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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雨久花 -【調香】《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1:57 AM     標題: 雨久花 -【調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9-13 05:15 PM 編輯

【書名】:調香

【作者】:雨久花

【內容簡介】:

  愛便愛了,她不計名分無怨無悔地跟著他……

  最後血濺沉香閣,被他逼死。

  這一世啊,復仇固然重要,但她更想逆天改命,活出一個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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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1-18 12:30 AM 編輯

第一章 情斷

“三郎……三郎……”

當那迷炫醉人、欲仙欲死的奇妙感覺排山倒海般一波一波襲來,穆婉秋忘情地呢喃著。只有在這時候,他與她彼此的體溫交融,氣息相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才感覺他完完全全屬于她。

她出身青樓,三郎不喜她拋頭露面,她索性洗去鉛華,默默無聞地守在沉香閣,守在他身后,從輕車都尉到歸德將軍,最后晉升為護國大將軍,他的三郎越來越忙,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她亦無怨無悔。

只要,他能這樣偶爾想起她,百忙中抽空來看看她,她就開心,那日日夜夜無盡的等待就不算煎熬。

女人一旦愛了,心就低到了塵埃里。

盡管,她只是塵埃中的一個女人。

“三郎……三郎……”汗水合著淚水淌滿了臉,穆婉秋一遍一遍地呢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仿佛要把這一刻化為永遠。

令人銷魂的快感如潮水般悄悄消退,感覺他要抽身,穆婉秋緊緊地擁著他,“三郎……別走……”

“……喜歡嗎?”一直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他看著她。

“喜歡……我好喜歡……”歡喜的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濕漉漉的纖指撫摸著他菱角分明,剛毅俊秀的臉,這張臉啊,她百看不厭,“只要三郎來,阿秋就喜歡……”

“是嗎?”他抽出手輕撫上她嬌弱清麗的面容,手指緩緩地向下劃去,“這樣……這樣……這樣……”他極盡所能地挑逗著,眼里卻無絲毫溫情,“……你都喜歡?”

“三郎……三郎……”一股熱流迅速地竄遍全身,身子一陣清顫,穆婉秋不自覺呻吟一聲,身子又不安地扭動起來,“阿秋喜歡……”

“……即便是這白日?”他目光陡地一寒,“你也喜歡?”

不曾聽出他語氣已變了調,激情又重被燃起的穆婉秋忘情地點點頭,“三郎什麼時候來,阿秋都喜歡……”

“……果然是出身青樓,淫賤的很!”在她最動情的時候,他驀然抽身,跳到地上。

“三郎……別走……”身上一空,感覺身子一冷,意亂情迷的穆婉秋哀怨地喊了聲,迷迷蒙蒙的目光隨著他的身子落在地上。

頓時,她腦袋一陣轟鳴,嗡嗡直響,所有的激情瞬間退得無影無蹤,她身子木偶般僵在了那兒。

床前的屏風不知什麼時候已被移去,地上站滿了人,主母領著他的一群妾室正嗤笑地看著她,兩個丫鬟快步上前為他擦身,穿衣。

怎麼會,怎麼會?

三郎怎麼會讓她們進入沉香閣,看著他們做這種事?

當初她不計名分、不計他有多少女人,無怨無悔地跟著他,唯一的請求就是讓她保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不許他的妻妾踏入沉香閣,他親口答應過她的啊!

她們什麼時間進來的,她怎麼竟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混沌的意識漸漸的明析,她目光落到桌上的那個白玉碗上,是了,是了,剛喝的那碗燕窩粥被下了春藥,緩緩地閉上眼睛,穆婉秋一聲嘆息:

“穆婉秋啊,穆婉秋,你活該如此,活該如此啊……你出身青樓,又曾是他最得力的密碟,這些都是你最常用的手段啊,今日,卻栽到這上面……”

再一次睜開眼,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剛毅俊秀的臉上,那眉,那眼,那薄薄的及富性格的唇,讓她看一千遍也看不夠,讀一萬遍也不厭倦,聽說燕窩粥是他送來的,聽說他關心她,她便歡喜,只以為那是人世間最美得甘露,卻沒品出他竟為她準備了這世間美麗的毒藥。

他早厭倦了她!

她真是執迷,執迷不悔啊……

惶恐盡失,一瞬間,穆婉秋的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目光緩緩地落在跟了她多年的丫鬟紅袖身上。

“奴婢見小姐臉色發紅,喃喃地叫著將軍的名字……”紅袖緊緊擰著帕子,“以為您病了,就……就……去請了將軍和夫人……”

聲音低弱如蚊子,紅袖不敢看穆婉秋的眼。

“……聽說你病了,我才請了大夫,急巴巴地趕來,生怕耽誤了,又讓將軍心疼……”主母神態還是一貫的雍容,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卻滿是尖諷味道,“想不到,你急巴巴地把將軍從議事堂拽來,竟是為了行這茍且之事……”

就聽見屋里一陣嗡嗡聲,穆婉秋恍然發現,幾個姬妾身后,還站著兩個大夫,臉紅到了脖子,頭低到了胸前,可那時不時飄到她身上的余光中,卻蕩滿了剛剛受過一段艷情刺激的猥瑣的渴望……

“……白日宣淫,真是淫蕩無恥!”夫人一抬手,屋子頓時靜下來,她接著說道,“阿秋,你可知罪?”見穆婉秋盯著將軍不語,夫人嘴角掠過一絲譏諷,扭頭喊道,“來人……”

上前兩個婆子躬身施禮。

“……把她押上木驢,游街三日!”

木驢之刑?!

幾個姬妾尖叫起來。

所謂木驢,就是用木頭做成的驢,驢背上豎著一根拇指粗細的尖木樁,受刑之人被強行押上木驢時,尖木樁就直直地刺進下身,隨著木驢的走動,尖木樁也一伸一縮,直刺得受刑之人下身鮮血淋漓,痛得撕心裂肺。

這可是大周對淫蕩女人最重的刑罰了,別說游街三日,就是一日,也沒幾人能活下來,夫人竟要對穆婉秋施行這麼毒的刑罰!

雖然,她們也對眼前這個出身青樓,容顏清純如玉女下凡,可在床上卻妖媚不可方物的女人恨之入骨,但,同是女人,此時此景,竟隱隱地生出了一絲兔死狐悲之感。

見夫人不動于衷,目光又紛紛落在將軍身上,希望他能念著往昔的一絲恩愛,賜這個女人一個痛快!

伸手撣了撣剛剛穿好跟本就沒有一絲塵土的錦緞長衫,他冷冷地看了眼穆婉秋,抬步向外走去。

“將軍……”紅袖撲通跪倒,擋在他身前,“奴婢求將軍,你千不念,萬不念,求您念在小姐死心塌地跟著您,念在這麼多年的恩情上,求您繞了小姐……”見他看都沒看穆婉秋,紅袖跪爬半步,死死地擋在他跟前

“將軍,小姐在春香樓這麼多年,一直無怨無悔地為您守著,任勞任怨地給您收集情報,助您斗敗了大業的黎家和平城的曾家,登上護國大將軍之位,她沒功勞也有苦勞,奴婢求您了,你要實在不喜歡,就放小姐重回春香樓……”

登上大將軍之位,他靠得是他不世的才華,怎麼會是她?聽了這話,他眼底驀然射出兩道寒光,猛一腳踢開紅袖。

被踢翻在地,紅袖掙扎著爬起來,擦了下流血的鼻子,想要再向前,對上將軍威嚴的目光,身子竟忍不住瑟瑟地抖起來,忽然一轉身,她又抱住主母的腿,拼命地磕著頭,“奴婢求夫人了,求求夫人,饒了小姐這次,你答應過奴婢的,只把她關起來,不再勾引將軍就行,不給她動刑的……”

“蠢才,竟敢當眾胡言亂語……”主母臉色一沉,“來人,把她拉出去,杖斃!”

“夫人,奴婢求您,饒了小姐,那樣的刑罰小姐受不起啊……”紅袖絕望地叫著,死死地抱著主母不肯松手。

早有兩個婆子上前掰開她的手,硬拖了出去。

“小姐……小姐,是奴婢害了您,奴婢死有余辜……”

紅袖凄厲絕望的聲音回蕩在梁間,久久不去,屋里落針可聞。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將軍身上,不知他聽了紅袖的話,會不會幡然醒悟,饒了穆婉秋。

穆婉秋也緊緊盯著他,如果他對她還有一絲情意,就不會這麼待她。

他頭也沒回,只緩緩地掃了眾人一眼,猛地抬步向外走去。

眾姬妾下意識的閃到兩邊,讓出一條道路。

“……將軍”沒有再溫情地叫三郎,穆婉秋聲音如寒冬里的冰塊,冷的讓人心里發顫。

眾目睽睽之下,她緩緩地走下地來,沒一絲贅肉的身體美艷炫惑的讓人睜不開眼睛,仿佛一副亙古就有的雕像,純潔無暇,竟讓人再生不出一絲淫邪之心。

對上她絕望的眼,他眼里閃過一絲不忍,隨即被一股滔天的恨意淹沒,他驀然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站在!”穆婉秋嘡啷一聲,拽下墻上的寶劍。

不知從哪兒躍出兩個護衛迅速地擋在將軍身前。

“……你要做什麼?”他轉過身,眼里滿是鄙棄,“要殺我嗎?”

“阿秋雖淪落風塵,但跟將軍時也是清白之身,此后一直為了將軍守身如玉……”

穆婉秋絕望的雙眸中隱隱地透著一股希冀,愛便愛了,她無怨無悔,自知身份卑賤,她要不起他全部的心,只求他給她一點點就好,只一點點,一點點的愛戀,就能讓她的世界里滿是花香。

“青樓蕩婦,也配說清白兩字?”主母嗤笑一聲。

穆婉秋沒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阿秋自知配不上將軍,啊秋不敢要名分,不敢要富貴,什麼都不敢要,只願能默默地守著將軍,盼你閑暇時能偶爾想起,來看看阿秋就好,此心此情蒼天可鑒,將軍為何如此狠心!”

“奸相之女,青樓之妓,也配!”

他冷冰冰的聲音擲地有聲,眾姬妾都忍不住陡生冷意,個個噤若寒蟬。

一瞬間,擠滿了人的屋子,有如荒山古塋般沉寂。

“將軍第一眼見阿秋,就是在青樓中!”阿秋冷冷地質問,“是你百般追索,萬般哀求,現在卻又來說也配?!”

久久久久,屋里聽不到一絲聲音。

“哈……哈……哈……”沉寂中,穆婉秋突然發出一陣怪笑,陰森森的如荒塋野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何必當初……何必……”她絕望地看著他的眼,“青樓姐妹說,男人無真情,千萬別賠了身又賠了心,阿秋不信,阿秋以為將軍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人,是值的阿秋傾心相許的人,曾以為會無怨無悔,今日,阿秋后悔了……”

在錯愕的眼神中,她低低吟唱起曾經的諾言,聲音如空谷流鶯,婉轉低糜,催人淚下。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阿秋后悔了,阿秋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她低低地呢喃著,妖孽般怪笑著,“此生此情阿秋已戀無可戀,如果有來生,阿秋一定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誓言落地,一股殷紅自她頸間噴射而出,無數殘花在瞬間飄落,迷醉了眾人的眼……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4 A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17 02:05 AM 編輯

第二章 逃亡(上)

“啊……”的一聲,穆婉秋從噩夢中醒來,猛坐直了身子。

蛙聲纏綿,月浮星天,四處彌漫著一股清新的野草香,叢林的夜色是這樣的迷人,前世的她怎麼沒有發現?

竟以為是苦。

“……小姐又做噩夢了?”守在不遠處的穆鐘被尖叫聲驚醒,一咕嚕爬起來。

看著呆呆望著星空的穆婉秋,他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原本一個個高高在上,驕縱任性的大小姐,因為父親獲罪,一夜間淪落天涯,星餐露宿,任誰也會噩夢連連吧?穆鐘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拾起地上的衣服給她披上,又給不遠處快要熄滅的篝火添了一把樹枝,道:

“讓小姐露宿山林,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我們是逃犯住不得客棧,趁天沒亮,小姐再睡一會兒吧,明兒還得起早趕路……”見穆婉秋不語,又道,“明天就好了,到了香都大業,離京都安康遠了,小姐就可以宿客棧了……”

“……大業?”神色木然的穆婉秋猛一激靈,“明天就到了……”

“是的……”穆鐘眼底閃過一絲耀眼的光,“我們明天就到大業了,相爺的故友平城曾家的二少爺就在大業接應小姐呢……”

“明天……”穆婉秋喃喃著。

是了,前一世,就是明天,這個貌似忠厚的穆鐘勾結盜匪,奪了她隨身攜帶的珠寶,把她賣入大業最大的妓院——春香樓。

此后,妓院那一段不堪的生涯,是她窮其一生也無法洗脫的污點,一朝淪落風塵,無論她以后如何低調做人,如何潔身自好,如何剛烈,如何的愛他,都沒有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女人,都沒有逃脫被無情拋棄的厄運,最后還是得了一個淫賤的罪名,飲恨而死……

還好,還好,這一世醒來,是在她被賣入妓院之前,她還來的及籌劃掙扎,前世已逝,今生,她的命運絕不能再掌握在別人手中!

“……小姐怎麼了?”對上她陡然變冷得目光,穆鐘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小姐自打連做了幾夜的噩夢,竟然心情大變,原本驕縱跋扈的她,陰郁了許多,也深沉了許多,往往一天也不說一句話,她常常會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目光看著他,也常常會這麼一坐,就是大半夜,不言不語的。

不知為什麼,每每對上她這種目光,穆鐘總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沒什麼?”穆婉秋回過神來,“鐘叔先睡吧,我想一個人坐一坐……”

躲開穆婉秋的目光,穆鐘含糊地應了一聲,背對著她躺在不遠處。

聽到身后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穆婉秋悄悄拭去腮邊的淚水,癡迷地望著幽藍如緞的星空。

自醒來后,她就喜歡這樣靜靜地坐在,什麼都不想,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如果這一世,能常常呼吸到這樣自由的空氣,常常聞到這野草的芬芳,感受這自然的魅力,即便只是個山野村民,天涯孤女,她也知足,何必一定要生在將相之家?

前世的她,實在太傻,太驕縱,太任性,太癡狂。

“前面有條河,小姐先去洗漱……”東方剛放出一絲曙光,穆鐘便起了身,“干糧不多了,奴才去采些野果回來充饑……”

“……好!”穆婉秋一把抓起隨身的包袱。

“小姐……”穆鐘急叫了一聲

那包袱雖小,里面卻全是珠寶,足足可以在香都大業買下一座不錯的香坊,可不能讓她拿著跑了。

恍然沒發現他變了臉,穆婉秋茫然地問:“……鐘叔還有事?”

“奴才……”穆鐘聲音頓了頓,“天還沒大亮,要不,奴才陪小姐一起過去?”見她皺眉,又補充道,“這總是荒山,奴才怕小姐一個人……”

“不必……”婉秋沉靜地說道,“走了這麼久的山路,我已經習慣了,天不早了,鐘叔先去采野果吧,待會兒趁早趕路行人也會少些……”

緊緊地盯著她手里的包袱,穆鐘嘴唇動了幾動,最后還是應了一聲,猛轉身朝林間走去。

簡單地清洗了一下,穆婉秋打開包袱,纖指撫上盈盈閃著玉光的珠寶首飾,這是離開前母親給她準備的,也是她以后的陪嫁,一顆顆地撫著,這里每一顆,都透著母親對她的愛,對她殷殷的希望,母親的話又耳邊響起:

“……阿秋,跟鐘叔走吧,他是你父親打小收留的流浪兒,以后也會把你當女兒看待……你記得,家里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要回來,千萬不要給我和你父親報仇,只要你能好好的活著,嫁個好人家,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財能致禍,府里雖然有,但娘不敢給你多帶,這些也夠你逃到香都大業后,盤下一座香坊,做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了……”

母親……母親只是希望她這一生能平平安安啊!

不知什麼時候,穆婉秋臉上已掛滿了淚水,前世和穆鐘夜宿在這山野中,她百般地抱怨,家里金山銀山,母親卻不肯給她多帶些盤纏,害的她要露宿山野,遭這份惡罪,經歷了一世,她才懂了母親的苦心:

就是她曾抱怨連連的這麼一點點財寶,給她招來了淪落風塵的噩運!

“母親……你放心,女兒這一世,一定要活得像個人樣……”癡望著天邊冉冉升起的朝霞,穆婉秋喃喃著。

久久,她低頭迅速地系好包袱,拎著站了起來,望著河邊的蜿蜒小路,她又停了下來。

她從小喜武不喜文,為此父親專門給她請了武師,可大都是些花圈秀腿,也只是讓她的身體比一般的女子強壯、靈巧些罷了,怎麼能跟穆鐘比,他可是她父親專門培訓出來的身懷絕技的貼身護衛,在這荒野深山中,她帶了這些珠寶,注定是逃不掉的。

念頭閃過,穆婉秋又蹲下身重新打開包袱,從里面取出包了衣服的小包袱,順手拾了一枚玉佩塞進懷里,想了想,又拿了出來,這些珠寶,穆鐘在夜里不知悄悄數過多少遍,少了一枚,他都會起疑心,都不會放過她的。

可是,看著手里的衣服包,穆婉秋心思百轉,就算留下了珠寶,她這身體還是可以換錢的,身懷絕技的穆鐘會放任她這麼離開嗎?

前一世,他就把她賣入妓院換了錢。

躊躇片刻,她狠狠地咬了咬牙。

又跪坐在地上,打開衣服包翻找起來,果然,在一個夾坎的夾層里,找到了一本卷冊,緩緩地抽出來,上面赫然寫著“魏氏調香術”幾個蒼勁的墨字。

這個,才是父母給她留下的無價寶啊。

前一世,她是被賣到妓院后,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這本書,可惜,前世的她太傻,不懂這個秘籍的價值,他說喜歡,她便送了他,讓他拿去做了聘禮,娶了柳家嫡親大小姐柳鳳,柳鳳就是用這本調香秘籍,順利打入調香界,擊敗了號稱調香界掌門人的大業黎家,一躍成為大周四大望族之首,更成就了他的一番偉業。

這一世,同樣的錯誤,她絕不會再犯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6 AM

第三章 逃亡(下)

望著汩汩的河水發了會兒呆,穆婉秋毅然將魏氏調香術貼身藏了起來……

時值盛夏,山中的野果隨處可見,穆鐘匆匆地采了些,便匆忙返身往回走,自那夜噩夢醒來,穆婉秋的包袱就一直不離手,這讓他隱約中有一絲不安,尤其今天,順著河邊一直向南再有一上午的路程,即便不用他保護穆婉秋一個人也能摸到香都大業,他真擔心她帶著財寶跑了。

來到已經熄滅的篝火旁,沒見穆婉秋,穆鐘就向河邊望去,隔著參差不齊的樹木,看不清河邊的情況,他下意識地朝那里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畢竟是小姐,她洗漱的時候,他這個奴才該回避的。

“救命……”

穆鐘正猶豫著,就聽撲通一聲,河邊的方向傳來巨響,穆婉秋凄厲的呼叫聲跟著傳來,再沒多想,他縱身向河邊躍去。

河邊空蕩蕩的,穆婉秋早已不見了蹤影,湍急的水面上,她那水粉色的衣服還在一起一浮,在急轉處被一個湍流淹沒。

看到河邊散落的一只繡花鞋,穆鐘下意識的撲進河水中。

雖是盛夏,可山間的河水還是刺骨的寒,穆鐘猛打一個寒戰,人也清醒過來,呆望了眼那漸漸沒了影的粉紅色,他忽然回過頭。

還好,還好,包袱還在。

轉身游回岸上,他打開包袱,認真地數了起來。

“……一樣也沒少,看來她真是失足落了水。”長舒了口氣,穆鐘望著悠悠的河水喃喃自語。

迅速地收起包袱系在腰間,穆鐘走了兩步,一腳踩在散落的衣服包上,頓了一下,隨即猛一腳把包袱踢到河里,眼里閃過一絲狠色:

“……死了便宜你,可惜了爺的二千兩銀子!”

嘴里罵罵咧咧,穆鐘頭也沒回,順著河邊的小路朝南走去……

太陽漸漸地爬上了樹頂,河水被曬的泛起一股耀眼的白光,有如山間一條長長的銀鏈,山風吹過,兩岸的樹木發生沙沙的響聲,益發顯得山野的幽靜,感覺穆鐘再不會回來了,穆婉秋悄悄地爬下河邊的一顆兩人粗的香樟樹。

在河邊找到鞋子穿上,望著波光淋漓的河水,她的衣服包早不見了蹤影,穆婉秋嘆息一聲,“……他連幾套衣服都不肯留給我。”扭頭望向身后的蜿蜒小路。

前世的記憶里,這條路向南,不遠就是一條官路,一直走大約半天的路程就是香都大業,大周有名的幾座大香坊總店都建在那兒,是調香師夢中的天堂。

懷揣魏氏調香術,她要做調香師,大業自然就是她的首選,只是,那里有她前世不堪的記憶,也有他在,想起前世她被逼血漸沉香閣,一股滔天的恨意涌向心頭,緊緊地握著拳頭,穆婉秋的指甲都沁到了肉里,鮮血順著拳縫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脫離了穆鐘的掌控,多日來的隱忍突然爆發,一股執念涌上心頭,“……我要復仇!我要回去親手殺了她們!”穆婉秋瘋狂地朝穆鐘離開方向跑去。

撲通,沒跑多遠,穆婉秋就被一塊石頭絆倒,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自那纖細的身子中發出,鋪天蓋地的悲怒頓時席卷了整個山林,驚起一群山鳥盤旋在空中,跟著發出陣陣哀鳴……

山林悲,大地慟。

久久久久……

穆婉秋翻身坐起,地上已濕成一片,泥土和著淚水弄花了一張姣白的臉,她人也清醒過來,使勁地搖搖頭:

不,她不能回去!

那里有穆鐘那個惡奴,一旦去了,她一定會被抓了賣入春香樓,都說命遠由天定,半分不由人,她偏不信,這一世,她一定要改變她那淪落風塵的不堪命運。

擦干了眼淚,回頭看著背后悠遠的深山,翻過這座山,一直向西,就是以“賭”聞名的平城,過了平城,再往西南,就是素有小香都之稱的朔陽了,大周是列國中有名的香料大國,以盛產香料著稱,而朔陽一帶便是香料的發源地,大周一半以上的香料都出自那里,在那兒炮制后,被源源不斷地運往大業調成各種奇香。

要做調香師,那里也是個不錯得選擇。

念頭閃過,穆婉秋狠狠地咬了咬牙,雖然前世她從未踏足過朔陽,那里對她來說是個未知的世界,想起來就有些膽怯,可是,她總得搏一搏,不是?

重活一次不容易,這一世,報仇固然重要,她更想逆天改命。

打定了主意,穆婉秋一骨碌爬起來,撿了根手臂粗的樹枝,掏出貼身藏著的三寸長的斷魂寶劍,削成一根三尺長的打狗棍。

山中毒蛇猛獸隨處可見,好在她自小跟武師學了幾天,這身子還算靈巧結實,只要不碰上一群狼,相信遇到一只半只的野獸,還近不了她的身。

一邊給自己打著氣,穆婉秋一腳踏入了深山老林。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7 AM

第四章 獵戶(上)

“……怎麼又空打了?”呆呆地望著手中空空的獸夾,馬永喃喃自語。

多年來,他下的獸夾從不走空,可這次怪了,連著兩天了,下的餌被吃了不說,他甚至連個獸毛都沒打著。

“……天呈妖象,這世道真的要變了?”看看手里的獸夾,馬永又抬頭看向萬里無云的晴空,“適逢百年不遇的大旱,田里的莊稼眼見就要顆粒無收,難道這些飛禽走獸也受到了警示,竟然能逃過夾子,把餌吃了?”

搖搖頭,再搖搖頭,“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嘴里喃喃自語,馬永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夾子,這夾子絕沒問題,擺弄了半天,他又重新上了餌,小心翼翼地用土埋好。

回身扛起剛打的一頭野豬,一手用鐮刀撥弄著灌木,馬永向山下走去。

到半山腰,他忽然停了下來,低頭想了想,轉身把野豬藏在路邊的陷阱里,悄悄地又順著原路返了回來。

夕陽染紅了半邊天,清涼的晚風帶著陣陣舒爽吹得枝葉沙沙地響,在灌木中守了一天的馬永從懨懨欲睡中驚醒,瞄瞄不遠處的獸夾,還完好無損地下在那兒,他嘆息一聲,太陽就要下山了,再不走,回去天就黑了,家里人又該著急。

正想起身,就聽嘎巴一聲脆響,馬永一驚,不動聲色地慢慢地回過頭去,一只獾子被夾住了頭,正撲棱撲棱地掙扎著。

咧開嘴,馬永嘿嘿地笑起來。

就說呢,他做的獸夾是村子里一流的,怎麼可能打不到獵物?

心里想著,馬永卻沒動,依然隱在灌木中,他想瞧瞧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他的獵物。

約莫又過了兩刻鐘,獾子早停止了掙扎,一動不動地挺在哪兒,大約是死透了,就在馬永失去耐心,要出來收的時候,一陣刷刷的響聲傳來,對面的灌木叢一陣搖晃,一個衣衫襤褸,個頭不高的纖瘦身影悄悄爬了出來,她左看看,右看看,沒發現異樣,就快步上前,利落地從獸夾上取下獵物,撒腿就跑。

“……站在!”小孩剛一轉身,馬永一步竄了出來,“原來就是你這個偷獵賊……”

瘦小的身影一哆嗦,下意識地停在了那兒。

“……小小年齡,什麼不好學,你偏學偷!”馬永一把抓住小孩的衣領,“你娘沒教你偷東西是最可恥的嗎?”

“大叔……我餓……”怯懦瘦小的孩子揚起頭來,正是剛剛逃離穆鐘毒手的穆婉秋。

幾天的時間,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樹枝剮的一條一條,破舊不堪,小臉抹得黑糊糊的,只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透著一股空靈之氣,怯生生地看著馬永。

“……竟然是個女娃!”高高舉起的手停在了空中,馬永嘆息一聲,“……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深山里,家里人呢?”

“我……”想起父親獲罪,滿門被斬,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穆婉秋用力地眨了眨,“我隨家人赴平城尋親,途遇猛獸追擊,走散了,迷迷糊糊走到這來……”她的確是被一只黑熊追迷了路,轉到了這兒,穆婉秋忽閃著大眼看著馬永,“……大叔能帶我去平城嗎?”

“平城離這兒要二十幾天的路,大叔去不了……”馬永搖搖頭,“丫頭,要不你就先跟大叔回去,等年關村里有人趕大集時,再帶你去找親戚,可好?”

看著瘦小嬌弱的穆婉秋,馬永不覺間生出一絲同情。

只是,他們這些山里人,本就沒錢,又要起早貪黑地勞作,進一次城,哪那麼容易?

只要能有一個吃住的地方,她也不急著晚個一年半載地去朔陽。

“謝謝大叔……”穆婉秋咧嘴一笑,露出齊刷刷一口細碎的白牙,甚是可愛。

馬永嘆息一聲,“……多好個女娃。”

咕咚咕咚,一碗粥轉眼就被穆婉秋喝的一干二凈,她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經歷了兩世,她從沒發現,一碗簡簡單單的玉米粥竟是這樣的香甜。

眼巴巴地看著掛在碗壁上的粥糊糊,有心把碗拿起來舔干凈,在相府多年養成的矜持,使她強壓下了那股沖動。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馬永媳婦端著一盤玉米干糧和一碗蒸干蘿卜條走進來,看到穆婉秋轉眼就把一大碗粥喝干了,不覺怔了一下,“嘖……嘖……瞧這孩子,是餓得不輕……”把飯菜放到桌上,撿了一塊干糧遞給她,“阿秋別急,慢點吃,就口咸菜……”又拿起碗,“要不要再喝碗粥?”

穆婉秋小臉騰地紅了起來,抿了抿唇,“……玉米粥真香。”

“你是餓了……”馬永媳婦撲哧笑了起來,“等喝常了,你就該叫苦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個縫,一雙黑糊糊地小眼睛隔著門縫向屋里瞄啊瞄。

“去……”馬永媳婦隨手把碗遞過去,“給阿秋妹妹再盛碗粥,在自己家里怎麼竟跟做賊似的!”

門縫外伸過一只手把碗接了過去。

“他是我兒子,叫馬柱兒,今年14了,大你一歲,阿秋以后就叫他哥哥……”門被嘭的一聲關上,馬永媳婦一面看著穆婉秋吃飯,一面絮絮叨叨地念起來,“柱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格太緬甸,整日像個大姑娘似的……”

說話間,馬柱兒小心翼翼地端了滿滿一碗粥推門進來,想是聽到了他娘的話,他臉色微紅,不滿地看了她一眼,被馬永媳婦狠狠地瞪了回去,“別在這呆著,幫你爹把鴨子圈了,把豬喂上,趕快回來吃飯,你爹也餓了一天了……”接過粥碗遞給穆婉秋,“阿秋先將就一頓,你大叔才打了頭野豬,明兒咱們吃野豬肉……”

穆婉秋嘴里含滿了飯,緊閉著嘴,狠勁地點點頭,瞧見馬柱兒的目光又偷偷掃過來,就調皮地沖他眨眨眼,馬柱兒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轉身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又返了回來,把兩個又大又紅的桃子放在桌上,飛一般沖了出去。

馬永媳婦寵溺又無奈地搖搖頭。

看著兩個被擦的干干靜靜紅彤彤誘人的桃子,穆婉秋抿嘴笑起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8 AM

第五章 獵戶(下)

山村里只有十幾戶人家,新鮮事兒傳的快,穆婉秋剛撂下飯碗,馬永家的東屋里就擠滿了人。

因為是罪臣之女,穆婉秋用頭發遮了半邊臉,微低著頭,跟著馬永媳婦給大家見禮,眾人只以為她是害羞,拉了她問長問短,“……我姓白,叫白秋,和家人去平城走親戚,被黑熊沖散了……”穆婉秋又把白天和馬永說的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不敢說出真名實姓,她取了穆字的偏旁白字做姓。

馬柱兒在廚房折樹枝燒水,聽著東屋里鄰居們嘖嘖的贊嘆聲,他也嘿嘿地笑。

馬永家是三間大木刻楞房子,進門就是廚房,東西兩屋,馬永媳婦收了西屋炕上一條暗綠色的大花棉布褥子,換了條半截薄褥子,“家里不常來人,也沒多余的被褥,阿秋先將就一晚,趕明兒讓你叔把院里那堆柴火賣了,再置辦一條……”馬永媳婦邊說,邊抱了大花棉布褥子朝東屋走,嘴里沖馬柱兒喊,“……柱子今晚就睡東屋吧,西屋給你阿秋妹妹住!”

正從灶房撤火的柱子見了,幾腳抿了柴頭的火星,拉過立在一邊的鐵板堵了罩門,回身接過馬永媳婦手里的褥子,就往西屋送。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馬永媳婦跟在后面追著,“西屋讓給你妹妹住……”

阿秋總是個女孩子,跟她兩口子擠一鋪炕實在不放便,見柱子一聲不響地把褥子鋪回原處,馬永媳婦急紅了臉,上前往下拽。

馬柱兒扒拉開她伸過來的手,卷起半截褥子,“我鋪這個……”

“你這孩子,有話也不會好好說……”馬永媳婦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不用了,我個子矮,那個褥子就夠用……”比起她這些日子露宿山林,能有鋪炕,有半截褥子鋪,就已經是在天堂了,見馬永媳婦變了臉,穆婉秋忙開口阻止。

馬柱兒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言語。

“我睡慣了草地,不鋪褥子都行……”穆婉秋又補充道。

身子頓了下,馬柱兒頭也沒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這孩子……這孩子……”馬永媳婦訕訕地嘟囔著,坐在炕沿拉了阿秋的手說話,“他就那牛脾氣,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他愛鋪短的,阿秋別理他……”

“哥是好心……”阿秋眼睛微微發紅。

正說著話,馬柱兒提了熱氣騰騰的一個大木桶敲門進來。

“……你這又是要干啥”剛要起身的馬永媳婦疑惑地問,阿秋來時剛洗了澡。

“……給妹妹泡腳。”馬柱兒雙眼緊盯著地面,仿佛那地面就是穆婉秋的腳,“這是薰衣草湯,可以去疤痕的。”

“……泡腳?”馬永媳婦一怔,回頭看穆婉秋的腳,“阿秋的腳怎麼了。”

穆婉秋迅速地把腳藏到褥子底下。

“……你先出去”見她不肯拿出腳,馬永媳婦回頭讓柱子出去,一把撈過她的腳,“嘖……嘖……這孩子,怎麼傷成這樣?柱子的褲子你穿著長,遮蓋著,說了一晚上話我竟沒發現……”

看著穆婉秋白嫩嫩的一雙腳底滿是燎泡和口子,連著小腿肚子也一道一道青寥寥紅森森地劃了不少口子,馬永媳婦嘖嘖地叫起來,“……這孩子,可受了罪了。”回了頭沖門外喊,“他爹,你去村東頭李麻子家看看,有沒有傷藥,買點回來……”

李麻子是這十幾戶人家的山村里唯一的大夫。

“……是被黑熊追的時候跑丟了一只鞋,被樹枝刮的,不疼,嬸兒……”細心的人一看就會發現,這些燎泡絕不是一天磨起來的,想起她是個逃犯,穆婉秋不敢讓人知道,她一直小心著,不想,竟被看似傻呼呼的柱子發現了,“都快半夜了,你別讓叔兒去了。”

“腳傷成這樣,哪能不疼?”馬永媳婦硬拽了穆婉秋的腳,泡在熏衣草湯里,“就讓你叔去,你別管……”

“不疼,真的……”見馬永媳婦瞪過來,穆婉秋緊緊地抿上了嘴。

相較與前世,這個的確不算什麼。

前世被賣進妓院,因為不同意接客,她沒少吃苦,春香樓的媽媽就曾把她扒光了,扔到滾燙的鐵板上烙,腳一沾上,就一層燎泡,抬起這只腳,那只腳就又被燙,她不停地跳啊跳,直到堅持不了了,告了繞,才被放出來,一雙腳底已經被燒爛了。

那股專心的疼,多少年以后,每每想起,還是不寒而立。

現在不過幾個燎泡罷了,最主要的,她雖然貧困,卻有一個清白的身份,前世卻是被入了賤籍的,雖然錦衣玉食,卻是笑罵由人,半分由不得自己,縱使后來贖了身,從了良,為他守身如玉,仍然擺脫不了青樓之妓的賤名,跟隨他多年,甚至連個名分都沒有。

“……奸相之女,青樓之妓,也配!”

想起他那無情的話,一股滔天的恨意涌上心頭,穆婉秋緊緊地咬著牙,不讓涌到眼底的眼淚掉下來。

這一世,無論多苦,她一定要活的像個人樣!

馬永媳婦在油燈下改衣服,馬永翻了個身,瞧瞧外面的天色,“……柱子他娘,睡吧。”

“就快改好了……”馬永媳婦用針別蹭蹭頭發,“阿秋的衣服都爛了,柱子的衣服又太大了,她穿著都拖著地……”

馬永翻了個身,睡不著,索性趴在枕頭上,摩挲著拿起凳子上的旱煙桿和煙袋,添了滿滿一下煙葉子,就著油燈點著,吧嗒吧嗒地吸了起來。

“……他爹”馬永媳婦看了眼睡得香甜的柱子,“這丫頭長的挺俊的,我看柱子也歡喜的緊,要不,就留下來,將來給咱柱子當媳婦?”

“……可不敢那麼想!”吐了一口煙霧,馬永彎了腰在炕沿跟下磕煙灰,“我瞧著這女娃那手細嫩細嫩的,走路、動作都透著股貴氣,一看就不是咱們這種寒門小戶能養出來的……”又塞了滿滿一下煙葉,“……柱子他娘,她可不是咱們柱子能配上的,我們就好好養著,將來好給人家送回去是正經……”

想起穆婉秋餓成那樣,也沒像柱子那麼狼吞虎咽,吃飯的動作依然優雅嫻靜,馬永媳婦就嘆了口氣,低了頭縫衣服。

滿屋里就聽見馬永吧嗒吧嗒的抽煙聲,不一會兒,空氣中就飄滿了煙霧,馬永媳婦放下手里的活,挪到炕邊,伸手拽開了門,又把另一扇窗也打開了,回手又拿起針線,想起什麼,她忽然抬頭說,“……他爹,我看這丫頭可不像是才和家人失散的……”

“……怎麼說?”馬永回過頭迷著眼睛看她。

“……柱子看她走路不敢用力,猜她是腳磨起了泡,就煮了藥湯讓她泡……”馬永媳婦停下手里的活,看著馬永。

“那丫頭還一直藏著不讓看,我拽過來一瞧,嘖嘖,白嫩嫩的兩只小腳,大炮小泡的,連帶著紅森森的口子,一個腳底板都快爛了,我看著都揪心……”聲音頓了頓,“我瞧著有些燎泡已經結了枷,想也不是一天兩天留下的……”

“嗨,也是個苦命得娃……”想起在樹林中第一眼看到穆婉秋時的情形,馬永嘆息一聲,“……還以為是個賊,我舉手就要打,她睜著大眼睛,可憐巴巴地說,‘大叔,我餓。’……”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柱子他娘,孩子不願說,咱就別問……”

“他爹,這萬一……”馬永媳婦抬起頭,眼里有抹擔憂。

“……這麼小個孩子能有個啥?”馬永嘆道,“常聽村里人講古,城里那些有錢的富貴人,就喜歡娶一些小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俊兒……她是小老婆生的也難說……”

“也是……”馬永媳婦恍然醒悟。

“指不定是被后娘趕出來的,那丫頭……別看她細細小小的,可是真要強,性子也倔,我用針給她挑燎泡,疼的直咬牙,那眼淚就在眼圈里打轉,她硬是不讓掉下來,也不吭一聲,我看著都揪心,她還一個勁地安慰我,‘嬸,你使勁挑就是,我不疼……’嘖嘖……”

馬永媳婦砸吧砸吧嘴,“……這哪像個十三歲的女娃?我看倒像是個經了大風大浪的人……”

“……也是個沒娘疼的娃!”馬永狠狠地抽了口煙袋。

“他娘,咱可別那麼狠心,也不差她一口飯,這丫頭不提走,咱就別往外攆……”彎腰在炕沿跟敲了敲煙袋灰,把煙嘴伸到煙袋里裝煙葉子,想了想,又拿出來,用煙袋上的細繩將煙桿和煙袋纏到一處,放到凳子上,“……他娘,睡吧。”又道,“看著她那手的白嫩勁,也不是個會干活的,咱就當親閨女養著,你可別硬逼著人家干活……”

“……瞧你說的,這麼俊的閨女,我疼都來不及,怎麼舍得讓她干粗活?”馬永媳婦剜了馬永一眼,收了手里的針線,“……咱要是再能有這麼一個閨女就好了……”

馬永看了她一眼,轉過身背對著她,呼呼地睡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09 AM

第六章 麝香(上)

日頭落了山,看著天邊上了黑影,穆婉秋回屋從米缸里抓了把小米來到院子里,咯咯叫著喚小雞仔,然后把米撒在用小木條做的長方形箱子里,院子里的小雞就唧唧叫著圍著她,然后傻呼呼地跳進木箱,低頭啄米吃。

看著一只只毛絨絨的小雞仔,穆婉秋滿眼是笑,數了數,小雞仔都回來了,就把幾個尾羽很長,調皮地在箱沿上蹦來蹦去的小雞扒拉進去,用網布蓋了,端起來往屋里走。

在門口遇到抱柴回來的馬柱兒,他急忙撂下柴火伸手接了過去,放在廚房南墻邊,穆婉秋空著手跟進屋,見灑了一地碎柴,伸手就去拿笤帚,被馬柱兒搶先一把拽了過去。

馬柱兒是個悶葫蘆,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可他連后背都像長了眼,穆婉秋想做什麼,他總能先一步搶了過去。

穆婉秋鼓著小嘴使勁看他。

馬柱兒也不抬頭,低著頭狠勁地掃地,連脖子都紅了起來,穆婉秋就抬頭看屋頂,房梁是用一根根圓滾滾的扒了皮的松木架起來的,沒有吊棚,敞露在外面,被油煙熏的黝黑錚亮。

“……咦”看著梁頂正中拴著一根紅布條,穆婉秋驚奇地問,“屋頂有塊紅布?”

馬柱兒也抬了頭看,“爹說,那個是辟邪的……”

“……辟邪?”穆婉秋聽不大懂。

“……我們村里的人家都有,你家房子上沒有嗎?”

“……我家?”

記憶中她家的房子刷的白白的,棚頂上雕刻了祥云牡丹花紋,上面墜著幾盞八角宮燈,一到晚上,所有的燈籠都被點起來,金碧輝煌的,比白天還亮。

她的繡樓沒那麼多燈,卻也吊了棚,用了許多燈籠穗似的吊墜掛在棚頂,記得窗口還掛了竄風鈴,風吹進來,發出叮叮當當悅耳的聲音,甚是好聽。

活了兩世,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不遮頂的棚。

“……你家的房子不是這樣子的嗎?”見她久久不語,馬柱兒又問了句。

“……不是。”想起全家被殺,穆婉秋黯然地搖搖頭。

“……我爹說你家很有錢。”馬柱兒把垃圾掃到鍋底坑里,用鐵板蓋了,抬起頭來,“是嗎?”

有錢又怎麼樣?

整日算算計計,戰戰兢兢,最后仍免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想一想,她的父母還不如馬柱兒一家來的充實。

穆婉秋緊抿著嘴不說話。

馬柱兒腮幫子鼓了鼓,轉身就向外走,在門口處又停了下來,手扶門框轉過身來,“……我娘說你是被后娘趕出來的。”

被后娘趕出來的?!

穆婉秋一怔,睜大了眼睛看著馬柱兒,接著心就像揉碎了般絲絲撓撓地疼起來。

被后娘趕出來。

果真她有個后娘,就算待她再不好,也算有個家啊,有個累了可以回去的地方,疲倦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如今,她這個漂泊天涯的孤女,何處才是家?

看著她空靈的大眼漸漸地蒙上了一層霧氣,馬柱兒有些不知所措,吭哧吭哧憋得臉通紅,“……你別哭,都是我不好,我娘不讓我說的,我……”使勁地搓著兩只長滿繭子的手,“我只是好奇,我娘說了,你后娘不要你,我娘要你,也絕不攆你走,你要喜歡,就在這住一輩子,給我當親妹妹……”

“真的……”穆婉秋聲音有些詫異,多日來的接觸,她已喜歡上這種質樸的農家生活。

雖然苦些,可很充實。

“嗯……你……”

“柱子……”馬柱兒使勁地點點頭,正要說話,馬永媳婦在菜地里隔了木杖子,大著嗓門喊起來,“……快去迎迎你爹,你張大爺說,你爹打了一只香獐子,正在山路上休息呢……”

香獐子!

馬柱兒一怔,隨即兩眼閃閃地亮起來,敞亮地哎了一聲,撒腿就往外跑。

穆婉秋也跟著往外跑,一腳踢在門檻上,身子向前撲去,馬柱兒后背像長了眼,回身一把扶住了她,“……仔細別摔著,你不用著急,我們吃不著香獐子肉。”

“……為什麼?”穆婉秋傻呼呼地問。

“香獐子很貴,我爹一定會拿到集市上去換銀子……”柱子嘿嘿一聲。

穆婉秋才發現,柱子的話中,好似她很饞香獐子肉,臉色騰地紅了起來,“我只是從沒見過香獐子長得什麼樣兒……”

“……真的!”柱子好奇地睜大了眼,隨即又嘿嘿地笑起來。

原來她也有沒見過的東西。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0 AM

第七章 麝香(下)

拿著那把三寸長的斷魂劍,穆婉秋的小手在香樟子肚臍下小心翼翼地按壓著,找準了位置,斷魂劍緩緩地落下去。

“……你干什麼?”柱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穆婉秋一哆嗦,劍險些割到手。

見是馬柱兒,她長出了一口氣,不滿地瞟了他一眼,“……你嚇死人了。”又低頭從新按壓起來,“我在取麝香。”

“……麝香?”柱子蹲下身,“什麼是麝香?咦……”一蹲身才發現穆婉秋手里的斷魂劍,伸手接過去,“你從哪弄的?”

三寸長的短劍,通體華光,陽光下流光溢彩,耀的人睜不開眼,劍柄處是一塊墨綠色美玉,雕著一朵盛開的牡丹,握在手里,溫潤柔滑,馬柱兒愛不釋手地翻弄著,眼里滿是渴慕。

“是父親給我的……”

“真好看……”舔了舔嘴唇,馬柱兒戀戀不舍地把劍遞給穆婉秋。

接過來,穆婉秋又低頭重新在香獐子肚臍下按壓起來。

馬柱兒蹲在一邊看,“你取什麼麝香?這香獐子皮被割壞了,就賣不上價錢了……”

“……賣不上價錢?”穆婉秋抬起頭,隨即又用手比量,“不會太大,就這麼長的口子……”

“你不知道,集市上那些收獵物的可挑剔了……”馬柱兒開口說道,“我和爹每次去趕集,他們都翻來覆去地挑揀,只要發現一點小毛病,就狠勁壓價錢,要不是嫌背著回來太遠太累,爹都恨不能不賣了……”

“……是嗎?”穆婉秋睜大了眼,從沒做過買賣,她對這些還真不清楚,“那……”她眨了眨眼,“這香獐子能賣多少銀子?”

她實在舍不得這麼好的提取麝香的機會。

前世沒有接觸過,她對香料一無所知,但前世被賣入青樓的她對這麝香卻並不陌生。

這麝香是雄麝,老百姓土話叫香獐子胯下的一種分泌物,有特殊的香氣,可以制成香料,特別名貴,香味經久不衰,傳說女人如果常佩戴以這種麝香為主料制作的香囊,便會把這種香氣化為自己的體香,男人一旦沾上,一個個就會被迷的骨軟筋酥,說白了,就類似于一種春藥。

也因此,前世春香樓的姐妹們一個個都不惜為它一擲千金。

不僅妓院,即便那些王孫貴族的女兒,有條件的,出嫁時也會想方設法弄一個系在衾衣里。可惜,這種香料不是植物,可以隨便種植,只有雄獐子身上才有,而且必須殺了才能取,因此,盡管大周是香料大國,可這種麝香卻是極其稀缺,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柱子把香獐子翻過來看了半天,“這獐子就胸口壞了一個洞,拿到集市上最少也能換五百文……”

“五百文!”穆婉秋睜大了眼。

這麼少!

五百文也就是半兩銀子,可這一頭香獐子提取的麝香調制后,不知能做多少個麝香囊,拿到妓院去,哪一個不賣個十兩八兩的!

“……這種麝香囊,只要是男人,不管他品行高尚,還是學富五車,只要聞上一次,他們便會向六月發情的公狗似的,伸著舌頭,急不可耐地纏著你不放……”想起前世春香樓媽媽的話,穆婉秋更堅定了要取這麝香的想法。

“……怎麼樣,很貴吧。”見穆婉秋睜大了眼,柱子很得意,“這種香獐子很少的,有時一年也遇不到一只……我娘說了,等這香獐子賣了,就去扯幾尺花布,給你做衣服……”

“……做衣服?”穆婉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柱子的舊衣服,“我這身就挺好的,告訴嬸兒別浪費錢……”

住了這麼多日子,她知道柱子一家人生活的艱辛。

“我娘說了,女孩兒家嬌氣,就該穿好看的,吃好吃的……”看著穆婉秋膝蓋上的兩個補丁,柱子臉色微微發紅,“娘給你做,你就穿,我跟娘說了,今年過年我不要新衣服了,省下來給你做……”又道,“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打好多好多獵物,換銀子給你扯花衣服穿……”

一股暖流劃過心底,穆婉秋眼底隱約有水霧流動。

前世驕縱任性,她一直不知有父母兄弟的好,今世知道了,可家人已與她天人永隔,孤零零的一個人漂泊流浪,她以為此生不會再有家的溫暖。

何其有幸,讓她重生后遇到這樣的一家人,還能夠重溫有家溫暖,雖然不比前世的錦衣玉食,可這布衣淡飯,一日三餐,一口一口都是甘甜,都是溫馨,都讓她回味無窮。

“……哥兒”穆婉秋迅速低下頭,不讓柱子看到她眼里的霧氣,“這香獐子就是書里常說的麝……”指著香獐子的身體,穆婉秋給柱子解釋什麼是麝香,“……麝香很值錢的,而且只有公麝才有,取出來,調治好了,單獨賣給香坊,至少也值十兩八兩的……”

在她心目中,即便她不會調治,這頭香獐子產的麝香也值個百八十兩的,怕嚇著柱子,她沒敢多說。

“……真的!”柱子還是嚇了一跳,“真有那麼貴?”

“嗯……”穆婉秋使勁點點頭。

“那……”柱子有些發傻,“這麝香都干什麼用?”

“當然是……”

當然是用來勾引男人了,這也是前世春香樓的姑娘肯花重金買它的唯一原因,對上柱子黑漆漆無邪的眼,穆婉秋聲音戛然而止。

“……是什麼?”一反常態,柱子眨著黑糊糊的眼睛,追問道。

“除了作香料外,他還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材,嗯……”為取麝香,她早上才查了魏氏調香術中關于麝香的記載,努力地回憶著早上剛記下的東西。

“……能開竅醒神、活血通經、散結止痛……”抬頭看著柱子,“把他放在鼻子下,可以讓昏迷不醒的人蘇醒過來,就是人常說起死回生,可神奇呢,還有……”穆婉秋扳著手指頭,“藥店里有名的蘇合香丸、六神丸等里面都少不了麝香……”

這些柱子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感覺像聽天書,稀里糊涂的一句也不懂,可他明白穆婉秋的意思。

這麝香很值錢。

“……你知道的真多,竟連書也懂。”他艷羨地贊了句,“這麝香怎麼取,我幫你……”

穆婉秋汗顏,她也是硬記下來的,現學現賣,早晨看那本魏氏調香術,她感覺有點像天書,一句也看不懂,好在麝香她前世接觸過,才似懂非懂地把書上寫的都硬記了下來。

也幸虧柱子不懂,遇到行家早露餡了。

低頭掩了自己的窘境,穆婉秋拿手比量著香獐子肚臍正中線下方,“……就是鼓鼓的這塊,是個扁圓形囊,切下來就是。”

“是這個嗎?”依穆婉秋說的,柱子一伸手就摸到了。

“對,就這個……”穆婉秋點點頭,“仔細些別切破了,跑了香氣……”

“我知道……”柱子應了聲,左手攥著香獐子肚皮下的扁圓形囊,頭也沒抬,右手接過穆婉秋遞過的斷魂劍,一劍切下去,立時出現一個三寸長的口子,嘭的一聲,香獐子的肚皮瞬間爆開,露出白花花的肥油,接著一堆腸子汩汩地冒了出來。

柱子猛唬一跳,一把扔了斷魂劍,手忙腳亂地把腸子塞回去,“去,走開……”回頭一拳攆開聞到味候地一聲竄過來的大黃狗,忙亂了一陣,柱子重新拾起穆婉秋的斷魂劍仔細端詳著,“這刀真快,比我爹的殺豬刀快多了。”

別看他短小,這可是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寶劍,號稱斷魂!

