小紅姑娘不惜身歿以傳達消息。」

  朱月明仍好言好語的說了下去︰「那便是了。「人形蕩克」一直製作不成功,相爺便讓『一言堂』與『拿威堂』競爭,誰先成功誰便獲重用。不過,由於這計劃有幹天和,『神槍會』中的『得威堂』、『安樂堂』和『正法堂』都很不贊同。『一貫堂』中的兩名長老︰『蠻菩薩』孫怒娃和『半天眼』孫破家更大力反對。孫三點只有暗中運作此事。他以為此計一旦得成,他就會名成利就,權行萬裡,所以,他一面瞞著其他堂口的主事人,一面又有野心了,不能讓真正的成果獻於相爺。」

  鐵手道︰「所以他就收買了襲邪?」

  朱月明嘆息著笑道︰「可是襲邪也一樣有私心。」

  鐵手︰「他想獨吞製造『人形蕩克」之秘?」

  朱月明和顏悅色地道︰「不過,這個計劃一直都遭受挫折,而由於在製造過程中太過殘酷,犧牲太大,任何正常人若長期參與主持此事,且受到藥物的影響,難免都會性情大變。──山君孫疆就人心大變,可是,他為了進行計劃,不得不假意與『得威堂』的孫出煙父子好像重歸於好……」

  孫出煙重重的哼了一聲︰「我也從沒把他當自己人看!」

  朱月明哈哈笑道︰「這個自然。」

  他身邊的戚哭道︰「這叫你爾虞我詐。」

  戚哭身邊的戚泣道︰「這也叫勾心鬥角。」

  鐵手道︰「真正的贏家永遠是蔡京。大家都為他鬥個你死我活,何必呢?」

  朱月明笑笑接道︰「由於計劃開始屢屢功敗垂成,他們只好利用公孫揚眉對搖紅姑娘的感情,收攬說動了他,讓他以過人的才華以及在『安樂堂』習得的用藥獨門手法,改善製作程式,終於,第一隻『人形蕩克』製造成功──不過,卻教俠義年少的公孫揚眉看了不忿,便與孫疆、襲邪等人發生爭執,要他們停止製作──。」

  鐵手補充道︰「其實,也許公孫揚眉是因為聽從了搖紅姑娘的勸說,才發心要停止這種慘酷滅絕的計劃。……可是,不幸的是,只怕他只因此而遭受橫禍。」

  朱月明哦然頷首︰「那我就有所不知了。但搖紅姑娘的確十分出色,相爺之子蔡折,與之一見鐘情,念念不忘,這下便請準相爺,過來迎娶過門──相爺見派去監察的人無消息,也想讓自己的兒子親自過來看看。」

  鐵手恍然道︰「這一來,山君這個人就不能不有所行動了。他們既作出了亂倫獸行,又想私吞成果,那就必須要殺搖紅滅口──其實,為了這件事,『大口孫氏』這一族,已殺了不少無辜的人和『自己人』了︰據我所知。近日遇害的至少有公孫小娘、公孫揚眉、公孫邀紅、孫拔牙、孫拔河、還有小紅……」

  朱月明閑閑接道︰「還有公孫自食。」

  鐵手訝然道︰「他也死了?可惜我還沒看完『飄紅手記』,不然,或可能知其大略。」

  朱月明這才道︰「他也死了,我就知道遠在東北的『神槍會』內部發生的事,必然很不尋常。」

  鐵手道︰「這麼說,『神槍會』裡也必有您的內應。」

  朱月明笑而不答。

  孫破家突然一旁冷哼道︰「恐怕在『一言堂』裡就有!」

  朱月明陰陰笑道︰「這是我們刑部的機密。」

  鐵手道︰「所以你即刻動身,來了這裡?」

  朱月明嘿嘿笑道︰「蔡折一動身,我受相爺托矚,為了保護蔡公子,不得不也走這一趟,為他清理唱道。蔡公子身嬌肉貴,一路尋花問柳、覓風弄月的過來,自然走得慢一些。鐵捕頭則快利多了,所以只好請猛禽拖慢一些。我這人,就會耍無賴,趁此佔便宜不鬆口,先行趕去『安樂堂』、『得威堂』,探聽到了一些線索,還跟『一貫堂』三大長老之一的『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打了個招呼,終於瞭解了個大概,並以此按圖索驥,知道了個究竟。」

  朱月明笑笑又補加了一句︰「我姑且對這一組反抗孫三點以製造傷天害理的『人形蕩克』來獨霸天下的人物稱之為『食色一族』,他們這些人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吃得飽、睡得好、好好色、玩玩世度過便算了事,可沒有『大口一族』那幹人那麼雄心勃勃,野心赫赫。」

  鐵手道︰「你只早來數日,便已掌握了這麼多線索,頭緒,這點我不如你。」

  朱月明即道︰「你只來一天,便知道了案情關鍵,這點我也不如你。」

  兩人相視而笑。

  陽光漸消。

  蒼穹雲翻湧。

  花依樣紅。

  泰山在天邊。

  ──人可安然?