怎麼能跟馬永的殺豬刀比?

穆婉秋狠狠地瞪了柱子一眼,沒言語。

“……這麼臭!”切下香囊,柱子拿到鼻子底下聞,一股腥臊直斥鼻腔,他險些丟出去。

穆婉秋一怔,也拿到鼻下聞,立即甩了出去,扭頭干嘔起來。

“不是說有香味嗎?”柱子疑惑地看著穆婉秋,問,“你是不是搞錯了?”一邊說,一邊起身撿起來,用兩個手指頭夾著,“我去扔了!”

穆婉秋的刀太快,他不留神把香獐子肚子上桶了個大洞,這只香獐子一定是賣不上價錢了,怕她爹娘埋怨穆婉秋,他想毀屍滅跡。

“別……”穆婉秋強忍住胸口翻騰著的一股逆咯之氣,回頭沖柱子擺手,“就是這個,沒錯的。”

魏氏調香術里就這麼寫得。

“這……”

這明明又臊又臭嘛,怎麼會是香料!柱子不解地看著穆婉秋,質疑的話沒說出來。

“書里說,許多香氣最原始的形態都是臭的,經過處理后才會變香……”努力地回憶著魏氏調香術里的話,穆婉秋也不懂,硬著頭皮背著,“這麝囊要用貝殼粉和草木灰制成的液體浸泡后,稀釋幾千倍就能發出甘甜的香氣……”

她站起來,活動了下蹲的有些發麻的兩腿,從柱子手里接過剛割下的麝囊。

吸食幾千倍就會變香?

臭得就是臭得,怎麼就會變成香的,就像茅坑里的屎尿,放一千年也還是臭得,就算被狗吃了,拉出來還是臭的!怎麼可能吸食幾遍就變成了香?

聽了穆婉秋的話,柱子搖搖頭。

不懂。

可穆婉秋是仙女一樣的人,又能看懂書,她的話柱子也不敢質疑。

閉上嘴巴,柱子好奇地看著她緊咬著唇,強忍著厭嘔擺弄著麝囊。

“……你要怎麼做,我來。”盡管糊里糊涂,柱子不忍心看穆婉秋那滿臉的難受樣。

“不用……”穆婉秋搖搖頭,“你不知道怎麼做。”又道,給我找根小樹枝來。

柱子轉過身,不一會兒,就抱來了一堆樹枝。

穆婉秋撲哧笑出聲來。

柱子不解地看她。

“不用那麼多,一根就夠了。”穆婉秋取了一個粗細適中的樹枝,折成小段。

一會功夫,她就把麝囊繃得圓滾滾的,四處瞅了愁,穆婉秋又去捉小雞。

“我來……”柱子伸手捉了兩只,遞給她“你要干什麼?”

“不要這只,要那個長尾巴的,我要拔幾根羽毛……”聽著那只長尾巴花斑雞在柱子手里吱吱地叫,怕他把雞尾羽拔禿了,穆婉秋忙開口道,“不要太多,兩根就夠了!”

“……這個有什麼用?”看著穆婉秋把雞尾羽兩端剪斷,做成小管,吹了吹,然后插入被繃的圓滾滾的麝囊孔中。

“把里面的潮氣引出來,這樣干的快,不會變質……”穆婉秋指了指屋檐。

柱子采著小凳把穆婉秋綁好的麝囊掛到屋檐下。

跳下來拍拍手,看著地上的汩汩地往外直冒腸子的香獐子出神。

“我去跟大叔說,這香獐子是我弄壞的……”以為他怕挨打,穆婉秋開口道,她調皮地沖柱子眨眨眼,“再心疼,大叔也不會打我……”。

“不用,本來就是我弄壞的,不過會被爹打幾下,我爹的手就是硬些,沒多少勁兒,不疼的。”柱子搖搖頭,“只是,怕是又不能給你扯新衣服了……”他很想看穆婉秋穿新衣服的模樣。

新衣服?

見柱子竟是惦記著這事兒,穆婉秋掩了嘴吃吃地笑起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1 AM

第八章 追捕 (上)

穆婉秋采了滿滿一筐豬食,喜滋滋地背著往回走,筐里除了灰菜,莧菜等豬吃的菜,她還摘了一堆花,想回去試試能不能做些浸膏,魏氏調香術里說的什麼炙、炮、焙、飛等,她一點也不懂,唯獨這個用鮮花浸取后的浸液制作浸膏,她還模模糊糊地懂些。

山上的花有的是,她也有的是時間實驗。

果真成功,換了銀子,哪怕一點點,也能幫柱子的爹娘減輕些負擔,至少,她不再是個吃白飯的閑人了。

“……哥,”在路口遇上柱子,穆婉秋臉上立即開滿了花,柱子最疼她,她雖然身子細小,可總跟武師學過幾天花拳秀腿,背這點菜根本不算什麼,可柱子就是不放心,只要沒活,他總是會出來迎她,雙手把著背筐,她笑著迎上去,“……你又來接我?我不累。”

柱子一聲不響地接過她身上的背筐,臉色從沒有的陰郁。

“哥,你怎麼啦?”穆婉秋隱隱地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她下意識地站住。

“……這邊走”柱子把背筐背在身上,拽了她的手,一聲不響地順著斜岔的一條小路往山后走。

“……哥”柱子第一次拉她的手,穆婉秋掙扎了下,感覺柱子的手很有力,就放棄了,嘴里不停地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一直到山后背陰的小路上,柱子才站住,放下籮筐,他定定地看了穆婉秋一會兒,一轉身從大樹后取過一個藍布包袱遞給她: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翻過兩道山就是條官路,爹說順著官路一直朝西走,就能找到平城,你……”他狠狠地咽了口吐沫,“快走吧!”

“……哥!”穆婉秋凄厲地叫了聲,小臉霎時變的蒼白,“你不要我了,叔兒和嬸兒都不要我了?!”她一把抓住柱子,“你不是說,只要我願意,住一輩子也行嗎?”

有了家的溫暖,她實在害怕一個人走在寂寞大山里的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的流浪漂泊的生活,就算必須走,也得給她些時間做好準備才行啊!

“我……”柱子憋紅了臉,黑糊糊的眼睛里滿是絕望的痛苦,他忽然掙脫穆婉秋,貓腰抓起一把土就往她臉上抹,“……娘囑咐我,你這張臉最容易讓人起歹意,叫我給你抹些灰……”

“哥……”穆婉秋一把推開他,見他愣住,復又抓住他的胳膊,“你告訴我,為什麼?”

“……村里剛來了兩個穿著鑲了紅邊的皂青色衣服的大官兒,頭上戴著高高的大帽……”掙脫穆婉秋,柱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灰,比量著,“他們說在追拿一名逃亡在外的犯臣之女,問村里有沒有來過陌生人……”

是捕快!

聽了柱子的描述,穆婉秋渾身電擊般一顫,她身子歪了歪,險些滑倒,被柱子一把扶住。

“……村里人怎麼說?”穩了穩心神,穆婉秋強自鎮靜地問。

“村里人都說你就是那個逃亡的罪臣之女……”沉默了會兒,“村長逼著爹娘把你交出去。”

“我……”穆婉秋啞然,她的確是罪臣之女。

可是,潛意識的,他不希望柱子一家知道她這不堪的身世。

“村里人都傳,你要是被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層皮,然后被送到窯子里,充當官……官什麼來著?”柱子撓撓頭,“……娘說那是一個特別低賤的行當,是個女人就是死,也不能去的地方!”

官妓!

穆婉秋頓時像被抽干了血,連嘴唇都泛著白,她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緊緊地抓著柱子的手,才沒有倒下。

這一世醒來,她就苦苦掙扎,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不怕漂泊無依,不怕過這布衣淡飯,朝夕勞作的山村生活。

只要,她能擺脫前一世淪落風塵的命運,活得像個人樣!

可命運就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又似一個她無法改變軌跡的輪盤,正以他強大的慣性向前推著她,不管她怎麼掙扎,都要把她拽回原來的軌跡,不肯任她偏離,任她被甩出命運的輪盤。

“……娘知道你出來采豬食,讓我偷偷把你送走,娘說窯子那地方你死也不能去……”感覺穆婉秋十指冰冷,柱子身子一陣,他猛地反手緊緊地抓著她,“你……你爹真的是壞人?”

“我……”穆婉秋雙唇顫抖,眼里瞬間盈滿淚霧,接著眼淚就像開閘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兩世為人,她第一次恨自己有個犯了罪的父親。

她不怕說出父親是誰,可她好怕就此打碎了她在馬柱兒一家人心目中清白的形象,這世上誰都可以認為她是個壞人,可馬柱兒一家人不行。

畢竟,是他們讓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溫暖,她早已把他們當成了最親得人,即便從此天涯,她也希望在馬柱兒一家人心目中,她是美好的,是清白的,是個心的善良的小姑娘。

“你別哭……”在柱子心目中,眼前這個小女孩一直是堅強的,即便再疼再苦,她都會緊咬著牙忍著,他從沒見她這麼哭過,立時嚇得手足無措,抬起粗糙的手用袖子給她擦眼淚,“你不是壞人,你是個好人,我娘也說你不是壞人……你快別哭了,都是我不好,娘不讓我問的……”語無倫次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真的?”穆婉秋哽咽地抬起頭,“嬸兒真的說我不是壞人?”

“嗯……”柱子狠勁點點頭,“你看,娘讓我給你帶的干糧和衣服……”

柱子低了頭要解包袱給她看。

穆婉秋按住他的手,“……那叔呢?叔怎麼說?”

“我爹……”柱子頓了下,“我爹說你是個苦命的娃兒……”

“真的!叔兒也沒說我是壞人?”淚水還沒干,穆婉秋就咧嘴笑起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直往下流。

“是的,爹也說你不是壞人,你別哭了……”柱子急得直搓手。

“我不是哭,我是高興,呵呵……”穆婉秋發出一聲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叔兒和嬸兒都不討厭我,都說我是個好人呢,呵呵……”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1 AM

第九章 追捕 (下)

望著穆婉秋帶笑的淚眼,柱子心里一緊,一股辛辣直刺咽喉,他迅速地別過臉,不讓她看到他眼底涌動的水霧。

他是男人,不能哭的。

看著他別扭的小男人樣,穆婉秋低了頭解包袱,“嬸給我帶了干糧……”

“今兒家里沒蒸干糧……”柱子偷偷擦干眼睛,大聲說道,“就剩這些陳的了,娘都給你帶了來……”又指著里面一套洗的發了白的補丁衣服,“娘才給改的,讓你路上換著穿……”

“嗯……你替我謝謝嬸兒……”穆婉秋用力點點頭,手無意中觸到一塊硬梆梆的東西,她猛一把掀開衣服,低下赫然藏著二大串用紅繩竄的銅錢,“這個……”

穆婉秋錯愕地抬起頭,她記得清清楚楚,這錢是柱子家壓箱底的寶貝,就藏在東屋櫃子底下的一個黑糊糊的小陶瓷壇兒里,柱子娘常常偷偷關上門窗,拿出來數幾遍。

“這個你帶著路上用……”

“也是嬸兒給的?”穆婉秋追問。

“要走那麼遠的路,這點干糧不夠……”柱子顧左右而言他,“一共兩吊半,你省著些用,對付著到了平城,看看有沒有個好人家能收留你……”

“你……”穆婉秋雙唇顫抖,“你偷了嬸兒的錢……”見柱子紅著臉不言語,她一把抓起來,塞給柱子,“拿回去還給嬸兒……這是嬸兒的命根子,嬸知道了一定會傷心……”

兩吊半不多,也就二兩半銀子,可這是柱子家的全部家當,是馬永媳婦一文一文地攢了幾年的壓箱底錢!

“我和爹都能打獵換錢,家里也不缺吃的……”柱子一把奪過來,低頭塞進包袱里,幾下把包袱系好,“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出門在外,沒錢怎麼行?”

“可是……”

“你放心,回去后我再勤快些,多打些柴火給娘換錢花,娘一準高興,只是……”他神色一黯,“你一個人路上要小心,千萬別被人抓了,送到……”

雖不知窯子是干什麼的地方,但柱子想起他娘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那一臉的鄙棄,他就知道,那一定不是個好地方,是個穆婉秋死也不能被送去的地方。

穆婉秋身子一震,她又想起自己前世不堪的命運,狠狠咬了咬牙,“好,我都帶著……”她抬頭看著柱子,“告訴嬸兒和叔兒,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你快走吧,天黑就不好走了……”見她不糾纏了,柱子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之色,抬頭看看天,“原本村口那條路好走,又近些,可那條路上人多,爹怕你被那兩個大官抓著,才讓你走這條小路,雖然難走,可是安全……”

“嗯……”穆婉秋接過柱子遞過的包袱,使勁點點頭,走了兩步,她回頭叫道,“哥……”

“嗯……”

“我打算去朔陽,找一個香坊,做個調香師……”

“你一定行的……”想起穆婉秋懂麝香,又懂書,柱子鼓勵地點點頭,又神色一黯,搓著兩只結滿硬繭的手,“可惜我除了打獵,什麼都不會……”語氣中隱隱透著股沮喪,他忽然抬起頭,“村里剛來了個化緣的和尚,聽說武功極高,一只手就能舉起村東頭的那個大石鼎,我去求了他教我武功,等學好了就去朔陽找你,看誰還敢欺負你!”

“好,我就在朔陽等哥……”穆婉秋點點頭,“我好好學調香術,等以后攥了大錢,接你和叔嬸去享福……”

柱子咧了嘴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穆婉秋一陣心酸,猛轉過身。

柱子忽然想起什麼,沖她背影喊,“那塊風干的麝囊我也給你帶上了,你到了平城,就……賣了吧……”

穆婉秋一怔,隨即緊緊地抿著唇,不讓眼淚落下來。

柱子把他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裝進了這個包袱,拎著他,穆婉秋感覺沉甸甸的。

想起那塊麝香,穆婉秋驀然想起她那把三寸長的斷魂劍,想起柱子第一眼看到它時那渴慕的目光。

因為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念想,當時明知柱子喜歡,她也沒舍得給,現在不一樣,她此去天涯,一路茫茫,生死未卜,說是掙了大錢回來,她真的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見到柱子,見到這淳樸的一家人,給柱子留下做個念想也好。

“這個給你……”掏出斷魂劍,穆婉秋幾步返回來,遞給他,“等你學了武藝好用……”又強做笑顏調侃道,“你別看它小,這是江湖上有名的寶劍,叫斷魂,你可千萬別用它來殺豬啊……”

柱子一愣,隨即黑糊糊的眼睛如陽光照射下的寶石閃閃地亮起來。手伸了過去,他忽然停住,又把寶劍推了回來,“爹打獵,家里大大小小的獵刀鐮刀有四五把,這個纖巧,你帶著正好,一路上好防身。”

“嬸兒也說,我一個女孩子家,不好身上總藏著把刀……”又晃了晃手里三尺多長胳膊粗細的桃木棍,“我有哥給我做的這個打蛇棍就夠了……”

“我不要……”艱難地咽了口吐沫,柱子狠心地別過臉去,不看那把讓他心癢難耐、愛不釋手的寶劍,她孤零零一個女孩子行走,沒個防身物品怎麼行?

“哥……”穆婉秋不滿地叫了聲,“我只是給哥留個念想。”見柱子回過頭來,又撒嬌道,“我怕哥長大了,變了樣,見了面我認不出來,到時哥拿出這個來作證,我就認識了……”

“可是……”柱子咬了咬嘴唇。

“……哥拿好,我走了。”穆婉秋隨手把劍扔到柱子腳下,轉身就走。

看著穆婉秋的身影遠去,柱子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緩緩地蹲下身,撿起腳下的斷魂劍,輕輕地撫摸著那溫潤的劍柄,那里還殘存著她手上冰冷的溫度。

忽然,柱子收起劍,猛站起身來,快步追了上去。

聽到身后急促的腳步聲,穆婉秋一陣心跳,緊緊地攥著打蛇棍,她緩緩地轉過身。

是柱子追了上來。

“……慢點跑,仔細別摔了”穆婉秋快步迎了上去,“哥還有事?”

“我送你去平城……”柱子堅定地說,“這一路還要翻兩座山,都是叢林,妹妹一個人我不放心!”

“可是……”

“走吧……”不讓她說,柱子拽了她往前走。

“……不行!”穆婉秋執拗地站在那里,“叔兒和嬸兒找不到你會急死!”

更主要的,她是個罪臣之女,此去一路兇險,生死未卜,她不想連累了這個質樸醇厚待她如親生妹妹的小男孩。

她一個天涯孤女,死便死了,何苦累了柱子,累了馬永一家人,能在這質樸的小山村里,讓她重溫到有家的溫暖,她已經足了。

“你放心,我不會走丟的,我十歲時跟爹去過一次平城……”見穆婉秋不肯走,柱子急紅了臉,“天不早了,我們快走,仔細村長找來這里……”

“不行,你快回去,叔兒和嬸兒該急了!”

“柱子……柱子……”

“柱子……柱子……”

正撕扯間,柱子娘的聲音從前山傳來,中間還夾雜著村里其他人的聲音。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2 AM

第十章 挨打

“不好了,我娘找來了……”柱子臉色大變,“一定是村長逼著娘來找我們!”緊緊地拽著穆婉秋,“我們快走,再晚就來不急了。”

“不行……”穆婉秋使勁掙脫了他。

“你……”柱子急黑了臉,額頭上青筋閃現。

“我們跑不掉的……”穆婉秋指著山頂,“他們只要站在山頂上,就能看到這條路!”

“……那怎麼辦?”柱子回頭瞄了瞄山頂,穆婉秋說的一點不差。

“嗯……”穆婉秋低頭想了想,“我先藏起來,你去把他們引開。”

“我……”柱子有些猶豫。

“快點,再晚就來不急了。”穆婉秋果斷地吩咐道,指著不遠處的背筐,“你就說出來采豬食了……”

柱子下意識地應了聲,回頭拽了穆婉秋,“快,你就先藏在那顆油杉樹后面,那兒有個小坑……”

用樹枝把穆婉秋遮好,柱子撿起地上的背筐,小聲說道,“妹妹先在這兒藏著,等我引開他們,就回來送你。”

“嗯……”柱子倔起來像牛,怕他不走,穆婉秋爽快地應了聲。

“一會兒的功夫,你又死哪去了,找也找不見影……”在山頂遇到走得滿身是汗的柱子,馬永媳婦劈頭就問,一邊朝他身后望了眼,沒見穆婉秋,恍然長出了一口氣。

“采豬食了……”柱子把背筐給他娘看,又看了眼站在他娘身邊的李麻子媳婦和村長媳婦……“這后山不常來人,灰菜長的又大又肥……”

“就你一個人……”村長媳婦看了眼他身后,又瞄了瞄通往山外的小路,“……沒帶你妹子?”

“妹妹在家用馬鬃編香囊呢……”看了眼李麻子媳婦,“還是前兒去大娘那兒拿藥,見大娘編的好看,上了癮……”

村長媳婦回頭看李麻子媳婦。

“……那丫頭手倒是巧,見我編,就嚷著要學,一過晌就學會了,還編得有模有樣的。”

“噢……”村長媳婦點點頭,回頭看柱子,“她沒在家,村里來了個大官,想見見她,我和你娘以為她和你一起上山了呢……”

柱子看了村長媳婦一眼,沒言語。

他是村里有名的悶葫蘆,除了對穆婉秋話多,有時一天也沒一句話,見他一聲不啃地往前走,村長媳婦不疑有他,跟著往回走,看到他背筐里采了許多花,神色候地一變,大聲說:

“……你妹子和你一起出來的!”

柱子身子頓了下,接著又一聲不響地往前走。

“……你站在!”喊住他,村長媳婦又轉身回到山頂仔細地瞭望。

柱子攥緊了拳頭,心通通地跳。

“他嬸子……”家里一地的雞鴨鵝狗等著她回去喂,見村長媳婦又疑神疑鬼地返回山頭,李麻子媳婦有些不耐煩,“那條路我都看了幾遍,沒人影……”又道,“這山里,狼蛇虎豹的,啥子都有,阿秋那麼嬌瘦個小丫頭,哪敢一個人走?”

村長媳婦看了李麻子媳婦一眼,又回頭盯著遠遠地站在那兒的柱子,“……你背筐里怎麼這麼多花?”

柱子一愣,下意識地回過頭,一直以來,他都沒看背筐里穆婉秋都采了些什麼菜?

“……你說啊!”馬永媳婦也變了臉,狠狠聳了他一把,“你嬸子問你話呢?”又回頭沖走回來的村長媳婦道,“他嬸子你別生氣,他就是這樣,三棒子打不個屁來!”

“這可不是別的,城里的大官要見阿秋,正在村長家等著呢?怎麼回事,柱子你說……”也看到柱子背筐里的花兒,李麻子媳婦心里也化魂,真放走了阿秋,她吃不了兜著走。

馬永媳婦變了臉,額頭被太陽曬出了汗。

“……給妹妹擺屋里養著,香!”好一會兒,柱子紅著脖子,吭哧吭哧地說道,轉了身就往山下走。

哧的一聲,李麻子媳婦笑出來,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瞥見村長媳婦一臉鄙夷,又閉了嘴。

馬永媳婦娘忽然想起什麼,開口問道,“你出來時,屋子門窗鎖好了嗎?”見他沒應,又問了句,“我屋里的錢怎麼不見了?”

柱子臉紅到了脖子,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往前走。

“柱子是個老實人,你問他有什麼用?”村長媳婦嗤笑一聲,“……家里養了個白眼賊,那錢還能留著住?”又煽動道,“有那麼個賊爹,她怎麼好了,你瞅著,她準是偷了你的錢跑了……”

柱子猛回頭兇狠地瞪著村長媳婦。

村長媳婦嚇的后退了兩步,“……你……你想干什麼?”

“那……那錢是我拿了……”吭哧了半天,柱子漲紅著臉說道。

“你……”馬永媳婦聲音都變了調,彎腰撿了個樹枝朝柱子劈頭蓋臉就抽,“你個敗家子,又不少你吃,又不少你穿,你拿錢干什麼?”

“娘……”柱子用胳膊擋在頭定,嘴里叫著。

黝黑的胳膊上立即出現了幾條紅檁子。

“你說……”馬永媳婦尖叫,“你拿錢干什麼?”

“還用問?”村長媳婦一哼,“一定是添活了那個小妖精!”

自從穆婉秋來了這村兒,柱子家就紅起來,人們都愛往他家跑,不再有事沒事地去她家,順帶著幫她干活,這叫村長媳婦很不忿,她尤其恨那個嬌嬌小小,卻有著與她年齡及不相稱的沉穩大氣,長了一張清純的迷死人的臉的阿秋。

“才不是!”柱子猛然站住,任他娘的樹枝打在頭上,他粗聲粗氣地說,“是村里來了個貨郎,我去買了冰塊糖!”

想起自己的兒子也偷家里錢去買了冰塊糖,村長媳婦就閉了嘴。

“……我兒子今兒也偷了五文錢去買冰塊糖!”李麻子媳婦不忿地說,“下次再看到那個貨郎,就給打出去,攛掇著這群孩子不學好!”

“叫你嘴饞,叫你嘴饞,一天三頓棒子面還喂不飽你,竟偷了錢去買冰塊糖!”馬永媳婦怔了片刻,隨即樹枝雨點似的落在柱子身上,“那是給你攢的媳婦錢,你竟偷出去買糖,合該你一輩子打光棍兒,你知道不,這村里娶個大姑娘得多少彩禮……”

馬永媳婦一邊走,一邊打,柱子用胳膊擋著臉,一聲不吭讓他娘抽,腳下卻沒停,小跑著往前走,他怕她們發現叢林中的穆婉秋。

馬永媳婦攆不上她,就停下來喘粗氣,“你瞧著,回去看你爹怎麼收拾你……”

柱子把自己的媳婦本都給了她,柱子娘又打他了。

叢林中的穆婉秋緊咬著牙,十指緊緊地絞在一起,強制自己沒哭出聲來,沒沖出去。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3 AM

第十一章 離開

落日西沉,夕陽染紅了半邊天。

吃過晚飯,柱子的心就像長了草,心不在焉地圈著雞鴨,馬永媳婦連他叫了幾聲也沒反應,一步上前劈頭就是一拳,“死人啊,魂跑哪去了……”

“娘……”柱子捂著頭叫了一聲。

“把這個給村長家送去……”馬永媳婦盛了滿滿一盆豆角燉兔子肉。

馬永下午剛打了一只野兔。

“娘……”看著盆里的肉,柱子悶哼一聲,眼里滿是怒火,“我不去!”

“那兩個大官沒走,各家都送了口糧,我們不去,村長會記恨……”知道柱子恨那兩個大官,馬永媳婦語氣緩了下來,嘆息一聲,“那可是城里來的大官,聽你嬸子說,他們隨便一句話就能要了人的命……哪是我們能得罪的?快去,他們問什麼,你就說什麼,別三杠子打不出個屁來……”

“別讓他去了……”喂完豬,馬永把豬食桶放在院里,進屋洗了手,接過盆去,“我去看看……”

“他爹……”柱子娘有些不忍,“你累了一天……”

“柱子嘴笨,別說錯話得罪了大官……”

馬永媳婦想想也是,推了又站在那兒發呆的柱子一把,“別傻站著,去把你爹打的柴火拾掇了……”

“他爹,那兩個大官沒問阿秋的事兒?”柱子蹲在灶坑邊偷聽他爹和娘說話。

“問了,我說一大早就不見了影……”馬永頓了頓,“是柱子把他送走的?”

馬永媳婦斜了眼西屋:“一下午回來連個屁也不放,怎麼問也不說……”嘆了口氣,“你說,阿秋她爹真是個大壞人?”

馬永猛吐了一口煙,在炕沿根底下敲了敲煙斗,和煙袋纏在一起,放在地上的凳子上,“十幾歲的女娃懂個啥?他娘,睡吧……”

直看著東屋的燈熄滅了,柱子緊緊咬了咬牙,悄悄地從門后拿起準備好的包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妹妹……妹妹……”柱子驚慌失措地扒拉著白天穆婉秋藏身的地方,“阿秋……阿秋……”焦急的語氣中帶著股哭腔。

哪有她的影子!

柱子傻了般蹲在那兒,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他臉色從沒有的蒼白。

突然,他一把抓起包袱轉身就朝山路上跑,剛繞過大樹,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柱子猛打了個寒戰,蹬蹬退了兩步,抬頭看去。

“爹……”見是馬永,柱子凄慘地喊了聲。

“……你白天把她藏這兒了?”看著柱子手里的包袱,馬永問。

“她走了……”柱子猛抬起頭,眼里滿是擔憂,“……這大黑的夜,狼蛇虎豹的,她一個人在山里……”

“……你追不上了。”馬永眼底閃過一絲擔憂,上前拽了柱子,放緩了語氣,“……回吧。”

“爹……”柱子悶哼一聲,站在那兒不肯走。

“……阿秋比你沉穩,腦子也比你靈,不會有事的。”柱子爹回頭看看那條蛇一樣消失在叢林深處的崎嶇坎坷又漫長的小路,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個人自有個人的命,能不能走出大山,就看她的造化了。

“爹……”柱子哀叫一聲,“她一個女孩子……”

馬永打斷他,“……你偷了你娘的錢都給她了?”

“我……”柱子慌亂地低下了頭,良久,悶哼一聲,“嗯……”余光悄悄地看著馬永的臉色。

馬永臉色陰沉,看不出喜樂,拽過柱子的包袱,扭了頭往回走,“那是你娘的命根子,回去跟你娘好好認個錯……”

“我也能打獵換錢……”柱子倔強地站在那兒。

把阿秋一個人扔在這兒大山里,他實在不放心,她現在一定是躲在哪兒過夜,他連夜趕,一定能找到她。

“知道你連夜帶著她跑了,城里的大官會把我和你娘都抓起來……”馬永頭也沒回。

柱子哆嗦了一下,臉立時變的煞白煞白的,站在那傻愣愣地看著他父親那略有些彎曲的背影,月色下,馬永的兩鬢輝映著一層銀白色的光。

“爹……”走出了十幾步,馬永才聽到身后蹬蹬蹬追上來的腳步聲,“我要跟無音和尚學武……”

碧空萬里,一絲風也沒有,火辣辣的太陽把大地曬冒了煙,黃凄凄的泥土地上小手指粗的龜裂蔓延到四面八方,如七旬老人額頭上的皺紋,寫滿了滄桑,城門外不遠處一片廣垠的玉米地里,葉子都打了卷,枯黃憔悴的地向懨懨欲睡的行人乞討,一只小黑狗突然從田里竄出,驚得幾只鴨子呱呱叫著跑向路兩邊,卷起一溜煙塵。

城門卒韓大有和王七光著上身只穿了件印著紅黃色“卒”字的灰色無袖大坎,無精打采地倚在城門洞里躲蔭涼。

“他奶奶的,這日頭真毒,再不下雨,真要死人了……”韓大有一石頭打走竄到城門口的小黑狗。

“聽說是萬歲爺要廢太子,朝上殺了個保太子的大忠臣,遭了天譴……”王七挪動挪動身子,換了個涼快的地方,后背緊貼著城墻,目光從城門口被曬的如地里的莊稼一樣蔫巴巴的來往行人身上落在干枯見底的護城河上,“他娘的真要死人了,連護城河都干了,我爺爺說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旱……”

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原本無精打采的韓大有猛坐直了身子,看向城門口,見來往的行人都耷拉著腦袋,沒人注意他們的談話,這才舒了口氣,又倚了回去,感覺剛才倚的地方熱呼呼的,又向王七這邊挪了挪,“這話可不能瞎說,仔細哪天丟了吃飯的家伙……”

“……就你他娘的膽小!”王七不屑地哼了聲,“這是太子爺的地盤,怕什麼,曾家大老爺就是死心踏的,太子就要被廢了,他都不怕,還穿得光鮮亮麗油光水滑地下館子,你怕個!”指了指城里,“滿城的人都議論著呢,官府就盯著你抓?”

曾家祖上三代經商,聽說除了沒染指香行外,曾家的錢莊、賭場,商號、當鋪、茶莊、糧行、鹽鋪等開遍了大周各地,曾大老爺還是個堂堂的三品補用道,雖說是花銀子絹的,可那也是個官,人家在大周也是跺跺腳大地都顫的人物,當然不怕。

他們一個小小的城門卒怎麼比?

韓大有很不服王七的說法,但王七是個橫驢,韓大有懶得和他強,抬眼看向城外。

“……各地的災民這就開始往城里涌,再不下雨,怕是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嘍。”見韓大有不言語,王七看著正經過城門洞的穿著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一家三口自言自語。

等城里的災民擠不下的時候,他們這些城門卒就沒有這樣悠閑的日子了。

“……瞧,又來一個。”想到他們就要沒悠閑的日子過了,韓大有眼睛看著遠處,嘴里罵罵咧咧,“他娘的,莊稼旱死了,就一股腦地往這兒跑,以為這城里就是天堂,還不一樣的要飯?”咽了口吐沫,“鬧得連個窩都沒了,連累著我們也沒個清閑,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守在家里等著老天降雨呢,聽說知府許大人天天往龍王河里送童子,正求雨呢……”

“別聽許大人在那干放響屁,龍王河的水都快干了,要真有龍王,早……”話說了一半,見韓大有看過來,王七也覺得這話有些褻瀆神靈,忙閉了嘴,眼睛朝城門外望去,一個衣衫襤褸的細小的身影正拄著個打狗棍蹣跚著朝他們走來,“咦,這個可夠瘦的了,看那身子骨,大約半個月沒吃飯……”韓大有也看過去,“他娘的,還是個女娃……”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2:13 AM

第十二章 平城

“平城,平城……”

遠遠地望著城門墻上恢宏有力的“平城”兩個青灰色大字,穆婉秋激動的渾身戰栗,“我終于走出大山了!”

想起在大山里與野獸為伍,星餐露宿心驚膽戰的日日夜夜,穆婉秋眼淚刷刷地落了下來,到平城了,過了平城再往南去,就是素有小香都之稱的朔陽,是她夢寐以求的調香聖地。

松了一口氣,穆婉秋一下子坐在地上。

已數不清走了多少天,她只知道這兩只腳底的燎泡好了破,破了好,直到現在,每挪一步都火燒火燎的疼,看到城門就不急了,她可以好好歇歇了。

在上個鎮子上買的干糧昨晚就吃光了。摸著癟癟的包袱里的幾個銅板,穆婉秋狠狠咽了口唾沫,不怕了,不怕了,一會兒進了城就有吃的了,一邊安慰著自己,穆婉秋一抬頭,目光正對上城門洞里兩個穿了印著紅黃色“卒”字無袖大坎的守城士卒,猛打了個寒顫。

身為犯官之女,孤零零一個人亡命天涯,這一路上哪怕一個士卒,也會讓她心跳半天,錯開士卒的目光,穆婉秋身子動了一下,卻沒爬起來。

就偷偷地朝城門上瞭望,還好,城墻上沒有張貼頭像之類的告示,也沒有畫影圖形,這不比大山里的小村莊,來個陌生人,不到一刻鐘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這兒是大城市,來往的流民多,像她這種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有的是,“不怕,不怕,任那捕快面對面也不會懷疑我是個逃犯……”看著城門口進進出出的和她一樣的難民,穆婉秋在心里安慰自己。

盡管如此,她還是拄著打蛇棍咬牙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她總是個逃犯,還是不要曬在這城門口的好。

感覺門洞里兩個士卒的目光一直圍著她轉,穆婉秋覺得平城的這個門洞好漫長,她僵直著后背,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從容些,一步一步,她把自己挪進了平城。

“去、去、去……”看到小攤上熱騰騰的饅頭,穆婉秋摸出一文錢就撲了過去,還沒到近前,就被小二一把推開,“臭要飯的,離遠點,別弄臟了我的饅頭……”

“……誰是要飯的,瞎了你的眼!”本就餓昏了頭,被人嫌惡地推開,穆婉秋一股怒火騰地涌了上來。

那小二嫌惡地扭過頭。

看著熱騰騰的饅頭,穆婉秋還要上前,背后被人一把抓住,“……小姑娘,這條巷子不是窮人呆的地方,你打這兒往前一直走,到了那個裁縫店左拐,那里的東西便宜,曾老爺還在八道彎胡同開了個施粥棚,好歹能管你個飽……”

穆婉秋扭過頭,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娘。

“大娘,我有錢的……”穆婉秋攤開手掌露出手里的銅錢。

看了她一眼,老大娘搖搖頭,嘆了口氣。

順著大娘的目光,穆婉秋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手腳雖還干凈,可是摞滿了補丁的衣服已經被樹枝刮得一條一條,沾滿了灰塵,任誰看也是個要飯的,頭腦瞬間冷靜下來。

她,已經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宰相之女了!

伸出去的手攥成了拳,把一文錢緊緊握在手心,穆婉秋朝老大娘福了福身,說了聲謝謝,轉身緩緩地順著她指的路向前走去。

用油紙包了兩個饅頭,賣饅頭的小二打發了一個胖乎乎的客人,一抬頭,正對上穆婉秋的背影,不覺眨眨眼,再眨眨眼,莫非自己眼花了,一個窮要飯的,走起路來,怎麼可以這麼雍容,這麼優雅?

張了張嘴,賣饅頭的小二感覺自己嗓子眼發干,說不出話來,目送著穆婉秋消失在前面的胡同口,小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自語道,“……又看走眼了,聽說曾家的幾個大小姐常常喜歡微服出來,指不定她就是曾家的人!”手里的一個饅頭被掐的癟癟的,“……好端端的,錯過了一個結識貴人的機會!”

適逢大旱,這一路上吃喝貴的嚇人,原本三文錢一個饅頭竟漲到了十文,千省萬省,到了平城,穆婉秋包袱里只剩下不足一吊錢了,原本沒打算住店,她想到山神廟里和那些流浪兒擠一擠,此時被賣饅頭的小二一頓吆喝,穆婉秋改變的主意。

她打聽過,平城距離朔陽至少要六七天的路程,這是按坐馬車算,她一步一步走,或許更長,就算一天兩個玉米餅,兜里的幾百文錢根本堅持不到平城,她只有賣了那塊麝香。

兩世為人的她知道衣裝對一個人的重要,她就這麼破衣爛衫地去了,那麝香不但賣不上價,被人搶了去也難說。

洗了個熱水澡,穆婉秋打開包袱,拿出僅有的一套衣服,青灰色的衣服對襟上,馬永媳婦用紅線精心地繡了一圈村子里十分流行的碎花,看得出,雖然貧窮,她還是想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一些。

原本是一套男裝,被這麼一改,就有些不倫不類的,還不如她身上刮破了的這套,什麼花都沒有,洗干凈了穿在身上,古樸淡雅,反有種中性的美,而這一件洗的發了白又打了補丁的衣服,卻秀上一圈火紅火紅的新鮮碎花,十分的扎眼,在小山村里尚可,拿到平城來,尤顯俗氣。

這衣服真丑!

抖摟開衣服,穆婉秋想笑,一咧嘴,眼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下來,衣服雖丑,可這密密實實的針針線線無不透著馬永媳婦那淳樸的愛心和鄉村人那質樸寡漏的審美觀。

嬸是傾盡了所能為她好的。

一陣敲門聲傳來,穆婉秋忙匆匆地把衣服換好。

是店小二拎了一壺開水進來,“……客官要的熱水燒好了,客官想喝什麼茶?”店小二上下打量了眼穆婉秋身上不論不類得衣服,使勁憋著笑,“小的給您沏上……”

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穆婉秋勉強挺直了后背,“白水就行,你放那兒吧……”

她喝不起茶。

店小二一怔,瞥了瞥嘴,隨即又堆出一臉笑容,“……客官也知道,適逢大旱,城里的井都枯了,這水都是小店雇人從三十里地外的龍泉山上打來的,您即便不泡茶,也得給錢……”

“多少錢?”穆婉秋皺皺眉。

“……不多,這一壺一文錢。”店小二臉上堆滿了笑。

一文錢!

一文錢能買半塊玉米餅子,漆一壺普通的花茶喝一上午了,他還不如去搶。

穆婉秋眉頭一跳,正要開口,余光瞥見窗外火辣辣的日頭,嘆息一聲,是了,連護城河都干了,現在真的是水比油貴了。

轉身摸出一個銅板遞過去。

店小二立時眉開眼笑,“……客官還有什麼吩咐,盡管說。”

“嗯……”穆婉秋想了想,“小二哥,這城里可有收購香料的香坊?”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3 PM

第十三章 靈童

“客官您可真問對人了……”店小二嘿嘿一笑。

“您過來瞧……”招呼穆婉秋來到窗前,店小二指著外面,“出了前面的那個胡同,往右拐順著大路一直向南連過兩個岔路,就是平城最繁華的賭街,臨街口一溜全是香坊,你去了可著勁挑……”余光覷了眼床上的包袱,“客官有香料要賣?”又道,“……小的可以幫您,保您賣個好價兒。”

“沒有……”穆婉秋搖搖頭。

本就不名一文,她可不想讓店小二再扒去一層皮。

店小二訕訕地笑了笑,“客官沒事小的先去了,有事您在門口吆喝一聲就是。”穆婉秋點頭應了一聲好,快到門口,想起什麼,店小二又回過頭,“客官您來的可真是時候,今兒靈童賭神來了平城……”

“靈童賭神?”穆婉秋一怔,“……小兒哥說的可是冷鋼冷四少?”

“……是是是,就是他”店小兒連連點頭,“此人天生神技,七歲涉足賭場,每賭必贏,如今年不過十五,已經成了平城曾家的坐上賓,聽說為了一睹神技,連萬歲爺都召他進過宮呢……”嘆息一聲,“靈童賭神,大周百年一出啊……”店小二嘟囔著打開門,“他就住在博弈坊,聽說明兒要連開十八盤,您可千萬別錯過了……”

“……明兒?”穆婉秋心一動,猛轉過身,“明兒是初幾?”

“您真是過糊涂了,明兒是南帝二十年七月十八啊。”搖搖頭出了屋子,店小二反手關上門,嘴里嘟囔道,“……長得挺俊個人,怎麼穿的那麼俗氣?”

聽到店小二的嘟囔聲,在銅鏡前照了照,穆婉秋但覺兩腮微微發熱,忽然,她幾步來到床前,打開包袱認真地數起銅板來……

一共五百六十文,數完錢,穆婉秋沮喪地搖搖頭,這點錢連吃飯都不夠,更別說要買衣服了。

街頭上稍微像樣點的衣服至少也得六七百文。

把門插好,穆婉秋找了一把剪刀,脫下身上的衣服,她想把馬永媳婦繡上去的花給拆了,剪刀觸到碎花,又猶豫起來。

這總是嬸兒的一翻心意,不能穿留著做個念想也好!

思量再三,穆婉秋又重新穿好衣服,出門問店小二要了針線,把剛換下的衣褲撿起來,坐在床上笨拙地縫補起來。

“豆花……豆花……馬記豆花,滑嫩爽口!”

“烤鴨……李家的烤鴨!香酥焦嫩!”

“趙胖子熏肉大餅,不吃算你沒來過平城!”

“徐麻子臭豆腐—天下一絕啰……”

“測字……打掛……十紋錢一掛,前知五百年,后知八百載……”

太陽西斜,余熱還沒有完全散去,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就已經把賭街吵的開鍋稀粥般熱鬧起來,干了一天活兒的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聚到賭街,準備用過飯后,找家賭坊試試手氣,活泛活泛筋骨……

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從街頭的徐記香坊出來,一路朝這兒走來,東瞅瞅西瞅瞅,被空氣中誘人的香氣吸引到李家烤鴨前。

“五十紋錢半只,香酥焦嫩……”滿頭汗水的小二見了,拿起一只油汪汪的烤鴨遞過來,“怎麼樣?小姑娘,來只嘗嘗……包您吃了還想著下回……”

穆婉秋猛吞了下口水,手摸摸口袋,毅然地搖搖頭,抬腳朝前走去。

“嘿嘿……又遇到一個窮鬼……”小二望著穆婉秋的背影嘟囔道。

第二次了,她在街頭被小二嘲諷,穆婉秋倔強地挺直了后背,摸了摸口袋里僅有的一兩銀子,她不是賣不起,她這一兩銀子是要去博弈坊做本錢的,待會兒從博弈坊出來,她非把他的烤鴨全買下來不可,讓他看看誰是窮鬼,穆婉秋恨恨地想……

一路看著頭頂的招牌,穆婉秋很快地找到了博弈坊,看著站在門口威風凜凜的兩個鏢形大漢,抬起腳她又猶豫起來。

立在那兒好一會兒,她毅然挺直了后背緩緩地走上夕陽下有些耀眼的漢白玉臺階。

“哎……哎……哎……”門官在門口攔住她,上下打量著這個衣服摞滿了補丁,洗得還算干凈的小姑娘,“……小姑娘,您走錯門了,要買胭脂水粉,您朝那兒走……”門官指著遠處的花街,“這是賭坊,不是你來的地兒……”

“怎麼?”穆婉秋奇怪地問,“……你這兒閉館了嗎?”

門官回頭望望嘈雜熱鬧的賭場,有些好笑,他這兒可是平城最大的賭場,是大周四大望族之一曾家二少爺開得,就是全平城的賭坊都黃埔了,他家的博弈坊也不會閉館!

只是,賭場也分三六九等,有錢的豪賭,沒錢的小賭,他這博弈坊來的可都是有錢人,手里沒個百八十兩的,一般人不敢上這兒來招量兒。

開業以來,他這博弈坊還從沒進過要飯花子!

“……開張兒,今兒還是大周著名的靈童賭神冷四爺親自操盤,里面人滿著呢。”門官嘿嘿地笑著,“我是說,您不能進……”

“我有銀子……”聽說果然是冷鋼親自操盤,穆婉秋松了口氣,掏出她僅有的一兩銀子,在門官眼前晃。

門官險些氣樂了,看了叫花子似的穆婉秋一眼,語氣已有些不耐,“小姑娘,我這也是為您好,您朝里瞅瞅,里面都是些老爺們在賭,您……您……”

看了眼她纖瘦的身子,門官搖搖頭,后話咽了回去。

看看自己的打扮,穆婉秋大汗。

她也知道,賭場少有女人出入,偶爾有來,也大都是那些闊少帶來的妓子,今日來博弈坊,她原也想買套男裝換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堵在門口,更不會這麼扎眼。

可惜,她是真的買不起。

原本盤算著她那塊麝香能賣個好價,可惜因為衣衫襤褸,香坊的人也都欺負她是一個淪落街頭的孤女,只肯給幾百文,最后還的客棧的店小二介紹,才在徐記香坊換了一兩銀子,價錢已經是那一溜香坊里最高的了。

明明知道那麝香價值百兩,可惜,因為無勢,因為急用錢,她不得不認命地換了一兩銀子。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弱肉強食!

想起馬柱兒曾說他和爹被集市上收獵物的人欺詐的事兒,穆婉秋苦笑,還以為她經歷了兩世,一定會避開,可惜,因為貧窮,漂泊無依的她還是一樣的被欺詐,被街頭小二嗤笑,真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啊。

指尖觸到懷里的魏氏調香術,穆婉秋暗嘆一聲,“……即便我有秘籍在手,沒有銀子也不行啊!”念頭閃過,她狠狠地咬了咬牙。

無論如何,她今天一定要進這個博弈坊賭一賭。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4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17 04:55 PM 編輯

第十四章 輪盤

“我說小姑娘,您快走吧,別站這兒礙事兒……”見穆婉秋執拗地站在那兒不走,門官語氣已滿是不耐,指指她身后,“您看,這麼一會兒,就聚了這麼多人,您快走吧,仔細天黑了家里大人著急……”

穆婉秋沒有回頭,只把纖瘦的后背挺了挺。

“我聽說這是曾家二少爺開的場子,才來湊湊熱鬧……”她手指著門官身后的對聯念道,“門迎四面八方客,廣進東南西北財……”又指著橫批,“……你這兒不是天下第一賭嗎?”見門官詫異,又道,“賭場規矩,有銀子就能進,什麼時候被曾家二少爺給改了?”

“這……”沒料到這個襤褸的小姑娘竟如此靈牙利齒,門官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看看她身后圍滿了人,強忍著不敢發火。低聲下氣道:“我說這位小姑奶奶……小的真是為您好,您這樣進去,不出一刻,就會被那些大老爺們給吃了……”

他別有深意地瞥了眼穆婉秋嬌嫩的面孔。

“博弈坊之所以號稱天下第一賭,生意興旺,就是因為他的治安名聞天下……”穆婉秋看著門口兩個彪形大漢,“貴客出入都有鏢師護送,保證每一個出入賭場的客人安全,是博弈坊的第一信條,怎麼,曾家二少連這條也變了?”

“你……”

你這麼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丫頭也算貴客!?

聽了這話,門官被噎的直翻白眼,可是,買賣人門迎四方客,既然開了張兒,來的便是客,此時穆婉秋身后早已經人山人海,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說她就不是貴客。

臉色漲紅,門官說不出話來,立在那兒干巴巴地和穆婉秋對峙著。

“……李公子,人家不讓女人進呢,我們還是回翠云樓喝酒猜拳吧。”一個被從翠云樓帶出來的姑娘在穆婉秋身后咯咯咯地嬌笑,引來了眾人的注目。

“要是別的日子就順了翠兒的意兒……”那李公子掐了一把那姑娘粉嫩的小臉,“今兒可不行,靈童賭神冷四爺親自操盤,爺一定要見識一下……”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汗水順著門官的臉頰流了下來,他怎麼沒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竟這麼難纏。

人越圍越多,哄哄亂亂的嘈雜聲把二掌櫃李德給引了出來。

聽了門官的話,他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她歲數不大,臉色黝黑,卻仍掩不住一副天生麗質,假以時日,一定會出落成一個如花美人。

明明看著她一身破衣,可她挺直的脊梁,眼底的那份從容淡定,卻隱隱透著股與她這個年齡、這套裝束極不協調的雍容,貴氣。

她一定是哪家偷偷跑出來的大小姐、單這份優雅淡定的氣質,是個公主也難說,身在賭場,見貫了各色人物,二掌櫃李德也算鎮靜,上前一步換上一臉笑容:

“對不起了,這位姑娘,博弈坊的宗旨就是門迎八方客,都是門官不懂事,耽誤了您發財……”回頭招呼了個小二過來,“帶這位姑娘進去,仔細別被人碰著磕著……”又轉頭看向眾人,“各位公子,少爺,老爺們,都別在這站著,快進堂內,里面有好茶好水等著您呢……”見眾人哄笑著不走,又道,“大周百年一出的靈童賭神……冷四爺已經開盤了,連押了7個小,天下第一豪賭,曠古奇聞啊,大家不進去瞧瞧,錯過了機會,仔細后悔半生啊!”

這句話管用,一直站著不動的眾人,轟的一聲沖向門口。

李德閃身讓開路,看著眾人嘿嘿地笑。

雖不會賭,可穆婉秋對賭場卻並不陌生,前世曾隨他去過幾次,但這博弈坊她還是第一次來,雖還沒到掌燈時分,博弈坊的大廳里已經燈火通明。

出乎意料,大廳的賭桌上只聊聊數人,顯得甚為冷清。

穆婉秋一怔,難道走錯了?

“這位姑娘,您也是想看靈童賭神冷四爺做莊吧?”見她發怔,帶她的小二問,穆婉秋點點頭應了聲是,小二指著樓上,“……都在二樓呢,您要是也想押呢,就在這兒先換了籌碼……”他指著前堂櫃臺,“要是只想瞅個熱鬧,您這就隨小的上去……”掃了眼她瘦小嬌弱的身材,“上面人多,您千萬仔細了,別磕了碰了……”

聽了小二的話,穆婉秋也聽到了樓上的嘈雜聲,就點點頭,“我先換籌碼……”

看她只換了一枚藍色籌碼,小二咧咧嘴露出一抹不屑,見她轉過身兒,立即又換上一臉的笑,恭恭敬敬地迎上去。

“姑娘,您慢走,仔細摔著……”見穆婉秋二話不說,蹬蹬蹬就上了樓,小二跟在她身后喊。

雖不屑于她的窮酸,但保證每一個客人的安全,是博弈坊的第一要務,這小姑娘既然被李德放了進來,他就不得不像保鏢似的跟著。

來到二樓正廳,一進門就是一個巨大的骰寶臺,是一張繪著願賭服輸紋的巨大的圓形大桌,上面用暗綠色線條分成十六格,又分別用紅黃兩色標著三至十八共十六個數字,供賭客下注用。

博弈坊里正常咬骰子的規矩是分為大小兩門,莊家先搖骰,賭客后下注,然后揭開骰盅,看點數論輸贏,三點至十點為小,十點至十八點為大。若押小開小,押小的賭客可獲一倍籌碼,押大的籌碼歸莊家;反之亦然。如果湊巧賭客押中骰數,比如,賭客押了個十,莊稼正好打出了個十,這時莊家就要一賠二。

可是,今天不同,莊家是大周百年一出的靈童賭神,為了賺些彩頭吸引更多的人,博弈坊臨時改了規矩,無論點數,只分大小,賢家一賠一,莊家一賠五,新改的規則用大大的紅色條幅寫了從博弈坊的二樓大廳正中央雕花棚頂垂下來,條幅兩邊綴滿了姹紫嫣紅的碎花,更給賭場中增添了幾分熱鬧。

看著像過年。

靈童賭神冷鋼的盛名和難得一見的高額賠率引來大批的豪賭客,把個直徑近三丈的巨大的骰寶臺圍得水榭不通,一個個汗流浹背,額頭青筋暴起,睜著滿是紅絲的大眼看著未開的骰盤,瘋狂地喊著:

“大……大……大……大……”

聲音震耳欲聾,穆婉秋顛顛腳,再顛顛腳,還是看不到,只見眼前一堆黑糊糊的后腦勺晃來晃去,看得她有些發傻,有些不知所措,進是進來了,可她怎麼能夠擠到前面去投注?

轉身看著小二,“請這位小哥幫幫忙,我想下注。”

看著她手里的一枚藍籌碼,跑堂小廝也為難,他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奴才,身后這些瘋狂的賭徒,怎麼會聽他的話給他面子讓開一條路讓這小姑娘進去?

除非曾家二少爺親自來!

“要不……”小二指著其他空蕩蕩的賭桌商量道,“您到別的桌去下?”又道,“賠率雖然低,可荷官的賭技也低,您贏的機會更大……”

穆婉秋搖搖頭,她根本不會賭。

看著眼前黑糊糊的一片,她有些氣餒。

是回去,還是闖進去?

回去,兜里就一兩多銀子,怕是不到朔陽她就要討飯吃了,飯都沒得吃,她又怎麼去學調香?想起這些天在街頭被人吆來喝去受盡了白眼,穆婉秋咬了咬牙,既然來了,無論如何她都要賭一把。

賭她的命運!

恍然間,眼前的骰寶盤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命運輪盤,輪盤前蕓蕓眾生拼命吶喊、掙扎,期待開盤的那一刻就是命運的轉折點。

穆婉秋候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她只要能沖進去,就能撥動那命運的輪盤,就能改變她這一世的命運!

再睜開眼,穆婉秋咬緊牙關,緊緊地攥著手里唯一的一枚藍籌碼,低了頭拼命往里擠。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5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17 04:56 PM 編輯

第十五章 豪賭(上)

“哎……哎……”二掌櫃李德正好上樓,一眼瞧見她,上前一把拽了出來,“……小姑娘,您悠著點,就您這身板,擠不進去的,一不留神摔了,大家一人一腳就踩成了肉泥……”

“要不……”穆婉秋擦擦汗,轉身把手里的籌碼遞給李德,“你去替我買注?”見李德變了臉,“贏了銀子,我會賞您的……”

“這位姑娘,您可能不知道,賭場規矩,不允許荷官參賭,更不許跑堂的給客人下注……”

“噢……”穆婉秋了然地點點頭,突然轉過身,“那就只有硬擠了……”

“您別不信,這麼硬來真能給擠成肉餅……”李德又一把拽住她,回頭指著別的桌兒,“要不……你去別桌下注吧!”

“我是客人,你們是要負責我的安全的……”穆婉秋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

這微笑是前世在春香樓媽媽的威逼下,對著鏡子千回百轉地練出來,春香樓的媽媽說,妓院的姑娘賣的就是笑,一個笑容就能讓客人為你一擲千金,那才算練到了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一道七彩華光,仿佛百花同時盛開在眼前,李德頓時傻在了那兒。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姑娘說的不錯,真讓您眾目睽睽之下被踩成肉泥,也有損我們博弈坊的信譽……”李德回頭看看黑壓壓的人群,嘴里喃喃自語,他忽然回過頭,咬咬牙道,“您隨我來……”

他竟破例為穆婉秋打開了貴賓通道,放她來到巨大的輪盤——骰寶桌前,並親自守在她身后。

目光落在巨大的金絲楠木願賭服輸紋骰寶桌上,穆婉秋才發現,貼了紅色數字十一到十八的方格中,已擺滿了籌碼,相對于黃色的一邊,三到十的數字上卻空空蕩蕩的,一個籌碼也沒有。

嘡的一聲,銅鑼聲響起,在一片大、大、大的歡呼聲中,骰盅又一次開了。

“……又是小!”

“他媽的又輸了,真見鬼了……”

“已經連開九個小了!”

“……真神了!”

……歡呼聲消失,人群里傳來一片沮喪聲,兩個白衣荷官過來,用鞭條一摟,桌子上的籌碼都被收了回去。

輸光的人嘆息著離開賭桌,嘴里連連叫罵,連連稱奇:“不愧賭神,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違,連開了九個小!”

這些人剛擠出去,那縫隙就被后來的人給補了進去,一陣涌動之后,輪盤前又圍滿了人。

“靜一靜……第十局開……”一陣銅鑼響過,輪盤邊頓時鴉雀無聲。

靈童賭神出場。

骰盅一落桌,荷官高喊,“第十局成……下注……”

話音一落,骰寶桌前的賭徒們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片刻功夫,紅色的那面又擺滿了籌碼,黃色這邊零零碎碎只有幾個籌碼,一陣猶豫之后,賭小一邊的籌碼又少了幾個,不一會兒,又少了幾個……

最后,桌上的籌碼又成了一邊大,賭小這邊空空的。

常賭的人都知道,賭技再高,擲骰子大小點出現的概率都是一半一半,絕不可能有連擲十次都是小的一邊倒的情況發生。

“快落捶了,姑娘還不下注?”李德看著穆婉秋手里的籌碼提醒到。

一時沖動就鬼使神差地把穆婉秋帶進來,他也有些后悔,帶著一個衣衫襤褸要飯花子似的小姑娘站在貴賓席上,他們是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此時,他恨不能穆婉秋立即輸光了,快點離開。

穆婉秋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把手里的籌碼放到了三字上。

眾人的目光瞬間都落在了她身上,見她衣衫襤褸、手里就一枚籌碼就嗤笑起來,有的已經喊起來。

“喂……小姑娘,沒銀子是吧,過來陪陪哥哥,哥哥給你買注……”

跟著說話聲,已有幾個藍籌碼扔了過來,穆婉秋閃身躲開,緊抿著唇一言不發,李德額頭的汗珠瞬間流了下來,扭頭一揮手,就沖過來幾個保鏢維持秩序。

見那小姑娘雖然穿著窮酸,卻是站在貴賓席上,她那挺直的脊梁竟隱隱給人一種高不可攀之勢,一雙空靈的大眼更讓人不敢褻瀆,又有保鏢出來維護,眾賭徒叫囂了幾聲,也就住了嘴。

看著只有她孤零零一枚籌碼落在小字一邊,就有人好心地勸道:

“莊家已經連開九個小了,這個肯定是大,小姑娘,你下這邊吧……”

“是啊……你看,都下在大的這邊呢。”

聽著此起彼伏的勸慰聲,穆婉秋微微地笑。

她不會賭,但她知道這場豪賭的結果。

前世的今天,就是在博弈坊,由大周百年一出的靈童賭神冷鋼親自操盤,賢家一賠一,莊家一賠五,參賭的人逾千,那一夜,冷鋼連開了十八個小,連贏十八場,夜進斗金,可謂是大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場豪賭盛宴,是一個不朽的傳奇,許多年以后還被人津津樂道。

前世身陷青樓,她接觸的大都是這些豪賭客,自然也知道這個充滿傳奇的日子。

她就是要用這一場豪賭來贏回開香坊的本錢,改變她這一世的命運!

巴不得穆婉秋越快輸了越好,見她不語,李德也抿嘴不語。

當當當……

第十局開了,荷官優雅地打開骰盅。

“……一、二、三六點小!”荷官扯著嗓子高喊。

“又是小!”

“嗨……又輸了……”

“他奶奶的,真神了……”

在一片沮喪聲中,荷官用鞭條摟去了紅色一面所有籌碼,把三字上面唯一的一個藍籌換成了五個。

接著,第十一局又開始了……

漸漸地,穆婉秋身前的籌碼已經由藍色變成黃色,再變成紅色,最后變成五百兩一枚的紫色,數量還在不斷地加大,李德的臉色也像骰寶桌上籌碼的顏色,由紅變白,又變的慘白,額頭淌滿了汗。

這小姑娘絕非俗人,是他看走了眼!

幸虧她只有一兩銀子的本,否則,今日博弈坊就黃鋪了。

第十七局,看著穆婉秋一把將身前的籌碼都推向了小字,看著她淡然如水的神色,人們已經沒有的信心認為下一局一定是大,但也不敢保證就一定是小,畢竟已經連開了十六個小了,任誰有魄力,也不敢繼續開小!

骰寶桌上只有寥寥幾人的籌碼下在大字上,大多數人已不敢下注,局面完全變成了穆婉秋和靈童賭神冷鋼的對決。

拿袖子擦擦汗,李德悄悄地給身后的荷官使眼色,荷官一溜煙不見了影。

隨著又一陣銅鑼響,第十七局開了,穆婉秋身前又多了一倍的籌碼。

大廳里又是一陣唏噓聲。

第十八局。

在李德慘白的臉色中,穆婉秋猛一把將身前所以的籌碼都壓在了小字上,烏壓壓的賭場瞬間變的靜悄悄的,人們都屏住了呼吸。

這小姑娘真夠執拗,真夠膽識,真夠魄力,莊家已連開了十七個小,她竟還敢賭小!

而且,她是用了全部的家當,靈童賭神自出道以來,每賭必贏,出手變幻莫測,她就不怕莊家一翻手贏光了她所有的家當!?

男兒當中,也少有這樣的血性!

賭場上已沒人下注,卻也沒人離去,大家都想看看這場豪賭的結果。

靈童賭神會不會敗給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姑娘!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7 PM

第十六章 豪賭(下)

當當當……

鑼聲再次響起,荷官上前宣布第十八局為最后一局。

在眾人茫然的神色中,第十八局依然開出了一個“小”。

賭場上頓時一片沸騰,叫囂聲、口哨聲此起彼伏,貪婪的、不可置信的、好奇的幾百雙眼睛聚光燈般落在穆婉秋身上,卻沒人敢再對她口出不敬。

感覺對面包房里一束犀利的目光落在身上,穆婉秋微微一笑。

這束目光她前世見過,沒記錯的話,應該屬于曾家二少爺。

父親獲罪,她隨穆鐘出逃,就是要投奔父親的故友平城曾家的,原本是約好了來平城的,前一世是穆鐘把她騙到了香都大業買入春香樓。

曾家沒接到她,曾派了幾路人四處尋找她的下落,可惜,那時她已身陷青樓,淪落風塵,怕給父親抹黑,前世她曾和這位二少爺擦肩而過,卻不敢相認。

但這束深邃犀利的目光,她卻記下了。

這一世,保有了清白之身,她不怕見到父親的故友了,可是,有過穆鐘背叛的經驗,她不敢再一次把命運交付到他人手上。

所以,即便來了平城,她也沒打算投奔曾家。

今夜她本不想這樣的,原本只打算贏個幾百兩銀子,夠去朔陽盤個香坊便可,畢竟,身為犯官之女,她處事不易太張揚。

可幾注過后,眼前一雙雙貪婪的眼睛讓她心里陡生寒意,她只是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今日之舉實在太過張揚,果真贏了幾百兩就收手,怕是她一文也帶不走,博弈坊只保證她在賭場的安全,一旦出了這賭場,她和她的銀子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魚肉,怕是不出十步她便血濺堵街,橫屍街頭了,

有時候,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也會讓打你主意的人有所顧忌,不敢輕易對你痛下殺手。

心思百轉,她知道今夜要想活命,她必須打敗靈童賭神,站在那最耀眼的地方,讓萬眾矚目。

所以,她才這麼硬著頭皮賭下來,意在引出曾家二少爺,這個以義聞名天下的博弈坊老板,有他作保,她一定能平安地離開平城。

荷官和包房里的人低語幾句,出來宣布:“……今日賭局到此結束!”

“都散了,都散了,大家散了吧,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別的桌上去玩玩……”李德沖不肯散去的眾人直揮手。

“多謝二掌櫃了……”穆婉秋隨手撿了兩枚紫色的籌碼扔給李德。

李德一怔,賭場的客人贏了銀子,常會賞賜小費,但還從沒有像這小姑娘這麼大方的,出手就是一千兩,他偷偷向包房里噯了眼,見里面的人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眉開眼笑地收了,嘴里說道:

“這位姑娘,您有什麼要小的幫忙?”

“幫我收了……”穆婉秋指著滿桌的籌碼。

李德連連應著,向身后一揮手,立即跑來四個白衣荷官。

看到穆婉秋這麼大方,這些人心早癢了,見李德一揮手,都恨不能肋生雙翅飛過來,生怕跑慢了,被別人強了先。到了近前才發現,本就一個人的活,他們一下竟來了四個,吹眉瞪眼地相互看著,卻是誰都不肯退回去,一起尷尬地看著穆婉秋。

穆婉秋隨便撿了四個紅籌扔過去。

四人立即眉開眼笑,殷勤地拿了紅木雕花大拖盤,恭恭敬敬地來給穆婉秋裝籌碼。

“好了……”看著荷官撿了一半,穆婉秋擺擺手。

“那些……”李德詫異地看著穆婉秋。

穆婉秋指著剩下的一半對李德道:“麻煩您幫我換成藍籌碼……”說完,穆婉秋沖骰寶桌兀自傻傻地看著她的眾人道,“各位大爺大叔,今日白秋贏了彩頭,大家見者有份,每人一百個藍籌,一點心意,大爺大叔願意玩,就繼續在這兒玩,不願玩就換成銀子拿走,算是白秋認識大家一場,以后道上見了,打個招呼……”

轟的一聲,人群里立時炸了鍋。

一百個藍籌就是一百兩,這些人中,不乏一擲千金的貴公子,但大多還是普通人,一百兩銀子,夠他們賺幾年的了。

李德更是冷汗直流,眼睛不停地向包房里噯。

穆婉秋已緩緩地走出貴賓席。

喧鬧的大廳瞬間沉寂下來,人們自動地退到兩邊,給她讓出一條寬寬的通道,用一種無比崇拜的目光送她徐徐走下樓梯。

“……這人真傻”另一側的貴賓席上,一坐一立主仆兩人,藍衫童子伸頭對他家公子說,“辛辛苦苦贏的銀子,就這麼給了不認識的人……”

“她不是傻,是聰明?”白衣公子用扇子敲敲藍衫童子的頭。

“……聰明?”藍衫童子不解地看了他家公子一眼。

他還從沒見過這麼傻的聰明人!

“……這小姑娘以一兩搏萬金,一夜之間從博弈坊拿走百萬,你想想,她能平安地走出這個賭場嗎?”

“……拿走百萬!”童子誇張地看著穆婉秋身后小廝手里的托盤,“……有那麼多嗎?”

“你算算,這小姑娘是從第十場入局,賭場一賠五,她連贏九場,是多少……”

藍衫童子果然扳著指頭喃喃地算起來,“第一局,她贏五兩,第二局就是二十五兩,第三局一百二十五兩,第四局……”他一局一局地算下去,“……第八局是三萬九千零六百二十五兩,第九局……”童子猛地一拍手,“第九局就是一百九十五萬三千一百二十五兩……”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天!這一會兒功夫,她就贏了二百萬兩,她拿走的那些,也有近百萬兩了……”

“這會兒知道了……”白衣公子目光一直望著穆婉秋的背影,手里的扇子卻像長了眼,又準確地敲到了藍衫童子的頭上,

“可是……”童子偏了偏腦袋,躲開他家公子的敲打,手指著得了籌碼陸續回到賭桌上的眾人,“他們就能保護了這個小姑娘?”

“笨!”白衣公子又敲了他一下。

“公子……”童子不滿地叫道,“您再打就更笨了。”

“莊家輸了銀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小姑娘這樣,無疑是又把銀子還給了莊家……”

“還給了莊家?”

“自古十賭九貪,試問,哪個賭徒手里有銀子,不想再搏一搏?”白衣公子悠然地說道,“他們得了籌碼,沒幾個會換成銀子帶走的,自然又要去賭,最后還是會流回賭場,更何況……”他話題一轉,“這里不過區區千人,按每人百兩,算一算也不過十幾萬兩,她卻留下了近百萬兩……”

不言而喻,剩下自然都是賭場的,只是,在場的眾賭徒是沒人會算這筆賬的,可莊家卻絕對會算!

悠然地站起身來,白衣公子眼底閃過一絲欣賞。

“噢……”童子似懂非懂點點頭,“可是,她還是帶走了一百萬啊!”

“一百萬,賭場自然還是會心疼,可是……”白衣公子話題一轉,“像她這麼淡泊優雅、膽識過人、一擲萬金而面不改色的女子,莊家已經不舍得殺她了……花百萬金,曾兄能結交這樣的一個奇女子……”

他大步向前走去:

“……值!”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8 PM

第十七章 擦肩

“公子,您要去哪兒?”見白衣公子邁步下樓,藍衫小童追著問,“曾公子還等您商量大事呢……”

“去認識一下……”白衣公子頭也沒回。

小童錯愕。

他家公子貴為大周四大望族之首,調香業龍頭老大內定繼承人、未來調香界的掌門人,如皇室貴胄般他家公子一直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不對心思,即便花費萬金想見一面也難。

不過一個賭鬼,湊巧運氣好一夜暴富罷了,這窮酸的小姑娘何德何能,他家公子竟然想主動去結識!

藍衫童子呆愣了半晌,直到白衣公子沒了影,才回過味來,抬腳蹬蹬蹬地追了下去。

“姑娘您數數對不對……”大堂賬房雙手把換好的銀票遞給穆婉秋。

穆婉秋接過銀票縷了縷,隨手抽出幾張遞給李德:“麻煩二掌櫃幫我雇幾個保鏢……”

怔了片刻,李德隨即伸手一推:“白姑娘放心,不打不相識,您在這贏了銀子,就是我們的貴客,我家主人已經發話,只要不出平城,您的人身安全絕對沒問題。”掏出一塊玉牌,“我家主人姓曾,名凡修,府上在梧桐街,白姑娘如有事,可隨時持這玉牌光臨……”

“代我謝謝你家主人……”沒有接玉牌,穆婉秋淡然一笑,把銀票放在櫃臺上。

她鬧了這麼大的動靜,就是為了見他並求得他的保護,奈何她落魄如此,如果太主動了只會適得其反。

黯然地一轉身,險些和一個白衣公子撞上,眼前華光一閃,穆婉秋只覺一陣眩惑,傻了般立在了那兒。

白衣黑發,他飄飄逸逸地站在那里,瑩瑩的燭火中,周身似有光澤流動,隱隱散發著一股神秘的氣質,寧靜如遠古深潭,淡泊如天上的謫仙。

兩世為人,又經歷了情海變遷,穆婉秋一夜間從高高在上的宰相之女淪落為街頭任人吆喝的天涯孤女,本以為她已經堪透了世態炎涼,人海滄桑,這世上,再不會有什麼能打動她的心了。

不想,只這一眼,對上這張俊逸雙絕的面孔,她的心竟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立在那兒,定定地看著他。

見貫了這種癡傻的表情,白衣公子莞爾一笑。

“白姑娘有膽有識氣魄不讓須眉,今日一見三生有幸,敢問姑娘家住哪里,是何方人士……”

“這……”穆婉秋一陣遲疑,她哪有家?

“白姑娘……”正猶豫著,一個灰衣小童跑過來,施禮道,“白姑娘雖為女流,膽識賭技均非常人能比,我家公子欽佩至極,想請白姑娘樓上一敘。”

曾家二少爺終于出來了!

穆婉秋一陣興奮,余光偷覷向二樓,暗忖:“……是他看我拒絕了玉牌,所以才改變了主意過來請我?”

“你家公子是誰?”強忍著興奮,穆婉秋用了及為平淡的語氣問道。

“我家公子姓冷,單字一剛,號稱靈童賭神。”

靈童賭神!

那可是大周的神級人物啊,盤亙在櫃臺前的眾人倒吸了口冷氣,多少人日思夜想,晝夜潛伏在博弈坊門口,都難得一見。今夜他連開了十八局,眾人也只在窗口看到他修長白凈的十指隨意玩弄著骰盅。

他竟主動邀請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相見,蒼天啊,這,這,這真是無上的榮耀。

一瞬間,落在穆婉秋身上的目光都變成了藍色。

竟然不是曾家二少爺!

穆婉秋心一沉,眼底有抹淡淡的失望,她一鄭萬金,就是為了向曾家二少爺示好,如他執意不肯出面,身懷巨款的她,如何能平安離開平城?

“白姑娘……”灰衣小童又催了一聲。

斂回神思,穆婉秋沖灰衣小童盈盈一福:“……白秋卑賤,不堪相見高人。”今日是窮非得已,她被迫進入賭場斂財,之后,她此生都不會再粘賭場的邊。

那靈童賭神,不見也罷。

說完,她已緩緩地與白衣公子擦身而過。

看神情,這女子剛剛分明已被他所惑,可轉瞬之間便毫不猶豫地離開,真有意思!轉身注視著穆婉秋纖瘦挺直的背影,漸漸地,白衣公子眼中有莫名的火花跳動……

許多年以后,人們都還記得平城那個充滿傳奇的夜晚,那個從天而降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有著與她穿著和青澀年齡及不相稱的恬淡雍容,優雅貴氣,尤其她那連賭九局小的膽識,揮手散千金,財上平如水的氣魄,讓人一見之下,驚為天人。

“……凡修兄既然如此看重,為何不請她上來?”站在博弈坊二樓雅間的北窗前,白衣公子的目光隨著曾家二少爺曾凡修的眼睛落在街頭那瘦小細弱的身影上,荷官手舉著燈籠微側著身不疾不徐地在前面引路,一束瑩瑩的燭火若明若暗地映在她身上、臉上,淡淡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恍然間,白衣公子覺得街頭那人很飄渺。

“……她還會回來的!”細瘦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曾凡修猛一把拉上窗簾,“……我的博弈坊是賭徒的天堂!”

她還會回來嗎?

身子沒動,白衣公子靜靜地看著遮擋在眼前把他與外界隔絕的帷幕般暗綠色遍地金絲絨窗簾,忽然莞爾一笑,轉身隨曾凡修坐在紅木雕花矮幾旁的太師椅上。

侍從躡手躡腳上了茶。

白衣公子用茶蓋撥弄著浮茶葉,“……凡修兄何事,這麼急著叫我來?”

揮發了侍從,曾凡修道,“……穆相的女兒失蹤了”他神色從沒有的嚴肅,“事逢驟變,穆相受害前先后送出一兒一女秘密拖孤,是對我曾家的信賴,我曾家卻辜負了厚望!”

“……失蹤了?”白衣公子眸光一凜,他轉頭靜靜地看著曾凡修。

“……我和穆鐘約好了在平城接應她,按說兩個月前就該到了。”

“那……”收回目光,白衣公子若有所思地問,“……穆鐘可有消息?”

“沒有……”曾凡修搖搖頭,“兩個月前在槐蔭山一帶就與他失去了聯系,至今音信全無。”

“他們會不會……”

“不會?”白衣公子話沒說完,曾凡修就肯定地搖搖頭,“她應該沒落入英王之手。”見白衣公子看他,又道,“這兩個月我一直在秘密打探,前不久才得到消息,英王的鷹爪輕車都尉阮鈺也正派人暗中查訪……”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9 PM

第十八章 祭童

“這麼說她還沒落入官府……”沉默良久,白衣公子道,“凡修兄不要著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曾凡修點點頭,“太子被軟禁在永安宮思過,都知道我父親是穆相爺的故交,曾家是太子的死黨,英王的人正盯得緊,此事我不易出頭,還需賢弟暗中幫忙……”

“好,我就啟動黎家暗門的人幫你查找……”搖扇想了想,白衣公子果斷地點點頭,又問,“凡修兄可有她的畫像?”

“……沒有”曾凡修搖搖頭,“聽說穆四小姐生性驕縱,相爺自覺有辱門風,無奈拗不過夫人溺愛,索性宣稱只有三女,外界很少有人知道穆家還有一位四小姐……”嘆息一聲,“這也是穆相冒死把她送出的原因。”

“這……”

這可就難了。

茫茫人海,要找一個隱姓埋名又不知容貌的女子,談何容易?

白衣公子眉頭微蹙,“穆相滿門已經被斬,這麼說,只有先找到那個穆鐘,才能找到穆四小姐了?”

“嗯……”曾凡修微不可聞地應了聲,忽然他眼前一亮,“對了,宮里有她的畫像。”

“怎麼說?”

“南帝十八年春兒選秀女,穆四小姐年方十一,正合年齡,她的畫像也被送入戶部,穆相爺自知她驕縱頑劣,從不染指女紅,女兒家該會的琴棋書畫也一概不通,怕她入宮后給相府帶來禍患,便暗中做手腳,在戶部交由內監引閱的第一關就被篩了下來,可畫像卻留在了天祿殿……”

“……英王可知此事?”白衣公子目光一凜。

“我也不知……”曾凡修搖搖頭。

手指輕輕敲打著紅木幾案,白衣公子忽然眉頭一挑,“英王應該不知道……”見曾凡修疑惑,又補充道,“歷來我朝遴選秀女,第一關就被篩掉的秀女在宮里是沒有備案的,再說,果真他知道此事,一定會奏明萬歲,取了畫像四處張貼了……”

“也是……”曾凡修豁然間也想通了此節,他神色一輕,“我這就聯系太子的人,取了她的畫像……”

“不可……”白衣公子搖搖頭,“穆相剛被抄了家,朝中風聲鶴唳,暗流洶涌,太子身邊的人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呢……”頓了頓,“這個時候,千萬動作不得……”

“賢弟說的對,果真驚動英王,怕是畫像沒取到反提醒了他……”曾凡修抬手擦擦汗“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我是心亂了啊……”嘆息一聲,“唯今看,只有穆鐘這一條線索了,我立即準備他的畫像……”他猛一拍桌子,眼里蹦出兩道寒光,“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來!”

“好……”白衣公子點點頭,“我立即著手安排此事……”

“我要去趟朔陽,明兒一早動身,這兒就有勞賢弟了……”曾凡修一拱手。

……嬸兒喜歡花哨的頭飾,村長媳婦在集上賣了支牡丹花銀簪,頂端用細銀絲盤成大朵的牡丹,邊緣綴著銀箔小花,太陽一照,五光十色的,甚是耀眼,村長媳婦帶著到處招搖,嬸兒羨慕的了不得,念叨起來沒完……

……嬸兒喜歡光亮柔滑的緞子……

……嬸兒喜歡吃白晶晶的米飯

……這貂皮小帽很別致,柱子哥一定喜歡……

……叔兒喜歡各種打獵的彎刀……

一樣一樣地數著,穆婉秋從街南頭走到北頭,不知不覺就裝滿了三輛馬車。

“……馬車裝不下了,要不要再雇一輛?”抱著兩捆錦緞出來,見才雇的馬車又塞不下了,客棧小二恭敬的語氣中隱隱透著幾分歡喜,他們悅來客棧很少來出手這麼大方的客人,即便有,也是仆婦成群,根本用不著他們效勞,這個白姑娘不同,不僅給了賞銀讓他們幫忙操心,還讓他們帶路來各家鋪子挑東西。

小二是土生土長的平城人,這條街從南到北的鋪子他全熟,掌櫃的見他領來了這麼大個主顧,都偷偷地塞賞錢,溜溜的一上午,他得的賞銀整夠他在悅來客棧賺上二年了。

雖然覺得這又不是亂世,穆婉秋完全沒必要買這麼多東西,尤其那些花里胡哨的女人飾物,未免有些俗氣,總有股窮人驟富的味道,可小二看向穆婉秋的目光還是殷殷的,滿是崇拜。

聽說這個小姑娘就是昨夜從天而降斗敗了靈童賭神的神秘人,能服侍在她的鞍前馬后,是他的榮耀,以后他也有炫耀的資本了。

回過頭,看看裝得滿滿的三輛馬車,穆婉秋啞然失笑。

馬永家的那個村子里只有十幾戶人家,物質極度匱乏,想到即便送去大把的銀子,在那里也買不到像樣的東西,她總怕不夠,不知不覺間竟買了這麼多,怕是馬永家的屋子也裝不下了,就搖搖頭,“不雇了……”

“……就回客棧嗎?”小二費力地把兩捆錦緞硬塞進馬車,語氣有些失望。

“……平城可有大的鏢局?”

“……鏢局?”小兒一怔,隨即嘿嘿地笑起來,“要說大,首屬昊天鏢局了,信譽沒得說,聽說自打開張就從沒失過鏢……”手指著隔了條胡同的賭街,“……連博弈坊都雇用他們的人做鏢師。”

也想起博弈坊門口鏢師的衣服上都印著昊天兩字,穆婉秋就點點頭,“好,就去昊天鏢局……”

“……怎麼這麼多人?”從昊天鏢局出來,穆婉秋不覺怔住,大街上嗩吶陣陣,不過半個時辰,昊天鏢局通往南城門的路上已聚滿了人。

“……徐大人又在求雨了。”跟在穆婉秋身后的小二踮著腳往里面瞧。

“……求雨?”穆婉秋一怔,正要再問,就聽身邊一道尖利的聲音哭喊道,“我的兒啊……”穆婉秋一扭頭,是一個矮胖敦實的布衣婦人,正拼命地朝人群里撲,“……平城這麼多童子,徐大人為什麼偏偏選中你們?”

尖利的聲音被一把捂住,“……回去,咱孩子能被選中祭祀龍王爺,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一個黑瘦男人死死地拖住布衣婦人,“徐大人說了,如果雨兒和雪兒能為百姓求來雨,也會寫進青史里的……”嘴里說著,黑瘦男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卻滿是絕望的痛苦。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4:59 PM

第十九章 攔阻

“……什麼青屎、狗史的,能當飯吃?”布衣婦人使勁掙脫了男人,嘴里凄厲地叫喊著,惹得眾人頻頻注目,“我只要雨兒、雪兒能在我身邊,你沒見前幾次送去的那些童男童女,哪一個活著回來了?聽趕大車的老劉頭說,在下游發現了前兒才送去的狗子的屍體,被泡的雪白雪白的……”

“……可不許瞎說,府衙里說了,那是訛傳”男子又一把捂住布衣婦人的嘴。

“……我不管,我要我的孩子”布衣婦人瘋了般掙脫黑色男人,轉身跪了下來,凄慘地求著,“……他爹,老天爺不下雨,旱的不是我們一家,為什麼獨獨讓我們的兒女去祭祀?我求求你,你去跟徐大人好好說說,把孩子要回來,那也是你親生兒女啊,你就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給喂了王八?”

男人臉色一陣扭曲,猛回過頭,正對上求雨隊伍中穿著大紅官服的徐大人,他猛一哆嗦,又轉回頭死死地捂住布衣婦人的嘴,使勁地往回拖,“……咱孩子是去伺候龍王爺的,你可不許瞎說,仔細天打雷劈!”

順著黑瘦男人的目光,穆婉秋也看向求雨隊伍。

浩浩蕩蕩的求雨隊伍前列,是穿了不同品級官服的各府縣官員,鑼鼓聲中,有人領頭高聲念道,“求老天降雨……”眾人便一起跟著念叨,接著就跪地磕頭,這樣三步一磕,隊伍走的極慢……

穆婉秋目光落在隊伍中被抬得高高的年約八九歲的一男一女兩個粉雕玉砌的童子身上,暗道:“……這就是那個布衣婦人的一雙兒女——雨兒和雪兒了,竟是一對龍鳳胎,這麼可愛的孩子,要是我,死也舍不得。”

兩個年幼的孩子卻不知道此去便是送死,他們便沒有布衣婦人那麼撕心裂肺,緊繃著抹了一層厚粉的小臉,像個小大人,甚是莊嚴,仿佛是去做一件極神聖的事兒,只兩雙黑糊糊清澈的大眼閃著好奇的光芒,骨碌碌地偷偷看著浩浩蕩蕩求雨隊伍,泄露了他們終是孩子的心性。

“……哥”穆婉秋喃喃地叫了一聲,這黑糊糊的眼睛,這清澈無邪的目光,只有柱子才有。

“……閃開,閃開,哪來的小姑娘,往后站,往后站,別妨礙了徐大人求雨!”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

被人猛推了一把,穆婉秋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正站在兩個童子身前,剛才那尖利的聲音正是吆喝她的。

鑼鼓聲停了下來,對上眼前黑壓壓的人群,穆婉秋心一顫,她是罪臣之女,不該站在這百官云集的地方,心里想著要退出去,對上那黑糊糊無邪的目光,穆婉秋脫口說道:“我能求雨……”話一出口,她恨不能咬掉舌頭。

眾人的目光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穿一身湖綠色百合長裙,墨染的青絲松松散散地用一支素釵別著,有如一抹帶露的幽蘭,清清淡淡,迎著夕陽站在那里,身上臉上灑著一層金黃色祥和的光暈,恬淡而神秘,恍如天上降下的玉女,又似普渡眾生的觀世音降世。

只一眼,便奪走了所有人的呼吸,四周雜音頓時一空。

“……真的,姑娘真的能求雨?”不知誰先喊了一聲,沉寂的人群瞬間喧鬧起來。

“徐大人已經送了七八個童子,都沒求下來……”

“你真的是觀世音降世嗎……”

“小姑娘……你快走吧,這話可不能瞎說,小心褻瀆了上天,遭報應……”

對上亂哄哄的人群,穆婉秋心亂如麻,一瞬間,額頭溢滿了汗珠,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了,她怎麼辦?

“喂,小姑娘,你快閃開……你雖長的漂亮,可做求雨童子你年齡大了,龍王爺只要七八歲的童子……”

人群中一個粗狂的聲音壓倒了所有的人。

不知道那是有去無回嗎?

這小姑娘竟然自願獻身做求雨童子!

想到這個花一般的女孩就會像已送出去的其他童子一樣隕落,亂哄哄的聲音戛然而止,有一瞬間,數千人的大街上落針可聞。

如當頭一棒,穆婉秋猛清醒過來,思忖道,“……是了,這里又沒人認識我,也沒什麼好怕的,就當是個無知孩子胡言亂語好了,我還是趁機逃吧。”

“……看啊!”穆婉秋微低了頭,剛要挪步,沉寂的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她就是昨晚斗敗了靈童賭神冷四爺的小姑娘!”

“是她,就是她!一夜間贏了近百萬兩銀子!”立即有人附和起來。

“百萬兩銀子!天啊……”想是那人激動的背過氣去了,竟沒了下文。

剛才那粗狂的聲音又冒出來,“她身懷絕技,說不定真會做法求雨……”

“徐大人……讓她做法試試……”

“讓她試試……”

“讓她試試……”

“試試……”

“試試……”

不覺間,喧鬧的聲音竟變的整齊而有節奏。

汗滴順著穆婉秋的額頭落了下來。

今天,她是走不掉了。

“當……”一陣震天的羅鼓聲,徐大人帶著眾官員來到穆婉秋身邊,揮手招呼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本官有話說……”

人群漸漸靜了下來。

站在人群中央,徐大人環視了一圈眾人,道,“……鄉親們的好意,本官心領了,只是……”他話鋒一轉,“做人要講信義,做事要有始有終,鄉親們都聽到了,本官已在龍王廟里許了願,今晚戌時要進獻童子,如反悔了,激怒了龍王爺,會遭來更大的報應的……”見人群又涌動起來,徐大人忙接口說道,“……本官會聽從鄉親們的提議,如果今天送了童子去還不下雨,明天一定讓這位身懷絕技的小姑娘試試……”

人群一陣哄亂,漸漸地又靜了下來,竟然沒有人反對。

見眾人靜了下來,當著眾人,徐大人轉身朝穆婉秋施了一禮。

穆婉秋一驚,忙閃到一邊,“……民女無德,怎敢受大人之禮。”

她曾是宰相之女,見慣了百官對父親的阿諛奉承,如果是前世,她一定會心安理得地受了這一禮,經歷了一世,她勞勞地記住了自己此時的身份。

“……你受的起”徐大人表情極為謙恭,恍然一心是為了百姓,“這一禮是本官代平城百姓感謝姑娘……”聲音頓了下,他語氣忽然變得及重及響,“……肯為平城的百姓獻身。”

他沒說讓穆婉秋做法,卻強調了要她獻身。

穆婉秋一哆嗦,暗道,“……他是想讓我做下一個祭童了?這灼灼目光中怎麼帶著一股貪婪之氣?”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0 PM

第二十章 對峙

“……求雨時辰已定,耽誤了有負上蒼”正想著,又聽徐大人說道,“……還請姑娘先隨本官送了這對童子,其他的事兒回來再議。”

她脫口說出能求雨,把自己懸到了高高的鋼絲上,就是因為眼前這雙黑呼呼無邪的眼像柱子,潛意識的,她想保住這條鮮活的生命,回過神,她就后悔了,一直想著怎麼脫身。

不想,聽說她身懷巨款,徐大人竟蒼蠅般死死地盯住了她。

既然她脫不了身,那這兩個童子就不能死!

念頭閃過,穆婉秋恭恭敬敬朝徐大人施了一禮,道:“求大人給民女三日,民女一定能為平城百姓求得一場大雨。”

穆婉秋努力地回憶著前世的記憶,聲音不疾不徐。

“三日后,如果姑娘求不到雨……”徐大人目光陡然一寒,“如何?”

“這……”穆婉秋聲音微微一滯,“民女一定能求到雨!”

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個時候她表現出那怕一絲猶豫,就會萬劫不復。

徐大人臉色漲紅。

“哪來的野丫頭,小小年紀竟敢口出狂言!”見兩人僵持,一個尖嘴猴腮的師爺插嘴道,“你說能求到雨,你拿什麼作保?三天后你跑了怎麼辦?”又轉向眾人,鼓動道,“大家都知道,徐大人已經在龍王廟里許了願,今日戌時送童子,如不準時送去惹怒了龍王爺,三年不下雨,這小姑娘抬腿跑了,受苦受難還是我們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師爺就把求不到雨的責任推到了穆婉秋身上。

徐大人眼前一亮,“姑娘既然說能求雨,可有憑仗?不妨先使出來讓百姓見識一下,也可安心!”

“這……”穆婉秋一皺眉,她哪會什麼法術?

之所以那麼自信,是因為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世里,三天后將有一場大雨,因適逢百年不遇的大旱,當時這場雨的時辰,地點、持續時間,都被地方官寫得清清楚楚奏到朝廷,並記入了史冊。

所以,即便前世從沒來過平城,這些她也是知道的,可是,這些她是死也不能說的。

“是啊,小姑娘,你既會法術,就使出來讓我們瞧瞧……”

“使出來吧,你求不到雨怎麼辦?”

“一旦您求不到雨,得罪了龍王爺,可不是鬧著玩的……”

“使出來……”

“使出來……”

見穆婉秋不語,漸漸地,人群騷動起來。

畢竟她只是個小姑娘,贏了靈童不過是賭藝高超罷了,怎麼能保證就會求雨?

莊家人靠天吃飯,天不下雨,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渴死、餓死,這個時候,誰敢把這生死攸關的大事托付給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

漸漸地,穆婉秋臉色變得蒼白。

見她遲疑,徐大人臉色驀然一黑,猛喝一聲,“來人!”

上前兩個皂衣衙役。

“把她帶回府衙,看管起來……”又轉向大家,“不要亂了節奏,大家繼續求雨……”

“……我的孩子!”聽了這話,布衣婦人凄厲地叫了一聲,昏死過去。

人群一陣騷動。

徐大人一揮手,兩個衙役迅速上前把婦人拖走。

“娘……娘……”兩個粉雕玉砌的童子見母親被人拖走,雙雙叫了起來。

凄凄慘慘的呼喚,聽得穆婉秋一陣揪心,她驀然一閃身,躲過餓虎般撲上前的衙役,又曼妙地一旋身,長袖一舞。

眾人眼前一花,一股香風迎面襲來,不覺用力一吸,緊接著,圍住穆婉秋的眾官員皆變了臉色,呼啦啦蹲在地上嘔吐起來。

兩個粉雕玉砌的童子也哇哇地吐個不停。

一股腥臭蔓延開來,眾人皆捂住鼻子紛紛向后退去,閃出中央一塊空地,是官員們嘔了一地的腌臜物。

“徐大人明令,全城百姓要凈灶吃素齋戒五日,方可求雨,各位大人為何不尊?”看到地中央眾官員嘔吐出的一地蝦蟹魚肉等葷腥之物,人群中不知誰首先發出一聲不平得呼叫。

“……難怪連送了八個童子,老天還是不下雨,原來各位大人沒有誠心求雨!”

“……是啊!如此褻瀆上蒼,難怪要遇到百年一見的大旱了!”

“……我們辛辛苦苦進獻童子,各位大人竟拿了作兒戲,大人們良心何在啊!”

“……我的兒啊,前次才送出去的,白白地喂了王八啊!”

此起彼伏的抱怨聲越來越大,甚至前幾次送出童子的人家已經嚎啕大哭,毫無顧忌地叫罵起來。

嘴角掠過一抹笑意,穆婉秋淡然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語。

施出剛買的防身香氣,她原本只是打算讓兩個童子當眾嘔吐,弄臟了她們,自然就打亂徐大人執意求雨的計劃,沒想到,各位大人自作孽,竟讓她收到了這樣意想不到的效果。

憤怒如決堤的潮水,一波一波洶涌而來。

豆大的汗滴順著徐大人額頭流了下來,鐵證面前,他辯無可辯。

“……大膽,何方妖孽,敢當眾施展妖法,侮辱朝挺命官!”一眼瞥見唇邊微微含笑的穆婉秋,那個尖嘴猴腮的師爺猛喊一聲。

他想把這些歸罪于穆婉秋實施了妖法。

徐大人一怔神,隨即眼前一亮,喊道:“來人,抓起來!”

“……大人已經褻瀆了上蒼,難道還想殺人滅口不曾?”見眾衙役餓虎般撲過來,穆婉秋一驚,高聲喊道。

“……她能求雨,千萬別讓徐大人把她殺了!”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呼啦一下,穆婉秋身前立時被圍起了一道人墻,堪堪地和一群皂衣衙役對視著。

他們中有許多是昨夜在博弈坊受了穆婉秋百兩文銀恩惠的人,明知徐大人只是抓人,沒有殺她之意,可還是把她保護的密不透風。

人群中,已有人小聲和穆婉秋提前昨夜之事,攀談起來。

想起這群人三番兩次替她說話,讓經歷了兩世已心如枯井的穆婉秋打心底泛起一絲波瀾,這個世上,知恩圖報的人終還是有啊,不會人人都似前世的那個賤婢紅袖。

大街上,穆婉秋和徐大人各帶一隊人對峙著。

明明只是個黑瘦的小姑娘,她怎麼可以這麼自信,這麼從容,竟隱隱透著股高不可攀之勢,好似她真的可以覆手為雨。

看著眼前這個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股與她青澀年齡及不相稱的渾然天成的優雅貴氣的女子,徐大人的臉由黑變紅又變的灰白,眾目睽睽之下,饒是心機深沉,人情歷練,他也慌了神。

不知這出戲該怎麼收場。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1 PM

第二十一章 軟禁

“……大人,您的信。”正僵持間,一個衙役匆匆跑過來,遞過一個燙金名帖。

“……黎公子!”接過名帖,徐大人精神一震,驀然轉過頭去,“他來了平城?”

隨著他的目光,穆婉秋也向前面望去。

不知什麼時候,前面不遠處的便道上,停了輛藏藍色的馬車,一只修長瑩白的大手正扶著車簾,來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穆婉秋只見一抹月白色的衣衫一閃而逝,馬車簾已刷地落了下來。

車前一個藍衫童子猛一揮鞭,“……駕!”

馬車緩緩地向前駛去。

穆婉秋皺皺眉,“……他是誰?徐大人好似很怕他。”

正想著,就聽徐大人咳了一聲,“既然有黎公子作保,我就信你一回,三日后看你怎麼求雨……”抬頭吩咐衙役,“來人,把白姑娘請回府衙,好好伺候。”

“好好伺候”四個字落音極重,徐大人生怕眾人誤會了他的意思,再節外生枝。

見眾人兀自護著穆婉秋不肯退讓,徐大人硬著頭皮說到,“今兒既然有人沒戒齋,求雨是不成了,鄉親們都散了吧,三日后再隨白姑娘一起求雨……”對上眾人憤怒的目光,他一哆嗦,“各位官員泯滅了良心,竟拿求雨作兒戲,今日之事,本官一定會給鄉親們一個交代,求鄉親們相信本官一次……”

身陷知府衙門,雖然知道徐大人只是讓她求雨,三天后好給平城百姓一個交代,但身為罪臣之女的穆婉秋,還是膽顫心驚,她頗后悔今天的沖動。

一夜戰戰兢兢,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日出三竿,洗漱了一番,坐在銅鏡前,穆婉秋撫摸著銅鏡中細嫩如姣花照水的影像發愣。

她母親是安康有名的美人,她這張臉完全繼承了母親,清麗的讓七月的荷花都失去了顏色,前世被賣入妓院,媽媽一見之下,就欣喜若狂,口口聲聲要把她打造成看起來端莊秀麗,上了床卻妖媚火辣的人間尤物。

也因此,她比春香樓別的姑娘多吃了一倍的苦,到底被打造成了大業第一名妓,巨大的頭像貼在春香樓門口做招牌,慕名而來的人趨之如騖……

前世的他是不是也被她這張清麗的臉吸引,才會選中她?

他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還是愛過,又被她的妖媚嚇到,從骨子里就認定了她是天生的淫賤?

“……青樓蕩婦,也配說清白兩字?”

“……奸相之女,青樓之妓,也配!”

他輕蔑的話又響在耳邊,穆婉秋猛閉上眼,眼淚順著眼角刷刷地落下來,她伸手抓起桌上的刀,向臉劃去。

如果毀了這張臉,是不是這一世就不會再有那樣的命運?

臉頰柔嫩的皮膚清晰地感覺到刀峰上的寒意,穆婉秋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這張臉跟了她兩世,她下不去手啊。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穆婉秋猛一激靈,迅速地放下刀擦干眼淚。

聽到敲門聲,剛要開口,穆婉秋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從包袱里取了些染料在臉上涂抹起來,一瞬間,一張白皙的面孔就變的黝黑,這才端莊地坐好了,沖門口喊道,“進來……”

是奉命伺候她的小丫鬟翠紅端進了早飯,“白姑娘請用飯……”

雖說是被軟禁了,但在府衙后院,穆婉秋還是可以自由活動的,用過飯,她順著一條細長的游廊,來到后花園,竟是一個荷塘水榭。

令穆婉秋驚奇的是連護城河里的水都干了,這里卻是一汪碧水,映日荷花別樣的嬌嫩。

這水是從哪來的?

“……小姐快點,今兒一早那幾朵蓮花就都開了”正四處尋找水源,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

“一定是徐大人的千金,我還是避開吧……”聽到聲音,穆婉秋暗道,一轉身正迎上花枝招展的一群丫鬟簇擁著一個衣著華麗容色美艷的小姐走過來。

被堵在荷塘的中央,穆婉秋此時想躲也沒有退路,略一思忖,她忙側身立在一邊,把路讓開。

“大膽,見了我家大小姐還不行禮!”一個眼尖得小丫鬟瞧見穆婉秋,厲聲喝道。

穆婉秋微一皺眉,嘴唇動了動,想起她早已不是宰相之女,再不可以驕縱,又忍了下來,輕輕一福,低眉垂目道:“大小姐安……”

“你是……”大小姐徐茹上下打量了她幾眼。

“小女子姓白名秋,大小姐叫我阿秋就好……”

“白……秋……”大小姐喃喃地念著,忽然眉頭一挑,一把抓住她,“你就是那個說會求雨的白姑娘?是那個贏了靈童賭神的人?”

“正是……”穆婉秋點點頭。

徐茹艷羨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臉色一變,“你說,你和黎公子什麼關系,他為什麼要保你?”

“……黎公子?”穆婉秋一怔,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啊。

“……小姐不用在意”一個綠衫小丫鬟上前扶住徐茹,“她怎麼會認識黎公子?”瞟了一眼穿著極為素氣的穆婉秋,“奴婢聽說她昨夜去賭場時穿得跟要飯花子似的,這一定是贏了銀子才買了件像樣的衣服。”

“是的,奴婢也聽說了……”

恍如穆婉秋是空氣一般,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她來,穆婉秋苦笑,放在前世,她早已拿皮鞭抽打了。

這一世,她仿佛是站在局外,望著這俗世渺渺,仿佛眾人譏諷嘲弄的並不是她。

一點一點向游廊移動,她想悄悄溜走。

經過徐茹身邊,被她一把抓住,“你……”

“小姐,老爺和黎公子來了……”剛要開口,一個小丫鬟欣喜地叫起來。

放開穆婉秋,徐茹迅速地理了理衣服,做出一副端莊的模樣,“……他在哪兒?”

“在月亮門那兒,黎公子正朝這兒看呢……”小丫鬟道。

“黎公子在看我……”余光瞟向月亮門,徐茹語氣里掩不住的興奮,拽著綠衣小丫鬟,“翡翠快看看,我的妝花沒花……”又看了眼身上大紅色遍地金的長裙,“早知道他來,我穿那套鵝黃色的就好了,聽說黎公子長年都穿一套白衣,生性最喜歡淡雅了……”

“翡翠快走,我要回去換衣服……”徐茹一把拽了綠衣小丫鬟要走。

“小姐……”翡翠悄悄的拽了拽她,“他又看過來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2 PM

第二十二章 借勢

聽了這話,徐茹立即做出一臉端莊的模樣,用團扇遮了半邊臉,嘴里小聲問翡翠,“你說,我回去換衣服,他會不會以為我是不想見他,對我起了生疏?要不……”

她又猶豫道,“我就這麼過去?”覷見黎公子又看過來,忽然又改口道,“不行,我們快回去換,我要帶那支新買的金步搖……”

“不用了,他若真喜歡你,就不會在乎你穿什麼……”穆婉秋淡淡地說道,一邊邁步朝水榭里面走。

她不想撞見知府徐大人和那個什麼黎公子。

“你……”徐茹才想起她,“……你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

穆婉秋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嘴里低喃道,“如果你活了兩世,也會知道……”

“你說什麼?”沒聽清楚,徐茹一把抓住她,“你和他……”

話說了一半,對上穆婉秋黝黑的臉,聲音戛然而止,暗道,“瞧她五官雖還清秀,可這麼黑的一張臉,黎公子那麼超逸的一個人是絕不會喜歡她的……”

豁然想開了,徐茹語氣柔了許多,“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

前世沒來過平城,這一世她初來咋到,哪認識什麼李公子,張公子的,聽了這話,穆婉秋也扭頭向沿著池塘邊和徐大人緩緩而行的徐茹嘴里的黎公子望去,正對上他瞧過來的眼,穆婉秋身子一震。

白衣飄飄,他氣定神閑地搖著折扇,悠然自在,仿佛湛藍天空中一朵閑散的云,正是那夜在賭坊與她擦肩而過的白衣公子。

收回目光,穆婉秋緊蹙眉頭,仔細搜索了一遍前世的記憶,搖搖頭,暗道:“這麼超逸高遠,任誰瞧上一眼都不會忘記的人,如果我前世見過,一定會記得。”

她應該是從沒見過他的,他到底是誰,為什麼連貴為知府的徐大人對他都畢恭畢敬的?