  忽然,只聽孫出煙含忿忍怒的一字一句地問道︰

  「我的兒子可真的是死去多時?」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26 PM

《第二部:慘綠》第五章 未完之結 第七回 厲紅

  朱月明的回答是︰

  「是。」

  孫出煙恨得七孔出煙似的,又問︰「你肯定?!」

  朱月明道,「這是戚哭,那是戚泣。他們至少親自檢驗過一千三百六十具死屍。他們的判斷不會有錯。他大概是死在醜時前後。」

  孫出煙瞪住鐵手,恨恨地道︰「那時,我給蔡英中纏住了。後來,據悉那時鐵手給人重重包圍在緋紅軒,聽說他殺了小紅。」

  「他那時既殺小紅,就來不及又殺拔牙──緋紅軒和六頂樓,畢竟有一大段路。」朱月明目光閃動︰也不知是笑意還是獪意,「或許,他連小紅也沒有殺,有人就是把事情鬧開來,在大家打著火把圍著鐵手當兇手的同時,他便可以做了許多人都疏忽了的事。」

  鐵手道︰「也許,就是因為他做了這些事,便目的已達,或已無所遁形,所以,就只好全撤了,只留下這幾位高手,找個理由把我殺了了事──卻沒料到連朱總也驚動了。」

  朱月明道︰「卻還是來遲了一步。你來,他們已是驚弓之鳥。蔡折一來,他們一面喊罵,你這是殺人兇手,好吸住『正法堂』中孫忠三等人的注意力,趁機帶同一切製作『人形蕩克』的秘密溜之可也──不過,自然也要殺了搖紅滅口,以及毀了鐵銹這樣板。至於猛禽,他是別有居心,想從中取利。見我來了,估量我必已不再信重他,索性也攤了牌,發狠上山去追逐山梟去了。他也想奪『人形蕩克』,一旦得手,進可稱霸江湖,退亦可籠絡相爺嘛。」

  他笑了一笑,好像很大方,很看得開的說︰「他如果有啥不滿,可以早跟我商量嘛。我想,他覬覦我這三煞位已很多時了。其實,這位子我也如坐針氈,早想讓予人坐了省事。」

  鐵手看出他心裡其實難過,便持平地道︰「您英明當智,法眼無邊,江湖上誰人不曉?六扇門中無人不服。我看猛禽也是精悍能幹、智勇雙全之士,他對你亦有感恩之情,若多予扶攜,讓他多點機會,他日他定必投之於桃李,他也曾為此案付出過勞力,並確曾與襲邪交過手,還受了點傷,朱總大可不必相疑、介懷……」

  朱月明微笑反問︰「你這算是安慰我?」

  鐵手一愣︰「這話……」

  朱月明笑眯咪地說︰「那你倒不去安慰你自己吧──他還撕走了你千辛萬苦得來的冊子呢!」

  鐵手苦笑道︰「真的,我倒極渴望知道他撕去的內容究竟是什麼?那定必是事關重大的吧?」

  他說著的時候,卻見半邊臉孫家變猶在房內,臉如紫金。搖搖欲墜──顯然,剛才布在「飄紅小記」裡的毒力,已然發作。

  孫出煙則抄起了九十六斤重的青龍偃月槍,與孫覓歡對峙。

  「瘦神槍」孫覓歡早在發現襲邪已了蹤、孫家變已中了毒時已想逃了。

  可是他逃不了。

  因為,「半邊臉」已用一隻半天吊的怪眼盯住了他。

  死盯住了他。

  ──仿佛,他從一點眼裡炸出的神光,已足以把他盯死。

  鐵手長嘆。

  這裡是「一言堂」,當日是山東「神槍會」最旺盛的一處分堂,而今卻人丁零落,花樹蕭索。

  只滿山紅仍遍地紅著。

  ──搖紅可好?

  他忽然生起一念︰到底,在那一片厲紅花海裡,那棵傷痕累累的紫微樹,是給誰狠心斫下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留下那麼深那麼切那麼多那麼縱縱橫橫的刀痕?那是因為悲痛的美?還是因為深心的恨?或只是因為那兒曾有一位美艷而淒厲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搖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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