“……還說你不認識他?”瞧見穆婉秋神色變幻,徐茹立時變了臉。

“我……”

“白姑娘……”正說著,徐大人的貼身侍從快步走來,“……徐大人和黎公子有請。”

“……黎公子想見她?”徐茹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聲音異樣的高,“……他竟沒有叫我?”

“小姐,他們正看著呢……”翡翠提醒道。

徐茹忙閉了嘴,看向穆婉秋的眼睛閃過一絲陰霾。

“……大人請我,一定是商談求雨的事兒,大小姐要不要一起過去?”被軟禁在人家的地盤,穆婉秋還不想得罪這位大小姐,見徐茹如此,她溫婉地說道。

想起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是因為自吹能夠求雨,才被父親軟禁在府里,徐茹眼前一亮,候地黯了下去,“她又沒有請我,我才不去!”

語氣中帶著幾分任性,她眼里瞬間溢滿委屈。

穆婉秋搖搖頭,抬腳邁向游廊。

“哎……”徐茹在背后叫住她,“待會兒記得,他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要如實告訴我!”

沒回頭,穆婉秋腳下一滯,復又邁步朝前走去。

還沒到近前,就感覺一道凌厲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穆婉秋心通地跳了下,眼睛偷偷向前噯去,徐大人正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含著一絲輕嘲。

“我當眾人讓各府縣官員出了丑,他這是不甘心啊……”穆婉秋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身陷府衙,被一方長官如此敵視,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念頭閃過,穆婉秋不疾不徐地來到兩人近前,先給徐大人見了禮,不等他介紹,又朝那白衣公子輕輕一福,“黎公子來了……”語氣中隱隱透著股親昵,好似多年的舊友。

有時候,不需說什麼,你只要讓對方感覺到你和他尊敬的人很親睨,他就會另眼待你,即便充滿敵意。

不過一面之緣,他們有這麼熟嗎?

眼底閃過一絲困惑,白衣公子正要開口,余光瞥見徐大人微惱而又詫異的目光,不覺微笑起來。

懂得借勢,好聰明的一個小姑娘!

“我們又見面了……”他笑著點點頭,一語雙關。

見他沒拆臺,穆婉秋一顆心放到肚子里,轉向徐大人,輕輕一福,“……不知大人叫民女來何事?”

裝扮雖然素氣,但穆婉秋舉手投足間都隱隱地透著股雍容大氣,尤其剛剛這一福身,禮儀做到了極致,徐大人心下暗驚,這絕不是寒門小戶能教出來的!

不知她這舉止是前世在春香樓媽媽的皮鞭下專為伺候那些豪門權貴訓練出來的,想到就是自己的女兒也做不出這麼完美的禮儀,又見黎公子的神色也甚是親昵,一瞬間,徐大人打心底對眼前這個小姑娘生出一股敬畏,不覺間語氣就柔和下來:

“噢,是為求雨的事兒,不知白姑娘……”

“聽說白姑娘要做求雨童子,替平城百姓求雨?”不待徐大人說完,白衣公子便截住了他,直視著穆婉秋,道,“……你這張臉,清純雅致如玉女臨凡,或許真可作童子一試……”

“黎公子誤會了……”穆婉秋微微福身,“我是要親自登壇做法求雨的……”

“登壇求雨……”白衣公子深深地看著穆婉秋,仿佛要看透她的心里。

穆婉秋微揚了揚頭,挺直了腰背。

“登壇求雨?白姑娘的意思是……”徐大人也一怔,“本官還要建一個求雨壇?”

“我正要和大人說呢……”穆婉秋點點頭,“還請大人在平城外龍王河邊面朝西北方向搭一求雨壇,三日后我要親自登壇求雨……”

“好……”徐大人爽快地點點頭,“本官這就遣人去搭!”又問,“白姑娘還有什麼要求?”語氣中透著幾絲興奮。

這樣更好,讓平城百姓都親眼看著她登壇求雨,如果還下不了雨,那麼責任都是她的,再不會有人想起各府衙官員沒有戒齋的事了!

“嗯……”穆婉秋沉吟片刻,又細說起來。

白衣公子朝徐大人拱拱手,“……大人有事,我先告辭了。”

“黎公子慢走……”見他要走,徐大人幾步攆了上去,點頭哈腰地跟在后面,回了頭招呼穆婉秋,“白姑娘稍等,本官回頭再和你細談。”

望著白衣公子漸漸遠去的背影,穆婉秋眉頭緊鎖:“他為什麼要讓我去做求雨童子?難到他不知這是求死之道嗎?”

“……他都和你說了些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徐茹怒氣沖沖地站在穆婉秋身后,“你都說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轉身就走?”

“……他想讓我做求雨童子。”眼皮都沒動,穆婉秋聲音淡淡的。

“求雨童子……”徐茹聲音戛然而止,她父親親口說過,做求雨童子可是有去無回的!

轉過身,徐茹目瞪口呆地看著穆婉秋徐徐遠去的背影,竟忘了她還沒有回答她后面的話。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2 PM

第二十三章 求雨(上)

“……怎麼都在這兒等著?”瞧見翠紅和另一個派來伺候穆婉秋的丫鬟雙雙站在門外,張嬤嬤開口問道,“……白姑娘還沒收拾好?”

“……白姑娘不用奴婢伺候。”翠紅福身回道。

“……她讓出來,你們就出來?不知老爺正催著呢!”張嬤嬤劈頭就訓了一句,“也不怕她從窗戶跑了!”

今天是三日之期,轎子早就備好了,就等穆婉秋,此時見她把兩個丫鬟都攆了出來,張嬤嬤還真怕穆婉秋臨陣逃了,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她抬腿就要往屋里闖,腳落在門板邊,又停了下來,猶豫片刻,放緩了聲音,道:

“……白姑娘收拾完了嗎?”沒見回音,又道,“轎子已經備好了,老爺正等著呢……”

“張嬤嬤稍等,我一會兒就好……”

聽到回音,張嬤嬤暗舒了口氣,向前傾了傾身,想了想,又退回來,垂手立在門外。

聽門外沒了聲音,穆婉秋轉過頭,靜靜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忽然,她伸手拔下玉釵,一把打散剛剛挽起的云髻,如墨的青絲瞬間傾泄下來,黑緞般垂到腰際。

“既然不能為父母戴孝,這樣就好……”穆婉秋嘴里喃喃道。

前一世因為淪落風塵,她不曾也不敢去拜祭父母,生怕九泉下的父母瞧見她風塵的模樣不能瞑目,這一世,她要好好拜祭一番,就在那高高的祭壇上。

拿過早準備好的黑紗,慢慢地遮上臉,穆婉秋緩緩地站了起來。

龍王河邊的求雨壇下,早已人山人海。

三丈見方的求雨壇上,朝西北方向擺著一個云龍紋紅木香案,堆積如山的供品中央,供著一個尺長的牌位,牌面一條青龍雕畫的栩栩如生;

臺下一隊架鼓吹手把個鑼鼓敲的震天地響,一群孩子在沙灘笑著,跳著,熱鬧的像過年。

求雨壇前的朱紅木質階梯兩側,各府縣的官員早到齊了,終是有愧于平城百姓,面對沸沸揚揚的人群,這些官員們一個個垂手而立,目不斜視,額頭被太陽曬滿了汗水。

一震急促的鑼聲,接著一隊侍衛扯著嗓子高喊:“讓開,讓開……徐大人駕到!”

“白姑娘來了……”

“別吵了,白姑娘求雨來了……”

不知誰先喊了一聲,圍在壇前的眾人立時吶喊起來,鼓樂指揮一揮手,鑼鼓聲頓時一消,圍在壇前的人們紛紛退向兩邊,讓出一條丈寬的路。

一隊皂衣侍衛小跑著來到求雨壇前,在壇下紛紛立住,然后一轉身,分成兩列靠向兩邊,跟著一綠一藍兩頂大轎緩緩地被抬了進來,在朱紅的階梯前停下。

侍衛上前打開轎簾,徐大人躬身走下轎子。

在轎前站住,目光越過躬身下拜的眾官員,他掃了一眼沸騰的人群,恍如沒看到他,眾人正熱烈地看著那頂被封得嚴嚴的藍色轎子,嘴里忘情地高呼著,略一猶豫,徐大人一步上前,親自撩起了轎簾。

對上徐大人慈藹的笑,穆婉秋一怔,隨即微微一躬身,她緩緩地下了轎。

所有的聲音頓時一空。

眾人都睜大了眼,這是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嗎?!

她黑紗遮面,一頭如墨的青絲瀑布般垂在腰際,纖腰如素,白衣勝雪,金黃的陽光下隱隱散發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恍如九天仙子飄落凡塵,又似千年冰峰上的玉女,飄逸寧靜,讓人生不出半分褻瀆之心。

對上這樣的穆婉秋,連徐大人也怔了片刻,聲音瞬間變的極為殷勤,“白姑娘請……”

“謝徐大人……”穆婉秋微一福身,恍如玉女臨凡。

“不敢……不敢……”連說了兩個不敢,徐大人才發覺失言,忙閉了嘴,閃身讓出臺階。

望著巍巍的求雨壇,穆婉秋的心顫了又顫。

今日求雨,是徐大人有求于她,才會親自為她打轎撩簾,一旦她求來了雨沒用處了,徐大人會放過身懷巨款卻又無權無勢的她嗎?

身陷知府衙門,求了雨后,她如何脫身?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抱握,穆婉秋挺直了后背,抬腳向前邁去。

微風吹過,墨發白衣隨風亂舞。

“玉女下凡了……”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沉寂的龍王河畔瞬間沸騰起來:

“玉女……玉女……”

“求雨……求雨……”

徐大人皺皺眉,抬手朝兩邊的吹鼓手一揮,立時鼓樂大奏,壓過了吶喊的人群。

正要邁步上臺階的穆婉秋驀然轉過身來。

那場雨不用她求,也會降下來,上求雨壇並非為了求雨,她是為了祭奠被殺害在安康的父母兄弟姐妹。

哀樂也就罷了,用這麼喧鬧的鼓樂祭奠,讓泉下的家人如何安生?

“……白姑娘可要本官陪你一起上去?”今日能陪仙子般的她登上求雨壇,受萬人矚目,也是不世的榮耀!

望著白衣飄飄的穆婉秋,徐大人早忘了一旦她求不來雨的后果,忘了他早就打定的主意,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陪穆婉秋登上求雨壇。

可惜,他的聲音一出口就淹沒在鼓樂聲中。

皺皺眉,他不覺有些后悔這個時候讓鼓樂齊奏。

前世為了給他收集情報,穆婉秋曾花了很長時間學唇語,鼓樂喧天,耳朵雖然聽不到,她卻讀懂了徐大人的唇語,可穆婉秋並不想讓他跟著,狀似沒聽見,她禮節性朝徐大人福了福身,轉身登了幾節臺階,這才又轉過身,舉手朝下面壓了壓,做了個消聲的動作。

鼓樂聲立時一止。

“……為示對龍神虔誠,民女求雨時,希望肅靜。”穆婉秋沖徐大人解釋道。

“好……好……”呆愣片刻,徐大人連說了兩個好,回頭招呼侍衛,“把白姑娘的話傳下去……”

正說著,一個侍衛喊道,“黎公子到……”

徐大人身子一震,回頭望去。

白衣黑馬,一人一騎塔塔而來。

瞥見徐大人瞬間變的諂媚至極的一張臉,穆婉秋心一動,他日要平安離開知府衙門,今日還得借這位黎公子的勢!

在求雨壇前停下,黎公子飛身下馬,將馬韁交于侍衛,看了臺階上的穆婉秋一眼,正要邁步,徐大人快步迎了上來:“黎公子竟然來了……”

諂媚的語氣中隱隱透著幾分喜悅。

他造壇求雨,眾目睽睽下,黎公子能來助威,是他莫大的顏面。

“……這麼隆重的祭祀,我怎麼能不來湊湊熱鬧?”黎公子悠然笑道。

說完,他看也沒看徐大人,邁步朝穆婉秋走去。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3 PM

第二十四章 求雨(下)

笑容僵在臉上,徐大人眼底閃過一絲陰辣,他慢慢轉過身,陰森森地看著臺階上的一對玉人。

仿佛一對金童玉女,他們白衣飄飄地站在那里,華光四射,耀的人睜不開眼。

久久久久,沉寂的臺下才發出一陣唏噓。

好似故意迎合眾人的呼聲,黎公子竟親密地挽上了穆婉秋的肩頭,穆婉秋身子一僵,隨即就柔軟下來,親密地迎了上去。

只有讓徐大人認定,黎公子和她就是一對親密故友,求過雨后,他才不敢輕易動她。

雖然不知道這黎公子是何許人也,但從徐大人對他謙卑的態度上,穆婉秋猜測,這個人一定有著極大的背景。

見她非但沒躲,反親密地迎上來,黎公子微一怔神,隨即低迷地笑起來,那醇厚略帶磁性的笑聲竟讓穆婉秋的心顫了顫。

“黎公子來了……”用著只有他倆才能聽道的聲音,她臉帶笑容,語氣卻淡淡的,黑紗下一雙空靈的大眼清澈見底。

盯視她良久,黎公子向前一傾身,緊貼著穆婉秋的耳朵,道:“如果你后悔了,現在還來的及,改去做求雨童子,只要在落水的霎那閉住氣,龍王河底自會有人接應你……”

求雨不是賭博,沒有賭術還可以出千,老天爺可不會陪她一個小姑娘出老千!

難得遇到個如此聰靈,又讓他看著順眼的人,他還真舍不得她死,遠遠地看著白衣勝雪飄然若仙的她緩緩登上臺階,他便臨時改變了冷眼旁觀的初衷,跨馬追來。

原來他讓她做求雨童子,竟是為了救她。

“黎公子這是不相信我能求到雨啊!”心里有些微感動,穆婉秋嘴里卻嘆息道,“不如我們打個賭吧,黎公子就留在知府衙門里看著,如果我能求到雨,就算我贏……”

“……如果你輸了呢?”

“我死……”仿佛在說天氣好不好,穆婉秋臉上古井無波。

搖扇的手微頓了下,黎公子接著又輕輕搖起來。

“如果我贏了,待雨停后,黎公子就要帶我去鳳凰山游玩……”空靈的大眼挑釁地看著他,“你敢不敢賭?”

鳳凰山是通往朔陽、大業等各大城市的交通樞紐,只要能到那里,她就可以金蟬脫殼,取道去朔陽。

“公子高超逸遠,阿秋傾慕至極,能隨公子同游,阿秋此生無憾矣……”見他久久不語,穆婉秋解釋道。

明明是在利用他,卻又把話說的這麼冠冕!

望著眼前不含一絲雜質清澈見底的空靈的大眼,黎公子有絲憤怒,但更多的卻是惺惺相惜。

如此聰靈的女子,就這麼隕落了,實在可惜,他嘆息一聲,“……你真是天生的賭徒啊!”猛一合折扇,“想要暢游山水,你也得有那個命活著!”

望著他飄然而去的背影,穆婉秋苦笑,不賭一把,她怎能改變那淪落風塵的命運?

拿起香正要點燃,瞧見供案前那雕得唯妙唯俏的龍神牌位,穆婉秋又把香放下,素手輕輕撫了上去。

這里應該放她父母的牌位才對。

她父親是罪臣,不能明目張膽地擺上去,但至少也應該空著!

可是,就這麼把龍神得牌位拿下來,她怎麼跟身后的蕓蕓眾生交代?

環視了一圈,穆婉秋心一橫,雙手捧著龍神牌位來到求雨壇前,恭敬地朝龍王河拜了三拜,忽然,在眾人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猛一用力,將神龍牌位拋入滾滾的龍王河。

臺下立即沸騰起來。

穆婉秋穩了穩心神,強按著一顆撲撲亂跳的心,盡力不去看身后的眾人,在沸騰聲中,她從容地點燃了三柱香,朝安康的方向拜了三拜。

前一世,她的父母就被葬在安康西北的落日山上。

插好香,穆婉秋在蒲團上跪下,又斟了三杯水酒灑在地上:“父親,母親,女兒來拜祭你們了……”

一聲父親,穆婉秋淚如雨下。

心里默默地和父母說著話,她長跪在那里,久久不起。

不知穆婉秋在禱告什麼,求雨壇漸漸沉寂下來,眾人俱看著壇上那個身子微微發顫,長跪不起的小姑娘。

她那是在做什麼?

是求雨嗎?

直看到她又磕了幾個頭,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轉過身,又緩緩地走下求雨壇,人們還有些不相信。

就這麼完了?

就這麼簡單?

這樣就行,老天爺就能下雨?

看遍了和尚道士做法,看小姑娘做法,他們還是大年初一頭一回,直看到她在求雨壇下站定,人們才回過味來。

求雨儀式真的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

人群又嗡嗡地響起來。

“……傳說龍王爺隱居東海,白姑娘為何要朝西北方向拜求?”忍了很久的巫祝挺身而出。

“……我和東海龍王不熟。”穆婉秋一怔,隨即從容地說道。

“不……不熟!”巫祝一陣錯愕,難道她認識西北海龍王?

她竟去求了西北海龍王?

眼里露出一絲崇拜,一絲羨慕,巫祝隨即搖搖頭,不對,不對,不對……他從沒聽說過這世上還有個西北海龍王啊!

嘴唇動了又動,他想質問一番,可對上穆婉秋玉女般從容的身姿,舌邊的話硬生生地止住了。

眾目睽睽,一旦他說了外行話被這小姑娘頂回來,以后誰還信他的巫術?

他可不想自己砸了吃飯的碗!

“那……”猶豫片刻,巫祝還是不死心,轉而問道,“白姑娘為何要將東海青龍神的牌位拋入龍王河?”又追問道,“白姑娘就不怕得罪了東海龍王,從中作梗?”

臺下頓時一片雅靜,這是整個求雨過程中一直蒙在眾人心頭的一層迷霧,讓眾人的心一直惴惴的。

“……龍歸大海,才能翱翔九天,施云布雨。”扶著翠紅躬身上轎,穆婉秋刷地落下轎簾,最后兩個字湮沒在轎子里。

“……龍歸大海,才能施云布雨?”望著遠去的轎子,巫祝失神地喃喃。

難道之所以不下雨,是因為他們用錯了法子,每日抬著龍王爺在日頭地里曬,惹火了他,才變成了百年不遇的大旱?

搖搖頭,巫祝不懂,目送穆婉秋的轎子漸漸遠去,又搖搖頭,他還是懵懂。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4 PM

第二十五章 陰謀

“……你不是說和他沒關系嗎?”剛到門口,穆婉秋就被兇神惡煞般的徐茹攔住。

“……他?”穆婉秋揉揉太陽穴,“誰?”語氣中透著些許不耐,長跪了一上午,身心俱疲,她很想靜靜地躺一會兒。

“……你還裝傻!”徐茹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大小姐有話好好說……”伺候在一邊的張嬤嬤訕笑著拉開徐茹,“一地的奴才看著呢,傳出去……”

“……誰敢!”徐茹怒瞪了秉心靜氣伺立在兩邊的眾奴才一眼,“……你們都出去!”

“大小姐……”

“你也出去……”翠紅張嘴想勸,被徐茹一聲怒喝,嚇的一哆嗦,同情地看了穆婉秋一眼,也隨眾人退了出去。

看著如此驕縱的徐茹,穆婉秋不覺想起前世驕縱的自己,暗嘆一聲,“……原來的我竟是這樣惹人生厭啊,可惜,前世的我竟一點不覺。”

一邊想著,她閃身繞過徐茹,朝屋里走去。

“……你站住”大小姐轉身喊住她。

挺直了腰背站在那里,穆婉秋沒有回頭。

“……聽說你今天和黎公子在求雨壇上當眾耳語思磨,摟摟抱抱!”徐茹幾步來到她身后,望著她一頭秀發。

還當是什麼事呢。

原來是為了這個,穆婉秋恍然,她也不想如此敗壞自己的名節啊,可面對這對兇神惡煞般的父女,孤苦無依的她,也不得不趕緊找個靠山啊,唇邊掠過一抹冷笑,穆婉秋抬腳繼續往前走。

她實在沒精力和這位驕縱的大小姐糾纏。

“……你站在!”見她拿自己當影子,徐茹臉騰地紅到脖子,她一閃身,擋在穆婉秋身前,“……說,你們到底什麼關系?!”

“故……友……”險些撞到她身上,穆婉秋忙收住腳,嘴里淡淡地說道。

“故友?”徐茹一怔,隨即露出一臉不可置信,“只是朋友你們怎麼可能那樣?你……”她紅著臉看著古井無波的穆婉秋,“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種事,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

穆婉秋冷笑,這一世,她是不會嫁給任何人的。

“……你說話啊!”徐茹抓著她的胳膊使勁搖,第一眼見他,她便傾了心,早已決定非他不嫁了,自己還沒過門呢,他怎麼可以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當眾摟摟抱抱。

而且,還是這樣一個曾經要飯花子似的黑瘦的小姑娘!

“……這些不用你操心?”穆婉秋的聲音有些發冷,一把甩開徐茹。

“你……”臉騰地一紅,徐茹抬手就朝穆婉秋臉上扇去。

除了父親,這府里還沒有誰敢對她這樣!

伸過來的手被穆婉秋反手抓住,總是跟武師學過幾天,穆婉秋微一用力,徐茹便尖叫起來,疼的臉色煞白。

穆婉秋卻並不放過,論驕縱,她前世比誰都驕縱!

“……今日求雨,我需要閉門靜思至雨降,大小姐無禮取鬧,耽誤了求雨,你可付得起責任?”直到她臉上見了汗,穆婉秋才一把松開她。

“你……”蹬蹬蹬倒退了幾步,徐茹才勉強站在,眼淚汪汪地瞪著她。

她本想說你撒謊。

對上穆婉秋寒氣森森的目光,下意識地閉了嘴。

穆婉秋果真求不來雨,一個黑鍋砸到她身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蠻橫,徐茹也明白其中的厲害,她父親說過,這個小姑娘一定求不來雨,所以才把她囚在府里,單等三日之期一過,好殺了祭天,也給平城百姓一個交代。

最主要的,父親說這小姑娘身上揣著一筆巨額財富,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為了那筆銀子,她也必須死!

所以,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妨礙了她求雨,哪怕只是借口。

念頭閃過,她心一動,暗道,“我怎麼忘了,她明日就要被祭天了,就算勾引了黎公子,又能怎樣,我怕什麼?”

“好……”想到這兒,徐茹忽然嘿嘿地笑起來,“那你就慢慢靜思吧!”

她怎麼忽然就想開了?

望著徐茹的背影,穆婉秋搖搖頭,她有些疑惑不解,卻也沒深思,長跪了一上午她實在太疲倦了,舒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就吩咐翠紅,“……我要靜思,誰也不許打擾。”

翠紅應了聲是,關好門悄悄退了出去。

穆婉秋一頭撲到床上,睡了個天昏地黯。

幽幽轉醒,已是明月當空。

翠紅早備了晚飯,見她醒來,道:“……白姑娘出關了?晚飯備好了,您現在就用?”

出關?

穆婉秋啞然失笑,翠紅真當她是神仙了,強繃著臉,淡淡地說,“拿進來吧……”

“是……”翠紅輕快地應了聲,快到門口,又回頭問,“黎公子剛剛來過,聽說您在靜思,就沒打擾。”

“……他人呢?”

“就住在府上,白姑娘要見他嗎,奴婢帶您去……”

“好……”好字剛說出口,穆婉秋隨即想起驕縱的徐茹,改口說道,“算了,先用飯吧。”

月華如練,繁星似錦,幽藍如緞的天空中,一絲云也沒有。

“……這麼晴的天,會下雨嗎?”用過飯,陪穆婉秋來到院中,翠紅望著幽藍幽藍蘭的天空嘆息。

如果今夜不下雨,這小姑娘明天就沒命了。

也抬頭望著星空,穆婉秋一陣恍惚,她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就是這個夜晚,因為不聽話,她又遭了一頓毒打,餓著肚子被春香樓媽媽關在一個黑糊糊小屋里,只一扇鑲了鐵柵欄的小窗透過一絲星光。

讓她分外向往,她使勁地惦著腳,望啊望,原本萬里的晴空,忽然就變了臉,接著就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從小窗傾瀉下來,從小怕雷的她,嚇得蜷縮在角落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

“白姑娘……”瞧見她眼角溢出淚水,翠紅低低地叫了聲。

“哦……”穆婉秋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淚流滿面,忙轉過身去,“……這夜色真美。”

望著她挺直的脊梁,翠紅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一陣潺潺錚錚的琴聲傳來,悠揚婉轉,似高山,如流水。

側耳聽了聽,穆婉秋信步朝后院走去。

“白姑娘……”翠紅一怔,急叫著追了上去,“你這是要去哪兒?”

老爺有令,今夜一定要將她看住了,明日好祭天。

此時,無論如何不能讓穆婉秋跑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5 PM

第二十六章 雨落

穆婉秋沿著一條青石小路來到后院,轉過月亮門,前面的八角涼亭上,如洗的月光下,一位白衣公子正盤坐在榻上撫琴。

寧謐的夜色中,他自在地坐在那里,悠然如天上飄落得嫡仙,溫潤如夜色中的一抹月光,飄飄渺渺的,正是白日求雨壇上和她打賭的黎公子。

輕倚著月亮門,穆婉秋會心地笑起來。

他能在這兒彈琴,就說明他應下了她白天的賭約!

琴聲戛然而止,他抬頭望著她。

幾步來到黎公子面前,穆婉秋微微福了福身,就大方地跪坐在他對面的榻上,伸手拿過酒壺,優雅地為他斟了杯酒,“黎公子請……”

看了她一眼,黎公子端起酒杯一忍而盡。

“……敢問公子大名?”穆婉秋又為他斟了一杯酒。

不是說很傾慕他嗎,怎麼竟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嘴角掠過一絲玩味的笑,他靜靜地看著她。

“黎君……”就在穆婉秋后悔自己唐突了的時候,他開口說道。

“黎……君……”穆婉秋喃喃念道,她驀然抬起頭,“大周四大望族之首的……黎家大公子?”

黎公子眉頭一挑,這小姑娘看著小,閱歷倒是不少。

“……正是!”他點點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竟然是你……”穆婉秋嘴里喃喃著,神情有些恍惚。

黎君,少年才俊,天賦異稟,是大周四大大望族之首,調香業的龍頭老大——隨便跺跺腳大周都會顫的大業黎家的長子嫡孫,也是調香業最有竟爭力的未來掌門人之一。

可惜,天妒英才,此人天生短命,一年后死于梓潼鎮,也因此,前世雖聽說過他,她卻無緣一見,想起前世收集的四大望族的情報,穆婉秋暗暗嘆息一聲。

被名利所惑,她也終是脫不了俗啊。

看貫了女人在得知他身世時的這種恍惚神色,黎君淡然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回過神,對上他忽然變淡了的神情,穆婉秋一激靈,她怎麼忘了,他天賦異稟,為人極度聰明,她白天的那點小伎倆怕是騙不過他的;知道了他的身份,穆婉秋有些后悔她白天打賭時說的因傾慕他,邀他去鳳凰上游玩的話。

她是有些欲蓋彌彰了。

像他這種高傲的人,是最忌諱被人利用的!

臉色還算平靜,穆婉秋心繃的緊緊的,她感覺她的衣服都貼到了后背上。

身陷府衙,她就是徐大人案板的魚肉,求不到雨她是死路一條,可過了今夜,她求到了雨也一樣要任人宰割,她孤零零一個天涯孤女,在平城舉目無親,如何能到躲得過被平城百姓視為“天”的徐大人的荼毒?

只有眼前這個人能救她!

像他這種人,大約是不會有什麼同情心的吧,她只有幾個時辰了,如果不能得到他的認可,認為她值得他出手相助,她只有死路一條。

心思百轉,穆婉秋極力地回憶著前世收集的有關他的情報,目光落到瑤琴上,她心一動。

暗吸了口氣,她強穩了穩心神,優雅地斟了兩杯酒,做了個請的姿勢,端起一杯一飲而盡,放下杯,把身前的杯盤一推,她伸手拿過瑤琴,試了試音,接著手指一用力,頓時如山澗細水,琴音渺渺,像隔了萬歲千山,杳杳而來。

自小喜武好動,琴棋書畫她原是一樣不會的,只因前世淪落風塵,春香樓的媽媽一心要把她打造成大業名妓,在酷刑和皮鞭下,她被迫學了一手好琴,經歷了一世的滄桑,不覺間她的琴藝已經摒棄了一直以來追求的奢華和鉆營,纖指輕鉤淡抹間,全是一派自然風光。

境由心生,穆婉秋原本想彈一支輕松的曲子,想起前世種種,渺渺的琴音不覺間就帶了幾分滄桑,多了幾分雋永。

這高超的毫無做作的琴藝,這仿佛經歷了幾世的滄桑,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彈出來的?

酒杯不自覺地停在唇邊,漸漸的,黎君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琴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院子里一片沉寂。

“啪、啪、啪……”一陣掌聲打破了沉寂,徐大人從月亮門后閃出,“聽君一曲,真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啊!”他嘆息一聲,“想不到白姑娘小小年齡,琴藝竟如此高超……”

黎君皺皺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穆婉秋忙站起來,微微一福,“徐大人過講了……”

上下打量了穆婉秋幾眼,徐大人眼底閃過一絲貪婪之色,他哈哈一笑,盤膝坐在穆婉秋剛坐的矮榻上,接過黎君手里的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美酒明月,難得啊難得……”他忽然住了嘴,抬頭看看幽藍幽藍的夜空,喃喃道,“……這麼晴的天,哪像要下雨的樣子?”又轉頭色咪咪地看著穆婉秋,“……白姑娘可曾想過,如果求不來雨,你做何打算?”

黎君也放下手里的杯,看著穆婉秋。

“……子時還早,徐大人如何就斷言今夜無雨?”穆婉秋從容地朝徐大人福了福,“民女還要靜思,先告退了。”

放下酒杯,徐大人瞬間變了臉色。

望著穆婉秋纖細的背影,黎君嘴角彎了彎,竟露出一個愉悅的弧度。

被一陣尖銳的歡呼聲驚醒,穆婉秋撲棱一下坐起,一道閃電穿透長空,屋里劃過一道陰森森的白,如錦緞撕裂,一聲聲震耳的驚雷接踵而來,穆婉秋猛一把用被子捂住頭……

屋里沉寂下來,久久,她才悄悄地掀起一抹被角,睜著咕嚕嚕的大眼向外看,自小怕雷,穆婉秋今夜早早就睡了,希望能躲過這個雷電交加孤單的夜,不想她還是被驚醒了。

“……白姑娘醒了嗎?”翠紅在門外敲門,“老爺請您去前廳議事……”

聽到聲音,穆婉秋的心安了不少,她長舒了口氣撩被坐起,嘴唇動了動,強壓下要翠紅進來陪她的沖動,只靜靜地看著門口。

“白姑娘……”沒聽到聲音,翠紅又叫,“您醒了嗎?”

“……什麼時候了?”

“寅時……”聽到穆婉秋的聲音,翠紅捧著一套衣服推門進來,“……奴婢進去了?”

“把燈點上……”已經進來了,還問什麼?黑暗中穆婉秋吩咐道,聲音異常的沉靜。

“白姑娘真是神人,果然求下了雨……”取過火折點燃了案上的長燭,翠紅來到床前,“平城百姓都在雨中慶賀呢……”伸起帳簾,“姑娘快起來吧,老爺該等急了。”

“……老爺?”

穆婉秋才想起翠紅說老爺有請的話,就皺皺眉,這深更半夜的,徐大人叫自己過去干什麼?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5 PM

第二十七章 密謀

“去回了徐大人,就說今兒太晚了,我明兒一早去……”

“……明兒”

翠紅一驚,這可是徐大人召喚,徐大人是誰?

他可是平城百姓的天!

換做別人早顛顛地去了,這小姑娘竟拿起嬌來,微一失神,翠紅就笑了笑,捧過剛拿進來的衣服,“白姑娘快穿衣服吧,再晚了,老爺該怒了……”想起什麼,又道,“黎公子也在廳里等呢……”

“黎公子……”穆婉秋猛坐直了身子,“他也在?”難到是叫了她去兌現賭約的?正琢磨著,一眼瞧見翠紅躲閃的目光,穆婉秋又倚了回去,淡淡地道,“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怎麼會?”

翠紅一哆嗦,一道閃電劃過窗欞,她媽呀一聲,手里的衣物落到地上,翠紅慌亂地低頭撿衣服,“奴婢打小怕雷……”

“……是嗎?”穆婉秋靜靜地看著她把一套粉紅色的吉服撿起來,慌亂地抖著上面的灰塵,竟奇怪地發現,剛剛那一道閃電她一點也沒害怕。

“……白姑娘求來的雷電真嚇人。”情緒穩定了些,翠紅訕訕笑道,“時候不早了,白姑娘快穿衣服吧。”

今夜身懷巨款的穆婉秋奇跡般地求來了雨,打碎了徐大人的如意算盤,衙門外暴雨中開鍋般的歡呼聲已恍然把她看成了神,顯然是殺不了了,徐大人才慌了神,連夜召來師爺候三,候師爺竟出了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主意,要徐大人趁今夜將穆婉秋騙去后院,收了做姨娘;可她不去,這可如何是好?

見穆婉秋兀自靜靜地坐著不動,翠紅腦門上急出了汗。

“害怕雷電,就把火燭都點上……”恍然沒見翠紅的緊張,穆婉秋淡淡地說道。

翠紅鬼使神差地應了聲是,放下衣服,回頭點起燭火來。

“好了,你出去吧……”同時點了幾支長燭,把小小的屋子照得通明瓦亮,翠紅回過頭,就聽穆婉秋吩咐道。

“這……這……”翠紅兩手絞在一處,“老爺,老爺……”

完不成徐大人的交代,她就這麼回去,徐大人非剝了她的皮!

“去告訴老爺,想要這雨連下三天,我現在必須戒齋靜思……”

“這個……”怔了片刻,翠紅神色一輕,“是,奴婢這就去回老爺……”

聽到外面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穆婉秋皺皺眉,問快到門口的翠紅,“……外面怎麼了?”

“……是百姓在歡呼啊!”翠紅回過頭,“都聚在知府衙門口高呼著要見您這個“救星”呢……”

“噢……”穆婉秋噢了一聲,剛要躺下,又猛然坐起來,她想起來了,前世就是因為這一場雨來之不易,靠天吃飯的百姓不顧深更半夜,雷電交加,都瘋了似的在雨中狂歡,后來,各衙門上報,那一夜被雷電劈死了很多人……

“你去回了徐大人……”略一思忖,穆婉秋叫住已出了門的翠紅,“讓百姓們都回吧,今夜雷大,是老天要懲罰惡人,仔細他們受了無妄之災……”

想起前世各衙門的奏報里說那些被雷劈死的百姓都是惡人,穆婉秋面色沉靜地說道,只有這麼恐嚇,才能挽救這些興奮的發了狂的質樸的百姓。

回過頭,翠紅錯愕地看著穆婉秋,有一瞬間,她恍然覺得,穆婉秋就是神仙下凡,來普度眾生的,她竟再不敢生出一絲褻瀆和欺騙。

良久,才顫著聲音應道,“是……是……奴婢這就回了老爺。”

“師爺安……”

“師爺安……”

瞧見師爺候三大踏步進來,廳堂門口的衙役們紛紛給他請安。

“……大人起來了?”候三一邊走,一邊問。

“……早起來了,正在后堂等您呢。”徐大人的貼身小廝許杰正迎出來,“快進去吧……”

“早……”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候三忽然停在了那兒,“……早起來了?”他不確信地問。

昨夜那個小娘子除了臉黑了些,長得可是蠻水靈的,剛得了手,徐大人怎麼舍得起這麼早?

“是的……”許杰點點頭,“一大早就嚷著讓奴才傳您,這不,奴才剛出來,您就來了……”許杰說著,轉身帶著候三往里走。

“……大人心情可好?”候三一把將許杰拽到一邊。

“大人一早就黑著臉……”許杰壓低了聲音,“您仔細些……”

難道沒得手?

候三一怔,想起穆婉秋那纖瘦的身材,他疑惑地搖搖頭,嘟囔道,“……大人怎麼連這麼小個姑娘都搞不定?”

許杰知趣地閉了嘴,垂手躲到候三身后。

徐大人正陰沉著臉坐在堂上喝茶,丫鬟婆子一個個屏息靜氣木偶般立在兩邊,瞧見候三上前見禮,他陰沉著臉沒言語。

“大人……”沒敢像往常一樣坐下,候三彎腰上前叫了聲大人,想說什麼,又閉了嘴,抬發眾人出去,這才回過頭,“那小姑娘……”

“她說要靜思……”徐大人悶聲道。

“靜……”雨都求下來了,她還靜的哪門子思?顯然是在敷衍,候三一開口,才想起眼前之人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忙又改口道,“那……大人就等她靜思完了再……”又陰森森地說道,“只要她人還在大人府中,就是您案板上的肉,隨便您搓揉……”

“我是擔心黎公子……”徐大人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以往我請他都請不來,這次竟主動在這下塌……”

話沒說完,徐大人便住了嘴。

也想起求雨壇前黎君和穆婉秋親密的樣子,候三嘴唇動了動,沒言語,他直腰凝眉沉思起來。

“大人……”沉吟片刻,候三驀然眼前一亮,“……你記得前幾天收的那封密函嗎?”

“……密函?”徐大人一怔,“……哪個?”衙門里每天都要收十幾封密函,他哪記得?

“輕車都尉阮大人的……”候三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道。

“……阮大人?”瞪著兩只金魚眼睛想了半天,徐大人搖搖頭。

“就是抓捕穆相爺之女的那封……”候三又提醒了一句。

“穆相之女……”徐大人無意識地喃喃著,似乎想起來了,他問,“這和白姑娘有什麼關系?”

“屬下聽說,白姑娘就是那段日子進的城……”候三閃著兩只猴子般晶亮的眼,“屬下還聽說,她進博弈坊前,就是個流浪女……”嘴貼到了徐大人的耳根,一字一字地說道,“情況和那封密函所述一模一樣……”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6 PM

第二十八章 化解

“師爺的意思是……”徐大人眼睛候然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

又道,“本官雖沒有她的圖像,可阮大人身邊有人認識她,這麼冒昧地抓了,一旦不是,阮大人怪罪下來……”徐大人眼睛迷成了一條縫。

他可是聽說,阮大人是個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最主要的,把穆婉秋交給阮大人,就算抓錯了他不怪罪,她身上那百萬兩銀子,自己也得不到啊!

可是,這些話對候三也不好說。

“屬下不是那個意思……”候三向前傾了傾身子,貼著徐大人的耳朵,“大人只需把白姑娘秘密抓起來,對外不要聲張……”

秘密抓捕?

不過一個流浪女,既然要密捕,那麼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何必多此一舉?不解地看了候三一眼,徐大人沒言語。

“抓人不難,平城的百姓我們也來不怕……”見他不解,候三解釋道,“徐大人主要是擔心抓了她,您無法和黎公子交代!”

“妙……妙……”一語道破天機,徐大人猛一拍大腿,“待雨停后,本官就秘密抓了她,有阮大人的密函,黎公子能耐我何?”

“大人還需防著曾家,別被他劫了獄……”見徐大人高興,候三又諂媚地提醒道,“聽說曾家大老爺和穆相爺曾是莫逆之交……”

“對……對……”徐大人連連點頭,話題一轉,“曾二公子出門了,曾老爺子老眼昏花的,倒也不足為懼……”抬頭吩咐候三,“你去……”

正說著,許杰敲門進來,“回大人,黎公子來了……”

正在密議的兩人俱是一怔,相互看了看,候三趁機道,“大人正好借機探探黎公子的口封……”

“好……”徐大人一拍巴掌站起身來,“快請……”

瞥見徐大人眨著兩只金魚眼,嘴唇亂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黎君就悠然地喝起茶,等著他說。

“咳……咳……”徐大人咳了兩聲,“黎公子……”

見他又住了口,黎君放下茶杯看著他。

“……黎公子和白姑娘是舊識?”

“……白姑娘是大業白家之后。”沒說認識,黎君輕描淡寫地說道,“徐大人這是……”

“啊……啊……”正凝眉沉思的徐大人回過神,“本官才接了一封密函……”

“密函……”黎君眉頭微動,“什麼密函?”

徐大人揮發走左右,“黎公子不是外人,本官也不背著您……”把剛和候三商量的事兒說了一遍,道,“有城門官作證,她來平城時,就是個流浪女……”

難道她真的是曾凡修要找的人?

也想起那日初見,穆婉秋衣衫襤褸的模樣,黎君心通地跳了一下,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黎公子……”見他久久不語,徐大人低叫了聲。

“她分明是大業白家之后啊……”黎君淡淡地注視著徐大人,臉色一如既往地悠然、閑適,看不出絲毫偽裝、驚駭。

一時間,徐大人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

他怎麼忘了,黎君和這小姑娘是舊識,自然知道她的底細!

“可她初來平城時,的確是個衣衫襤褸的流浪兒……”徐大人臉色漲紅地強辯道,“……時間也和阮大人的密函正好吻合。”

候三伸過脖子接口道,“……一個流浪兒怎麼會有這麼雍容的氣質?也只有相府才能調教出來!”恭恭敬敬地把密函遞給黎君,“她一個人逃亡在外,又被官府追殺了一個月多,變成衣衫襤褸的流浪女也是自然……”

候三的話說的天衣無縫,黎君一時還真不好反駁,更何況,經徐大人這一提點,他也懷疑穆婉秋就是他要找的相爺之女。

看了候三一眼,黎君神色不動地接過密函,徐徐展開,低頭看了起來。

良久,他啞然失笑,“這密函上明明寫著,相爺之女生性驕縱好武,琴棋書畫俱不精通……”

把密函扔到案上,“徐大人昨日聽過白姑娘的琴聲,分明是受過高人傳授,沒個十年八年的造詣是彈不來的,果真是犯官之女,白姑娘怎敢如此高調地進出賭場……”又道,“別說一個大戶小姐,就是當今公主,也有微服民間的,徐大人多慮了……”

“這……這……”徐大人還真沒細看那份公文,狠狠地瞪了候三一眼,伸手拿過公文,良久,訕訕笑道,“不是最好,不是最好……”擦擦額頭的汗,“是本官多慮了,幸虧黎公子提醒……”又回頭吩咐,“來人,去請白姑娘過來……”

瞧著黎君端坐在徐大人身邊,穆婉秋心安了不少,朝兩人盈盈下拜,“徐大人安,黎公子安……”

“白姑娘快請坐……”徐大人的五官都擠到了一處,“來人,給白姑娘上茶……”

端茶淺淺地喝了一口,穆婉秋放下茶杯,“不知大人招民女來,何事?”

“……這雨能下多久?”徐大人望著窗外已由瓢潑變成綿綿細雨的天空。

“三天……”穆婉秋脫口說道。

說的這麼肯定,就說明她是胸有成竹!

眾人俱不可置信地轉向她,連黎君也投來一抹驚訝之色。

屋里沉寂下來,像窗外綿綿的細雨。

“大人……”穆婉秋挺了挺后背,“既然雨已如約求下,大人對平城百姓也有了交代,還請大人放民女歸去……”

盡管知道徐大人不會放她走,可她總得試試,不是?

“……歸去?”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徐大人心通地跳了下,他下意識看向黎君,黎君自在地坐在那里,五指悠然地敲打著桌面,甚是悅耳。

“……不急,白姑娘要去哪兒?”躊躇了半天,徐大人眨著金魚眼睛,爽朗地說道,“待雨停了,本官親自派人護送……”急中生智,他忽然想起,要殺人奪財,在她歸去的路上下手更好。

正好避開黎公子。

“……大人日理萬機,民女怎敢勞煩?”穆婉秋婉轉地拒絕道。

“不煩……不煩……”想到了計策,徐大人心情格外地好,“白姑娘為民求雨,功不可沒,怎麼也得多住些日子,讓本官聊表寸心……”

誠懇至極的語氣透著股不容置疑,穆婉秋苦笑,她不答應行嗎?

見穆婉秋輕快地應下了,臉上看不出一絲不安,徐大人長出一口氣,扭頭看了看黎君,正要開口,許杰敲門進來,“……昨日臨縣被雷劈死了三個人,平城的百姓聽說了,紛紛送來了酒肉感謝白姑娘昨日的提醒……”

“……提醒?”黎君疑惑地看向穆婉秋。

把昨夜穆婉秋提醒大家回去免得被雷劈的事兒簡單地和黎君說了,徐大人看著穆婉秋,“正好,白姑娘隨本官去見見百姓……”又轉向黎君,“……黎公子可要一起去?”

收回落在穆婉秋身上深思的目光,黎君把手中的折扇一合,“不用了,徐大人、白姑娘請便……”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7 PM

第二十九章 收僕

知府衙門外,人山人海。

求雨那天的布衣婦人牽著一雙粉雕玉砌的兒女站在最前面,瞧見穆婉秋和徐大人出來,忙拉著一對兒女道:“快……快給恩公磕頭……”

余光瞧見徐大人變了臉,穆婉秋一步上前越過他,想及時制止,誰知,瞧她過來,那一雙粉雕玉砌的小人已在布衣婦人的慫恿下雙雙跪在了雨水里。

“……感謝恩公救命之恩,墨雪願做牛做馬伺候在恩公左右!”

“……感謝恩公救命之恩,墨雨願做牛做馬伺候在恩公左右!”

稚嫩的聲音瞬間便淹沒在沸騰的人群中,但穆婉秋卻讀懂了他們的唇語,她不覺一怔。

做牛做馬?

她們是什麼意思,是想跟著她?

上前扶起兩個孩子,她看了布衣婦人一眼,那天求雨時這婦人撕心裂肺的聲音猶在耳邊,如此在意這兩個孩子,她怎麼舍得?

“大慈大悲的女菩薩,您救了雨兒雪兒的命,您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您若不嫌棄,老婦就把她們交給您了,不求跟著您錦衣玉食,只要您給口飽飯吃就好……”

婦人的聲音異常的響亮,人群頓時一靜,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布衣婦人身上。

布衣婦人緊抓著穆婉秋的衣袖,屈膝就要下跪,望著滿地的雨水,穆婉秋一把扶住了她,總是隨武師練過,布衣婦人憋紅了臉也沒跪下去。

沒料到這個看似羸弱的小姑娘,竟如此神力,布衣婦人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股濃濃的喜悅代替。

這個小姑娘絕不簡單,自己的一雙兒女跟著她絕沒有錯!

“這位大嫂過講了,救命之恩我愧不敢當……”待周圍的聲音靜下來,穆婉秋淡淡地說道,“我只是過路平城,此去一路奔波自顧尚且不暇,怎好帶了她們,還望大嫂收回成命……”

她身陷知府衙門,面對虎視眈眈的徐大人父女,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難題,又怎麼顧上了這兩個孩子?

“女菩薩千萬別這麼說……”沒料道會被拒絕,布衣婦人臉色霎時變的蒼白,拼命地要掙脫穆婉秋跪下去,“您一個人出門在外,身邊正缺伺候的人,她們別的不會,給您端個茶、倒個水、守個夜還沒問題……”見爭不過她,又回了頭叫墨雨墨雪,“快跪下給恩公磕頭,求她收了你們……”

“求恩公收留雨兒……”

“求恩公收留雪兒……”

剛被扶起的兩個孩子又撲通撲通跪到雨地里。

穆婉秋一驚,松了布衣婦人,就要上前去攙,這邊布衣婦人得了自由,也撲通跪了下去,抱著穆婉秋的腿不放,“大慈大悲的女菩薩,您就行行好,收了這兩個孩子吧,您的大恩大德,老婦來世做牛做馬也一定相報……”

穆婉秋有些發傻,雨已經求下,這兩個孩子早沒事了,這婦人為何還要這麼說?

沉寂的人群又嘈雜起來。

“白姑娘,你就收了她吧……”翠紅低低的聲音在耳邊傳來,“這兩個孩子已經拜過龍王廟,早被認做了童男童女,遲早是要被龍王收了去的……”

遲早收了去?

穆婉秋皺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平城街頭都盛傳您和龍王是朋友,巫祝說這兩個孩子只有跟了您,才能保住一條命……”見穆婉秋滿眼疑惑,站在她身后的一個白胖婦人解釋道。

“難怪了……”穆婉秋了然地點點頭,嘴里喃喃道。

目光落在兩個粉雕玉砌的童子身子,心里一陣翻騰,她不缺銀子,收了他們也不難,只是,她也前途渺渺,命運未卜,又如何能保證他們的平安?

念頭閃過,她果斷地搖搖頭。

“大慈大悲的女菩薩……”

見她搖頭,不等她開口,布衣婦人又哀求起來,夾雜著兩個孩子稚嫩的哀求聲,聽得穆婉秋心里五味陳雜,她偷偷噯了眼身后的徐大人。

不知什麼時候,沸騰的百姓已將她和徐大人分割開來,遠遠地,徐大人陰沉著一張臉看著她們,候三正貼著他耳朵說著什麼。

她心一動,龍王爺不會收這兩個孩子,就怕是她脫身之后,那尖嘴猴腮的師爺和徐大人不會放過她們!

“大嫂,我身邊不缺人,你把他們帶回去吧……”略一思忖,穆婉秋大聲說道,她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這些拿回去補貼家用吧……”

“不,老婦不要銀子……”布衣婦人一怔,隨即連連搖頭,接著又拽著穆婉秋磕起頭來,“還求您發發慈悲,收了他們,您的大恩大德老婦沒世不忘……”

被布衣婦人拽著,穆婉秋身子不自覺地向前躬去,她微側過身,不讓徐大人看清她的動作,迅速將銀票塞入布衣婦人懷里,貼著她耳朵低語了幾句,那婦人先是一怔,隨即連連點頭,用只有穆婉秋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女菩薩放心,老婦一定按您的吩咐把事情做好……”

“……她們是龍王看中的人,我怎麼敢亂收!”感覺四處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們,穆婉秋沖布衣婦人微微頷首,眼睛示意她快走,嘴里大聲說道,“……大嫂這是再害我!”

害她?

眾人一驚,隨即又嘈雜起來,有人已大聲附和起來:

“是啊,白姑娘收了這童子,就得罪了龍王爺!”

“……得罪了龍王爺可不是鬧著玩的!”

“白姑娘不能收啊……”

“……堅決不能收!”

“你這婦人,快帶了你兒子走,別在這兒礙眼……”

剛剛沉寂下來的人群一瞬間又沸騰起來,他們實在太崇拜穆婉秋了,崇拜這個為她們求下了一場及時雨的大恩人,已容不得他人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傷害和不敬。

圈外的徐大人臉白了白,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緩緩地松開穆婉秋,布衣婦人呆愣愣地看了她半晌,隨即彎腰拉起一雙兒女,在一片吆喝聲中頭也不回地鉆進人群。

人群立時發出一陣呼哨聲,紛紛讓開了一條路。

望著她們湮沒在人海中的背影,穆婉秋長舒了口氣。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17 05:08 PM

第三十章 還願

“……白姑娘您瞧這銅鏡,磨得又平有光,奴婢把您桌上的這塊換了吧?”看著滿屋琳瑯滿目的禮物,翠紅和張媽喜滋滋地給穆婉秋布置房間;

張媽拽過一個紅木雕菩薩給她看,“……您再看看這菩薩,雕的多精致,聽說是城東的康師傅應百姓所求,昨兒連夜雕的,現去大云寺開的光……”

見穆婉秋不語,又指著滿屋的禮物說,“雖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好歹也是百姓們的一番心意,白姑娘您總得說句話啊!”

聽了這話,穆婉秋淡淡地笑了笑,一早打發她們來布置房間,徐大人這是來試探她,打算讓她長住知府衙門吧。

接過紅木雕菩薩看了看,穆婉秋指了指西墻邊的紅木高案,“就放那上面吧……”又指著翠紅手里一個精巧的獸鼎香爐,“和這個一起,記得每天燃上三柱香……”

聽她這話分明是有長住的意思!

和張媽對視了一眼,翠紅歡天喜地地應了聲。

指指點點了半天,最后留翠紅和張媽在屋里繼續收拾,穆婉秋找了把傘信步來到屋外,明日雨就停了,她必須盡快地見到黎君。

剛下了一陣急雨,此時已變的淅淅瀝瀝。

“白姑娘要去哪兒?奴才給您帶路……”在院門口,穆婉秋被衙役攔住。

“沒什麼,我只是隨便走走……”穆婉秋神色從容地說道,腳下卻沒停。

“前面都是男賓,白姑娘過去不方便……”衙役閃身擋在她身前,滿臉陪著笑,“你有什麼事兒吩咐奴才就是,奴才替您去傳……”

徐大人深更半夜請她過去,就方便了?

動作緩慢地轉過身,穆婉秋眉頭擰成了疙瘩,徐大人這是徹底把她軟禁起來了啊。

可是,出不去這院兒,她如何見到黎君?

一面思索著,沿著青石小路,走走停停,穆婉秋不覺間來到了那晚彈琴的地方,進了月亮門,一抬頭,一個白色的身影正背對著她站在八角涼亭上。

那一副儒雅飄逸的姿態,仿佛和天水容成了一色。

有些意外,眼睛有些濕潤,穆婉秋立在那里,咧嘴笑起來。

連綿的雨,果然下了三天。

穆婉秋的話應驗了,而且一絲不差,第四天,望著徐徐升起的太陽,知府衙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對她生出一絲敬意,潛意識的竟不敢對她有半分褻瀆。

第六天,道路被曬得差不多了,在翠紅疑惑的目光下,穆婉秋洗漱的煥然一新,早早地來到后堂求見徐大人。

徐大人正和黎君在堂上說話,聽了許杰的回稟,下意識地看了黎君一眼,隨即熱情地招呼道,“快請……”

“民女今日要去鳳凰山祥云寺還願……”給徐大人和黎君見了禮,穆婉秋開門見山地說道,“特來向大人辭行……”

“……還願!”

徐大人騰地站起來,想想不對,又訕訕地坐了回去。

“民女如約求來了雨,自然要去菩薩面前還願。”恍如沒見他的異常,穆婉秋神色淡然地解釋道。

“我正要回大業……”黎君接口道,“白姑娘要去鳳凰山正好順路……”

“……黎公子這就要走了?”穆婉秋滿眼詫異。

“家父有急事相催,我正和徐大人辭行呢……”黎君掃了徐大人一眼。

這麼巧,黎君這頭剛說走,她就說要去還願。

徐大人看看黎君,又看看穆婉秋,他總覺得哪不對,可一時又說上來,本就不是急智的他,此時更連拒絕的話都不知該怎麼說,心里亂做一團。

“有黎公子一路護送再好不過了……”趁徐大人還沒反映過來,穆婉秋朝黎君輕輕一福,“阿秋謝過……”

“也是……也是……”師爺候三悄悄拽了拽呆雞般的徐大人,湊上前諂媚地笑道,“災難過后,拜一拜菩薩,這是應該的事……”又轉向徐大人,背對著黎君沖他眨眨眼,“大小姐不是一早就吵著要去還願嗎,正好和白姑娘一起……”

大小姐什麼嚷著去還願了?

徐大人一怔,隨即兩只金魚眼睛閃閃地亮起來,“對,對,對,師爺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事兒……”回了頭吩咐衙役,“快,快,備馬備車,召集人手,護送大小姐和白姑娘去鳳凰山祥云寺還願……”

“大人……”穆婉秋及時叫住他,“有白公子護送,民女定會平安無事,大人不必興師動眾……”

“白姑娘不知……”徐大人擺擺手,“……鬧了大半年的旱災,平城早聚滿了流民,此去三十里到鳳凰山一路上頗不安定……”又看了眼黎君,“黎公子只順路送你去,白姑娘回來尚需人保護……”

他有意把回來兩字咬的及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穆婉秋。

黎君低了頭用茶蓋撩著浮茶葉,沒言語。

“那就有勞大人費心了……”淡然一笑,穆婉秋溫婉地說道,語氣中透著些許感激。

“哈,哈,哈……”見她茫無所覺,徐大人好心情地大笑起來,“白姑娘過謙了,你是平城百姓的大恩人,保護你的安全也是本官分內之事……”回了頭吩咐道,“時辰不早了,速速傳大小姐……”

許茹不喜歡祥云寺,那種地方腌臜嘈雜,到處都是賤民,實在辱沒了她,尤其寺院中整日彌漫著的那股濃烈的香氣,最是讓她難以忍受,可是,父親說黎君要同行護送,要她借機多親近親近,她便欣然允了,而且,還刻意地打扮了一番。

“……你和黎公子真的是舊識?”和想象中不同,一路上黎君並沒出來照應半分,讓許茹很失望,她看著身邊閉目沉思寧靜如水的穆婉秋追問道,“……他怎麼不過來和我們說話?”掀開車簾一角,偷偷看了眼前面那輛不疾不徐,吱呀吱呀發著悅耳聲音的馬車,回頭吩咐穆婉秋,“……你去叫他過來。”

穆婉秋眉頭動了動,沒言語。

“你……”

能和她同坐一輛馬車,自己已經低就了,不過一個會些巫術的賤民,竟敢如此無視她!

面對沉默無語的穆婉秋,許茹臉色騰地漲紅。

怒瞪了半天,她猛抬手扇過去……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4 PM

第三十一章 脫殼(上)

手在距離穆婉秋臉頰半寸遠的地方堪堪地停住了,那日被穆婉秋鐵鉗似的五指捏著的感覺猶在眼前,她怒瞪著穆婉秋,嘴癟了癟。

穆婉秋也同時睜開了眼,四目相對,穆婉秋冷冷地掃了她的手一眼,徐茹迅速把手藏到背后。

緩緩地,穆婉秋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她。

“你說話啊……”惦記著前面馬車中的人,徐茹心像長了草,尤耐不了馬車中這份無邊的沉寂,端坐了不到半刻鐘,又叫了起來。

“你太恬噪了……”穆婉秋眼皮都沒動。

“你……”徐茹漲紅了臉看她,忽然一笑,“你戀著他也沒用,我爹說了,過些日子就給我提親,要將我許配給他。”徐茹說的洋洋自得。

她爹是知府,是天一樣大的官,沒有辦不到的事。

嘴角微動,穆婉秋暗哂,“他的婚姻可不是你爹說了算……”

“告訴你,我過了門,絕不允許她納妾!”瞪著神色無動于衷的穆婉秋,徐茹狠狠地說道。

在她眼里,這小姑娘那天晚上想盡辦法在黎君面前賣弄琴藝,就是想爬上他的床,做他的妾。想當然的,徐茹認為,穆婉秋這種卑賤的身份,妻位是想也不敢想的。

“……恭喜大小姐早日和他喜結良緣。”穆婉秋聲音淡淡的,像一杯不溫不冷的水。

本是一句祝福的話,可因為說的人太平靜了,聽得徐茹尤為刺耳,不知為什麼,明明眼前就是一個卑微的賤民,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姑娘,根本無法與她這天之驕女相比,高高在上的她完全沒有必要在意的,可她就是被穆婉秋這種恍若看破紅塵的嫻靜,超脫世外的淡然激得極為惱火。

她從沒發現,原來寧靜到了極致,也是一種張揚。

她為什麼不像自己身邊的那些人,對自己俯首帖耳,唯唯諾諾?

是因為她懷揣巨款嗎?

念頭閃過,徐茹驀然想起臨來之前父親的囑咐,她冷冷一笑,“你不用得意,我父親說……”

聲音戛然而止。

她父親說送走黎公子,就納白秋為妾,要她這一路千萬看好了她,話到嘴邊,徐茹才想起父親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泄露了口風。

生生地咽下嘴里的話,徐茹還有些不甘心,想起知府衙門后院里,他父親那些失寵了的姬妾日子的凄慘,就緊緊握了握拳,暗道,“先讓你得意一陣子,等你失寵了,看你不跪著求我!”

感覺空氣一冷,穆婉秋警覺地睜開眼,徐茹咬牙切齒的一幕盡落入眼中,暗道,“……看來,徐大人是真沒打算放過我啊!”

祥云寺外,香客如潮。

下了馬車,穆婉秋便瞧見黎君的馬車早停在了那兒,他靜靜地立在車邊。

穆婉秋緩步上前見禮。

“……這就是祥云寺,白姑娘要上香,進去便是。”他看了眼扶著丫鬟姍姍下車得徐茹,“我告辭了……”

她不過在車內補了補妝,耽誤了一會兒,不想一下車就聽到黎君要走,徐茹顧不得矜持,幾步沖上前,“……黎公子這就要走?”

語氣中滿是眷戀不舍。

“祥云寺已到……”黎君微微頷首。

“這……”徐茹露出幾分猶豫,“既然來了,黎公子不如陪茹兒進去拜一拜……”

她聲音怯怯的,帶著幾分矜持,任男人聽了,都不會拒絕的。

“白姑娘已經進去了……”黎君掃了眼快到廟門口的穆婉秋。

徐茹一激靈,她驀然想起父親交代的重任,忙朝翡翠打了個眼色,翡翠匆匆地追了上去,徐茹又朝黎君輕輕一福,“黎公子不願意進去,就先在外面等會兒,茹兒去去就來。”

黎君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像他這種望族的子弟,總是要有幾分矜持的,他這樣不言語,就是應下了……”見黎君沒說話,徐茹自以為是地想著,沖他嫵媚地一笑,扶著小丫鬟匆匆進了寺廟。

一反門外的喧囂,寺廟內極度寧靜,一聲一聲不緊不慢不松不遲的木魚聲更給寺廟增添了幾份神秘,幾份肅穆和莊嚴。

看著穆婉秋虔誠地上了三柱香站起身來,徐茹隨在她身后,胡亂地點了三支香,扭了頭拽著她就要往外走。

黎公子還等在外面呢!

卻見穆婉秋反拽了她來到門口的小和尚跟前,雙手合十,“……請問小師傅,這寺廟可有經堂,我要誦經。”

“阿彌陀佛……”小和尚雙手合十,“施主要誦經請隨貧僧來……”

“……香都上了,還頌什麼經!”徐茹語氣頗為不耐,拽了穆婉秋硬要往外拖。

“……大小姐,菩薩面前,要恭敬。”輕輕地掙開她,穆婉秋平靜地說道。

“阿彌陀佛……”小和尚沖徐茹一哈腰,雙手合十,“施主不耐,請自便……”

見徐茹語氣輕蔑,小和尚毫不留情地攆人。

刷,刷,刷,香客們的目光瞬間落到了徐茹身上。

徐茹臉騰地漲成了紫茄子,嘴唇蠕動,想說什麼,想起這終是寺廟,菩薩面前,容不得她放肆,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間。扭頭朝寺門口張望,絡繹不絕的香客中,她根本看不到黎君的影子,有心出去看看,再回頭發現穆婉秋已沒了影,她心一凜。

她不會從后門跑了吧?

念頭一閃,徐茹抬腿就追了上去,出了側門,遠遠地瞧見穆婉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正跨入后院一個小小的經堂,她長出一口氣。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穆婉秋沉靜地跪在蒲團上,雙眸微閉,虔誠地念著。

渾身像長滿了虱子,跪在穆婉秋身邊的徐茹身子不停地扭動,不時地回頭看看經堂外寧靜的小院,又看看仿佛進入了無我狀態的穆婉秋。

她這樣子,要等到什麼候?!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5 PM

第三十二章 脫殼(下)

終于,心里長滿草的徐茹再忍不住,她騰地站起身來。

幾步來到經堂外,隨手招呼遠遠地候著的翡翠,“……在這兒好好看著。”

翡翠忙應了聲是。

在先前黎君停留的地方尋了幾個來回,哪有他的影子,連那輛豪華氣派的藍色馬車也不見了蹤影,徐茹跺跺腳,“他一定是等不及,先走了!”

猛回頭望著寺內,徐茹恨恨地咬了咬牙,“……讓你先張狂一時,等你的錢花完了,我爹厭倦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太陽漸漸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大圓球,染紅了西面半邊天。

“……她還在念?”踱了幾步,徐茹回頭問守在一邊的翡翠,語氣頗為不耐。

太陽就要落山了,再晚了,天黑前就趕不回去了!

“是……”翡翠伸頭朝經堂里瞄了一眼。

幾步沖到門口,瞧見那兒纖細的身影,徐茹緊緊地握了握拳,又返回身來。

又轉了幾圈,眼見西面大半個火紅的圓球已隱沒在山里,四處已朦朦朧朧起了一層灰白色,徐茹再忍不住,抬腳跨入經堂,“你要念到幾……”一把抓住那纖細的身影,徐茹問道,話說了一半,她怔住了,眼前一個面色清麗的小姑娘,正睜著一雙怯怯的眼看著她,哪是穆婉秋?“你……你是誰?”

她又向四處看去,哪有穆婉秋的影子?

又回頭抓住那小姑娘,“你是誰?先前在這兒念經的那個人呢?”

“你是說那個黑黑的,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的小姐?”小姑娘驚喜地抬頭問道。

“就是她……”徐茹點點頭,“她去哪了?你怎麼穿了她的衣服?”

“……你終于來了!”小姑娘驚喜地站了來,又跌了下去,她低了頭不停地揉著兩腿,嘴里抱怨道,“跪了一下午,腿都麻了,你怎麼才來?”

“你……”徐茹疑惑不解,惱怒地一把抓起小姑娘,“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她給了我一錠銀子,讓我穿了她的衣服替她在這兒念經,直到她的朋友來叫才能起來……”小姑娘嘻嘻笑道,“她還說,我如做好了,連這套衣服都送給我……”她愛不釋手地搓揉著身上一套嶄新的粉紅色百合紗裙,“……上好的綃紗,就為這套衣服,我念一下午經也值。”

小姑娘說著,甩開徐茹,又低了頭繼續柔跪麻了的兩條腿,“你既然來了,我就走了,我娘一定在家等急了。”

“你……”徐茹臉色由紅變紫,繼而變的青黑,上前一把抓起小姑娘,抬去。

“阿彌陀佛……”身后傳來一道響亮的聲音,“女施主,菩薩面前,還請自律……”

手掌貼著小姑娘的臉頰停在了那兒,徐茹瞪著一臉錯愕的小姑娘,“她去哪了?”

“她從那兒出去了……”小姑娘下意識地指向佛像右側。

一把松開小姑娘,徐茹抬腿向右邊走去。

被敦在地上,小姑娘狼狽地爬起來,拿起蒲團邊穆婉秋留下的黑紗帽,戴在頭上一邊試著,瞟了眼徐茹的背影,嘴里嘟囔道,“什麼啊?她那麼幽雅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粗魯的朋友……”

繞過佛像,徐茹才發現,原來這經堂還有個后門,她一步邁出后門。

門外清風徐徐,隱沒在西山后的殷紅的太陽僅剩下一抹慘淡的光芒,映在寺廟西北角朱紅色的小月亮門上,如霧,如血。

“駕……架……”車夫用力地甩著鞭子,車前的棗紅馬一聲長嘶,撩開蹄子拖著馬車使勁地往前跑。

才下過雨,塵土不多,順著車窗,穆婉秋能望出老遠,掀著后車簾,她不安地向后瞧著,纖細的身子隨馬車不停地擺動。

“……她們追不上來。”黎君悠然地搖著折扇,“沿路我都安排了人,即便她發現的早,也會被我的人絆住。”用折扇指著前面,“前面不遠就是個三岔口,過了哪兒,分辨不出我們走哪條路,她們想追也難。”

沒回頭,穆婉秋望著地上留下的一趟淺淺的車轍皺眉,“才下過雨,車轍這明顯,她們怎麼分辨不出?”

他這個馬車要比尋常的馬車寬上一倍,即便后面有馬車駛過,也遮不住這輛馬車的轍痕,細心的還是會辯出來的。端詳著這輛極其奢華的馬車,穆婉秋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就是有錢嘛,何必這麼張揚?

身臨過險境,才知道什麼叫低調隱忍。

嘆息的同時她也想起前一世張揚跋扈的自己,暗道,“……原來我那一世真的很蠢。”

扭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穆婉秋一會兒,黎君緩緩道,“你放心,前面三岔路口還有兩輛同樣的馬車等在那兒,我們一過去,他們就會同時駛向不同的方向,一樣的車轍,再難分辨的……”

聲音低迷醇厚,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穆婉秋的心瞬間定了下來,她刷地放下車簾,軟軟地倚在了坐上,這一刻,她有種虛脫之感。

平安了,她終于平安了!

從博弈坊出來,身懷巨款的她,就一直惦記著怎麼能平安離開平城,尤其后來身陷知府衙門,她更是寢食難安。

“……阿秋謝黎公子相助。”只片刻,穆婉秋便恢復了平靜。

“白姑娘此去有何打算……”

“這……”穆婉秋有些猶豫,黎君雖救了她,可經歷了兩世,她直覺地不相信任何人。

“……白姑娘可是大業白家之后?”見她遲疑,沒為難她黎君轉而問道。

“……白家?”穆婉秋微微一怔,“黎公子可是說大業有名的白記大香坊?”

“就是……”黎君點點頭,“白姑娘難道……”

“不是……”穆婉秋搖搖頭。

“那……”

“阿秋打算盤個小香坊……”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略一猶豫,穆婉秋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能毫不猶豫地答應幫她,他總是可信的。

“……白姑娘會調香?”如午夜星辰,黎君眼底閃過一道熠熠的光彩,黎家是調香界的大佬,他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人才!

“可以學啊……”拍拍懷中的魏氏調香術,穆婉秋自信滿滿,“我要做大周最好的調香師!”

調香師可不是有銀子就能學會的!

以為她是指懷里有銀子,黎君啞然失笑,“不知白姑娘看好了大業哪家香坊,如不見棄,我可以幫著引薦一二……”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7 PM

第三十三章 谷琴

大周頂級的調香師都聚集在香都大業,聽穆婉秋話里話外對大業很熟悉,黎君想當然地以為她是要去大業。

去大業?!

一瞬間,穆婉秋想起了她不堪的前世,想起了他,一股滔天的恨意涌上心頭,她身子止不住微微發顫,臉色瞬間變得紙一樣的白。

是的,要做最好的調香師,她應當首選大業,何況,她對那里的人和事熟得不能再熟,就像自己掌中的紋。

有一瞬間,她想,她應該回去復仇的。

暗暗咬了咬牙,穆婉秋強壓下了心頭剛剛泛起的那股沖動,是的,他就在大業,去大業,憑借一些先知,她是有復仇的機會的,但是,她總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身懷絕技的惡奴穆鐘又在那里,去了大業,她更有可能重蹈前世的覆轍。

淪落青樓。

眼前的黎君雖然可信,可以利用來復仇,奈何天妒英才,他不過還有一年的壽命,如何能照應得了她?

看來蒼天也不允許她輕易地逆天改命啊,穆婉秋失神地喃喃道,“大業,我不去哪兒……”

復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她這一世要活的清白,活得像個人樣,相信她泉下的父母也不希望她被仇恨迷了眼,再一次淪落風塵,跳入火海!

“……不去那兒?”看著穆婉秋瞬間變蒼白的臉,黎君眼底有絲困惑,“那白……”

正說著,一陣劇烈的波動,馬車向黎君的方向歪去,神不守舍的穆婉秋整個身子從座上栽了下來,她嚇的猛地閉上了眼。

還好,馬車沒倒,歪到一定角度停住了。

“公子把住了……”車夫甩著鞭子,使勁地吆喝著棗紅馬,“前面突然竄出一條狗,奴才一摟僵繩,車輪陷到泥吭里了……”

緩緩地,眼睛睜開一條縫,迅速地變的圓圓的,穆婉秋的心通地跳了下,她正八爪魚似的趴在黎君身上,她們臉對著臉,不過寸余,他呼出溫熱的氣息,吹到她的臉上麻麻癢癢的,緊貼著的胸口,讓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

經歷了兩世,她早已如古井的心此時也止不住通通通地跳啊跳。

小手支著他,穆婉秋用力地仰了仰頭,想離他的臉遠些,正對上他一臉古怪的表情,穆婉秋一陣錯愕,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著一個堅挺的硬邦邦的東西。

曾在風塵中打過滾,不用猜,穆婉秋也知她手里握到了什麼!

有一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過味來,像被馬蜂蟄了下,穆婉秋迅速地松開雙手,想站起身來。

不曾想,失去了憑借,她整個身子又栽了下來,實實活活地跌在黎君身上,感覺臉龐滾燙滾燙的,她想,不是涂了一層黑色,她的臉現在一定像煮熟的大蝦,一邊想著,穆婉秋正要再爬起來,車身又一陣劇烈的晃動,她索性任命地閉上了眼。

裝暈。

“……公子沒事吧?”馬車終于被趕出了泥潭,在官道上停下來,臉色瓷白的車夫收了馬鞭,恭恭敬敬地站在車門口,語氣中帶著一股惶恐。

“公子,白姑娘……”久久沒聽到回音,他又問了一遍,“你們沒事吧?”

說著,他伸出手去,在車簾邊被一股無形的力阻止,車夫的手懸在了半空中僵偶般站在那里,有些無措。

“沒事兒……”車里傳出一聲悶悶的聲音,“你繼續趕吧……”

“是,是……”如特赦般,車夫連說了幾個是,翻身跳上車轅,猛甩了一聲鞭子,“駕……”車輪又吱呀吱呀地滾動起來。

隨著馬車的啟動,穆婉秋也漸漸地平靜下來,雙手抱握于前,她偷偷朝黎君噯去。

黎君正靜靜地看著她,四目相對,她臉上一熱,迅速地移開目光,旋即想到,“……我怕什麼?”又迎了上去,一雙空靈的大眼如山澗泉水,清澈見底。

見她只一瞬間,便恢復了鎮靜,輕靈的雙眸不含一絲雜質,黎君眼中多了一抹賞識,他收回目光,輕搖折扇,“不去大業,白姑娘打算去哪兒?”

“朔陽……”穆婉秋掀起馬車側簾,向外看著,“朔陽也有許多香坊。”

“……朔陽?”黎君眉頭緊了緊,“白姑娘想做頂級調香師,當去大業,朔陽不過是香料的產地,很少生產成品香,想要調香,當屬大業……”

朔陽只是香料炮制的地方,那里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調香師的!

“我知道……”穆婉秋眼睛一直看著車外,語氣淡淡地。

“黎家在香界也算有名,在大業的作坊也不少……”黎君扭頭靜靜地看著她,“白姑娘願意,我可以把你引薦給黎家的頂級調香師谷琴谷大師,讓她親自帶你……”收回目光,他五指輕碾,刷地打開折扇,“想是白姑娘也聽說過,谷大師是大周屬一屬二的調香師……”

大周的調香師一共分五個品級,三級調香師,二級調香師、一級調香師,高級調香師,頂級調香師,在往上,能夠通過調治,創造出自己意念中新穎和諧的香氣來——創香,那就屬于調香宗師了。

目前來看,除了幾十年前曇花一現的魏氏,大周還沒有真正的能創香的調香宗師。

相對來說,身為頂級調香師的谷琴谷大師,已經是最高級別了,能做她的徒弟,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兒!

谷琴!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穆婉秋扶車簾的手指顫了顫,她就勢刷地放下車簾,眼睛卻沒離開那深藍色的萬福紋絲絨窗簾,她緊抿著唇,暗暗呼出一口氣,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平靜多了,才扭過頭,倚向身后的靠背,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是想自己做掌櫃啊……”

刷的一下,黎君猛合上折扇,扭過頭定定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穆婉秋淡淡地笑了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一雙空靈的大眼恍如幽黑幽黑的深潭,閃著一股莫測的光,有一瞬間,黎君直覺得這雙眼很幽深,很神秘,恍然間有一股他看不見的孤寂蕩漾著。

“前面岔路口有人接我……”微微側目,穆婉秋說道。

“好……”收回目光,黎君應了聲好。

嘴唇蠕動了半天,穆婉秋最終也沒發出聲音。

車內沉寂下來。

一股異樣的情愫彌漫在並排坐著的相距咫尺的兩人間。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8 PM

第三十四章 贈玉

“馭……”

猛一聲吆喝,車夫洪亮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寧靜,“公子,前面有兩個童子攔住了馬車,說是想見白姑娘……”

“是墨雨、墨雪……”從沉思中驚醒,穆婉秋一把撩起車簾,見黎君疑惑地看過來,欣然解釋道,“就是那天求雨的兩個童子,被我買了下來……”

審量了她一眼,黎君跟著看向車外。

“小姐……”一眼瞧見穆婉秋,墨雪興奮地叫起來,“真的是小姐!”回頭抓著他哥哥,“小姐沒有騙我們,沒有拋棄我們,這下爹娘可以放心了!”

瞧見墨雨定定地看著車里,墨雪又回過頭,才瞧見一身白衣,儒雅飄逸,自在如天邊浮云的黎君,嘻叫聲戛然而止,她睜大了眼睛。

這就算傳說中神仙一樣的黎公子?

她竟能這麼近的距離見到他!

“……您就是黎公子?”墨雨扯了把呆鳥般的妹妹,望著悠然跳下馬車,回身攙扶穆婉秋的黎君,“小姐那日求雨時,我見過您。”

“娘說過了,以后要自稱奴才……”清醒過來,墨雪很不滿哥哥對黎公子不敬。

“娘是說對著小姐要自稱奴才……”不滿妹妹對黎君一臉的癡迷樣,墨雨扭頭瞪了她一眼,“黎公子又不是小姐!”

“好了……”扶穆婉秋站穩了,黎君拍了拍墨雨的額頭,“以后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公子不隨我家小姐一起走嗎?”面對一直崇拜的偶像,墨雪不死心,她睜著黑糊糊的大眼問。

“公子要去大業,和我們不同路。”穆婉秋把她拉到一邊,朝黎君微微一福,“感謝公子一路相送,阿秋告辭了……”

“路上小心……”黎君含笑點點頭,想起什麼,他從腰間摘下一枚魚形玉佩,遞給穆婉秋,“朔陽的姚記香料行是黎家的老主顧,白姑娘去了那兒,如遇到困難可以持了這玉佩去找他……”又道,“他日白姑娘到大業,也可持了這玉佩去黎家的產業找我……”

有這玉佩引薦,她到朔陽倒是省了很多麻煩,總比兩眼一抹黑要好。

略一猶豫,穆婉秋就伸手接了過去,“多謝黎公子。”

“快走吧……”看看就快落山的夕陽,黎君說道,“再晚就錯過住宿了……”

朝他深深一福,穆婉秋扶了墨雪走向停在遠處的馬車,手撫著溫潤的碧玉,不自覺想起一年后這個神仙似的人物隕落于梓潼鎮的事兒,穆婉秋身子一震,她猛地轉過身來,低低地叫了聲,“黎公子……”

正要上車得黎君回過頭來,穆婉秋緊抿著唇,不知話該怎麼說,四目相對,久久,黎君轉過身,利落地躍上了馬車。

望著那豪華的深藍色馬車消失在路的盡頭,穆婉秋嘆息一聲,牽著墨雪的手問,“……沒人知道你們是來接我的吧?”

“小姐放心……”墨雨搶著回道,“我娘……奴才的娘跟鄰居們解釋說,要讓我和妹妹去遠房的老姨家避一避……”指著候在路邊的馬車,“這馬車都是娘偷偷雇的,車夫認識爹,很托底……”

聽墨雨別扭地自稱奴才,穆婉秋笑著搖搖頭,凡事總有個習慣過程。

勞碌了一天,穆婉秋早早地就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來。

逃脫了知府衙門,這一夜穆婉秋睡的很香。

睜開眼睛,已經日出三桿了,一骨碌爬起來,摸摸枕下的銀票和懷里的魏氏調香術都在,穆婉秋松了口氣,自失地笑了笑,“從柱子家出來,這還是第一次睡的這麼香,竟一點警覺都沒有。”

“小姐終于起來了……”墨雪端了一盆水進來,伺候她洗漱了,墨雪拿著穆婉秋昨天穿的那套洗的發了白的衣服,“小姐怎麼竟喜歡穿這種衣服?”見穆婉秋詫異地扭過頭,又解釋道,“奴婢聽娘說,你那日進博弈坊,就穿成這樣……”

接過衣服,穆婉秋啞然失笑。

哪是她喜歡穿破舊的衣服,這是昨天臨時和寺廟里的那個小姑娘換的,她之前也做了很多衣服,可惜,怕徐大人生疑都留在了知府衙門,昨日除了銀票和馬永媳婦給做的那套衣服,她什麼也沒帶。

“小姐先用飯吧,快涼了……”剛換好衣服,墨雨就端了飯敲門進來,“李大叔已經套好了馬車,問您什麼時候動身?”

李大叔是墨雨娘給雇的車夫,叫李辰。

信步來到窗口,馬車已套好了,車夫李辰正蹲在車邊抽旱煙袋,穆婉秋想了想,回了頭吩咐墨雨,“……去告訴他,我們先到鎮上轉轉,讓他歇了吧……”

身上有銀子,穆婉秋不想委屈自己,帶著墨雪墨雨來到小鎮上最大的綢緞莊,一改前世的張揚,她為自己挑了幾套顏色低調,質地和做工卻及為精美的衣服,又給墨雪墨雨各買了兩套,出了綢緞莊,穆婉秋接著又去了水粉店……

兜兜轉轉,三人在鎮上用了飯,回到客棧已過了正午,李辰哈著腰迎上來,“……白姑娘今日還動身嗎?”

“……怎麼?”今日為什麼不能動身了,穆婉秋有些不解。

“……小的打聽過,從這兒一路向南,要三十多里路才能到下個鎮子打尖,就是馬上動身,怕是也得天黑能到。”

“噢……”哦了一聲,穆婉秋看看天色,“那就動身吧……”回頭吩咐墨雨,“……把東西直接搬上車吧。”

墨雨歡快地應了聲是。

“轉了近兩個時辰,小姐也累了,不如就在這兒住一宿,明兒再走吧?”墨雪建議道,轉了一上午,她也累了。

最主要,她很想馬上就試試新衣服。

墨雨停了腳看穆婉秋。

李辰目光閃閃,也期待地看著她。

那些日常用品是必須買的,她才花了些時間,就這麼盤亙在客棧里,穆婉秋還真怕徐大人派人沿路追上來,抬頭看看日頭,“……走吧。”

還好,利落地套了馬車,李辰快馬加鞭,到了下一個鎮子天剛剛擦黑,還模糊能見到人影,一行人直接找了家大客棧住下。

用了晚飯,穆婉秋斜倚在客棧的大炕上,微笑著看墨雨墨雪試新衣服。

“……我袖口的花比你的俊,顏色也好!”墨雪扯著袖口讓墨雨看,小臉紅撲撲的,沒一點顛簸的痕跡。

窮人家的孩子不分男女,身為雙胞胎的她們打小就穿一樣的衣服,穆婉秋是看著她們大了,就特意分了男女裝買,給墨雪挑的是花衣服,這讓一直隨哥哥穿灰布衣服的墨雪極度興奮。

“……啐”墨雨不屑地啐了口,“女人才穿這種花湖柳梢的衣服”挺了挺胸,墨雨覺得他身上的衣服更有男子氣。

“你……”墨雪黑糊糊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霧水,她扭過臉去,“人家本來就是女孩子嘛……”

墨雨一愣神,他傻乎乎地看著妹妹,恍然才想起她原來是個女孩子,就撓了撓頭,拉了墨雪的手想哄一哄,余光瞥見穆婉秋正笑咪咪地看著他,又不自在起來。

“……好了,好了”看著墨雨的臉也紅起來,穆婉秋及時開口,你們的衣服都好看……”又看看窗外,“不早了,都早點歇了吧,明兒還要起早趕路……”

早一天到朔陽,她也能早一天安頓下來。

“奴婢這就收拾……”輕快地應了聲,墨雪甩開墨雨的手,爬上炕去擋窗簾。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9 PM

第三十五章 失竊

啊……

穆婉秋猛地睜開眼睛,一骨碌坐起。

迷茫地看著微微發白的窗口,好一會兒,她才想起什麼,慌亂地向懷里摸去,魏氏調香術還在,她稍稍鎮靜了些。

呆坐在那兒尋思了會兒,似乎不是夢魘,剛剛她分明是被什麼東西驚醒,那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一直還在,她的心還在突突地亂跳。

眼睛掃向四處,案上昨日買的東西都在,她目光又回到了窗口,身子不禁一震,“這窗簾什麼時候被拉開了一半?”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昨晚臨睡前墨雪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手下意識地摸向枕底,穆婉秋頓時像被抽干了血,臉色變得煞白煞白的。

她昨夜藏在枕下的一百萬兩銀票不翼而飛!

呆坐了良久,穆婉秋才透過一口氣來,強壓下一顆撲撲亂跳的心,她跪爬到窗前,輕輕一推,吱呀一聲,窗戶竟被推開了,一股涼風撲面而來,穆婉秋頓時清醒了許多。

調整了下姿勢,她端坐在窗前,一彎清冷的月牙蒼白地掛在樹梢,遠山近樹,茅屋矮墻,一切都朦朧朧靜悄悄的,只一習習撲面而來的涼風讓她越來越清醒,漸漸地,稀疏的星辰一顆顆地隕落在天際,一聲高亢的雞鳴,讓穆婉秋回過神來,她猛地關上了窗戶,刷地拉上窗簾。

看了眼睡得臉紅撲撲的墨雪,略一沉吟,穆婉秋趿鞋下地動手翻檢起來。

昨日采買的東西一樣沒少,甚至揣在衣兜里的十幾兩碎銀都還在,很顯然,對方就是奔那百萬兩銀票來的。

目光落在黎君昨日相贈的魚形玉佩上,穆婉秋苦笑,“偷了銀子,卻不殺我滅口,不怕我報官追查,這是想逼我回頭啊……”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可惜,這一世無論多艱多苦,我穆婉秋都不會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會認任何人為主!”

“墨雪……”刷地轉過身,穆婉秋沖炕上喊道。

懵懵懂懂睜開眼,墨雪環視了一圈。

一眼瞧見站在地上的穆婉秋,她一骨碌坐起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竟睡過了頭……”她一邊說著,一邊趿鞋下地,“奴婢這就去打水……”

“別自責了,你是中了迷香……”穆婉秋聲音淡淡的。

“迷香……”一腳踩在鞋子上,墨雪傻在了那兒,她聽爹說過,住了黑店才會有迷香。

好半天,墨雪才回過神來,慌亂地穿了鞋,她用力地聞著,“怎麼會,小姐挑的是這鎮上最大的客棧啊,都說這兒的信譽最好,怎麼會是黑店?”

她爹說,只有那種魚龍混雜的馬車店才容易是黑店。

“別聞了,我已經把香氣放出去了。”穆婉秋不僅不慢地穿著衣服。

墨雪機械地點點頭,呆愣了片刻,又一下撲向桌案,去抓她的新衣服,“小姐,我們的新衣服有沒有丟……”

“衣服都在……”

“那……”墨雪傻呼呼地看向穆婉秋,“我們丟了什麼?”

“一百萬兩銀子……”穆婉秋頭也沒抬,繼續穿著衣服的。

“……天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沉寂的客棧。

穆婉秋驚的一哆嗦,她從沒發現,墨雪那麼瘦的一個小人,竟能發出這麼可怕的聲音,抬頭向墨雪看去,她正睜著銅鈴般的大眼看著她。

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穆婉秋快步走向門口。

“客官,您怎麼了?”穆婉秋一開門,正迎上舉手要敲門的店小二,他使勁傾著身子,踮腳伸頭往里瞅,“……發生了什麼事兒?”

“沒事……”穆婉秋手把著門不讓他進,“……是丫鬟做了噩夢。”

這還是平城的轄區,一百萬兩白銀,這麼大的數目,她一旦報了官,立馬就會被上報到府衙,徐大人第一個就會知道,她剛騙了他,即便沒了銀子,徐大人也不會放過她!

更何況,銀子已經丟了,報了官能不能找回來還在兩可,即便找回來,有徐大人在,也未必是她的了。

想通了這些,穆婉秋自動地壓下了此事。

錢財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好容易逃出來了,她不能再落入官府,不能再受制于人。

“噢……”又伸頭往屋里瞧了瞧,店小二不滿地嘟囔著,“這一大早的可嚇死人了,一店的客人都被你們吵醒了……”回了頭攆聽到叫聲聚上來的店客,“都回吧,都回吧……沒什麼好看的,是小丫鬟做了噩夢……”

倚著門,聽道外面漸漸地清靜了,穆婉秋長舒了一口氣,正要邁步,又一陣敲門聲,墨雨急促而緊張的聲音傳來,“小姐,妹妹怎麼了?”

瞟了眼呆鳥般僵立在那兒的墨雪,穆婉秋回身打開門。

“……出了什麼事?”車夫李辰閃著精光的眼,立在墨雨身后。

“沒事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穆婉秋招手讓墨雨進屋,“是墨雪做了噩夢,李大叔先回吧。”

“這……”李辰搓著兩手,“……白小姐真的沒事?”

穆婉秋點點頭,隨手關上了門。

一轉身不覺怔住,剛剛還呆頭鵝般傻站在那兒的墨雪,正笑嘻嘻地看著她。

“……小姐剛剛嚇死奴婢了,奴婢還以為您說的是真的?”墨雪跟著穆婉秋來到椅子邊,扶她坐好。

她本來就丟了銀子,怎麼會是假的?

看了墨雪一眼,穆婉秋沒言語,伸手撿起桌上的魚形玉佩撫弄著。

“……怎麼回事?”沒敢問穆婉秋,墨雨瞪著妹妹。

“……小姐說她丟了銀子,嚇死我了。”墨雪笑嘻嘻地拍著胸脯。

“……銀子?”墨雨疑惑不解。

“……就是從賭場贏來的那一百萬兩銀子”墨雪看著穆婉秋,“昨夜這屋里遭了賊,有人給我和小姐下了迷香……”

“迷香……”墨雨臉色大變,回了頭看穆婉秋,“是真的?”

“嗯……”穆婉秋點點頭,“我壓在枕下的那一百萬兩銀票不見了……”

“這……”墨雪張大了嘴,又要叫,被穆婉秋一把捂住。

“……這是真的?”一得了自由,墨雪就迫不及待地問,聲音壓得低低的,那神秘樣讓穆婉秋直想笑,“……丟了這麼多銀子,您怎麼還會這麼平靜?”

曾經被活活地逼死過,相比起來,這些,根本不算什麼!

穆婉秋嘆息一聲,“已經丟了,難道要嚎啕大哭?”

“可是……可是……”墨雨有些結巴。

那可是一百萬兩啊!

可以供他們花上幾世幾世幾世的啊!

“好了,別發呆了”穆婉秋指著一邊的椅子,“你們坐下……”

“小姐……”看到穆婉秋神色從沒有的嚴肅,墨雨墨雪哪里敢坐,忍不住怯怯地叫了一聲,筆挺地立在一邊。

“……我的銀子確實丟了”也沒勉強他們,穆婉秋注視著手里的魚形玉佩,“以后,怕是也不能帶著你們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09 PM

第三十六章 決定

“小姐是要把奴婢賣了?”

“小姐是要把奴才賣了?”

墨雨、墨雪雙雙尖叫出來,盡管極力壓低了聲音,可聽起來還是凄厲得揪心。

穆婉秋身子顫了顫。

墨雪一把抱住她,“求求小姐千萬不要買了奴婢,奴婢什麼苦都能吃……”跪爬了幾步,一把抓起案上的新衣服塞給穆婉秋,“奴婢不要新衣服,不要了,小姐把這些都賣了,換些銀子,奴婢一天只吃一頓飯就行……”她泣不成聲地說道,“求小姐千萬別賣了奴婢……”

“奴才也不要新衣服,求小姐留下我們……”墨雨倔強地仰著頭,雖沒有像墨雪那樣嚎啕大哭,可那黑漆漆的眸子里卻盛滿了哀求,瑩光閃閃。

“瞧你們急的……”穆婉秋伸手拽他們起來,“我話還沒說完呢,都先起來……”

“不……不……”兩人使勁地搖著頭,“小姐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你們也知道,我銀子丟了……”見兩人執意不起,穆婉秋嘆息一聲,指著桌上的碎銀,“連押在櫃臺上的那錠銀子算上,我統共不到三十兩銀子了,我一個人能不能到支撐朔陽都難說,又怎麼帶你們?”

又不是死物,不吃草不吃料的說帶就帶了,她們是每天都要張口吃飯的。

小姐還是要賣他們!

“小姐!”墨雪凄哀地叫了一聲,剛止住的眼淚又刷刷地落下來。

墨雨只倔強地仰著頭,注視著穆婉秋不言語。

“我不是要賣你們……”拉過墨雪的手,穆婉秋把那枚溫熱的魚形玉佩塞到她手里,“我是打算讓你們帶了這枚玉佩去大業找黎公子……”微頓了頓,“求他教你們武功。”

“武功?”墨雨目光閃閃地亮起來,他不確信地看著穆婉秋。

“你們也看到了,不管我攥多少銀子,如果沒有能力保護,這些就都不是我的……”穆婉秋勉強扯了個笑,“讓你們去學武功,就是為了以后回來保護我,給我看家護院……”

“真的……”大睜著眼睛,墨雪眼淚還沒干,就咧嘴笑起來,“小姐真的不是不要奴婢了?”

“嗯……”穆婉秋點點頭。

“可是……”笑了一下,墨雪臉色又苦了下來,“以后就沒人伺候小姐了?”又一把抓住穆婉秋,“奴婢聽娘說,從這兒去大業得一個多月,奴婢不知道路啊!”

也是!

穆婉秋也回過味來,此去大業,一路茫茫,這兩個孩子能走到嗎?

目光落在案上那十幾兩散銀上,就這點銀子,若給了他們,她如何去朔陽?

又如何在那兒落腳?

“小姐放心,奴才就是要飯吃,也要把妹妹帶到大業,學好了武功回來保護您!”一把將妹妹扯到一邊,墨雨倔強地說道。

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墨雪癟癟嘴,眼淚又刷刷地落下來。

“……要飯?”穆婉秋喃喃道,從柱子家出來那段艱辛的歷程又浮現在眼前,她下意識地搖搖頭。

“小姐……”墨雨倔強地叫了一聲。

他很向往能學一身好功夫,回來保護眼前這個玉女一般的主人!

只有他身懷絕技,在她眼里才是有用的人。

緊蹙眉頭,目光落在墨雪手里的魚形玉佩上,穆婉秋心一動,她想起了前世替他收集的情報:大業的黎家和平城的曾家,兩家一明一暗,都是,后來太子被廢,曾家和黎家也一先一后雙雙落馬。

同為一個人效命,黎家和曾家暗中應該是有聯系的!

“這樣……”略一思忖,穆婉秋抬起頭,“這離平城不過一小天的路程,你們拿著玉佩去曾家,嗯……”想了想,“就說是受黎公子之托,讓曾家派人把你們送到大業?”

“……曾家!”墨雪大眼眨了眨,“小姐是說平城的曾大老爺?”見她點頭,墨雪頭搖的像波浪鼓,“不行的,黎家是香界老大,曾家的生意從不涉足香界,他們兩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沒來往的,這麼冒昧地去了,怕是……”

怕是她和哥哥在門口就會被轟了出來!

畢竟,曾家也是在平城跺跺腳大地都顫的人物,是連知府徐大人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沒事,他們不會轟你……”穆婉秋自信地說道,“你們只管去就是。”

小姐料事如神,連天上的龍王爺都給她面子,連降了三天雨,她說沒事,就應該沒事,見穆婉秋如此自信,墨雪抿著小嘴點點頭,沒再言語。

“可是……”想起什麼,墨雨不死心地說道,“奴才在知府衙門戒齋時曾聽衙役們說,黎家人每次來平城,都只和徐大人打交道,從不登曾家的門,還說……”他歪著小腦袋認真地想著,“還說曾家得罪了個大人物,遇到了大麻煩,官府的人都躲著他們呢……”怕穆婉秋不信,又強調道,“您沒見,連求雨這麼大的事兒,徐大人都沒讓曾家參與?”

得罪了大人物!

穆婉秋猛一激靈,她抬頭問,“今天是初幾了?”

“七月二十九啊!”墨雪扳著手指頭數,“您二十二求的雨,今兒是第七天……”

“七月二十九……”無意識地喃喃著,穆婉秋眼睛候地一亮。

她想起來了,前世的這一天,他以私自典收宮廷御品為由,帶兵連夜搜查了曾家的暗莊大有典當行,結果沒搜出私藏的宮廷御品,卻搜出了曾家和太子往來的密函和賄賂給太子三千萬兩黃金的證據,英王借此誣陷太子私斂財富,有結黨篡位之心。

前世的今日,在平城跺跺腳大地都顫的曾家大老爺鋃鐺入獄,后來太子因此被廢,他因截獲太子篡位的證據有功,從此官運亨通,直至晉升為護國大將軍。

他是她的男人,是她那一世用了全部身心愛著的男人,本以為他升了官,她會跟著榮耀,誰知,他升了官卻是她的死期!

怕重蹈命運的覆轍,這一世她不敢回大業,不敢去復仇,可卻並不等于她放棄了,有這樣哪怕一點點能改變他未來一路亨通的官運的機會,她也絕不放棄!

緊握著拳頭,穆婉秋的指甲都摳到了肉里,她狠狠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

久久,她用異常平靜的聲音吩咐道:“……叫李辰過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0 PM

第三十七章 安排

“小姐這是……”墨雨滿眼疑惑。

“快去……”穆婉秋聲音不容置疑。

墨雨應了聲是,一溜煙跑了出去。

“大叔……”沒等李辰問安,穆婉秋開門見山地問,“現在就動身,一路馬不停蹄,大約什麼時辰能到平城?”

“這……”李辰望望外面已經大亮的天,尋思了一會兒,“去了晌午打尖吃飯,最快也得酉時末……”見穆婉秋沉吟,又解釋道,“馬一天不休息,過晌就沒勁跑了……”

“酉時末……”穆婉秋喃喃道,前世不止一次聽他炫耀這段經歷,好像是在亥時左右突擊包圍的大有典當行。

酉時末到亥時還有近一個時辰,應該來得急!

“好……”穆婉秋果斷地點點頭,指著墨雨墨雪,“就辛苦大叔馬上去套車,帶著他倆立刻回平城,直奔曾家!”

“……只帶他倆?”李辰一陣錯愕,“白小姐不回去?”

穆婉秋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可是……”李辰一陣緊張,他搓著兩只長滿老繭的手,“這……這……”轉頭看著墨雨,“雨兒他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您送到您要去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不過半天的路,在鎮上隨便雇個車就到了,大叔按我吩咐去做就是。”穆婉秋輕描淡寫地說道。

小姐不是要去朔陽嗎,怎麼會只有半天的路程?

墨雪開口想問,對上穆婉秋投過來警示的目光,聲音戛然而止。

“大叔一定要快,這關系到曾家的生死!”

“……曾家的生死?”李辰無意識地喃喃著,突然像被雷劈了一下,他一激靈,連連點頭,“小的這就去套車,就去套車,一刻也不敢耽誤!”

望著李辰出去的背影,墨雨疑惑地叫道。

“……準備筆墨”穆婉秋沉靜地吩咐道,又轉向墨雪,“快點收拾收拾,一會兒套好了馬車,你們就跟著走……”

還想再問,見穆婉秋兀自扯了塊白絹在案上鋪好,墨雪忙利落地收拾起來。

健筆如飛,穆婉秋很快就寫好了信,那邊墨雪已經收拾停當。

“奴婢走了,小姐以后就沒人伺候了……”捧著包袱,墨雪黑糊糊的眼里溢滿水霧。

“給你們一年的時間……”穆婉秋低頭吹著絲絹上的墨汁,“一年后我去找你們……”她輕松地笑著,“那時我應該已開起了香坊,到時你們都給我做保鏢。”

“嗯……”墨雪使勁點點頭。

折好絲絹,穆婉秋親自塞入墨雨的里衣藏好,貼著他耳朵交代起來。

墨雨的眼睛越睜越大。

直到她交代完,墨雨才疑惑地問,“這樣能行嗎?”

“……行!”穆婉秋撿了兩塊碎銀遞過去,“路上買飯吃。”

墨雨使勁往外推,“按您說的,奴才到了曾家就有銀子了,這些您留著用吧,朔陽那麼遠,您沒銀子怎麼成。”

看著桌上捉襟見肘的那點碎銀,穆婉秋搖頭失笑,一夜的功夫,她便從百萬身價變的一貧如洗,暗嘆道,“即便重活了這一回,老天也不讓我投機取巧啊……”

想要逆天改運,她得一步一個腳窩地走下去!

“銀子都丟了,小姐怎麼還這麼開心?”見穆婉秋看著桌上的碎銀笑,墨雪嘟囔道。

“你懂什麼?”穆婉秋敲敲她的腦殼,“這叫夜財不肥,偏財不富,那些銀子得來太容易,原該去了。”

“夜財不肥,偏財不富?”墨雪忽閃著兩只黑糊糊的大眼睛,“爹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偏財不富!”

這話好像是那麼說的。

穆婉秋眉頭一挑,把碎銀塞到她兜里,“快走吧……”

見穆婉秋高興,墨雪也開心,輕巧地應了聲是,拎著包袱拽了墨雨就往外走。

見妹妹收了銀子,墨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倔強地一甩胳膊。

“哥……”墨雪錯愕地看著他。

對上穆婉秋嚴厲的眼神,后話卡在了墨雨的喉間,他抿了抿嘴,忽然抬起頭,“按您說的,如果都應驗了,您就是曾家的大恩人,小姐不如隨奴才一起回去吧。”

依托于曾家的庇佑,總比她一個人流浪好。

“對啊……”墨雪也回過味來,“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回平城?

投靠曾家?

想起那日博弈坊中,她那麼張揚,曾家二爺都不肯出來相見,穆婉秋暗道,“那日他一定是見過我的,顯然是不屑結交,如今落魄了,以功相挾去求他收留,全落了下層,他即便待我若上賓,心里也是不屑的……”

重要的是,今日失竊明顯是有人逼她回去,她若真去了,豈不正中了那人的圈套?

更何況,平城還有一個餓狼般的徐大人!

墨雨搖著她的胳膊。

“快走吧,再晚就怕來不及了……”穆婉秋抽回手,向外推他們。

“我是打定主意要做調香師的……”

曾家從不涉足香行,小姐去投靠了也做不了調香師,墨雨瞬間便明白了穆婉秋的意思,他拉了妹妹語氣強硬地說道,“一年后小姐一定要去接奴才回來!”伸出拳頭朝她揮了揮,“小姐一定要記住您今天的話!”

穆婉秋輕笑著點點頭。

雖然兜里的銀子捉襟見肘,但穆婉秋還是雇了輛馬車,明天再說明天的事情,此去朔陽迢迢百里,她不想再一步一步地量,虐待自己的腳了。

一個人行走,怕錯過打尖得地兒,穆婉秋早早就找了家便宜客棧住下來;用過晚飯,關了門,穆婉秋就拿出魏氏調香術來看,去朔陽的路很長,這期間能利用了學一學調香也是好事。

從頭開始,翻了還沒兩頁,穆婉秋就沮喪地把書扔到了一邊。

她發現,除了前世接觸過的麝香等幾種類似春藥的香外,別的她一無所知,尤其書里提到的那一大堆香料名,別說見過,就是聽她都沒聽說過,更別說游刃有余了。

不認識香料又沒人指點,她看魏氏調香術就像看天書!

“以前常聽武師說,沒有基礎又沒人指點,一個人即便得了上乘武功秘籍,也未必看得懂練得會,就是這個道理吧?”面對天書般的魏氏調香術,從沒涉足過調香這一行的穆婉秋暗嘆一聲,“看來,要學調香術,我還不能心急啊!”

收起書,穆婉秋來到院中,望著隱沒在西山后,緊剩半個輪廓的紅彤彤的夕陽,不覺想起了墨雨墨雪,“不知他們走到哪兒了,不會有事吧?”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1 PM

第三十八章 傳信

一輛馬車飛馳在通往平城的官道上。

“駕……駕……”李辰拼命地抽打著馬背,他恨不能那匹大黑馬能生出雙翅。

“大叔……”墨雨雙手緊緊抱著車轅,探出頭去,“小姐說戌時前趕到就行,您千萬別把黑駒給打死了!”

黑駒是墨雨給大黑馬起的名字,幾天功夫,他已和黑駒生出了感情,聽著車外啪啪的鞭子聲,他心疼的直蹦。

“……回去!”李辰回了頭黑著臉吆喝他,“扶好了,仔細摔下去!”

對上李辰青黑的臉,墨雨一吐舌頭,刷地把頭縮了回去。

比穆婉秋預期的快,在李辰的催趕下,他們不到酉時就進了平城,原本就是平城人,輕車熟路,李辰直接把兩人帶到了曾家大門外。

“馭……”叫停了馬車,李辰長舒了口氣,回頭叫道,“到了,下來吧……”

“謝謝大叔……”墨雪脆生生地喊道,掏了一塊碎銀遞給他,“大叔回去打壺酒喝。”

“車費你爹都給了……”李辰擺擺手,牽了馬往回掉頭,“我先去車行飲馬,雨兒有事兒就去那兒喊一聲……”

墨雨清亮亮地哎了聲,“大叔您慢走……”

望著那高高的朱紅大門,墨雪有些發竦,她緊緊地抓著墨雨,藏在他身后。

“瞧你這樣……”墨雨一把把她拽出來,“你看看小姐,什麼時候腰背都挺的蹦直,面對多少人都不害怕!”墨雨眼前又閃過求雨壇前穆婉秋雍容典雅的風姿,他潛意識地挺直了胸。

“那是小姐,我怎麼能比……”墨雪嘴里嘟囔著,還是挺直了腰背,隨著墨雨一步步登上漢白玉階梯。

“喂喂……站住……”沒到門口,就被守在門口的一個三十多歲黑瘦的男人喝住,“哪來的野孩子,上別處玩去,別在這兒瞎溜達……”

“……我要見曾大老爺!”墨雨挺直了身板,清亮亮地喊道。

“呦喝……”黑瘦男人一縷胡子,“人不大口氣倒不小,曾大老爺……也是你見的?”他猛一立眼睛,“快滾!”

墨雪一哆嗦,下意識地要往墨雨后背躲,被墨雨一把拖住,他亮出黎君的魚形玉佩,“我家主人是大業黎家大公子的故交……”

瞇著眼睛,黑瘦男人盯著玉佩看了半天,突然臉色一變,“拿枚破玉佩你嚇唬誰,什麼驢公子、馬公子的,老子不認識,快滾,仔細老子放狗咬你!”

“我家主人說了,此事關系曾大老爺的生死,耽誤了,你負得了責任嗎?”

“……嚇唬誰呢?”他擄起了胳膊,緩緩地走上前。

“……全貴!”管家曾福領著個小廝急匆匆地走出來,一抬頭,正聽見墨雨的話,上下打兩了他兩眼,回頭喝住黑瘦男人,“灌了幾杯馬尿,你又在這吆喝誰?”

聽到管家的聲音,全貴一哆嗦,點頭哈腰地上前,“福總管安……”回頭指了指墨雨,“是這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拿了枚玉佩,竟說是大業黎家大公子的舊友,口口聲聲要見大老爺……”他又一彎腰,“你想啊,大老爺也是他隨便見的,他要冒充別人也就罷了,偏說是黎大公子的舊友,那黎家生意上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兩家從來就沒有往……”又高聲道,“滿平城的人都知道!”

“……所以你才攆他走?”曾福聲音冷冰冰的。

別人不知道,他這個總管可是知道,黎家和曾家暗中來往十分密切,只是明處互不登門,這孩子能拿黎家的玉佩來求見,一定是知道他們兩家的底細。

“是,小的正要……”全貴應了一聲,感覺曾福語氣不對,他下意識地住了口,嘴里嘿嘿干笑了兩聲。

曾福哼了一聲,越過他來到墨雨跟前,“這位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你家主人是誰,你要見大老爺何事?”

“我叫墨雨!”墨雨高昂著頭,“……我家主人說,要見了曾大老爺才許說她的名諱!”

“那……”曾福皺皺眉,“你家主人何事?”

“……我家主人有封信要交給曾大老爺!”

接過魚形玉佩端詳了半天,曾福又遞給他,強壓著滿心的浮躁,平和地說,“你總得說出個一二,我才好帶你去見大老爺啊!”

“這……”墨雨想想也是,畢竟曾大老爺是平城響當當的人物,不是什麼人想見就能見的,又看看天,再拖延下去怕是真就誤了事兒,就問,“……你是誰?”

“……他是曾府的大總管!”全貴在一邊尖著嗓子叫道。

“……您真是大總管?”墨雨追問了一遍。

“嗯……”曾福點點頭,“你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就行!”

“主人說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輕易傳給他人……”墨雨昂著頭極其認真地想了想,“您既然是大總管,應該是曾大老爺的親信,我就信您一回,把信給您看看,不過我一定要看著您親手把信交給曾大老爺!”

曾福撲哧一聲被他逗樂了。

墨雨卻沒笑,他收起玉佩,一本正經地從懷里摸出穆婉秋寫得絲絹,雙手遞了上去。

漫不經心地接過去,只瞧了一眼,曾福就臉色大變,他一把將絲絹折起來,回頭招了墨雨、墨雪,“小兄弟,隨我來……”

語氣極為客氣。

全貴呆雞般傻在了那兒,望著曾福匆匆的背影,臉色越來越白。

“……福總管,您不是要去醉仙樓嗎?”一直站在曾福身后的貼身小廝曾碌追著叫道,“孫大人還在醉仙樓等您呢。”

“……告訴他,我改日再去!”曾福頭也不回說道。

改日再去?

茫然地看著曾福的背影,曾碌撓撓頭,“醉仙樓又不是孫大人家,您改日去了,他還在嗎?”

猛一把將絲絹窩成一團,細心的人就會發現,曾大老爺的手指關節都微微發白,片刻兒,他又把絲絹展開,扯平,仔細看了又看,猛抬頭高聲吩咐道,“來人,快,備馬、備車!”

小廝應聲出去了,曾大老爺似乎松了口氣,他定了定神,轉向墨雨時,已是一臉的平靜,“小兄弟,你家主人叫什麼名字,有什麼請求?”

語氣十分的祥和。

“我家主人說,她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至于有什麼請求,等絲絹上的事兒應驗了,再讓我告訴您!”墨雨高昂著頭。

名不見經傳?

一個小小的童子就這麼高傲,他的主人怎麼會名不見經傳!

瞇著眼注視了墨雨良久,曾大老爺哈哈大笑,“好!好!”轉頭喊道,“來人,將這位小兄弟送去上賓房,好好伺候!”

“曾福……”揮發了下人,曾大老爺回了頭叫曾福,“你怎麼看?”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2 PM

第三十九章 驚魂

“老爺……”曾福傾身上前,貼著曾大老爺的耳朵,“姑且不說這消息可不可靠,這信中所說的卻是一點不假,大有典當行的確是我們的暗樁,知道的人甚少,您和太子交往的證據藏在那兒除了奴才和二少爺,更是無人知曉……”

話題一轉,“奴才所以才慌了神,老爺……”他聲音微微發顫,“太子被軟禁在永安宮,英王虎視眈眈,這個時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曾大老爺贊同地點點頭,“……依你看,他們會提出什麼條件?”

眼前閃過墨雨高傲的神態,曾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余光偷覷著曾大老爺的神色,“奴才不知……”見他皺眉,忙又解釋,“對方對曾家之事了如指掌,卻又隱在暗處不肯相見,可見是個心機深沉的,奴才觀那童子也是個不凡的,即便想封……口……”聲音緩了下來,“老爺暫時也不能擅動!”

能把大有典當行的秘密說的一點差,就說明此人對曾家了解甚深,他知道的秘密絕不止這些!

否則,墨雨也不會推三阻四神神秘秘地不肯說出主人的名字。

知道曾家的這些隱秘,就等于扼住了曾家的咽喉,非常時期,無論此人是敵是友,都不該留下!

可是,人家在暗,他們在明,他們想滅口也無從下手啊。

越往深想越可怕,曾福越發覺得隱在墨雨背后的主人深不可測,說話功夫,他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能送這樣的信來,想也不是敵人……”曾大老爺目光深邃,看不出悲喜。

曾福臉色變了變,“老爺……”

一旦此人獅子大開口,提出天價要求,可怎麼辦?

“先去大有典當行看看……”曾大老爺果斷地站起身來,“告訴下人,那兩個孩子,好好伺候了!”

怔了回神,曾福忙應了聲是。

夜色吞沒了最后一絲晚霞,像一張無邊的青黑的網籠罩下來,個別有錢人家的門前已點起了燈籠,但大部分街道還是黑沉沉,清冷冷的,只偶而傳來一兩聲犬吠,突顯夜的寧靜。

吱呀一聲,大有典當行的后門被悄悄推開,小伙計伸頭向外瞧了瞧,接著,整個后門被完全打開,一輛遮的嚴嚴實實的馬車被趕了出來,大有典當行的掌櫃孫家良親自挑著燈籠,躬身伺候在馬車旁。

“……家良回去吧。”馬車里傳出一道低沉的聲音。

“奴才再送送您……”孫家良向前躬了躬腰。

“回吧,記住我囑咐的事兒……”

“是……”應了聲是,孫家良恭恭敬敬立在馬車邊目送馬車向外走。

小伙計跟在后面撓了撓頭,“這馬車里是誰?竟讓大掌櫃像個奴才似的伺候在一邊?”

馬車一出胡同口,暗處立時閃出一個黑衣人,貼著車簾低語了幾句,車里傳來一聲,“知道了……”朝馬車鞠了一躬,黑衣人悄然隱在暗處。

“老爺,直接回府嗎?”直到岔路口,車里才傳出另一個低低的聲音。

正是曾福。

“不……”曾大老爺搖搖頭,“去新月香料行……”

新月香料行是曾家的另一個暗樁。

都知道曾家的買賣從不涉足香界,任誰也想不到曾家會在暗處開一個香料行,一眨眼,曾福便明白曾大老爺的意思,伸出頭吩咐車夫,“去李仙胡同……”。

“駕……”車夫猛抽了一鞭子,馬車吱呀一聲拐向左邊。

剛進李仙胡同,隱約就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

曾大老爺身子震了一下,曾福跟著一哆嗦,“老爺……”

“別慌……”曾大老爺低沉地說道。

“是……”曾福應了聲,“……奴才下去看看?”

“讓暗衛去……”

“是……”曾福伸出頭向外招手。

“……這麼晚了,老爺怎麼親自來了?”新月香料行的大掌櫃任杰一邊系扣子,一邊上快步上前,“有什麼事兒老爺直接叫了奴才去就是。”

“把車上的東西般進內堂……”沒理任杰,扶曾大老爺下車,曾福回頭吩咐道。

才發現兩人神色不對,任杰伸出的手僵在了那兒,他不知所措地叫了聲,“老爺……”

“進屋說……”看著車夫搬出個不大的黑漆雕花箱子立在身邊,曾大老爺這才沖任杰點點頭。

“把這院清了,再加幾個守衛……”曾福吩咐道。

任杰應了一聲,回頭沖任安遞了個眼色,一邊快步上前為曾大老爺開門。

接過任安端進的大紅袍,任杰親自給曾大老爺斟了一杯,正要開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是暗衛神色慌亂地走進來,“……老爺,大有典當行被官兵包圍了。”

咣當一聲,任杰手里的茶掉在地上,茶水濺了曾大老爺一身。

曾福忙上前用袖子擦,“老爺,沒燙著您吧……”

恍然沒見屋里的凌亂,曾大老爺嘴唇微微發顫,“……滅門之禍,滅門之禍啊!”

“老爺……”曾福歡喜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剛剛躲過了這場滅門之禍!”又道,“多虧您信了那個童子……”

“來人……”恍然才回過神來,“快,快,傳信給二少爺,讓他馬上會平城,親自去給恩人磕頭!”

驚的臉色死人般的灰白的任杰滿眼迷惘:“什麼滅門之禍、什麼童子?

老爺這是這麼了,竟讓身為繼承人的二少爺親自去給個童子磕頭?”

老馬走的慢,穆婉秋到達朔陽已經入秋了,銀子不多,她便撿了家便宜的客棧住下來。

“……姑娘要當調香師怎麼不早來?”一大早,穆婉秋叫來店小二打聽朔陽調香師的行情,店小二三奎一聽說她要做調香師,咂著嘴直惋惜,“……您再早來三天,就趕上了!”

“……趕上了?”穆婉秋疑惑不解,“趕上什麼?”

“……去大業做調香師的機會啊!”三奎理所當然地說,“前兒斗香大賽剛結束,被選去大業的人今兒一早才動身……”

怎麼又是大業?

真是陰魂不散!

穆婉秋皺皺眉,曾經在那里淪落了風塵,大業,是她這一世極力想避開的地方,不想這一路,她逢人只要一提“調香”兩字,仿佛對仗般,對方馬上就會說出“大業”兩字,如今又一次聽三奎提起大業,穆婉秋心中頓生一股無力之感。

隱隱地,她覺得,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一定要把她拉回大業。

這個念頭一冒出,她臉色頓時一白,使勁搖搖頭。

不,她絕不回大業!

這一世,她一定要改變淪落風塵的命運!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1-21 01:18 AM 編輯

第四十章 姚記

“姑娘您是不知道……”見穆婉秋搖頭,以為她不明白,三奎呱呱地講了起來,“大周香行會每年都要在咱朔陽舉辦一次斗香會,說白了,就是調香大賽,前二十名帶去大業學習,一旦能被師傅看中留在了大業,那就搖身一變成了鳳凰,一輩子不愁吃穿了!”他艷羨地咂咂嘴。

“今年正巧趕上八月十五,大業黎家的頂級調香師谷琴親自坐鎮,從聞香辯香到炮制香料制造成香,連賽了七天,那熱鬧勁,比上過年了,嘖嘖……”又咂咂嘴,“谷大師,人家那是什麼人物,是咱大周調香界的神!真參加了,就是取不上名次,能一睹她的風姿,這一輩子也沒算白活……”

“三奎……”不想聽這些,穆婉秋開口叫住他,扔過去兩枚銅錢,“斗香會我是趕不上了,你還是給我說說朔陽哪家香料行好,給的工錢高吧……”

“這您還真問對人了……”接過銅錢,三奎在衣服上蹭了蹭,嘿嘿笑道,“那些慕名而來找活計的人大都住咱這個店……”昂了昂頭,“圖什麼?便宜!”手指著大門,“您瞧見沒,城里哪個香料行缺人了,都來這兒貼告示……”

“噢……”穆婉秋點點頭,她昨天進來時,恍惚記得門上貼了幾個告示,天黑了她也沒細瞧,見不是官府的公文就住進來了,“昨兒黑了,我還沒細瞧,你說給我聽聽……”

“要找活,您來的還真是時候……”三奎用手指著外頭,“這不,這次斗香會,谷大師一口氣挑走了姚記的三個頂門柱……姚記正招人呢……”他咽了口唾沫,“要我說,想找活您哪也別去,就去姚記香料行,他們家的香料專供大業黎家,一年四季不斷活,工錢也比一般香料行高,聽說他們家的首席就是個一級調香師,每月十五兩銀子,一年四季供著白面,逢年過節還有魚肉吃……”

姚記香料行?

穆婉秋潛意識地向腰間摸了摸,才想起,她把黎君贈送的那枚魚形玉佩給了墨雨。

“嗯……除了首席調香師,姚記別的調香師待遇如何?”

沒了玉佩引薦,怕是姚記沒人會相信黎君那種神仙似的人物會有她這麼一個落魄的名不見經傳的朋友,前一世常常出入豪門大戶,那些看門奴才狗眼看人低的本事,她是記憶猶新的。

不能借助黎君的威名,懷揣著對她來說天書一樣的魏氏調香術,穆婉秋還沒敢妄想一來每月就能掙上十兩銀子,她要求不高,只要能進姚記香料行,能接觸到香料就好。

“只要您手藝好,哪怕沒品級,在姚記好一好每月也能拿八百文到一兩銀子……”三奎砸著嘴說,“縫年過節還能吃頓白面餃子……”

“……手藝好怎麼會沒品級?”沒做過這一行,又初來朔陽,穆婉秋還真不懂這些。

“……姑娘是哪兒的人?”三奎重新打量起穆婉秋,見她沒吱聲,“看來您是真不懂……”他說,“調香師的品級不是手藝好就能行,還得經過香行會考試,讓他們認可了發了證才行……”

“……香行會考試?”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調香師一共分五個品級……”難得在美女面前賣弄,三奎咽了口吐沫,目光閃閃地說起來,“三級,二級、一級,高級,頂級,越往上越難,頭三級可以跳著考,要進高級必須有一級的資格,進頂級必須有高級資格,谷大師就是頂級,是調香界的神,小的聽說她掙得都不是月錢,為留住她,大業黎家給她入了干股,老了以后就是不干活,只要黎家的牌子不倒她就能按月分紅利。”

“……頭三級可以跳著考?”穆婉秋手指微微顫了下,她目光轉向別處,岔開話題道,“那就是說我可以直接考一級調香師?”

“……考一級?”三奎睜大了眼,隨即嘴一瞥,“……想得太容易了,您是沒試過,不知道那有多難!”又道,“……多少人一輩子連三級都過不了”他指了指窗外,“要不怎麼只要你有個三級證書,這滿街的香料行可著你勁挑呢。”

“……這麼難?”穆婉秋臉紅了下,她一直以為自己身懷秘籍,只要認識了香料,這些應該很容易的。

“那當然!”三奎行家般點點頭,“小的常聽來考級的客官說,要進三級調香師,除了會炮制香料外,還要同時辨出五十種以上香料混和在一起的合香,不但要一一指出香名,還要說出各種香的用途、香型、香韻等”他反問穆婉秋,“……你說難不難?”

“……還要分辨氣味?”穆婉秋喃喃道。

她還以為得了絕世調香秘籍,她就是調香師了,是這行里的頂尖人物了,卻從沒想過調香還要用鼻子分辨混合氣味,還要通過香行會的考試,才能被人認可,一時間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小小子兒,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什麼?點燈說話兒,吹燈作伴兒……到明兒早晨,梳小辮兒……”一群孩子在秋天暖暖的太陽下唱著,跳著,不大的巷口一派熱鬧景象。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兒?”站在一邊看了半天,穆婉秋拉住一個停下來擦汗的小女孩。“……去姚記香料行怎麼走?”

“……我叫小花,大姐姐要去姚記?”小女孩仰著紅撲撲的臉兒,“也是去找活?”

“是啊,小花知道嗎?”穆婉秋柔了柔小花的頭,“告訴姐姐……”

“從這兒出去……”拽穆婉秋出了巷口,小花指向左邊,“大姐姐朝這邊看,前面那一排人就是……”她扭過頭,“都是去找活的,已經三天了,昨天更長,都排到了這兒……”小花用手指著巷口。

天,這麼長?!

看著那長長的快排到巷尾的人流,穆婉秋猛唬一跳,看客棧門口的告示,姚記就招十個人,竟來了這麼多人應召,差不多快要百里挑一了,她能進去嗎?

“……大姐姐快去吧,我娘說這是最后一天了。”小花兒搖晃著穆婉秋的手。

“噢!”回過神,穆婉秋掏出一把栗子,“……謝謝小花。”

“……大姐姐給我栗子嘍……大姐姐給我栗子嘍……”歡喜地接過去,小花捧著栗子一邊跑一邊叫。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5 PM

第四十一章  面試(上)

“……這麼多人,我一定進不去。”看著前面黑壓壓的后腦勺,穆婉秋有些氣餒,在排尾站了一會兒,她扭頭就走。

走出兩步又停住了,暗道:“……都來了,不進去試試又怎麼知道我不行?”

這一世,她絕不能錯過任何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叫三妮兒,你叫什麼名兒?”正猶豫著,站在她前面的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回過頭來,“……也是來找活的?”

“我叫白秋……”穆婉秋又站了回來,“這麼多人,我怕輪不上我……”

“你放心,姚家招人一向公平……”三妮兒安慰道,“只要來了,就有機會見到裴師傅,能不能被選中,要等所有人都篩過了才定,真的……”三妮兒強調道,“就算排在最后,只要你有能力也會被挑中。”

“……裴師傅?”穆婉秋眼底閃過一絲困惑,“她是誰?”

“……是姚家的首席調香師啊!”三妮兒理所當然地看著穆婉秋,久久,嘆了口氣,“看來你是真沒來過朔陽。”又問,“……你是哪的人?”

“……我?”穆婉秋一怔,“廣靈縣……”她來時路過廣靈縣,那里是一個非常閉塞的小縣城,人很古樸,穆婉秋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廣靈縣?”三妮兒上下打量著她一身華貴的衣料,“聽說那里很窮……是嗎?”

“嗯……”穆婉秋含糊地應了聲,指著衣服,“……是我表姐的,娘說城里人穿得都好……”又解釋道,“表姐夫是我們那的大財主。”跟著話題一轉,“裴師傅一般都問些什麼?”

這才是她最關心的。

那些有錢的財主一般都會花錢娶一堆貧家女做小老板,穆婉秋的表姐一定也是這樣,三妮兒了然地點點頭,“……我也第一次來,聽說裴師傅都是見了人后隨心所欲地問,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話會問什麼?”似乎不想多談這個問題,三妮兒反問道,“……你過三級了嗎?”

“……三級?”好半天,穆婉秋才回過味來,三妮兒在問她是不是三級調香師,就搖搖頭,“……沒過。”

“我也沒過……”三妮兒喃喃地附和道,“太難了,我都考五年了,每次就差那麼一點點……”猛抬起頭,“我今年又報名了,我娘說,凡事只要堅持就有機會!”尷尬地笑了笑,“……一旦過了,這輩子就不愁吃穿了。”

“……你又報名了?”穆婉秋眼睛一亮,“今年還沒考嗎?”又問,“什麼時候考?”

“……你竟連這兒都不知道?”三妮兒像看怪物似的看了穆婉秋半天,隨即了然地嘟囔道,“……也是,廣靈縣那個兔子不拉屎的窮地方,消息閉塞的很,一輩子也進不了一次城的大有人在。”

穆婉秋認同地笑了笑。

“對了,你要想考,現……”

正說著,前面一陣嘈雜,“……出來了,出來了。”

三妮扭了頭掂著腳往前看,隨著大家一起喊,“……裴師傅都問了些什麼?”

跟著踮腳看了半天,穆婉秋才看見從前面匆匆走出五個人,一邊走一邊搖著頭,有的垂頭喪氣,有的一臉喜色,穆婉秋回了頭望著他們消失在巷尾的背影,嘟囔道,“……他們怎麼會告訴競爭對手裴師傅都問了些什麼。”

“……下一組!”隨著一個洪亮的聲音,隊伍又向前蠕動了一點點,三妮兒嘆息一聲,“這麼長,有的等了……”

穆婉秋就笑了笑。

暖洋洋白晶晶的太陽漸漸地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大火球,隱沒在西山后,枯黃的樹葉打著旋飄落在穆婉秋腳下,一股涼意瞬間浸透了全身,她緊了緊衣服,看到姚記的小側門依稀在望,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終于快到了!”

一組五人進了側門,左手一溜五個小門,穆婉秋被一個青衣小廝帶著進了第三個小門。

是一個敞亮的小屋,迎面紅木雕花桌案后面坐著一個三十左右面色白凈的婦人,正低頭寫著什麼,兩個總角童子蹲在門口拿了滑石在地上畫萬字格,不時發出咯咯的低笑聲,氣氛嫻適愜意,穆婉秋緊繃著的心弦頓時一松,她朝白凈婦人輕輕一福,“……師傅安。”

“……叫什麼名字?”白凈婦人頭也沒抬。

“白秋……”聲音輕細,如空谷流鶯。

“哦……”白凈婦人漫不經心地哦了聲,忽然抬起頭來,上下打量著穆婉秋。

她穿一身湖色羅絹窄襖,袖口綴著一圈精致的山茶花,衣服顏色雖不華麗,做工和質地卻是上好的,暗道,“難怪她聲音這麼好聽,單看這身行頭,家境應該很好,只是……”她若有所思地皺皺眉,大戶人家誰舍得讓女兒出來做這種低賤的活計?“……為什麼要來姚記,這里很苦的。”

“我喜歡調香……”不假思索,穆婉秋脫口而出。

又是個任性的大小姐!

白凈婦人一哂,又低了頭,“……你家住哪里?”

“廣靈縣……”

放下筆,白凈婦人靜靜地看著穆婉秋。

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穆婉秋有些緊張,緊攥著隱在袖子下的小拳頭,她挺了挺胸。

“……聞到了?”白凈婦人突然開口,“說說看,剛剛是什麼香兒?”

“什……什麼……香?”穆婉秋有些口吃,她候然想起,剛剛是有一股清甜的香氣隨風飄過,猛吸了下鼻子,那香氣早已飄渺而去,無影無蹤,哪里還捕捉的到?

驀然扭過頭,兩個總角童子正笑嘻嘻地看著她,穆婉秋臉色微微發熱,剛剛恍惚瞧見一個童子笑嘻嘻地推開門,在門口站了片刻,她只以為是孩子在嬉鬧。

不想,竟是一道考題!

淡淡的,有點甜,穆婉秋仔細地回憶了一遍,她只對日常用的胭脂水粉有些記憶,讓她這麼硬生生地分辯,別說是在她沒準備的情況下,就是讓她仔細地聞上半個時辰,她也未必能辨得出。

搖搖頭,穆婉秋緊抿著唇不言語。

“……是菩提花!”靠門的童子嘻嘻笑道,聲音清亮稚嫩,“……菩提花香味平和甘甜,帶著股幽清,很好辯的!”

穆婉秋幾不可聞地應了聲。

“再來一次……”白凈婦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童子就扔了滑石跑過去開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氣撲鼻而來,穆婉秋集中了十二分的精力細細地品味,雖然還是聞不什麼名堂來,但她對先前的香氣還有些記憶,恍然就是同一股香……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6 PM

第四十二章 面試(下)

咣當一聲,童子猛帶上門。

一股疾風穿窗而過,滌蕩在室內的幽香瞬間杳無蹤影。

穆婉秋身子一震,抬頭看向白凈婦人,她正靜靜地看著她。

“是……”穆婉秋用力地吸著鼻子,捕捉著最后的芬芳,“……菩提花。”弱弱的聲音少了一分自信,香味飄渺而去的一霎那,她又感覺味道似乎和第一股香有些不同。

“錯了……”不等白凈婦人說話,站在門邊的童子糾正道,“……這一次是鈴蘭!”他高昂著頭,“這兩種花香,香韻雖同屬清甜,鈴蘭還要偏甜一些,菩提花略帶著股幽青,而且香勢也強一些……”又道,“聞香、辯香是最基礎的,你連這麼簡單的香味都辯不出,還調什麼香?”

穆婉秋但覺兩只耳朵都火辣辣的,不是兩世為人,歲月積累和時光打磨養成的仿佛與生俱來的從容特質,讓她還維持著站立的姿勢,怕是她早已羞愧倒地了。

“……臬哥兒。”白凈婦人嚴厲地呵斥道,“忘了先生怎麼教的,凡事不可擅下斷言!”

“是……”門口叫臬哥兒的童子應了一聲,朝穆婉秋調皮地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拿香料來。”白凈婦人又吩咐道。

臬哥兒應了一聲,推門跑出去。

不一會兒,帶進一個青衣小廝,手里端了個圓形簸箕,里面堆了幾堆顏色形狀各異的香料,放在紅木雕花香案上,青衣小廝悄悄退了出去。

“認認看,這都是些什麼……”白凈婦人指著簸箕,“味道怎樣,怎麼炮制?”

“這……”看著那一小堆一小堆,或片狀,或顆粒,或樹根,或粉末狀的香料,穆婉秋無力地搖搖頭,她一種也不認識。

“……這個叫甘菘”見穆婉秋搖頭,臬哥兒指著一堆樹根狀毛絨絨的黑褐色香料,“氣味辛香……”伸手撿起一枚踮腳遞到穆婉秋鼻下,你聞聞,“有股松油味……”放下甘松,臬哥兒又指著另一堆,“這個叫香夾蘭……”

終究是個孩子,難得有一展身手的機會,臬哥兒滔滔不絕地講著,有些絕望,穆婉秋還是認真地聽著。

“……看來你是真的不懂香。”擺擺手制止臬哥兒,白凈婦人嘆息一聲。

“……如果能進姚記香料行,我會很努力地學!”絕望中,穆婉秋做最后的努力。

“帶下去吧……”白凈婦人低了頭繼續寫。

“……大姐姐跟我來!”臬哥兒朝她招招手。

“……你早出來了?”一臉喜色的三妮兒瞧見穆婉秋無精打采地坐在長凳上,開口就問,“見過裴師傅了?”

“……裴師傅”穆婉秋表情木然,那個白凈婦人就是裴師傅嗎?

“……就是最里屋高高瘦瘦的那個。”見穆婉秋發怔,三妮兒指著右邊最里間她剛出來的那間屋子,“通過了聞香、辯香就被會帶去見她……一級調香師啊,那氣度,那談吐,真是不凡……”三妮兒眼里滿是崇拜,瞧見穆婉秋搖頭,她驀然住了嘴,“……你……你竟沒見到她?”

裴師傅氣度非凡,對每個來找活的都一視同仁,明知希望渺茫,可找活的人還是趨之如騖,寧願排著長長的隊在外面等,大都是為了一睹她的風采,能親耳聆聽她幾句點撥,對于這一點,姚記香料行也從來不負眾望。

她還沒聽說過,有見不到裴師傅的應聘者!

“我連聞香辯香都沒通過……”穆婉秋自嘲地笑笑,聲音幽幽的。

“……連聞香都沒通過?”第一關姚記不會出合香,這是最簡單的了,竟還有人沒通過!三妮兒一把抓住她胳膊,“你有幾種香沒辯出來?”

“一種香也沒辨出來……”穆婉秋聲音淡淡的,無喜無悲,仿佛預先就知道落選了的那個人不是她,三妮兒睜大了眼,“一種……一種也沒辨出來?那……”

那你還來應聘什麼?!

話到舌邊,三妮兒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轉而笑笑,挨著穆婉秋坐下,“……沒關系,誰都是從不會到會的,你要真想學香多大歲數開始都不晚。”

“……真的?”穆婉秋轉頭認真地看著三妮兒,“我現在學真的不晚?”

剛剛的打擊太大,雖然身揣調香秘籍,可她已經完全沒了自信。

這里連三歲孩子都會聞香辯香!

“嗯,只要用心就行……”三妮兒認真地點點頭,“聽說裴師傅也是十幾歲才開始認香料的,幾年的功夫就成了一級調香師!”她眼里滿是欽佩,“也因此,無論技藝高低,裴師傅從不小看我們這些人,都一視同人……”她喃喃道,“可惜,你沒見到她。”忽又握住穆婉秋的手,“我每次落榜,我娘都說,只要堅持就有希望,讓我第二年再重來……你如真的喜歡,就堅持下去,我娘說,蒼天不會辜負每一個肯用心努力的人!”

蒼天不會辜負每一個肯用心努力的人!

只要堅持,就有希望!

萬念俱灰的穆婉秋身子一震,慢慢地攥緊了小拳頭,她沖三妮兒使勁點點頭,心里暗暗發誓:

“我一定要成為頂級調香師!”

從李記出來,穆婉秋有些心灰意冷,十幾天了,她走了已不知多少家香料行,在這幾乎連三歲孩子都會聞香辨香,對各種香料信手拈來的地方,東家只要一聽她連單香都聞辨不出,二話不說就搖頭。

降低了標準,穆婉秋想找家香料行做香工,只要能接觸到香料,她就可以偷偷地,慢慢地學習積累,可惜,無論她怎麼說自己有力氣,能吃苦,人家一見她那纖瘦的小身板,就搖頭。

畢竟,朔陽號稱小香都,是方圓百里貧苦人眼中的天堂,慕名而來的人趨之如騖。

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出苦力的人!

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走在熱鬧擁擠的人海中,穆婉秋心冷冷的,低落到了極點。

雖然懷揣調香秘籍,可那都是上乘的調香方法,對連香料都不認識,連香味都不會聞辯的她來說,就是天書!

看不懂秘籍,此時對她來說,這絕世秘籍就一無用處,還不如一個熱乎乎的饅頭來的實惠。

怎麼辦?

難道就這麼放棄調香?

這一世,不名一文又身無長物,她不知道,除了去賣笑她還能做什麼?

念頭閃過,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隨即使勁地搖著頭。

不,這一世,無論多苦,她絕不能再淪落風塵!

感覺身邊不知什麼時候變的清冷冷的,穆婉秋一抬頭,不知不覺間她已走過了鬧市,來到了路的盡頭,迎面一家冷清清的書肆,讓穆婉秋眼睛一亮……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18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20 11:22 P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奇遇(上)

她忘了,她是識字的!

既然進不了香料行,如果能買到一本辨認香料的書,跟書學也一樣,等認全了香料再去應聘,相信就不會這麼難了。

士農工商,在別處如此,可在遍地黃金的朔陽卻截然相反,變成了商重官輕,那些想靠十年寒窗考取功名以求發達的人,反倒成了這里最窮的破落戶,一旦落榜甚至連媳婦都討不上,還不如那些有錢人家隨便花銀子捐一個官來的實惠,久而久之,這里竟沒人想去考取功名了。

三年一次的鄉試,別地兒是打破了頭掙搶名額,到朔陽就變了,二十個名額分配到各縣里,各地的知縣都是硬著頭皮下帖子去請人去湊數。

民風如此,這里識字的人自然就不多,相較于熱鬧的香料行,諾大個書肆里卻是冷清清的。

別家店里都雇幾個小二,這里卻只有一個掌櫃,倚在桌案后閉著眼睛快睡著了,聽到門響,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門口的穆婉秋緩緩地走進來。

直聽到穆婉秋叫人,他才打了針興奮劑般猛爬起來,“……客官,您想買什麼書?”

“……這里可有關于香料的書?”穆婉秋環視著書櫃。

“……有,有,有”掌櫃連著從書櫃上抽出三四本書,遞到穆婉秋眼前,“香料炮制三十二法、姚記香料炮制……”他一本一本地念叨著,“姑娘看好哪本,小店優惠。”難得有人來買書,掌櫃極盡所能地推銷。

“……炮制香料?”這些穆婉秋也看不懂,隨便翻了翻就遞了回去,“那個……您……這有沒有關于認識香料、聞辨香味的書?”

“……姑娘是想要認識香料的書?”掌櫃的錯愕地看著穆婉秋。

怕是這里沒人需要這種書吧?

穆婉秋臉上微微發熱。

“有,有……”怔了片刻神,掌櫃興奮的臉色發紅,轉身從櫃上取下一本寸厚的書,“……谷氏香料參研”他大聲念著書名,“大業頂級調香師谷琴著的,里面收集了五百多種香料!”激動的語氣都變了調,“姑娘要喜歡,小店二兩銀子就賣……”

這里的人從小就跟著師傅、父母認香料,根本不用書,他這套書進了兩年多了,擺在櫃上一直無人問津。

接過書,對上“谷琴著”三個燙金大字,穆婉秋覺得分外的刺眼,她啪的一下把書扣過去,猛閉上了眼睛。

掌櫃心一沉,語氣有些結巴,“……姑娘……姑娘不喜歡?”

“嗯……”穆婉秋點點頭,又搖搖頭,“掌櫃還有其他關于辨認香料的書嗎?”

“……姑娘是真心想買書?”掌櫃的上下打量著穆婉秋一身質地不錯得衣服。

“嗯……”穆婉秋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好,姑娘真心想要,小店還就真有一本絕世好書!”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掌櫃轉身從內堂捧出一個黑木匣子,在穆婉秋面前打開,“這書在小店珍藏十幾年了,一直不舍得賣,是魏氏的絕版,姑娘您看看……”

“魏氏的絕版?”原本漫不經心的穆婉秋一把拽過匣子,魏氏的絕版在她懷里,這里怎麼會有?

從匣子里拿出一本三寸厚,封面發黃的書,穆婉秋的手指微微發顫,“魏氏香料大全”幾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映在眼前,字體和她懷里那本一模一樣。

是魏氏的真跡!

難怪會這麼厚,原來里面圖文並茂,對于每種香料,不僅細致地描述了香氣香味,功能用法,還配了圖形,正適合對香料一無所知的她,一頁一頁翻著,穆婉秋空靈的大眼如午夜星辰般,閃閃地亮起來,“……多少銀子?”

“……一看姑娘您也是真喜歡!”瞧見穆婉秋興奮的小臉發紅,掌櫃眉眼都是笑,“我也不往高了要,一口價,二十兩!”

“二……二十兩!”穆婉秋睜大了眼,候地神色一暗,她哪有那麼多銀子?

“……姑娘你別嫌貴,我還真沒問您要謊!”

見穆婉秋的目光落在谷琴的谷氏香料參研上,掌櫃的一撇嘴,“您別看那本書二兩銀子,谷琴大師雖然是頂級調香師,在大周調香師眼里是神,但和魏氏她還真沒法比!”他咂咂嘴,“魏氏是誰,人家那是一代宗師,是能創香的宗師!大周的第一瓶香水就是她創出來的,自她以后,再沒人能!”拿過書,他給穆婉秋翻著看,“……這書里光香料就記載了二千多種,整比谷氏香料參研多了三倍,您再看看后面,還記載了魏氏獨門的炮制手法!”

目光落到掌櫃手中書頁上,一行蠅頭小楷落入眼中,穆婉秋一陣激動,接過書,認真地念下去:

“……炙:用液體輔料如蜜、梨汁、酒等拌炒,使輔料滲合于香材之中,從而改變香材的藥性……炮:用武火急炒,或加沙子、蒲黃粉等一起拌炒……”

她懷里的那本魏氏調香術就分上下兩篇,上篇是炮制秘術,下篇是調香秘術,那炮制秘術中除了一大堆她不懂的香料外,就常有一些煮、炒、炙、炮、焙、飛等字眼,讓她看著像天書,她鬧不懂,又不是動物,炮制香料為什麼還要又蒸又煮又飛的。

看了這些,她豁然開朗,原來魏氏調香術里的每一個字眼,都包含了這麼多意思,如果她把這本香料大全參研透了,看懂她懷里的魏氏調香術將不再是難事!

一念至此,穆婉秋的心通通直跳。

“……我沒騙你吧,這書您買了絕對值的!”見穆婉秋看入了迷,掌櫃一把將書合上,“即便沒有魏氏的秘方,但你學會了魏氏的手法,用別的秘方炮制,炮制出來的香料也絕對是上乘的!”

“可是……”

可是,她真的沒有那麼多銀子啊!

看著掌櫃嘴巴一張一翕,穆婉秋緊抿著唇不言語。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20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20 11:23 P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奇遇(下)

“……您還真別覺得貴。”

見穆婉秋猶豫,以為她嫌貴,掌櫃誠懇地說道,“……跟您交個實底兒,這本書可是當初我爺爺花了近百兩銀子搶到的,魏氏把一生的心血和心得著成了兩本書,除了這本,還有一本魏氏調香術,記錄的都是魏氏不外傳的秘術!”他咽了口唾沫。

“那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我爺爺當初也是聽說光有魏氏調香術,不看這本香料大全里的獨特手法,也炮制不出極品香料,調不出極品好香,才毅然買下了這本書……

爺爺原本指望得了魏氏調香術的人,一定會花重金來買這本書……”搖搖頭,掌櫃嘆了口氣,“可惜,魏氏一生未嫁,有人說是因為傷情,也有人說是因為她畢生致力于調香,沒有時間談婚論嫁……

總之,就如那午夜的曇花,她一現之后便不見蹤跡,竟連傳人都沒留下,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她身隕何處,更別說她的秘術了……”他真誠地看著穆婉秋,“這本書在小店保管了十幾年,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魏氏秘術早就失傳了,才起了賤賣之心……說真的,問您要二十兩,我也是賠上血本了的!”

怪不得那本書看著像天書,原來是分了上下兩冊!

聽了掌櫃的話,穆婉秋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暗吸了口氣,她勉強克制著自己,用盡力平淡的聲音,道:“不瞞您說,我來朔陽快半個月了,就因為不認識香料,至今也沒找到活,這才想起買本書從頭學。”她重新翻開那本香料大全,指著里面的插圖,“我也是看中了這些插圖,才起了要買的心思,你看……”漫不經心地合上書,“……能不能便宜些?”

“這……”掌櫃臉色發苦,“二十兩已經夠便宜的了。”

嘆息一聲,穆婉秋把書放到櫃上:“光學了炮制手法,沒有魏氏的秘術配方,您這書除了像我這樣認識幾個字又想從頭學習香料的,別人要了還真沒用……”穆婉秋指指遠處的一溜香料行,“真正的香料世家,都有自己的秘術手法,不懂魏氏秘術,沒有誰肯輕易放棄自家的手法,專學魏氏手法的!”

畢竟,單純冒昧地把自己的秘術和魏氏的手法結合,總是冒險。

掌櫃擦了擦汗,穆婉秋說的不錯,這也是這本書一直出不了手,價格一降再降的原因。

見穆婉秋目光落在二兩銀子一本的谷氏香料參研上,掌櫃又擦了擦汗。

單純地從學習香料來說,二兩銀子一本的谷氏香料參研更實惠,也是首選!沉吟半晌,掌櫃使勁咬了咬牙,“……十五兩!”他臉色有些發白,“再不能便宜了!”

看著掌櫃一副萬分不舍的樣子,穆婉秋也知道,這價錢真的是他的底線了,怕是再不能便宜了,低頭想了想,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叢懷里掏出錢袋,解開口,嘩啦一下倒在案上,“……我就這些銀子了,掌櫃大哥,您看看能不能賣給我?”

拿戳稱了稱,一共十四兩半碎銀,又數了數邊上的兩串銅錢,正好二百文,合起來不到十五兩,掌櫃抬頭看著穆婉秋,“……還差三百文,姑娘您看看能不能再湊湊?”

“……我真的一文也沒有了。”穆婉秋把錢袋子翻過來給掌櫃的看,又指著裝書的木匣,“就差三百文,匣子我不要,單要這本書,您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那個匣子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做的,少說也值十兩銀子,他根本就沒把它算在二十兩銀子里面!

哭笑不得地看著穆婉秋,掌櫃嘴咧的像吃了半斤黃連。

朔陽雖富,可識字的人卻不多,像穆婉秋這樣識字又肯花銀子買書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掌櫃也知,他錯過了這個村,就再沒這個店了,猶豫再三嘆了口氣:“罷了,看您也是真心想買,我就當交您這個朋友了,姑娘記得以后常來光顧!”又嘟囔道,“……這樁買賣,我真是賠到了家!”

“哎……”穆婉秋盈盈地笑了起來。

接過那本三寸厚的香料大全,她的心通通亂跳,眼睛微微發紅。

這本書是她的了!

真的屬于她了,有了它,她就等于敲開了調香界的大門!

盡管這本書花光了她所有的錢,穆婉秋還是興奮的幾欲縱舞。

“……今兒怎麼樣?”循聲打開門,見是穆婉秋,三奎忙笑盈盈地請她進來,“白姑娘找到活了?”

“沒有……”語氣中透著股難掩的興奮,穆婉秋搖搖頭,輕快地進了客棧。

沒找到活還這麼開心!

撓撓頭,三奎滿臉疑惑地跟在穆婉秋身后,“……今兒怎麼這麼開心?咦……”他一眼瞧見穆婉秋手里的書,“白姑娘買書了?”一把拽過書,胡亂地翻著,“……姑娘竟會念字?”

“嗯……”怕他弄壞了,穆婉秋忙收了回來,“三奎,今兒有沒有東家來召活?”

“還是那幾家……”三奎搖搖頭,目光沒離開穆婉秋手里的書,“這書多少錢?”又道,“前兒三號客房的老孫也買了本,這麼厚……”他捏著兩個手指頭比給穆婉秋看,“花了三百文,您這本兒……”他瞇著眼打量著,“有他那本四個厚了……要小的猜,怎麼也得一兩銀子……”他嘿嘿笑著邀賞般看著穆婉秋,“小的猜的對不對?”

書怎麼能用厚薄來論價!

穆婉秋啞然失笑,她頭也沒回,“……十五兩,在張大發書肆買的。”

“十……十……”三奎頓時睜大了眼,傻子般站在了那兒,好般天才透出一口氣來,他快步追上穆婉秋,閃身攔住她,“十五兩銀子您買這玩意?!”

朔陽重商工輕讀書是出了名的,受環境所染,即便身為低賤的店小二,他也瞧不起那些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又窮酸的要命死要面子的讀書人。

“……這不是考秀才的書,是學香料的。”來這兒近半個月了,穆婉秋多少知道些這里的風俗,她笑著沖三奎解釋道。

“學香料的書?”三奎一呆,伸手又要去拿,被穆婉秋藏在身后不讓他碰,收回手,三奎無意識地看著空空的手掌,突然,他象被蜂子蟄了一下,嗷地叫起來,“……天!白姑娘您真上當了!”

一句話惹得眾店客紛紛開窗探了頭向外瞧。

穆婉秋臉色微微發熱,她繞過三奎往里走,“……是我真心真意想買的。”

“白姑娘……”也知嗓門大了,跟穆婉秋進了店門,三奎壓低了聲音,語重心長地說,“你想啊,誰家的秘術會擺在大上街賣?”狠狠地咽了口吐沫,“要真那樣,小的也不干這伺候人的活了,早就去買一本回來學學,開個香料行炮制香料了!”見穆婉秋在大廳里坐下,就拿提壺給她倒了杯水,“街頭上的那些東西,什麼這個秘術那個炮制十八法的,都是騙人的玩意,姑娘您可千萬別信!”

說著話,他才想起穆婉秋已經把書買回來了,忙住了嘴,回身拿了抹布擦桌子。

“……我這本是學香料的,不是什麼炮制十八法,什麼秘術……”學著他的語氣,穆婉秋微微地笑。

“您是外鄉人,是不知道,告訴您……”一句話又惹三奎打開了話匣子,“大街上那些真正紅火的香料行,哪家的調香師都有一兩手不外傳的秘術,以專門炮制某種香料著名……這些擺在書肆里的書,也就騙騙你們這些略識幾個字的外鄉人……”他忽然一頓,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看著穆婉秋,“……白姑娘識字?”

“嗯……”穆婉秋點點頭,“怎麼了?”

“……小的也看出來了,姑娘您對炮制香料是個外行。”

臉色發熱,穆婉秋還是坦然地點點頭,“……所以我才想買書學。”

“依小的看……”三奎認真地說,“姑娘您即便識字,也別學這些亂七八糟騙人的玩意,這樣的書您就是看上一百本,也未必有哪家香料行會要您……”他話題一轉,“您不如去應聘賬房,工錢雖比調香師少,可也沒那麼受累,干好了也很受東家待見,年終還能得兩個喜面兒錢,吃頓白面兒……”

朔陽識字的人不多,賬房也是個搶手的活計。

“……賬房?”穆婉秋眼前一亮,候地又黯了下去,她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會記賬,也做不了那個。”

想起這些天應聘調香師受到的嘲弄和白眼,她不想再去嘗試著應聘另一個陌生的行業,再去受人奚落,受人嘲弄一次。

更何況,做賬房先生,也不是她的目標。

“……您不會記賬?”三奎滿眼疑惑,看著她手邊三寸厚的書,嘟囔道,“您都會念書,怎麼可能不會記賬?”在他心里,識字和記賬是劃等號的。

記賬也是門術業,不是識字就會的!

嘆息一聲,穆婉秋沒言語,她放下水杯拿起書朝自己的屋里走去。

看著那本厚厚的書,三奎搖搖頭,低了頭繼續擦桌子,想起什麼,他扭頭朝穆婉秋的背影喊,“……白姑娘,您帳上的銀子用光了,又該交店錢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20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20 11:24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雜工

穆婉秋身子一滯,隨即又繼續往前走,嘴里說道,“……知道了。”

一把關上門,穆婉秋緊倚著門緩緩地閉上了眼。

身無分文,明天的店錢怎麼結?

難道就這樣被攆出去,然后再向從前,露宿街頭?

靜默了良久,穆婉秋突然轉身插上門,幾步來到床前,打開包裹,里面是幾套嶄新的衣服,她伸手輕輕地撫了上去。

這些衣服看上去雖不華麗,做工和料子卻是上好的,她買時每件至少花了二三十兩銀子,撫摸了良久,穆婉秋慢慢地抓起一件,猶豫了會兒,又果斷地拿出兩件,單獨打了個小包。

余光追隨著她挎著包袱出去的背影,三奎搖搖頭,低了頭繼續掃院子,這種情況他見多了!

以為朔陽就是天堂,遍地是黃金,就都一窩蜂地往這兒闖,結果像穆婉秋這樣,碰了壁也不肯回頭,偷偷地一趟一趟地往當鋪跑,隨身的包袱越來越小,卻硬撐著留在這里的人每天都有。

仿佛看到了穆婉秋當盡了所有值錢的東西,花光了最后一文錢,衣衫襤褸地被掃地出門的情形,三奎使勁地掃著地面,嘴里嘟囔道,“……光看這兒的工錢高,銀子好賺,可人家那都是祖傳的手藝,你一個外鄉人,哪那麼容易擠進來!”

惦著輕飄飄的八兩銀子,穆婉秋嘴角掠過一抹自嘲,“我那些衣服可是花了近百兩銀子的,一水都還沒穿呢……”

沒言語,當鋪小伙計低了頭收衣服,余光瞧著穆婉秋出了門,他仰起頭,嘴一瞥,“……嫌低你就別當,拿回去自己穿啊!”

拿著白天從香市上撿的半截細辛根,穆婉秋參照著書上的圖片邊核照邊記憶,最后,她輕輕掐斷一條細根須,用手指捻開,放到鼻下,一股濃烈的香氣直撲面門,穆婉秋深吸了一口,“原來這種味道就叫辛香味……”

拍掉指尖的碎末,穆婉秋閉著眼睛仔細地回憶了會兒,復又把空空的手指放在鼻下,細細地聞,認真地品味……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傳來。

猛睜開眼,穆婉秋坐直身子,匆忙將細辛根塞到身邊的包袱里,這才沖門口喊道,“進來……”

是三奎拎著個黃澄澄的大銅提壺走進來,“……白姑娘今兒沒出去找活?”

“……一早去香市轉了一圈”目光沒離開書,穆婉秋嘴里說道。

“……光看那玩意也能當飯吃?”一邊給茶壺續水,三奎嘴里嘟囔道。

沒言語,穆婉秋低了頭繼續看書。

她不是不想找活賺錢,是她實在找不到活!

快到門口,三奎又站住了,一手拎著大銅提壺,一手扶著門,回過頭來,“……白姑娘想不想去香坊做雜工?”

“……香坊!”

穆婉秋驚喜地抬起頭,目光閃閃地看著三奎,候地又黯了下來。

香坊是專門調治成香的地方,她連香料行都進不去,更別說香坊了!

以為她不屑,三奎搖搖頭,“白姑娘你天天這麼靠著也不是個事兒,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目光落在她手邊已變得癟癟的包袱上,他咧了咧,“……依小的看,您不如就去試試,也沒多臟,哪怕只掙碗飯吃,也總比每天這麼干坐著強。”

“我不是不想去,是人家不要我……”放下書,穆婉秋嘆了口氣,“我去香料行找過香工活,人家一見我這身量就搖頭……”

“……您去找過香工?”三奎不可置信地看著穆婉秋,在他眼里,像穆婉秋這種會念書又端莊文雅的人,都是些死要面子硬撐熊的,不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她們是不會降低身段謀生活的。

“……都是謀生活,調香師也不比香工高貴多少啊!”穆婉秋淡然地說道。

“您……您……”三奎撂下大銅提壺,反身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您真的去找過香工活?”看了她半天,搖搖頭嘆息一聲,“……你這小身板,還真做不了那香工!”

“那……”

那你還勸!

話到嘴邊,穆婉秋又咽了回去,三奎總是一番好意。

“姑娘您是不知道……”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麼,三奎解釋道,“香料行的規矩,調香師只管香料炮制的關鍵幾步,在專門的密室里做,其他的從香料的采摘到挑揀、清洗、切段等全都是香工干,甚至包括裝卸……”他上下打量著穆婉秋,“那些成包得香料,每包都七八十甚至上百斤……就您這小體格,一包壓上去就趴了!”

“噢,原來是這樣……”穆婉秋了然地點點頭。

“這還不說……”三奎眉飛色舞地比劃著,“那作坊里的味道才刺鼻子呢,進去一次,包您三天吃不下飯……”

“……怎麼會?”穆婉秋驀然抬起頭。

都是香料,里面應該是鋪天蓋地的香氣啊,怎麼會難聞?

“這您就不懂了吧……”行家般炫耀了半天,三奎話題一轉,“其實小的也沒見過,也不懂明明是制香料的地方,怎麼會有那麼難聞的氣味?這都是聽香工門說的,您別看現成的香熏在衣服上、涂在臉上香噴噴的,沒成品前什麼味都有,聽說有還臭烘烘的呢……”

想起在柱子家割的那個騷哄哄的麝香囊,穆婉秋恍然間明白過來,就點點頭,“我也聽說過,有的香料只取一點點,才能發出幽香,多了反倒臭了,就像哪茉莉花香,淡淡的,才有一股清鮮的味道,太濃了,聞著就是一股雞屎味兒,可是……”她話題突然一轉,“香坊的雜工就輕松嗎?”

難道香坊里就沒有刺鼻的氣味?

“……也不是。”三奎搖搖頭,“那些大香坊里每天都是塵土飛揚的,光那香面子就嗆死人,聽說在那里干活,嘴上都得帶著塊布,干長了,人都短壽!”見穆婉秋瞪著他,就嘿嘿笑了兩聲,“我說的是大業的香坊,咱這兒的小作坊跟人那兒根本沒法比……”又正色道,“我剛說的這家香坊東家姓林,人挺厚道的,想招個幫著擠條、曬香、打水、掃院兒等打雜的……”

“……擠條、曬香?”穆婉秋沒聽懂。

“這都是制線香的工序,小的也不懂,沒法兒跟您解釋,您去一看就明白了,林記香坊是制觀音香的,專供寺廟,家里就養了一個調香師,一年也出不了多少香,你去了,肯定累不著……”

“……真的?”直視著三奎,穆婉秋有些不相信。

朔陽城里的閑人比活計多,這麼輕松的活計怎麼能輪上她?

經歷過一世,穆婉秋絕不相信她會有那麼好的命!

“不瞞您說……”三奎嘿嘿笑了兩聲,“去林記做雜工活是好活,就是他家的調香師太酸氣又不地道,生怕手藝被偷學了去,防雜工就跟防賊似的,稍靈氣些的兩天就給轟走了,太笨的又不會干活,她又是打又是罵的……

這不,打開春兒到現在,八九個月工夫就換了六七個雜工……知道底細的,一聽去他家就搖頭,我這也是看你人挺激靈的,卻不懂香,想是她也不會防著你……”又嘆道,“那怕就賺個吃喝也比這麼干呆著強啊。”

穆婉秋啞然失笑,怕是現在全朔陽城都知道她不懂香了!

“……這個我倒真可以去試試,成了給你賞錢。”

調香師脾氣不好,她就當伺候前世春香樓的媽媽了,這耐心和眼力她還是有的,再說,身懷絕世調香秘籍,她壓根也沒打算去偷學誰的手藝!

“好!就這麼定了……”三奎一拍大腿站起來,“您今兒就早點歇著,小的明兒一早忙完了就帶您去試試……”指著穆婉秋手里的書。

“聽小的一句話,那玩意您就少看些吧,即費眼又費燈的,還不能當飯吃,依小的看,不如扔了算了……”嘴里嘟囔著,三奎拎起了大銅提壺,想起什麼,他手又停在門把上,回過頭,“別說小的沒提醒您,白姑娘去了那兒可要仔細些,那林家的調香師干活的時候,不叫您,您可千萬別靠前兒,仔細她賴您偷學手藝……”

“……調香師和雜工天差地別,有那麼可怕嗎?”穆婉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有那麼可怕嗎?”三奎索性放下提壺轉過身,“……有!絕對有!”他唾沫飛揚,“你別看這滿朔陽城的人都會香,甚至連三歲孩子都能念上幾句,可真正的高手,別說像谷琴大師,就是像姚記的裴師傅那樣的朔陽也沒幾個!”

他手指著窗外,“朔陽滿大街都是這種沒什麼品級又不入流的調香師,競爭厲害著呢,不是靠手里的秘方讓她在那兒做威作福的,怕是也早跟白姑娘您一樣,窩在這里,連個像樣的活也找不到!”

他聲音戛然而止,訕訕地看著穆婉秋。

“……不是說斗香會每年都能出許多人才嗎?”恍然沒聽到他最后一句話,穆婉秋目光落在手里的書上,淡淡地問。

“……稍有些前途的都去了大業。”嘿嘿笑了兩聲,三奎感慨道,“想真正學調香,還得去大業啊……”

見穆婉秋沒反應,三奎隨手帶上門走了出去,聽著門內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三奎搖搖頭。

掃了眼穆婉秋纖細的小身板,東家林海一扭頭進了屋,林嫂皺皺眉。

“……我在家常做粗活,很有力氣。”穆婉秋悄悄把一雙嬌嫩的小手背到身后。

余光覷著那雙白嫩嫩的小手,三奎臉漲得通紅,緊閉著嘴不言語。

“把那個香羅搬到架子上……”林嫂指著剛接好的一羅濕香條,又指指穆婉秋身后一溜一人高的曬香架。

香羅是用白松木做的,三尺半長,比一柱香略寬些,上面繃了洗發黃了的細紗布,這滿滿一羅濕香,大約三百多枝,加上邊框的重量,往少說也有三四十斤,看著穆婉秋纖細的小身板,三奎額頭瞬間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兒。

雖說身體瘦弱,可穆婉秋總是跟武師練過,和她父親專門訓練的貼身護衛穆鐘沒法比,可做這些粗活卻不是難事兒。

“……你往后站些兒。”展開雙手,握著蹭得亮油油得兩個橫邊,穆婉秋試了拭,還行,提足一口氣,剛要用力,余光瞥見三奎張著雙臂老母雞護小雞般護在身后,她強憋著想笑的沖動,扭頭說道。

“實在不行就算了……”一向口角利索的三奎吭哧了半天,他是真怕穆婉秋弄灑了這一羅香,賠不起。

“……我能行。”穆婉秋沉靜地沖他點點頭。

“……真的?”三奎不確信地閃到一邊,雙手還不自覺地張著,護在香羅的另一邊。

穆婉秋由衷地笑了笑。

這個三奎,別看他有些勢力,有些小氣,有些粗陋,也有些啰嗦,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熱心人。

不會向前世那個紅袖,看著細致忠誠又心地善良,卻在最后一刻背叛了她,置她于死地,想起那一世的慘死,穆婉秋的心抽痛了下。

這一世,哪怕每日都是布衣淡飯,來往的都是柱子、三奎這樣卑賤粗陋的小民,也比前一世身為青樓名妓,每日香車寶馬,出入王侯將相,吃盡山珍海味要強百倍!

站在香架前,穆婉秋調整了一下姿勢,在三奎的屏息靜氣中,她緩緩地把香羅舉過頭頂,抬腳登上固定在香架低下的小馬凳兒上,從容地把一羅濕香放在香架上,又挪了挪位置,放端正了,這才拍拍手,輕盈地跳下馬登兒,“……如何?”穆婉秋緩步來到林嫂跟前。

林嫂睜著眼看她,說不出話來。

“……我說是吧。”好半天,三奎才透過一口氣來,全忘了剛剛的囧態,他大步來到林嫂跟前,“……您別看她身量小,可是有一把子干力氣!”又道,“身量小吃的也少,養活著準不賠,您雇她可是撿大便宜了……”

當她是牲口呢!

聽了三奎的話,穆婉秋是又氣又笑,緊繃著臉不言語。

她不知道,在朔陽的人力市場上,東家招工人,那挑揀的程度,真跟挑牲口差不多,每一個東家都希望能花最少的銀子雇到工錢最低,干活最賣力,吃的最少住得又不挑剔的人。

在他們眼里,養一個長工就和養一頭牲口差不多!

“……你是哪兒的人?”林嫂臉上看不出悲喜。

“廣靈縣人……”穆婉秋脆生生地回道。

“……你就是那個連單香都分辨不出、香料都不認識的小姑娘?”

猛聽道身后有聲音,穆婉秋一回頭。

不知什麼時候,她身后站了一個二十多歲,薄唇杏眼,長相還算清俊的婦人。

“這……”猛地被人揭了短,繞是淡定,穆婉秋還是嚇了一跳,向邊上讓了一步,她緊抿著唇不說話。

看了那薄唇婦人一眼,林嫂也沒言語。

“……劉師傅安。”回過神來,三奎破例給婦人施了一禮,扭了頭沖穆婉秋打眼色,嘴里提醒道,“忘介紹了,白姑娘快叫師傅!”指著婦人,“她就是林記香坊的大調香師,劉師傅,手藝高著呢……”

余光覷著劉師傅緊繃著的神色,三奎嘴里漫無邊際地誇贊著,“南帝十七年就通過了三級調香師,顧念著林東家的恩情,一直沒去大業發展,她可是咱朔陽為數不多的有品級的調香師呢……”又轉向林嫂,“能十年如一日地留在林記,也是東家心好,為人又和善,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好話誰都愛聽。

果然,劉師傅一直緊繃著臉竟露出了一絲笑意,“……你想學調香?”帶笑的目光落在穆婉秋身上候地又變的清冷,隱隱透著股寒氣。

穆婉秋一哆嗦,“……我太笨了,怎麼也學不會。”

面無表情,劉師傅伸手拿了個空香羅轉身進了屋。

“……悟性不好,倒是有一把干力氣,人還算靈巧。”身影隱沒在門內,劉師傅那尖刺辛辣的聲音卻如幽香般飄了出來。

她這是什麼意思?

穆婉秋心一動,轉頭看向林嫂。

林嫂正看著她,臉上竟隱隱帶著股喜意。

“……這白姑娘的確是一點香也不懂。”三奎趁勢解釋道,“按說不該介紹您兒這來兒,只是……”余光掃著屋里,他話鋒一轉,聲音也高了八度,“前兒林大東家去小店兒,說要小的幫著找個雜工,也沒說是要會調香的,只說要有把力氣,身子靈便會干活就成。”他嘿嘿笑道,“小的也是看她悟性雖然不高,可人還實成,又有把子力氣,才帶了來……”

好話適可而止,三奎弓著腰,以身為店小二的卑微謹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著林嫂,“林嫂,您看……”

點點頭,林嫂轉頭看向穆婉秋,“……包吃包住,每月一百五十文錢,你可願意?”

她這是同意了!

一陣狂喜,穆婉秋心通通跳著看著林嫂,竟忘了說話。

“……林嫂問您話呢。”三奎推了她一把,“白姑娘快回啊。”

“……願意!”穆婉秋使勁點點頭。

恍然間,屋里、院里的人都松了口氣。

朔陽是香料產地,這里最盛行的就是香料炮制,即便是香坊,一般也都是自己炮制香料,然后研磨了制香,賣成香的同時捎帶著也賣香料,林記卻不同,門面不大又只有一個調香師,制香都是用外購的炮制好的香料,倒省了不少麻煩。

制觀音香的工序也很簡單,就是先把香料研碎了,篩去雜質,按比例配好后,在加榆粉、木粉用水和,和勻后裝進一個固定在地中央的木制的舂米石臼似的長圓形香筒,碓頭連著個半丈長的木桿,類似杠桿,裝好香面后,一個人上下搖木桿,那面碓頭就把香面往下推壓,香筒下端是一排三個小圓孔,香面就被從小孔中擠出來,被擠成了一個個香條,經過晾曬、整理后就是一支支成香了。

在林記干活比穆婉秋想象的還要輕松,林記每三天出一次香,一般五千支左右。磨木粉是用一頂巨大的青石磨,有毛驢推,她每天只負責下料,然后把木粉收起來用篩子篩細。

至于香面的研磨、配料以及和面,劉師傅根本不讓她碰,都是一個人在小屋里做,待香面和好了,穆婉秋就負責壓桿,劉師傅和林嫂接香條,然后,穆婉秋再把接好的香條整理齊了,一羅一羅地端出來放在架子上晾曬。

掃凈了一院子的落葉,穆婉秋就踩著小馬凳,看著架子上的濕香,今兒日頭特別足,濕香搬出來不過一個多時辰,表層就干透了,兩端小船似的向上翹起來,伸出小指挨個壓了壓,穆婉秋轉身跳下馬凳,進屋舀了瓢水,用撣子仔細均勻地往上灑,直到翹起的香又慢慢地平整下來,她才舒了口氣,跳下石凳,剛一轉身,一眼瞥見大門外有個藍影一閃,她心一動,放下水瓢就向外走去。

“……是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見是三妮兒,穆婉秋興奮的一把抓住她。

“……剛去了你住的悅來客棧。”三妮兒臉色紅撲撲的,“小二說你來這兒了,聽說是做雜工,多久了,累不累?”

“快一個月了,一點也不累……”穆婉秋回頭指指曬香架,“每天就掃掃院子,來回翻看那些濕香別讓走形了……”

“噢……”三妮點點頭,“那……劉師傅帶你學香料嗎?”

手藝人大都不識字,學調香必須要有師傅口傳手授,親自帶才行。

“師傅說我太笨,沒悟性,不適合調香這一行……”穆婉秋自嘲地笑笑。

“……怎麼會?”三妮兒眼睛一立,“誰天生就會聞香的?你只是從沒接觸過而已!”她抓住穆婉秋的胳膊,“你別信她的,做這種雜工一輩子也沒個出息,要我說,你還是想法去學調香……”想起什麼,又道,“這林記的劉師傅為人尖酸刻薄小氣在朔陽是出了名兒的,她從來不肯帶徒弟……”嘴一瞥,“人家的香坊是越干越大,林記做了十幾年,還是這麼大……”

警覺地回頭瞧了瞧,穆婉秋一把將三妮拽到邊上,“這話可不能亂說……”瞧見三妮兒神色不虞,她話題一轉,“你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

“……我被姚記選中了!”一句話,三妮兒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抓著穆婉秋大聲叫道,“……明兒就去上工!”語氣中透著股難掩的興奮。

“……真的!”穆婉秋一把抓她,“快說說,復選都考了些什麼,難不難?”又問,“又見到裴師傅了?”

裴師傅是朔陽僅有的幾個一級調香師之一,也是姚記的首席調香師,普通香工能見到她一面也是三世的榮耀。

記得上次見面,三妮兒就說姚記要她去參加復選,並說由裴師傅親自坐鎮出題。

“見到了,她好優雅,好有氣度啊……”三妮兒艷羨地呢喃著,忽然神色一黯,“可惜,我緊張的說話都結巴了……”搓了搓手,神色極度懊喪,“她一定不喜歡我。”

“這有什麼,左右姚記都要你了,以后找機會好好表現,彌補回來就是了……”眨了眨眼,穆婉秋安慰道,“對了,你去了姚記做工不是她帶嗎?”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26 PM

第四十六章 報名(上)

“……我?”三妮兒一怔神,指著自己的鼻尖兒問道,隨即頭搖得像波浪鼓,“我哪有資格?路師傅肯收我就不錯了……”訕訕地笑了笑,“我還只是個記名徒弟,路師傅也不親自教,都是大師姐帶……”

路師傅叫路紅,二級調香師,是姚記的二號調香師。

“那……那也不錯了……”穆婉秋尷尬地笑笑,“我還進都進不去呢,對了……”話題一轉,“沒說一個月多少錢?”

“五百文……”三妮兒眼睛亮閃閃的,“先試用三個月,正式錄用了就給八百文!”又反問道,“你一個月多少錢?”

“一百五十文……”穆婉秋聳聳肩,“比你差遠了。”

“只要你肯努力學,以后也……”想起劉師傅什麼都不肯教她,三妮兒聲音戛然而止,頓了片刻轉而說道,“姚記的活也比你這累啊,不停地切段,炙炒,烘焙……”她搬著手指頭數,“聽說每天從早到晚一刻也不得閑……”她嘆息一聲,“怕是今年的三級我都沒工夫準備了……”

可那也是學真正的手藝啊!

看了香料大全,穆婉秋可是知道,要炮制香料,可別小看了這切、煮、蒸、炒、炙、炮、焙、飛等,其中每一個字都蘊涵著一套高深的手法、玄妙的技巧,不是隨便看兩頁書就能學會的,那是需要大量的反復的練習和積累的。

這樣的機會,她做夢也想有啊!

“對了……”沉默了片刻,想起三妮兒剛說的準備三級調香師,穆婉秋問道,“……什麼時候考,現在報名還趕趟嗎?”

“……你要考三級?”三妮兒吃驚地睜大了眼,她雖然一直鼓勵穆婉秋不要放棄,可畢竟,穆婉秋現在連單香都辯不出,連香料都不認識啊!

考三級可不是過家家,隨便想想就過去了。

“……我只是想去感受感受那種氣氛,左右我也有工夫。”明白三妮兒為何吃驚,穆婉秋淡然一笑,“……即便過不去,這輩子有過這樣的經歷也好啊。”

這是她的心理話,初涉香行她懂的甚少,又身在小香坊,她沒機會接觸大師級的人物,對于三級調香師,考過考不過倒是其次,能借機聽聽大家之談,一定也受益匪淺。

“……也對……也對”呆愣了半晌,三妮兒才回過神來,連連點頭,“臘月二十一考……”想起什麼,忽然問道,“對了,今兒初幾?”

“九月二十八……”

“九月二十八?”三妮兒無意識地重復著,她忽然拽了穆婉秋就向外走,“快走,今兒是報名的最后一天!”

“這……我……”穆婉秋一滯,再急也不能說走就走啊,“等我先和東家說一聲……”說著,穆婉秋一回頭,身子不覺一顫,“……林……嫂……”

林嫂不知什麼立在門口。

“阿秋要去報名……”也吃了一驚,三妮兒索性解釋道,“今兒是最后一天,再晚就來不急了,還請林嫂開恩……”

說是請,三妮兒的語氣可是一點都不謙卑,在她看來,在林記什麼也學不到,穆婉秋既然想學調香,就不該耗在這里做雜工。

“這是好事……”臉上看不出喜怒,林嫂聲音淡淡的。

“可是……”穆婉秋瞅了眼院子里的香,想讓林嫂照看,可畢竟人家是東家,這話又不好說。

“……你去吧。”也回頭看了眼曬香架,林嫂擺擺手,“記得早點回來。”

“哎……”穆婉秋歡快地應了聲。

朔陽有個不成文規矩,無論你的作坊有多大,香工想考調香師,東家一律不許阻止而且也不許扣工錢,當著三妮兒這個未來姚記的調香師,林嫂卻是不想落下話柄的,望著穆婉秋的背影,她撇撇嘴,唇邊閃過一抹輕嘲:

連香料不認識,還想考三級調香師,真是癡人說夢!

“姚記的刀工越來越粗糙了……”和林嫂坐在院當中,劉師傅翻弄著面前簸箕里的香料,隨手撿起一只半寸長的檀香片,“這哪是檀香片兒,都成檀香段了!”用手撫著切口給林嫂看,“您看這切口,參差不齊的,像用鋸鋸的,哪是用刀切的!”

“……姚記又開始調教新手了。”接過去看了看,林嫂順手扔到簸箕里,“切料時手一哆嗦就成這樣了……”嘆了口氣,“她們每次來新手,殘品都賣給我們,好的都留給大業黎家了……”

“……朔陽滿大街都是香料行,還缺香料?”劉師傅一哂,“東家不如換一家香料行進貨,何苦非在一家門前吊死,受人拿捏!”語氣頗為不忿,這幾天就有好幾家香料行暗地里給她送禮,鼓動她說服林嫂改進自家的香料,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雖說刀工不好,可姚記炮制手法卻是上好的……”林嫂隨手撿了片檀香遞到劉師傅跟前,“你看看這顏色,再聞聞這味道,刀工雖然粗糙兒,可這顏色味道就是正宗,制出的香也好賣……”頓了頓,“姚記也說過,這些切壞了的料都是專門找了大師傅親自炮制的,就是難看些,質量絕沒問題,用起來一樣的,而且……”略一猶豫,林嫂坦然道,“她們也是打了折的……”

“……打折?!”

顯然氣的不輕,劉師傅杏眼一立,呆看了林嫂半天,見她兀自不緊不慢地挑揀著香料,又強壓下胸口翻騰著的怒火,低頭撿了枚寸長的檀香遞給林嫂,“……檀香屬火,聞久了容易氣浮心燥,要不怎麼道觀里不燒檀香……”

語氣異常激動,劉師傅手不停地翻弄著那枚近一寸長的檀香片給林嫂看,“……同一種香料,因要制的香不同,炮制手法也不同,我們的觀音香是供寺廟的,里面加的檀香就要先用茶喂養,去燥去火……這料切均勻了,喂茶湯時才會浸泡的均勻透徹,徹底去了燥氣,香氣寧靜祥和……”

一把掰開,“您看看,切的這麼大,入茶湯時表層透了里心還是硬的……”她呼出一口氣,“再說,這麼大的段,研磨也費時費力啊!”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26 PM

第四十七章 報名(下)

林嫂伸手接過兩半截檀香,比對了半天,果然,里心和表層的顏色差了一大截,就皺皺眉,“其他香料行的檀香我也比對過,那顏色大都和這里心的差不多……”她嘆了口氣,抬頭看著劉師傅,“我說要雇個炮制香料的調香師,你又不同意,如果能自己炮制香料多好,就不會看人家臉色,收殘料還得點頭哈腰的了……”語氣中滿是抱怨。

對于劉師傅的尖酸刻薄林嫂也不滿,只是都合作十多年了,她輕易也不敢就換了她。

聽了這話,劉師傅趾高氣昂的神色頓時一斂,低了頭不言語。

統共這麼小個作坊,怎麼可能養得起兩個調香師!

可惜,她不會炮制香料,想起要再來個人和她爭飯碗,劉師傅心頓時懸了下,生生地冒出一股危機之感,她是三級調香師,在朔陽找活不難,可是,像林記這樣每月五兩銀子,一年四季又供著白面的作坊,卻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

不,她絕不能給別人一絲一豪的機會,把自己的飯碗砸了!

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吱呀一聲,院門被從外面推開,穆婉秋一臉喜色地走進來。

“……你又撿了些什麼回來?”瞥見她手里圓鼓鼓的布包,林嫂皺皺眉。

明明看著挺文靜個姑娘,可穆婉秋就像沒見過東西,每次只要有機會出去,都會撿一堆破樹葉爛樹枝的回來。

挺俊個小姑娘在街頭撿這些,她也不怕人家笑話!

看著穆婉秋一臉喜色地過來,林嫂和劉師傅同時嘆了口氣。

“……是桂花骨朵!”穆婉秋獻寶似的打開包袱,“八月桂花香,這個時節,桂花早開敗了,沒想到,我竟在八里溝旁邊發現了一顆才打骨朵的桂花樹……”

“……你竟去爬樹了!”瞪眼看著穆婉秋一身精致高雅的衣料,劉師傅語氣滿是惋惜,隱隱透著股不屑。

每天像個貓狗似的到處亂抓亂爬的,這衣服給她穿著都瞎了!

“那樹不高,有三妮兒幫著,沒事兒,我摔不著……”恍然沒聽出劉師傅話外的意思,穆婉秋興致勃勃地說。

“……品種不同,這個時候桂花也有才打骨朵的”掃了眼不屑的劉師傅,又看看一付沒心沒肝樣的穆婉秋,林嫂嘆了口氣,正要讓她把東西拿走,一眼瞧見桂花骨朵旁的一個黑糊糊皺巴巴的爛樹根,“咦,這是什麼?”

這是甘松,魏氏香料大全里說甘松也是一種香料,氣味辛香,帶著股濃重的松節油氣味,只是少有人知罷了,是她去香集溜達時,一個外地香料販收攤時拉下的,被她寶貝似的撿回來。

此時猛聽林嫂問起,她心通地跳了下,余光下意識地飄向劉師傅,見她似乎也不認識,正拿在手上里外地擺弄,這才暗暗舒了口氣,“……是樹根。”她伸手從劉師傅手里接過來,倒過來給她和林嫂看,“……看,這麼立著就像個菩薩,底下再放個瓷盆擺在窗口,一定很漂亮”一邊比量,穆婉秋一邊沒心沒肺地說道,“……我以前去姚記應聘,她們家小廳角那個高高的紅木幾上就擺了一個,也是黑糊糊的,像個三鼎爐,可好看了……”

人家那是專門的師傅雕刻的,叫根雕,用材都是上好的,這個不知從哪個臟水溝里撿來的爛樹根,怎麼能比!

從沒見過甘松,林嫂以為這一定又是穆婉秋從哪個臟水溝里撿來的,看著一臉笑容的穆婉秋,她很無語,擺擺手讓她快點把包袱拿走,“……報上名了?”

“報上了……”桂花骨朵底下還有別的香料,怕被發現,穆婉秋就勢將包袱合上,嘴里說道。

“……報名?”眼睛從那黑糊糊的樹根上挪開,劉師傅疑惑地看看穆婉秋,又看看林嫂,“……報什麼名?”

“這……”穆婉秋有些猶豫,劉師傅的尖酸小氣是出了名的,她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想學調香的心思。

“她要考三級調香師……”林嫂頭也沒抬,語氣中有股無奈。

她覺得穆婉秋這個人就是干活機靈些還可取,其他的,真是蠢笨的不可就藥!否則,她也不會自不量力地什麼都不會就敢去姚記應聘,結果丟盡了人,鬧得滿朔陽幾乎沒有不知道她的了,真是“威名”遠揚。

“……考三級?!”劉師傅嗤的冷笑出聲,正要開口,她忽然目光一冷,又緊緊地盯著穆婉秋手下的包袱。

穆婉秋手一哆嗦,她順勢把系了一半兒的包袱重新打開,“是啊,三妮兒非要我見識見識。”她拿起一只桂花骨朵,“……我摘這個就是想放屋里,每天沒事就聞聞,慢慢地就記住它的味道了……”她嘻嘻笑道,“笨鳥先飛……師傅您說對吧?咦……”她把花骨朵放在鼻下,忽然驚叫起來,“香味怎麼沒了?”

這不是很香嗎?

林嫂接過去聞了聞,又疑惑地看向穆婉秋,沒言語。

“……我剛到樹下的時候,這花兒可香呢!”穆婉秋解釋道,“所以我才摘了,想回來仔細地聞……”她聲音低了下去。隱隱透著股沮喪。

不是香味沒了,是聞久了鼻子就適應了!

常言道,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就是這個道理,就像是一個人進了茅房,剛進去時很臭,呆久了就聞不到臭味了,林嫂隨即明白了穆婉秋的話,可她對穆婉秋的愚笨很無語,此時也沒打算長篇大論地給她解釋。

就低了頭跳撿起香料來。

“……是不是這花離開了樹就不香了?”穆婉秋扭頭認真地問劉師傅,“師傅,我用這法子學調香不行,是不是?”見她不語,又問,“我怎麼樣才能學會聞香氣,師傅,您能不能教教我?”

一言不發,劉師傅起身端了簸箕往屋里走。

林嫂手里正拿著枚寸長的檀香,冷不丁簸箕就被端走了,她呆愣地看看手里的香料,又看看劉師傅的背影,好一會兒,猛地把香料一扔,扭頭對穆婉秋大聲說,“……考三級調香師也不是多難,左右咱坊里活也不多,你就好好學,哪怕考不上,只要在香行會里掛了名,我就給你長五十文工錢!”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28 PM

本帖最後由 憶‧無痕 於 2013-11-20 11:29 P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夜讀(上)

考三級調香師不僅要求會炮制香料,還要能一次辨出至少五十種香氣的合香,沒經過系統地訓練一般人很難通過,可朔陽與別處不同,這兒的調香師大都出身調香世家,手里有祖傳的秘方,即便沒品級,她們也都能炮制或制出一兩種好香、好香料來。

也因此,怕打擊了這些調香師的積極性,朔陽香行會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參加三級考試的調香師,只要能拿出一兩手絕活並得到香行會評委一致認可,哪怕聞香通不過,也能在香行會里給掛個名。

而且,一旦在香行會里有名了,調香師的身價立即就會倍增,有手藝好的,工錢往往比剛考過的三級調香師還高;林記的劉師傅就是一例,她考過三級以前,因為會制作觀音香這一手絕活,在林記的工錢就相當高。

也因此,明知考不過還肯花銀子報名,讓香行會每年都掙得缽滿盆滿的,許多調香師就是為了讓自家的秘方在香行會里掛上名以提高自己的身價,好有被推薦去別處發展的機會。

剛涉足這一行的穆婉秋卻是不知道這些,聽著林嫂語氣有些反常,她下意識地看向劉師傅,感覺那背影顫了顫,她心一動,猛扭了頭,正對上林嫂深思的目光,忙咧嘴沒心沒肺地一笑,“……謝謝東家,我一定好好學。”

又認真地說,“……可惜,這花一旦被離了樹味道就沒了,我怎麼才能把香味留住,天天練習啊?”又道,“聽說考三級要能聞出五十多種香味才行,我到現在還一種也聞不出呢……”她真誠地看著林嫂,“東家,您有什麼好法子嗎?”

見過笨人,就沒見過這麼笨的!

見穆婉秋竟蠢笨地把她的話當了真,聽了這愚不可及的問話,林嫂很無語,她扭頭鉆進了自己的屋。

聽到門碰的一聲被關上,穆婉秋長出了一口氣,她欣慰地笑了笑,彎腰撿起林嫂剛扔的檀香,轉身回了自己的屋。

貼著門聽院里沒了動靜,劉師傅悄悄推開門,朝穆婉秋的背影望了望,嘴角掠過一抹輕蔑,隱隱地帶著股狠勁。

不知有意無意,明明林家的空屋很多,穆婉秋卻被安排在后院最末端一個低矮的耳房里,離料房遠遠地,別說偷看偷學,站在自成一體的小院里,她連前院的香味都聞不到。

干完活回到屋里,穆婉秋將門緊緊地插好,反身倚著門,她閉上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林家的活不累,卻累心,林嫂看似厚道,卻好似處處在挑撥她和劉師傅,她一個干粗活的雜工,按說和劉師傅井水不犯河水,可劉師傅那陰陽怪氣的眼神,卻讓她的心時時刻刻地提著,為這一口飽飯,她是真不容易,每日里可謂是如履薄冰。

尤其今天,聽說她去報了名要考三級調香師,劉師傅一下午就沒給過她一個好臉色,靜默了一會兒,她使勁搖搖頭,邁步進了里屋。

不去想這些亂心的事兒,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里屋不大,臨窗是一鋪能睡兩個人的小炕,地上擺著一條黑糊糊的看不出顏色的木質長方形桌案和兩把椅子,桌案上下都擺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小陶瓷罐,這些罐子有些是她買來的,有些是撿來的,每個罐里都裝了一種被林嫂和劉師傅視為“破樹葉爛樹枝”的香料。

每天在嘲弄的白眼中撿垃圾似的采集這些香料樣本,穆婉秋也是沒辦法,囊中羞澀,她又想學香,這些用來隔絕每種香料氣味的陶瓷罐幾乎耗盡了她的所有,再買不起樣本,她只能用這個辦法收集了。

挽挽袖子,穆婉秋挨個罐子翻弄起來,末了,她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又都滿了,可惜,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發,再沒錢買罐子了。”伸手拿起一個半尺多高粗糙的陶瓷罐,使勁搖了搖,“如果是玻璃的就好拉,晶瑩剔透的,里面裝了什麼香料一目了然,不像這陶瓷,里面的香料要拿出來看了才知道,費時費力的……”又笑起來,“還好我會寫字,要不然對著這麼多罐子,要找一種香料可費了事。”

那種晶瑩剔透的玻璃在大周還是奢侈品,價格相當昂貴,目前還僅限于在富人圈里流行,囊中羞澀的她是絕買不起的,就是這些陶瓷罐,她也是撿最便宜最粗糙的買,不過是為了隔絕氣味,方便她聞、記,也用不著多麼華貴好看。

想起前一世,經她的手不知打碎了多少晶瑩剔透的玻璃瓶,穆婉秋苦笑地搖搖頭,把手里的陶瓷罐掏凈,又拿水洗了,來到外屋在爐子上哄干,放在鼻下聞聞沒氣味了,這才來到桌案前,打開包袱,把白天摘的桂花骨朵用煉蜜細心地拌潤,一層一層地在剛洗凈的陶瓷罐中擺好封嚴。

抱著陶瓷罐來的外屋門口,手握門把穆婉秋又停了下來,猶豫片刻,她又返回屋里,拿了把小鍬在北墻角挖了個洞,把陶瓷罐放下去,又重新埋好,拍了拍手,穆婉秋舒了口氣,“一個月就窨好了,對了,我得把日子記下來……”把鍬放好,她轉身進屋取了筆墨認真地寫起來。

放下筆,穆婉秋又拿起白天才撿的甘松參照著書聞辯了一會兒,又低頭看看桌子底下再沒空罐子了,穆婉秋索性把甘松和白天剛收集的其他香料一起放到一個小盆里,準備有錢買了罐再分裝處理。

都收拾利索了,穆婉秋拍拍手,在椅子上歇了會兒,想起什麼,又起身從一個小罐里摸出半截觀音香,是林記做的,她白天干活時偷偷截留的,放在鼻下聞了半天,穆婉秋搖搖頭,“……三妮兒說只要輕輕一吸,就知道這香的主料了,我怎麼使勁吸也聞不出?”

看著桌上昏暗的油燈,穆婉秋心一動,“對了,應該點燃了聞才對!”

她驀然站起身來,小心地把油燈端到炕沿邊,彎腰正要點,余光瞧見南窗上映著的一抹燭光突然滅了,她身子一僵。

劉師傅熄燈了!

雖然距離遙遠,可她屋里唯一的小南窗卻正對著劉師傅的北窗,劉師傅很奢侈,每晚都要點一支一寸粗的大蠟燭,輝煌輝煌的,正好映在她的窗戶上,讓她很眼饞。

“她的燈熄了,屋里黑,一定能看到我屋里還亮著燈……說不定半夜就會闖進來檢查我在干什麼。”這樣想著,穆婉秋越發地肯定,“她那個尖酸多疑的性子,真能做出這種事來也難說……”

一邊尋思著,穆婉秋又把油燈挪到一邊,脫鞋上炕拿起僅有的一條被子,墊著腳把窗口遮的嚴嚴實實,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點燃了觀音香,穆婉秋輕輕扇著香氣,用力地吸鼻子,良久,她一把將香頭熄滅,沮喪地嘆息一聲,“看來我是真沒悟性,三妮兒說,這觀音香的配方最簡單,尋常人吸一口就能辯出來,我聞了這麼久,就只是覺得香,用了什麼料卻是一點不知。”頹然地搖搖頭,“算了,笨鳥先飛,我還是認真地辨認香料吧……”

一邊想著,她收起觀音香,又加了些燈油,把油燈撥的亮亮得,下地把案上的陶瓷罐捧過來,盤腿坐在炕上,一個一個地倒出來,認真地和書上的圖比照著,參看著書上的文字,不時地拿到鼻下聞一聞,偶爾還會在油燈上烤一烤,再聞……

人的鼻子是有適應性的,同一味道聞久了嗅覺就會麻木,不再敏銳了,一定要等香味散了,經過一段時間恢復才行,今天白天,她就是利用這一點巧妙地化解了劉師傅對她驟然生出的疑心。

也因為這個,盡管許多人依靠祖傳秘術能炮制出極品香料,卻練不出能同時分辨五十多種合香的鼻子,因為那得花大量的時間積累!

身為手藝人,她們從小就要和現在的穆婉秋一樣,為生活奔波,缺的就是時間!

得天獨厚,穆婉秋手中有一本魏氏調香術,應對類似這種情況的技巧她可謂占盡了先機;按魏氏調香術記載,她花三兩銀子買了個羊毛大披風,在聞了一兩種香氣后,感覺氣味開始減弱,鼻子不靈敏了,就用羊毛大披風輕捂著鼻子,做幾次深呼吸,果然,這樣做完之后,再聞香氣,穆婉秋立即就感到鼻子又變的極為敏銳。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訣竅,卻讓穆婉秋在練習聞香上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別人用一個月才能完全分辨並記住三到五種香氣,她一夜間就能記住七八種,第二天只要再溫習一遍,基本上就不會差了。

夜深了,穆婉秋還在孜孜不倦地看著書,不停地聞著各種香氣,記憶著各種香料的形狀,性味……

以為是自己太笨,來林記快一個月了,她竟然都辯不出林記觀音香里的主料,所以穆婉秋才想笨鳥先飛,認真地苦讀到深夜。

其實,她不知道,有號稱一代調香宗師的魏氏秘籍指引,她一涉足香行,走的就是一條不同于其他人的大道,是一條滲透了自然,滲透了天地萬物生息演變的大道——香道。

在大部分調香師狹隘的認知里,香就是香,是宗教祭祀、熏衣品聞、供人享樂的,是一種或多種特定的香料配伍而成的,其實,這些只是穆婉秋走上的香道中很小的范疇。

大周調香師眼里的香料是特定的,谷氏香料參研只記錄了五百種香料便被稱為神了,可在魏氏的眼里,香是無處不在的,能做香的東西不一定都叫香料!

生活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物都蘊含著自己的味道,只要是天然的、合適的,就都可以拿來做香料用,甚至有些聞起來很臭的植物,經過處理后,也是一味香料;比如藥材,很多人單純地認為藥就是藥,可在魏氏眼里,大部分藥材都是天然香料,只是用了不同的炮制方法,讓香味淡去甚至沒了香味……

穆婉秋之所以學的慢,就是用了大量的時間,依據魏氏香料大全的描述,按部就班地收集整理學習這些東西,而恰恰是這些,在劉師傅林嫂之類的大部分人眼里,不過是些枯枝爛葉罷了,根本沒什麼香用價值!

相較而言,別人只需學會辯聞幾種特定的香料,就可以根據祖傳秘術炮制出一味好香,學會一手絕活,用的時間自然就短;就像劉師傅,她反復記憶的只是配制觀音香的那十幾種香料,幾十年如一日,早就倒背如流了,即便閉著眼睛,只聞上一口,她也能說出眼前正燃燒著的觀音香里的各種香料用比。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高深,不過熟能生巧而已!

穆婉秋卻不是,她一開始就系統地學習辯聞她身邊所能見到的一草一木的芬芳,對于大多數人眼中被稱為香料的東西,她反倒沒有時間去學了,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記憶了近百種香的氣味,可在別人眼中,她還是個對香一無所知的笨丫頭。

和周圍人一比,穆婉秋也認為自己在香料方面沒有悟性和天分,所以想用更加刻苦的努力來彌補,她不知的是,她已經揭開了奧妙無窮香道上的一角冰山,積累了別人都不曾認知過的基礎。

所謂厚積薄發,等她把魏氏香料大全里上千種香料都認全了,記住了,融會貫通了,她就已經站在了高高的云端,就如那丑小鴨,未長成時,她是鴨群中最丑最笨的那個,可一旦兌變了,她就是那展翅高飛的白天鵝,是那群呱呱叫的鴨子所無法比擬,只能仰視的了!

一聲高亢的雞叫破空而來,穆婉秋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忽然,她猛地張開眼睛一骨碌坐起,屋里還黑魆魆的,困倦無比的她很想繼續躺下睡,可聽到外面一聲高過一聲的雞叫,她卻不敢再睡,使勁眨了眨眼,她窸窸窣窣地摸出枕邊的火折,點燃油燈,迷著眼睛瞄向案上的漏壺……

天,快卯時了!

渾身一激靈,穆婉秋頓時睡意全無,伸手撈過暖在炕稍的棉衣,迅速地穿上,她幾步來到外屋。

為了便于聞香,保持屋里空氣的清新,無論多冷的天,穆婉秋一大早都要開門換氣,剛一推門,一股冷風夾著鵝毛般的雪花迎面撲來,穆婉秋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好大的雪,難怪天會這麼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院子里半尺厚的雪,沒由來的,穆婉秋心情格地外好,素手伸出,片片雪花飄落在潔白的掌心,隨即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一絲清涼沁入心底,這感覺好奇妙。

漸漸地,穆婉秋唇邊掛滿了笑容,如傲雪中璀璨的梅花綻放。

玩了一會兒,感覺雪漸漸地小了,穆婉秋轉身回屋拿了帽子和手套,她必須在東家和劉師傅起來之前把前院的雪掃干凈。

“阿秋,這麼早啊……”穆婉秋正一鍬一鍬地往外清雪,臨街李記香料行的李老漢趕著馬車吱呀吱呀地走出來。

“……大叔早!”

瞧見李老漢裝滿香料的馬車過來,穆婉秋停下手里的活,閃到一邊,給讓出一條路,“……這麼早,大叔又是給誰家送料?”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30 PM

第四十九章 香集(上)

“馭……”李老漢一把帶住韁繩,馬車在穆婉秋身邊停下,“是去趕集,阿秋今兒不去湊熱鬧了?”

這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林記的這個小雜工是逢集必趕的,不是去賣香料,也不是買香料,她是專們等人收攤了,去撿垃圾。

“……趕集?”穆婉秋眼睛一亮,“大叔,都年關了,還有集?”

“……有!”李老漢哈了一口冷氣,“臘月十九是頭年最后一個香集,再開集就要等到明春兒嘍,年關上了,家里有陳料的都趕著去這個集上賣,這不……”他回了頭指著滿滿的一馬車香料,“……我得趕著給東家占地方去,再晚,就沒好地兒嘍……”他一順韁繩,“怎麼,林嫂沒跟你說?她們今兒不去賣觀音香?”又感慨道,“就過年了,要說好賣,就數觀音香嘍……”

忽然想起這幾天林嫂竟打破了三天出一鍋香的慣例,接連五天,劉師傅連出了三萬多支香,穆婉秋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緩緩地搖搖頭。

那些香一定是為這個香集準備的,劉師傅竟然連這個都開始瞞她了!

“阿秋,干活悠著點,沒人多給你工錢,駕……”見穆婉秋握緊了鍬,李老漢猛一甩鞭子,馬車吱呀一聲向前動了一下,車輪壓著厚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滾滾地駛向黑魆魆的街道……

猛轉身立在路當中,穆婉秋靜靜地望著馬車背影,忽然,她扔了手里的鍬,拔腿就往回跑。

氣喘吁吁地打開包袱,里面除了柱子娘給她改的那套繡了紅花的衣服,再無可當之物,想起最后一套質料上好的單衣也被她勉強換了這身粗糙的棉衣,穆婉秋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沒銀子買樣本了,怎麼辦?

能收集到的不花銀子的香料樣本,她都收遍了,那些昂貴的,譬如麝香、沉香等,任誰也不會當垃圾扔掉。

要學這些香,她除了花銀子買樣本,別無辦法。

這是最后一個香集了,一旦錯過,就要等到明年開春了。

一把拉起桌案下的簾子,穆婉秋緊盯著藏在桌案底下的那堆瓶瓶罐罐,這些香料的氣味性狀她早爛熟于心,全都可以拿去換銀子了,只是,去趕香集的人,除了賣的,大都是批量買的,誰會單賣這麼一點點單香,甚至有的樣品少的都不夠現場試燒試聞的。

就算當樣本能賣了,一旦被劉師傅知道她在暗中學調香,怕是立馬就被哄走了,這冰天雪地的,連林記的觀音香主料都沒搞明白又身無分文的她,一旦離開林記,如何生存?

使勁搖搖頭。

不,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她絕不能被攆出林記!

刷地一把放下桌簾,穆婉秋木然地站了起來,忽然,她眼睛一亮,轉身端了油燈來到外屋,在南墻角一個粗矮得泥缸跟前站住。

這缸里是她一秋天練習炮制的柏葉香。

學了一段日子的香,穆婉秋最想的就是親自動手炮制香料,可惜,香料行不要她,又沒銀子買大批的香料,她只能望著魏氏秘方興嘆。

還好,自然界中的花草樹木在魏氏眼里都是香料,穆婉秋偶然在魏氏調香術里找到了一個炮制柏葉的秘方,就是把洗凈的柏樹葉和了柏籽用沸水焯了,一起浸在蜜酒里密封七天,然后在陰涼處晾干。

魏氏說,柏香清幽淡雅,能凈化空氣,提神醒腦,價格又不貴,最適合那些寒門學子挑燈夜讀了。

這個方子簡單,在世人眼里柏樹葉根本就不是香料,都是用來燒火的,隨處可見,穆婉秋索性收集了回來練習,常了,她又試著在其中加了甘松、青竹等香料,制成后一燒,頓時清香滿屋,閉上眼睛慢慢地感悟,就仿佛置身于青草地上,又似行走于青松翠柏之間,周身彌漫著一股幽幽的夾雜著青草柏松氣息的泥土的芬芳,說不出的靜幽、自然、恬淡。

穆婉秋很喜歡她的創新,“這種柏葉香原料不貴,卻香韻獨特,應該是那種寒門學子的最愛……”她想。

揀葉片完整,趨近于本色加了甘松的柏葉香包了一包袱,穆婉秋把缸重新蓋好,熄了油燈,拎著包袱匆匆地跑了出去。

“大叔……李大叔……”遠遠地瞧見馬車的影子,穆婉秋拎著包袱邊跑邊喊。

“馭……”影虎聽到背后有人叫,李老漢勒住了馬車。

“爹……”睡在馬車里的鎖子也被吵醒,捂著個小薄被迷迷糊糊的探出頭來,“好像有人叫……”

“快進去……”李老頭回頭吆喝他,“外面風大,仔細吹著……”

“是阿秋姐……”聽出是穆婉秋的聲音,鎖子大聲說,又回了頭喊,“阿秋姐姐給鎖子帶什麼了?”他亮晶晶的黑眼睛緊盯著穆婉秋手里的包裹。

“……鎖子這麼早就跟爹出來看香攤了?”穆婉秋欣喜地拍了拍鎖子圓乎乎的小臉蛋,從兜里摸出個用木頭雕刻的香摞來,在鎖子眼前晃了晃,“帶香味的,要不要?”

“要……要……”鎖子立即揭開被子,伸出兩只小手來搶,“謝謝阿秋姐!”香摞一搶到手,鎖子就放在鼻下聞了聞,欣喜地擺弄起來。

“鎖子乖……別凍著……”給鎖子圍好了薄被,又把車簾放下,穆婉秋這才回身拿起放在車轅上的包裹,“……大叔能不能幫我把這些香料賣了?”

“……香料?”李老漢一怔,隨即笑呵呵接過包袱,“你哪弄的?”

“自己做的……”臉色微紅,穆婉秋羞澀地笑道。

一打開包袱,李老漢的笑容立即凍在了臉上,心里道,“……都是些爛樹葉,誰會要?!”把包袱系好遞給穆婉秋,“阿秋快回去吧,外面冷……”

“大叔……”睜著空靈的大眼,穆婉秋哀叫了一聲,“這些都是我精心炮制的,絕對是好香……”拿出一片遞到李老漢鼻下,“你聞聞,很香的……”

柏葉不都這個味,沒點燃,味道本就不大,大冷的天,李老漢也沒細聞,就推到一邊,“阿秋快回吧,這柏樹葉滿大街都是,誰稀罕花銀子買?”

“大叔,您就幫我試試吧,這麼點,放在攤位邊上,也不占地方……”穆婉秋不死心地哀求道,“我求的不多,十文錢就行……”

這些柏葉香連功夫帶配料也不只十文錢,但穆婉秋也顧不了那些,管她價錢多少,最重要的是先要有人識得才好。

穆婉秋相信,別看現在沒人認識她這一包不起眼的柏葉香,一旦試過了,那些人一定會回頭來找的!

就這些爛柏葉,扔大街上,一文錢也沒人要!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0 11:30 PM

第五十章 香集(下)

看著穆婉秋可憐兮兮的一張臉,李老漢把涌到嘴邊刻薄的話咽了下去。

“大叔……”穆婉秋又期期艾艾地叫了聲。

“……又沒錢了?”看著她一身打滿補丁的棉襖,李老漢嘆息一聲。

“……我娘病了,喝藥要花很多銀子。”可憐兮兮地點點頭,穆婉秋不動聲色地撒著彌天大慌。

不是有意要騙,是她不能讓人知道,她的工錢都買了香料和陶瓷罐了。

“嗨,可憐的娃……”在穆婉秋的悲情攻勢下,李老漢嘆息一聲,“我就給你試試,能不能賣出去也不好說……”

“大叔幫我試試就好,賣不出去也無所謂……”穆婉秋咧嘴甜甜地笑了起來。

“阿秋快回吧,晚了又被東家罵……”看著她這麼容易滿足的微笑,不知為什麼,李老漢竟打心地生出一股酸酸的感覺,干澀的眼睛頓時濕潤起來,他猛一揚鞭子,“……駕!”

“……謝謝大叔!”穆婉秋閃身讓開路,清亮亮地喊了一聲。

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她又回頭追了上去,“大叔……”

“……還有什麼事?”放慢了速度,李老漢回過頭。

“……有人問起,大叔千萬別說這香料是我炮制的!”猶豫片刻,穆婉秋小聲地囑咐道。

哪怕她調出的香只能賣一文錢,被劉師傅知道了,也不會再容她在林記的屋檐底下討生活!

把這麼一堆爛樹葉當成香料,任誰也不會承認是自己干的,這丫頭也有怕被人笑話的時候,竟也知道害臊了;聽了這話,李老漢了然地點點頭,大聲說道,“阿秋放心,要有人問起,我就說是鎖子淘氣,胡亂炮制的!”

“……什麼是我炮制的?”鎖子伸出黑糊糊的小腦袋問。

“回去,仔細凍著……”李老漢一把將他推里。

看見鎖子又淘氣地伸出頭朝她做鬼臉,穆婉秋掩了嘴笑。

搭好了雪棚,李老漢把一丈見方的厚毛氈鋪在雪地上,天色已經大亮,集市上陸陸續續地擠滿了人,紛紛支起或高或矮大小顏色深淺不一的雪棚,路兩邊一堆一堆擺滿了香料,偶爾還籠起了幾堆柴火取暖,有人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

“爹……”鎖子生龍活虎地在香攤上亂竄,尋找穆婉秋的小包袱,“……阿秋姐炮制的香料呢?”

“在車旮旯里……”頭也沒抬,李老漢專心地擺著香料,“拿出來擺在最前面吧……”他嘆了口氣,“那丫頭可憐,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哎……”鎖子歡快地應了聲,踩著厚毛氈竄到雨棚后,蹦蹦跳跳地來到馬車旁,“爹……沒有……”

“……怎麼會兒?”李老漢扭過頭,“是個洗白了的藍布包袱,你再好好找找。”

“……真的沒有!”鎖子掀了車簾讓他爹看。

一步跨過去,里外找了幾遍,李老漢又在雪棚下來回找,哪有包袱的影子?

“爹……”鎖子也跟著翻找,嘴里問道,“會不會馬車跑得快,路上給顛掉了……”

忽然停下手里的動作,李老漢望著來時的路,“也難說……”他皺皺眉頭,來趕集的路上已擠滿了人。

“我回去找找……”鎖子撒腿就鉆進了擁擠的人流。

“回來……回來……鎖子快回來!”即便真掉了,這麼多人,也早踩碎了,還上哪去找?喊了兩聲,見鎖子已經沒了影,又高喊道,“……找不著就快回來,仔細別走丟了!”

聽到鎖子哎了一聲,李老漢舒了口氣,低了頭撿起車邊的旱煙袋。

“這麼多人,怕是早被誰撿走了……”鎖子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回來,站在李老漢身后喘粗氣。

“……一堆爛樹葉誰稀撿?”瞥了鎖子一眼,李老漢繼續抽旱煙,“一定是被人踢到哪個旮旯里了……”吧嗒吧嗒地在路邊的石頭上敲打煙袋鍋子,“也不是值錢的東西,丟了丟了吧,別找了……”

“可是……”鎖子嘴唇癟了癟,“阿秋姐說能賣十文錢的!”想起穆婉秋親昵的笑臉,鎖子嘴癟的更緊,“……她要給她娘買藥的……再說……”他轉到李老漢身前,“那個包袱皮還值幾文錢呢……阿秋姐統共就那麼一個包袱……”想起穆婉秋常拎著那個包袱來集上撿破爛,鎖子又補了句。

一堆爛樹葉,連那個包袱皮也不過兩文錢罷了!

看了鎖子一眼,李老漢沒言語,低了頭繼續裝旱煙。

“爹……”鎖子一把奪過他爹的旱煙袋。

“早就不該攬下這事兒的……”手上一空,李老漢抱怨道,伸手在兜里摸索起來,不一會兒,掏出個黑糊糊的錢袋認真地數了起來,數出十五文放在左邊的口袋里,“總是把人家的東西弄丟了,賠給她就是了……十五文……”他嘟囔著,“連包袱帶葉子,她也算賺了……”

“……爹要賠給她十五文?”鎖子睜大眼睛問。

眼前閃過穆婉秋那清澈而又執拗的目光,李老漢搖搖頭,“這麼賠給她,她一定不會要的,鎖子……”他抬頭叫道,一把從鎖子手里的抓過煙袋,“別跟你阿秋姐說我們把貨丟了,就說是連包袱賣了十五文……”好半天,又補了一句,“就說是被個外鄉的窮書生買走了……”

朔陽人眼里,書生是最窮的。

“爹……”鎖子睜大了眼,“……你又想騙娘?”

少了十五文錢,李老漢心里正琢磨著回去怎麼跟媳婦交代,聽了這話,他枯樹皮般的老臉頓時一僵,狠狠地瞪了鎖子一眼,又低了頭就著火堆點汗煙袋。

“爹放心,我娘說了,弄壞人家的東西就是要賠錢的,這錢不算是您胡花了,我絕不跟娘說……”被瞪了一眼,鎖子隨即就嘻嘻地笑起來,從火堆里撿起一根帶火星的樹枝,討好地給李老漢點煙鍋子,“我就跟娘說,今兒東家只賞了你十五文……”他早晨迷迷糊糊地聽見東家賞了他爹三十文錢,他爹剛才數了半天,一定是數那三十文錢!

老臉微紅了下,李老漢沒言語,低了頭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抬頭看著來往的客商,鎖子嘻嘻地笑。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29 PM

第五十一章 尋香(上

“靈虛香……靈虛香……鐘氏秘制的靈虛香!”

太陽升得老高,鐘二牛在香攤前扯著個公鴨嗓子使勁地喊,“甲子日和料、丙子日研磨、戊子日和合、庚子日制香、寒水石為伴……壬子日封包窖藏……貨真價實的靈虛香……上好的靈虛香,開竅開慧,安神養氣啦……”張二牛喊得滿頭大汗,臉色漲紅。

可惜,集市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絡繹不絕,他那公鴨般的嗓音一出,便被熙攘嘈雜的人流淹沒,公鴨嗓喊成了破鑼音,也沒人上前問上一句。

鐘二牛不覺有些氣餒,扭頭拿起水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一屁股坐在小馬凳上邊烤火邊喘粗氣,一抬頭,瞧見前面不遠處耀眼的雪地上露出個藍瑩瑩的包袱皮,他心通地跳了下,平息了一下,又悄悄抬頭向集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掃去,見沒人注意,這才貓著腰過去一把撿起,塞進懷里跑了回來。

這樣嘈雜的鬧市,最容易掉東西,說不定就是一包銀票!

拎著包袱很輕,鐘二牛有些失望,可還是不死心地幻想著。

彎下腰裝模作樣地烤了一會兒火,余光瞥見沒人注意他,鐘二牛悄悄地拽出懷里的包袱,顫著手指打開……

正是被李老漢弄丟了的那包柏葉香!

“……奶奶的!”瞧見竟是一包爛樹葉,鐘二牛張嘴就罵了起來,“誰他娘的這麼有閑心,竟包了一堆爛樹葉糊弄人!”從上翻到下,包袱地除了樹葉再無他物,他罵罵咧咧地把包里的柏葉一股腦扔進火堆,“……大爺我還以為撿到了什麼寶貝!”嘴里罵著,正要把包袱皮也扔進去,手又縮了回來,“雖舊了些,可看這料子,也值個一文半文的……”一邊想著,他隨手把包袱皮兒塞進懷里。

“二哥……”正罵著,鐘三牛抄著手小跑著過來,“今兒怎麼樣?開張了?”

“……開個屁!”心情極度郁悶,鐘二牛張嘴就罵,“都他媽的掃兩眼就走,十萬根香到現在一根都沒賣!”

打小怕鐘二牛,聽了這話,鐘三牛一哆嗦,舌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低了頭整理著攤子上的靈虛香,一股幽香飄來,他猛吸了一口,抬頭四處尋找起來,瞧見鐘二牛身前的火堆飄著股淡淡的青霧,他臉色一僵。

二哥不會是賣不出去,把香都燒了吧?

仔細聞一聞,好像不是他家的靈虛香,鐘三牛的神色變的極為古怪,張了張嘴,對上鐘二牛青黑的一張臉,涌到唇邊的問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罵了半天,鐘二牛一抬頭,瞧見三牛正神色古怪地看著他,眼睛一立,“……大冷的天兒,你不在家幫娘干活,跑這來干啥?”

“是……是娘讓我來的……”一緊張,鐘三牛就有些磕巴,“娘說……說……”

“……說什麼?”鐘二牛急得直瞪眼。

鐘三牛一哆嗦,話也利索了些,“娘聽對門的張大爺說,大業黎家今兒也來進貨了,聽說是黎大公子親自來了……”瞧見鐘二牛瞪起了眼,鐘三牛嚇得往后退了兩步,險些踩到香攤上,倒著身子跳到了路邊,隔著香攤看著鐘二牛,“娘……娘讓你去姚記試試,看能不能借光讓黎家收了我們的貨……”

“……這麼大的事兒怎麼才想起來說!”瞪了半天眼,鐘二牛猛把手里的燒火棍兒一扔,站起身來。

三牛一哆嗦,向后退了兩步。

“……好好看著攤,仔細別惹事兒,別被人騙了,我一會兒就回來!”瞧見他嚇成那樣,鐘二牛語氣緩和了些,一邊彎腰把擴張出去老遠的攤子往回縮了縮。

鐘三牛天生膽小,讓他在這兒看攤,可不能侵占了別人的地方。

諾諾地應了聲是,直看到鐘二牛沒了影子,鐘三牛才一個高跳到火堆旁,彎腰撿起燒火棍,一邊撥弄著火,一邊嘟囔道,“……什麼東西,這麼香?”

嘩啦一下,火堆中的柏葉香被鐘三牛一棍子挑開,一股青煙裊裊升起,一瞬間,彌漫了整個集市。

“……什麼味,這麼香?”來香集的人,無論是買的,還是賣的,都是行家,被這股幽幽的帶著股青松翠柏氣息得芳香吸引,不覺都四處張望,紛紛尋找起來。

“這麼清幽,像山上的翠柏……”

“是青松……”

“不對,是春天的青草……”

幾個平日就喜歡斗香的人已爭的臉紅脖子粗。

“……他娘的,誰這麼大氣,竟然點了這麼大的香氣來打招牌!”與客商不同,許多賣家以為是有人點了香來吸引客商,集市上已有人叫罵起來,也有人悄悄地效仿著往火堆中扔自家的香。

無奈,沒人舍得向鐘二牛那樣,糊里糊涂地把整包的香全扔到火里燒,那星星點點的三兩股清香,卻是始終壓不住穆婉秋調治的越來越濃的柏葉香味。

“……公子,這真的是一種從沒見過的香嗎?”集市中央停著一輛藏藍色的馬車,旁邊一個小童正仰臉看著他家主人“……怎麼會?難道這小小朔陽,竟也出現了能創香之人!”

清亮亮的聲音引來無數人側目,目光落在童子的主人身上,不覺發出一陣唏噓。

耀眼的日光下,他微閉著雙眸立在那里,白衣映雪,恍如遠古冰山上那散發著瑰麗光芒的凜然冰峰,又似幽幽藍天上一朵嫻靜的云,寧謐,自然,只靜靜地站在那里,就令得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正是大業黎家的大公子——黎君。

“……好香……好香”睜開雙眸,黎君連連叫好,“……剛剛我竟似走在初春的山徑中,置身于青松翠柏間,四處彌漫著一股幽幽的夾雜著青草氣息的泥土芬芳……”微瞇著雙眸,他循著香氣望去,“想不到,幾年沒來,這小小的朔陽,竟然也有人能創出這麼神奇,這麼貼近自然的香……”他抬步向前走去,“走,去看看……”

見他走來,兩邊觀望的人竟不自覺的紛紛閃開,讓出了一條路來。

恍然沒見兩邊唏噓的人流,黎君大步朝鐘家的攤子走去。

“公子……公子……”黎君是品香的行家,隨在他身邊多年,小童還從沒聽他這麼高度稱贊過一種香,包括谷琴大師親手調配的香,送了來讓他品,黎君也只是微微頷首罷了,不想,這鬧市上的一縷幽香,竟引了他親自踏雪去尋!

怔忡了一會兒,小童才回過味來,抬腳跟頭把式地追了上去,“公子要想知道這香是誰制的,去問問姚老爺便知……”見他沒言語,又緊追了兩步,“朔陽最好的調香師都在姚記,說不定姚記就是想用這個法子來打招牌呢!”越想越對,童子越發地肯定道,“……肯定是這樣,朔陽也只有姚記能舍得花這麼大的手筆,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腳步微頓了下,繼而,黎君抬腳繼續向前走去。

一個家族行業的崛起,最重要的就是挖掘人才,無論這調香師是誰的人,他都要把她挖出來,帶去大業黎家!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0 PM

第五十二章 尋香(下)

“這真不是我家的……靈……靈……靈虛香……味……”鐘三牛的攤位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十萬支香也被哄搶一空,三牛一面滿頭大汗地數銀子,一面漲紅著臉磕磕巴巴地跟人解釋。

“……真……真的……不是!”見還有人往前遞銀子,他連連搖頭,“……沒……沒有了,都……都……賣完了!”又補充道,“香味不是我……我……家的靈虛香……”

一面惦著腳向人群外望,暗自嘟囔道,“二哥怎麼還不回來,他剛剛燒的到底是什麼香,竟引來這麼多人哄搶?”

收好銀子,鐘三牛再不理眾人,低了頭卷地上的毛氈。

幾個好信兒的人過去撥弄了半天,那一堆火只剩一片青灰,哪有什麼香料,漸漸地,人群分散了去。

“……阿彌陀佛,總算都走了,可嚇死我了。”余光瞧著眾人散去,鐘三牛這才站起身來,剛念了聲阿彌陀佛,一抬頭,但覺眼前華光一閃,他使勁眨了眨眼。

再睜開,不是做夢,他眼前的確站了一個神仙似的白衣公子。

“公……公子……”鐘三牛敢發誓,朔陽絕沒有這麼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剛剛那股香氣不會是這位神仙送的吧?“您是神……神……神……”十萬支香一瞬間被哄搶一空,鐘三牛以為他遇到了神仙,一緊張,磕巴的更利害。

“……剛剛的香味是你家燒得?”黎君目光落在那一片青灰上。

“不……不是……”三牛下意識地瞄向火堆,“我……我也不知二哥燒了什麼……”

看他不似說謊,黎君看了小童一眼。

小童快步走向已快熄滅了的火堆。

“公子……”撥弄了半天,小童撿起半枚熏得青黑的柏葉,“好像是柏葉……”又搖搖頭,“柏葉絕不會發出這種香!”

“就是他……”接過去,放在鼻下聞了半天,黎君點點頭,“這柏葉是經過特殊手法炮制的!”

“……真的?”小童又驚奇地接過去,“這柏葉也能當香料用?”放在鼻下聞了半天,“……誰這麼厲害?”

“看看還有沒有剩?”又問了半天,見鐘三牛的確一無所知,黎君指著火堆吩咐道。

“這……這……”出身調香世家,大周四大望著之首,黎家什麼時候缺過香,公子竟讓他在火堆里撿殘香!

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黎君,童子有些說不出話來,見他神色嚴肅,不似開玩笑,好半天,童子才應了聲是,彎腰撥弄起來。

燒了那麼久,哪還剩什麼,還好,底下是雪,緊挨著雪地上還剩了三五只殘片,被小童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用帕子包好。

“走吧……”見他收好,黎君轉身走向馬車,“去姚記……”

“去姚記……”望著黎君的背影,傻了般的鐘三牛嘴角喃喃道,“……難道他就是大業黎家的大公子?”想起傳說中黎家的大公子就是一位神仙似的人物,鐘三牛忽然大叫起來,“……我見到黎公子了……我見到黎公子了!黎公子跟我說話了!”

“……黎公子來了?”

“在哪了?”

“在哪了?”

大業黎家是調香界的龍頭老大,他能來趕集,一定是來收香料的!

聽了呼喊,集市上的人們紛紛扭過頭朝鐘三牛的方向尋找,都希望這個未來調香界的掌門人能光顧到自己的攤位前,自己的香那怕被他只稍稍看上一眼,這輩子就發達了!

猛一抬頭,瞧見人流又一次向他涌來,鐘三牛嚇的抗了東西拔腿就跑。

“鐘記能調出這麼好的香,一定是得了黎公子的指點,快追啊,別讓他跑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嗖、嗖、嗖,原本游移不定的人流迅速追了上去,卻沒人注意到,集市中央一輛藏藍色的馬車簾籠刷地一落,緩緩地駛出了人們的視線。

“娘……”一進門,鐘二牛就扯開嗓門喊,“我剛見著姚家的門房了,他們也沒見到黎家人的影兒,正四處打探呢,都年關了,黎家人會不會不來了……”正說著,一抬頭,鐘三牛正滿面紅光地在院子中收拾毛氈,眼睛一瞪,“你怎麼跑回來了,香攤誰看著呢?!”

“……哥,不用找姚記了,我見到黎大公子了,咱家的香都賣出去了!”沉浸在興奮中,鐘三牛忘了害怕,語氣也格外地溜,他有聲有色的講起了集市上哄搶的事。

“……黎公子問我那是不是咱家的香,還讓貼身童子從火堆里收走了幾片焦葉……”在鐘三牛的認知里,那些柏葉從來都不是香,他一把抓住鐘二牛,“哥……你早上到底燒了什麼?”

“你……你說什麼?”瞪著大眼,鐘二牛有些喘不上氣來,“黎大公子從火堆里撿了幾片葉子拿走了?”又問了一遍,“是真的?”

“是……是……”鐘三牛連連點頭,想起什麼,又道,“我影虎聽黎公子說,那些葉子是調治過的……”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這世上竟有人能把樹葉調治成香……”

“真的……真的……天下真有這樣的奇事兒!”望向鐘三牛的目光有些空洞,鐘二牛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忽然,他一把松開鐘三牛,扭頭看向笑的合不上嘴兒娘親。

“娘……是菩薩……是觀音菩薩,我今早遇到觀音菩薩了,她點化我,給我送來奇香……”有些語無倫次,他猛一巴掌啪向腦門,“我真笨,真是有眼無珠,竟把那些絕世奇香當成爛樹葉給燒了……嗨……我真笨!”

腸子都悔青了,他心疼地直跺腳,想起什麼,他忙從懷里掏出那個洗的發了白的包袱皮,“娘……快,快,這是菩薩之物,我們快供起來……快燒香供起來……”

被兒子的奇遇驚住了,鐘二牛的娘連連點頭,“好,好,我這就去……”

鐘家的靈虛香本也是絕品,只因他母子三人初來朔陽,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任鐘二牛喊破嗓子也賣不動,經過這次哄搶事件,鐘家的生意從此蒸蒸日上,竟成了朔陽有名的大戶。

飲水思源,別人開張做買賣供財神,鐘家卻始終供著一個黑色的檀香匣子,外人極為好奇,多方打探而不知,只有鐘家人知道,里面是一個洗得發了白的藍布包袱皮。

后來,鐘二牛也知道了,並非菩薩顯靈,當年引導眾人哄搶他家靈虛香的那包奇香,不過是一代宗師未出道前的青澀之作,他也不改初衷,還一直供著那個檀香匣子,只是上面多了一幅花重金買來的穆婉秋的畫像。

終其一生,鐘二牛也沒見過穆婉秋,但他始終以她的信徒自稱,直到冉冉老去,鐘二牛還念念不忘地給子孫講,那一日,大雪紛紛中,黎公子踏雪尋香,朔陽人集前哄搶靈虛香的傳奇故事……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2 PM

第五十三章 聯姻

“瑾兒……瑾兒……夫人……夫人……”姚世興風塵僕僕地走進大廳,一面抖著身上的雪,一面大聲叫。

    “老爺……”扶著紫鵑從後堂轉出,姚夫人接過丫鬟手里的毛巾,親自給他打掃身上的雪,“瑾兒還沒起呢,您這麼忙三火四地喊什麼,仔細驚著孩子……”

    “沒起?”姚世興眼楮一立,手指著窗外,“日頭都上三桿了,還不起來”又道,“坊里都炮了好幾鍋香料了,她還睡”

    “老爺,這不下雪嘛……”一邊給丫鬟使眼色去叫姚謹,姚夫人一邊賠著笑,接過丫鬟遞上的鐵觀音,“外面雪大,老爺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原本一肚子的火氣,但夫人軟語輕笑地陪著,姚世興想發也發不出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沖紫鵑揮揮手,“去,快把小姐叫起來……”又轉向夫人,語重心長地說道,“瑾兒大了,以後嫁了人,也要晨昏定省,夫人再不能這麼由著她的性子,該教教她規矩了……”

    “妾知道……”姚夫人眼圈一紅,“妾就這麼一個女兒,總希望她能在妾跟前多享幾天福……”余光覷見姚世興臉色發黑,姚夫人話題一轉,“……老爺這麼急著叫她,有事?”

    “黎大公子早就到了朔陽,正從集上往這兒趕呢……”緊皺著眉頭,姚世興強耐著性子說道。

    “……黎公子”姚夫人精神一陣,“他真親自來了?”又問,“怎麼沒到門上,就直接去了集市?”

    “怕是想探探行情吧?”香市競爭越來越激烈了,想起黎君行蹤詭異,自己派了幾路人都沒打探到,姚世興眼底現出一絲隱憂,“讓瑾兒快快梳洗了出來見客……”語氣中滿是不耐。

    “……老爺是想讓瑾兒和黎家聯姻?”微微發顫的聲音隱隱透著一絲興奮。

    姚黎兩家關系維持至今,靠得不僅僅是香料質量和信譽,還有聯姻,大都是姚家嫁女兒過去,見姚世興竟讓女兒出來見外客,姚夫人自然就想到了聯姻。

    “以我們的家世,即便黎大公子看上瑾兒,怕是也只能做妾……”姚世興嘆息一聲。

    “老爺……”姚夫人低叫了一聲,語氣中隱隱透著一股幽怨。

    不說姚家是朔陽屬一屬二的大戶,就是寒門小戶,任誰也不舍得女兒去給人做妾

    “要不……”聽到夫人聲音里滿滿的不舍,姚世興一陣猶豫,“就讓芳兒去?”

    姚芳是二姨娘所生,比姚謹小一歲,長的卻也玲瓏剔透,在心里權衡了半天,姚世興覺得姚芳雖是庶出,但以她的姿色,卻也委屈不了黎家。

    “這……”低眉沉思了片刻,夫人搖搖頭,“還是讓瑾兒去吧。”

    即便做妾,能攀上黎家下一代家主,調香界未來的掌門人,也是無上的榮耀,比那一般家族的嫡妻還要威風上三倍,這麼好的機會,怎能便宜了別人

    ……

    “……賢佷竟親自去了鬧集?”接過丫鬟端上的大紅袍,姚世興親自給黎君斟了一杯,語氣中滿是埋怨,“知會一聲,老夫也好親自派人護衛,也免得賢佷有個閃失……”

    “好茶……”端起茶輕呷了一口,黎君點頭贊好,“謝謝叔父關心,我只是隨便走走,從沒想到,朔陽的香集竟也這麼熱鬧……”

    “賢佷不知,這是今年新下的大紅袍,采自九龍窠陡峭絕壁,加了水仙,肉桂炒制……”聽黎君贊茶,姚世興卻也不好再接剛才的話題繼續埋怨打探黎君的意圖,跟著話題一轉,“這是年關最後一個集了,遠近十里八鄉的人都趕著賣陳貨,自然熱鬧……”又哈哈笑道,“……逛了一上午,賢佷可有入眼的貨?”

    不確定那股奇香是不是出自姚記,略一遲疑,黎君轉而問道,“怎麼沒見叔父的人去趕集?”

    “我……”微一怔神,姚世興哈哈大笑,“賢佷還沒出貨,老夫的香料怎敢就拿集市上去賣?”

    難道那香竟不是姚記的新貨?

    黎君皺皺眉,“……叔父今年的貨樣可有變動?”

    “賢佷自己看……”姚世興朝門口拍拍手。

    吱呀一聲,一個身材窈窕,長相清麗穿著華貴的少女推門而入,身後面跟著一排小丫鬟,一色綠衣,各自端著個蒙了錦蓋的木質雕花托盤迤邐而來。

    “這是小女,閨名姚謹……”不是至親,很少有對外介紹女兒閨名的,聽了這話,黎君微怔,姚世興已轉向姚謹,“瑾兒,快些拜見黎公子……”

    “黎公子安……”柳腰輕福,姚謹嬌怯怯地說道,余光落在一身白衣,飄逸若仙的黎君身上,她頓時滿面緋紅,一時竟痴在了那兒。

    “姚姑娘安……”黎君伸手虛扶。

    “瑾兒也坐……”見女兒失態,姚世興輕咳一聲。

    不理會他們父女,黎君目光落在被揭去錦蓋,一一擺到面前的木質雕花拖盤上。

    “這是制碳香用的……”見黎君目光落在一盤檀香片上,姚謹趁機介紹道,“切好的檀片先用蠟茶清浸一夜,控出焙干後用密酒拌勻再浸一夜,最後用慢火炙干……”姚謹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最後伸手撿起一片遞到黎君的鼻下,“公子您聞聞,路師傅的手藝,絕對的上品……”

    輕輕吸了一下,黎君點點頭。

    同一香料因用途不同,炮制方法也不同,從用途到炮制,能說的這麼透徹,這小姑娘倒也有幾分靈性,一邊想著,黎君就多看了姚謹一眼。

    姚謹嫣然一笑,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瑾兒說的對不對?”語氣脆生生的,一派小兒童貞的模樣,只一雙亮閃閃無一絲笑意的眸子,卻盛滿了野心。

    這個男人周身光澤流動,悠然若神,飄逸若仙,她要定了

    “姚姑娘說的不差……”不知為什麼,看到這雙盛滿欲望的眼,黎君潛意識想起穆婉秋那雙從無笑意卻清澈空靈的大眼,他微微點點頭,目光落在另一盤沉香上。

    “瑾兒三歲學香,七歲便通過了三極調香師……”傳說黎君對女人從不假辭色,他能對姚謹有這樣的評價已是不易,姚世興趁機說道,“她對調香頗有靈性,已經報了二級調香師,準備去大業考,還望公子有機會給谷大師引薦一二……”

    朔陽香行會也有組織考二級調香師的資格,只有一級以上的調香師才必須去大業考,姚世興卻借由姚謹考二級之名,執意要她去大業,並求黎君給谷琴谷大師引薦,言外之意,他是要黎君把姚謹帶在身邊。

    結姻之心,昭然若揭

    兩頰緋紅,姚謹勇敢地直視著黎君。

    眉頭動了下,黎君目光落回姚謹身上,“……姚姑娘真想拜谷大師為師?”

    “能做她的徒弟,是瑾兒的榮興”

    “嗯……”黎君點點頭,“谷大師性格孤高怪異,非靈悟者不收,輕易我也做不了她的主……”

    這麼說就是拒絕了?

    “公子……”姚謹哀怯怯地叫了一聲,嬌媚的眸中有水霧流轉。

    “如果姚姑娘明年的斗香會能進入前三十名,我或者可以推薦一二……”

    按往昔慣例,能被谷琴看中並收做徒弟的,至少是斗香會前五名,那還要看谷琴的心情,黎君這話,便是開了金口,卻也不著痕跡地拒絕了姚世興言外的請求。

    “瑾兒……”臉色微變,姚世興隨即哈哈大笑,“還不謝謝黎公子”

    別說前三十名,以姚謹的才華,進前十也不成問題

    有黎君這話,姚謹去大業隨在他身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柳肩一挺,姚謹愛嬌地說道。

    黎君皺了皺眉。

    “……瑾兒放肆”姚世興佯怒道,“黎公子胸懷錦玉之人,即許諾了你,怎會食言?”又道,“還不退下”

    雙眸立時溢滿水霧,姚謹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嬌怯怯地望著黎君,見他神色淡然地又繼續看香料,使勁抿了抿唇,她微一福身,悄悄退了下去。

    耳邊少了姚謹的恬噪,黎君很快就把所有香料樣品都檢了一遍,沒有他要找的那種柏葉香,他暗暗嘆息一聲,挑揀了十幾種香料樣品,“就這些吧,用量還同上次一樣……”沉默了片刻,“還是老規矩,每件都要開包抽驗……”

    “……好”見他撿的料樣還和以前一樣多,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下,姚世興爽快地應道,“老夫這就安排人清點裝運……”想起什麼,又問,“公子可有帶了人一起點驗?”

    “黎番就在廳外候著,剩下的事兒叔父找他便是,還有……”姚世興回了頭吩咐人出去,又被黎君叫住,從袖籠里抽出個單子,“我在集上還看好了些香料,麻煩叔父叫了人去一起點裝了……”

    來朔陽進貨,黎家還從來沒有越過姚家,直接買別家香料行香料的事情,即便湊巧姚家沒貨,也都是由姚家從中牽頭的。

    黎君這麼做,是不是意味著黎家準備打破多年不變的姚記專供格局?

    再培養一個供應商?

    接過黎君手中的單子,姚世興手指微微發顫,暗暗吸了口氣,他強制鎮靜地笑道,“好,好,老夫這就派人過去裝點……”把單子遞給身後的小廝,“……賢佷還有什麼事情?”

    用茶蓋撥弄著浮茶葉,良久,黎君輕咳一聲,“我今天在集市上聞到一股奇香……”聲音頓了下,他琢磨著後話怎麼問。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3 PM

第五十四章尋覓

   “……賢佷是指鐘家香攤前燒的那股香?”姚世興身子一震,“賢佷也認為那是種奇香?”

    黎君點點頭,“……叔父知道這是什麼香?”又問,“出自誰手?”

    “老夫派人去了鐘家……”姚世興搖搖頭,“說著早上遇到觀音娘娘顯靈送了一包香料,鐘二牛那愣小子以為是堆爛樹葉,就一股腦扔火里燒了……”啞然失笑,“聽說那愣小子正在家里後悔著呢……”

    “……觀音顯靈?”微怔了片刻,黎君輕笑起來,“叔父沒讓人問問他,看沒看到那觀音娘娘長得什麼樣?”

    “……賢佷不信?”聽出笑里的戲謔,姚世興抬起頭。

    “……那香分明是用柏葉炮制的。”回頭讓小童取出剛在集市上收集的幾片燻黑的柏葉,“很有魏氏之風……”語氣微頓,黎君似乎陷入沉思,“竟令我不自覺地回想起了兒時的舊時光……”

    “……魏大師”姚世興接過殘葉,“……怎麼會?一枚普通的柏葉怎麼能被調治出這麼神奇的味道?”

    今兒沒去集市,姚世興本也不信集市上人們神乎其神的傳言,如果手里這片燻黑的爛葉不是黎君鄭重其事地讓小童交給他,早被他撇了。

    “小時候,聽家父說過,魏氏作為一代調香宗師,對香道的領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經她的妙手,摘花捻葉皆可為香……”黎君語氣淡然,目光卻極為深邃。

    “摘花捻葉皆可為香……”姚世興無意識地喃喃著,順手把焦黑的殘葉放到鼻下,猛坐直身子,“來人,取香爐……”

    小丫鬟捧進一頂精致的三足青花瓷小香爐,接過半只殘柏葉在香爐里點燃,用團扇輕輕地煽動。

    頓時,裊裊清香撲鼻而來。

    閉目靜品了很久,姚世興驀然睜開眼,“賢佷說的不錯,這香氣果然有調香宗師魏氏之風……”嘆息道,“老夫很久不曾聞過這麼貼近自然的香氣了”他目光空洞,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剛剛就好似回到兒時,正值初春,和伙伴們在青草地上在嬉鬧追逐……難道……”毫無焦距的兩道目光驀然匯集到一處,他挺直了身子緊緊地盯著黎君,“……魏氏有傳人?”

    悠然一笑,黎君沒言語。

    “……來人”直愣了半晌,姚世興猛回頭喊道,“再去鐘家,一定要問出是什麼人給他的香,那人是何模樣?”

    “老爺……”管家姚富躬身上前,“奴才再三追問了,那愣小子確實不知道,直說是在雪地里撿的……”

    “也是……”姚世興也冷靜下來,“如果知道誰給的,他早上門磕頭拜謝了”

    點點頭,黎君不置可否。

    看著他一臉耐人尋味的神色,良久,姚世興取過桌上另一枚殘葉,扭頭遞給管家姚富,“……讓三爺親自拿這個去集上挨家挨戶地給我問”大喘了一口粗氣,“一定要查清了,這柏葉香是誰家的”

    “叔父如查清了,一定要知會我一聲……”看著姚富離去的背影,黎君開口說道,“如此神人,錯過了實在可惜……”

    “是啊……”姚世興嘆息道,“自宗師魏氏之後,調香界就人才凋零,谷琴大師號稱調香神手,也不過偶爾仿出一種半種香罷了,沒多少實用價值……如今,許多緊俏香料早已面臨枯竭,十年內如果再不能出一個魏氏,出一個能創香、仿香的妙手,我大周的調香業怕是也要凋零了……”

    所謂“仿香”就是將多種香料按適宜的配比調出另一種香料的味道。姚世興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大周能出現一個仿香專家,用一些價格低廉、來源豐富的香料仿制出另一些資源瀕臨枯竭的香料,那麼大周的調香業才能有繼續發展的機會。

    身為香料界的知名人士,就姚世興所知,目前就有一百多種香料瀕臨枯竭,如果不能及時仿出他們的味道,及時找出替代品,或者干脆推陳出新創出新方,那麼,等這些香料徹底枯竭,那些以這些香料為主料的配方便也沒用了,這樣淘汰廢掉了一大批調香秘方,卻又不能推陳出新,大周的調香業自然也就凋零了……

    很贊成姚世興的觀點,黎君無語地點點頭,暗道,“……這個人,怕是已經出現了,只是……”黎君抬眼望著窗外迷茫的大雪,“……她躲在哪里?”

    如沉重的話題般,空氣沉悶的讓人透不過期來,廳里落針可聞。

    “……賢佷打算在朔陽盤亙幾日?”良久,姚世興打破沉默。

    “就要過年了,我打算明日就走……”

    姚世興一怔,隨即搖搖頭,“即便一早就動身,賢佷回去怕是也趕不上過年了,不如就在老夫這兒過了年再回去……”

    能這樣最好,讓姚謹多些機會和他相處,姚世興殷殷地看著黎君。

    “……我的寶馬日行千里,快馬加鞭,或許能趕上。”黎君搖搖頭,“家父正等著我回去過年呢,對了……”想起什麼,他突然問,“我的一個舊友要來朔陽開香坊,她可有找過叔父?”

    “……舊友?”姚世興凝眉沉思,“他叫什麼名字?”

    “姓白,單字一秋,嗯……”沉吟片刻,“是一個縴細……清……黑的小姑娘……”

    “……黑瘦的小姑娘?”姚世興一愣神,上下打量著黎君,他對女色從不假辭色,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聽起來就很丑的朋友?沉思良久,搖搖頭,“……老夫不記得府上來過這麼一個人,如果是賢佷的舊友光臨,老夫一定會待若上賓。”

    “叔父再問問門房,會不會……”黎君聲音戛然而止。

    大戶人家的門房一向眼高于頂,會不會是她來了,被門房拒之門外?

    “這……”

    就算容貌再丑,能被黎君視為朋友的人,也一定是個氣度不凡的,他的門房怎麼會走了眼?

    更何況,來人只要一提是黎家的朋友,哪怕手中沒有任何憑據,門房也是不敢怠慢的,這是他姚家門上的一條鐵律聽了這話,姚世興神色微變,片刻,扭了頭吩咐人去門房看看。

    不一會兒,小廝進來回,“……所有的門房都問了,沒見過這麼一個人來……”

    她果然沒來

    聽了這話,黎君心中憑空生出一股淡淡的失落,雖然贈了玉佩,但隱隱地,他總感覺以她的孤高,絕不會求助到姚記門下,所以他一到朔陽就直接去了集市,是想能和她在集市上不期而遇吧,黎君失笑地搖搖頭,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奇遇?

    不知是她那已臻極境的杳杳琴聲,還是那財上平如水的氣魄,抑或是她那雙空靈的似乎總隱藏著一股神秘而孤寂的大眼,激發了他一求真相的渴望,總之,聽外總管黎番說要來朔陽進貨,他想都沒想便跟了來,盡管年關將至,很可能趕不回去過年。

    他只想看看,她在朔陽過的好不好。

    “……賢佷既說她來朔陽開香坊,可知那香坊的名字?”沉吟片刻,姚世興開口問道。

    “白記香坊,嗯……”黎君精神一震,“應該是八、九月份的事兒……”

    “……朔陽只有一個白記,在西城口,是個老字號了,生意旺著呢。”出乎意料,姚世興搖搖頭,“最近也沒聽說要盤兌出去了啊?”

    “她姓白,說是要開個白記香坊……”也覺得唐突了,黎君啞然失笑,“知道朔陽已有了一個白記,她改用別的名字也難說……”又抬起頭,“……叔父可否知道,八九月之間,可有個外鄉人來盤兌香坊?”

    來朔陽盤兌香坊的外鄉人多了去了,找一個黑瘦的小姑娘,不亞于大海撈針

    “規模大的絕對沒有,至于那些小門小戶的盤兌……”他搖搖頭,“朔陽城里幾乎每天都有發生……”瞧見黎君臉色黯淡下來,又道,“賢佷想知道,老夫這就派人去香行會問問,朔陽所有店鋪的盤兌在香行會都有底案。”

    懷揣百萬,以她那大氣的性子,要盤,一定會盤一個大香坊,那些小作坊,還入不了她的眼,在香料界,姚世興就是朔陽一帶的龍頭老大,又是香行會的副會長,這樣大宗的盤兌,絕不會越過了他去,或許,她壓根就沒來朔陽。

    她騙了他

    念頭閃過,黎君一陣心冷,心里覺得已沒必要讓姚世興去香行會查詢,嘴上卻脫口而出,“……就勞叔父費心了?”

    能讓黎君稱做朋友,又這樣掛在心上的人,一定不是凡人

    原本只是句客氣話,不想,黎君竟上了心,姚世興一震,他深深地看了黎君半天,開口說道,“……好,賢佷別急,老夫這就遣人去查詢……”

    立在院子中,凝眉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姚世興自言自語,“……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

    只晴了一上午,一過晌午,紛紛揚揚的大雪便又扯棉絮似的地落了下來,半個天空都陰沉沉的,李老漢一邊用鵝毛撢子掃著香料邊上的雪,一邊看著集市上稀稀疏疏客商,嘟囔道,“……這麼大的雪,誰還來趕集啊,鬧不好這陳貨又得壓到明年嘍……”

    “爹……”鎖子小臉凍的紅撲撲地,睜著滴溜溜的小眼楮艷羨地看著零零星星地已經開始收攤的賣家,“都有人收了,我們也收吧……”中午只在火上烤了一個餅子吃,他很想念娘做的熱乎乎的玉米糊。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4 PM

第五十五章切工

    “……香料賣了還不到一半,這會子就回去,東家一定會罵。”李老漢望著剩了大半車的香料嘆息。

    “可我們來的比他們早啊……”鎖子還記得他們來時天都沒亮,集市上只零零散撒的幾個人。

    這可不是比誰來的早晚,蹲的長短,得看貨出得多少,看了眼天真的兒子,李老漢嘆息一聲,低頭繼續掃著香攤邊上的雪。

    “老頭……”正掃著,沒提防背後有人叫,李老漢一哆嗦,忙收了雞毛撢子,轉過身,“客官,你要買什……”話說了一半,才發現是姚家三公子姚武領著幾個家奴滿臉橫肉地站在香攤前,李老漢下意識地躬了躬腰,滿臉陪著笑,“……三公子安,您有事兒?”

    姚家是香料大戶,三公子來這兒,絕不是買香料

    李老漢心里七上八下地看著姚武。

    “……見沒見過這種香?”姚武拿了片燻黑的柏葉遞到李老漢面前。

    鎖子掂了腳,伸著脖子往前看。

    一把將鎖子拽到身後,李老漢低頭仔細看了半天,“……什麼香?”眨眨眼,再眨眨眼,這不就是片爛樹葉嗎?

    今兒怎麼了,是那跟筋不對了?

    先是穆婉秋拿了一包樹葉硬說是香料,求了他幫著賣,這位更好,竟拿了片不知從哪個灶坑里才扒拉出來燻的焦黑的爛樹葉,竟也說是香

    喉結蠕動了半天,李老漢強咽下嗓子眼的話,姚三公子可不是他能得罪的人。

    “……見過沒有?”見他伸頭看了半天不說話,姚武語氣里滿是不耐,“……就是今兒早集上飄著的那股香”

    “……觀音菩薩賞賜的香?”李老漢一哆嗦,“……沒有?”

    “……你再想想,今兒趕集,見沒見過誰帶了這種香?”姚武身邊一個瘦高的家丁不死心,又問了一遍。

    “沒有。”生怕姚武不信似的,李老漢又使勁搖搖頭,“真的沒有。”感覺身後有個小手拽他,忙使勁握住,“……這麼稀奇的香,哪是我們這種人見的?”

    “也是……”又掃了李老漢一眼,覺得他不像說謊,姚武揮揮手,一行人又走向下一家。

    眼楮望著臨攤的大叔點頭哈腰地給姚武請安,鎖子悄悄拽了拽他爹“爹,那個是不是阿秋姐姐讓賣的柏葉香?”他還記的穆婉秋不讓他爹說出這柏葉香是她炮制的話,聲音格外的輕細。

    “阿秋……”李老漢心一動,回頭看了看姚武,隨即搖搖頭,“她一個連香料都不認識的小姑娘,哪能調出這麼好聞的香?”又回頭囑咐,“鎖子可不許對人瞎說……”

    姚世興是個好人,可他家的三公子卻頂不是個東西,穆婉秋雖然黑瘦,可仔細看,卻是異常的清純秀雅,一旦被那個惡魔注意上,可就沒好日子過了,想起穆婉秋孤苦伶仃的一個小姑娘,每日在林記那個陰陽怪氣的劉師傅身邊戰戰兢兢地討生活,李老漢打心里嘆息一聲,“那孩子也真是不容易……”

    ……

    用牛皮紙把稱好的香料包起來,李老漢雙手遞給香攤前的青衫公子,“雪大地滑,您走好……仔細雪把香料打濕了……”

    接過香料,青衫公子扔過兩串錢,“八百文,您數好了……”

    目送青衫公子遠去,李老漢回頭望了望快走到集市盡頭的姚武,又看看灰朦朦的天,嘟囔道,“不會有人來買香料了,也該收了……”

    “大叔……”正想著,身後傳來一聲親昵的呼喚。

    “阿秋來了,家里活忙完了……”一轉身,見是穆婉秋,李老漢伸手撈了個凳子讓她坐,“今兒怕是撿不到什麼寶貝嘍……”李老漢望著集市上鋪天蓋地的皚皚白雪,嘴里調侃道。

    “大叔……”穆婉秋臉紅了紅,目光掃向香料攤,“……那香料賣了?”

    “……香料?”好半晌兒,李老漢才明白穆婉秋指的是早上丟的那包樹葉,在他意識里,從來就沒把柏葉定義為香料,“噢……噢……”他喔了兩聲,“賣了,賣了……”不敢瞧穆婉秋,他低了頭掏錢。

    “……真的”穆婉秋一把抓住他,臉上滿是驚喜。

    能有人買,就意味著她的手藝被人認可了,意味著她不再是個門外漢了

    “是……是被個外地窮書生買走的……”不習慣說謊,李老漢有些口吃,眼楮不自然地瞄向鎖子。

    他正睜著黑糊糊的眼楮嘻嘻地笑。

    沉浸在喜悅中,穆婉秋沒注意李老漢的異常,“多少錢……”

    “……連包袱一起,十五文”李老漢摸索著掏出早準備好的銅錢遞給穆婉秋。

    “……竟賣了這麼多”穆婉秋欣喜地叫著,“謝謝大叔……”接過錢數也沒數就拿出兩枚,伸手拽過鎖子,“走,姐姐帶你買糖去……”

    “別……別……糖吃多了牙疼”知道穆婉秋掙錢有多艱難,李老漢伸手去攔,穆婉秋一貓腰,已拽著鎖子沒了影。

    “糖塊真甜”鎖子拿了塊黃盈盈的橘子瓣糖往他爹嘴里塞,“爹嘗嘗……”

    “一邊去……”狠狠瞪了鎖子一眼,“就知道吃,一點也不懂事,回去讓你母親收拾你……”

    鎖子嘻嘻笑著跑到小馬凳上坐下,朝穆婉秋做鬼臉。

    “大叔,鎖子還小,您別老教訓他……”穆婉秋親昵地說道,跟著話題一轉,“這香既然有人要,我回去再炮制些,大叔下次趕集時再幫我賣,利錢我們平分……”

    那葉香的味道很好,最適合讀書人用,相信那書生用完了一定會回頭來買,或許還會幫她宣傳呢,穆婉秋美美地想著。

    ……還賣

    喉嚨動了動,李老漢臉色憋得青紫,模樣比剛才還囧;剛剛賠出去的十五紋錢,回去還不知道怎麼跟鎖子娘交代呢

    “大叔……”瞧見他神色不對,穆婉秋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

    “你那一包香,爹費了好大的勁才硬賣給人家……”鎖子在一邊解圍。

    “萬事開頭難,以後有了回頭客傳開就好了……”穆婉秋在心里念叨著,對上李老漢枯樹般滿是皺紋滄桑的臉,最終沒說出口,“我娘病了,我真的很需要錢……”

    沒錢買樣品了,學調香正是吃勁的時候,如果就這麼半途而廢,她這一輩子就再沒翻身的機會了。

    她真的太需要錢了

    “嗨,苦命的娃兒……”搖搖頭,李老漢嘆了口氣,低頭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大叔……”

    “看你給鎖子刻的香摞兒,也是個手巧的……”直抽了一鍋煙,李老漢才抬起頭,“你想不想試試做些切工活兒……”

    “……切工?”穆婉秋目光閃閃地亮起來,“大叔能幫我找到切工活兒?”

    看了魏氏的炮制手法,她做夢都想動手切個試試,只是沒錢買香料練習。

    “是個短工……”

    “……短工?”語氣中滿是失望,短工就意味著只有十天半月的活兒,如果她為這兒辭了林記,那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經歷了最初的處處踫壁的日子,穆婉秋知道在朔陽像她這樣沒手藝沒名又沒背景的人討生活的艱難。

    “你不用辭去林記的活兒……”仿佛知道她的顧慮,李老漢說道,“我跟東家說說,看能不能讓你拿了料回去,晚上抽空切……”

    “……您跟東家說?”穆婉秋睜大了雙眼,“你是說想讓我上李記香料行試試?”

    李記怎麼可能要她?

    雖不如姚記出名,李記香料行可也是朔陽數三數四的大香料行了,她當初就去過李記應聘,結果一見她連香料都不認識,直接就被攆了出來。

    最主要的,不同于姚記,李記炮制香料以刀工見長,他們家的大師傅是朔陽有名的孫快手,刀法嗖嗖的,料切的又快又好,別的大料行都有至少七八個切工,唯獨李記,孫快手只帶了兩個徒弟,就干了七八個人的活。

    這樣的快手,怎麼能看上她的手藝?

    “孫師傅前兒才接了家書,說他娘病了,剛跟東家請了假,說是至少要出了正月回來,東家正四處找短工呢……”李老漢把煙袋別在腰間,起身收拾香攤。

    “我……我能行嗎?”。穆婉秋上前幫著將沒賣完的香料分門別類地裝進袋子。

    “回頭我跟東家說個試試,過了小年兒,各家就都封鍋了,東家也沒打算花大錢雇人……”趕過馬車,李老漢接了穆婉秋手里的香料袋往車上裝,“想先雇些零工,正月里也不閑著,慢慢切……”

    “那……”

    “你拿著這些,晚上回去研究研究,練練試試……”從攤上挑了幾粒切成不同形狀的香料遞給穆婉秋,“我今兒回去跟東家說說,如果行,你明兒就抽空去試試,林記離著也近,大正月里活又不忙,如果東家看中了,你就帶回去做……”

    “好,那就麻煩大叔多給說說好話……”

    接過香料寶貝似的揣在懷里,穆婉秋欣喜地應著。

    不用研究,雖沒練過,可魏氏的刀法她卻早已背得爛熟,相信一定比孫快手高明

    最主要的,掙錢是小事兒,李記是大香料行,這活一旦成了,她就有機會接觸到名貴香料了。

    不再需要錢,她眼前的困境將迎刃而解。

    又搬了包香料放上車,穆婉秋緊緊地握了握拳,無論多麼辛苦,這個切工活,她一定要搶到手 。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4 PM

第五十六章暗算

    “……要過年了,屬孩子們開心。”和林嫂並肩站在大門口,看著街頭一群孩子笑鬧著堆雪人,劉師傅臉上盛滿了笑。

    “是啊,不知憂愁,就屬孩子盼年啊……”心隨境動,仿佛回到了童年,林嫂臉上難得露出笑容,“我小時候也是這樣,一進了臘月,就天天盼過年……有紅包,有糖塊吃,有瓜子磕,有新衣服穿,還有熱騰騰的白面饃、黃瑩瑩的糯米糕……”

    也想起小時候過年討紅包得情形,劉師傅跟著笑呵呵地點頭,一抬眼,正瞧見穆婉秋坐著臨街李老漢的馬車回來,臉頓時一沉,她扭頭回了自己的屋。

    正說著高興,看見劉師傅一聲不響地扭頭就走,林嫂的笑容僵在臉上,轉過身,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謝謝叔兒……”馬車在林記門口停下,穆婉秋利索地跳下馬車,語氣輕盈地說道,一扭頭,林嫂正站在門口一臉冰寒地看著她,聲音不由一滯,“林……嫂……”

    “駕……”瞧見林嫂臉色不善,李老漢同情地看了穆婉秋一眼,猛一甩鞭子,驅車而去。

    “……又去集上玩了?”目送李老漢的馬車遠去,林嫂回目打量著兩手空空的穆婉秋,淡淡的語氣像結了冰,“……今兒沒撿什麼寶貝回來?”

    “……東家回來了?”她離開集市時特意找了一圈,沒看到東家林海。

    每次去集市收集香料,她都會幫著東家收了香攤一起回來,穆婉秋言外之意,她去集上接東家幫著收攤了。

    “他去了趟東市,回來快半個時辰了……”想起今天集市上謠傳觀音顯靈了,林記的三萬支觀音香大半天的功夫就被哄搶一空,林嫂聲音輕快了不少,“三萬支香一股腦都賣光了……”語氣中帶著幾分炫耀。

    “……真的”聲音滿是驚呀歡喜,穆婉秋翹起大拇指,“……東家真厲害”回頭指著臨街的李記香料行,“李大叔帶著鎖子天不亮就出去了,足足蹲了一整天,香料才買了一小半兒……”

    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丫頭

    見穆婉秋全沒在意自己的臉色,兀自喋喋地說著,那毫無遮掩的歡喜的樣子,就好似林家賣觀音香攥了錢都歸她似的,嫂心里泛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搖搖頭嘆息一聲,“……年關了,家家都封鍋了,這時候誰還買香料?”回頭指著院子中剛落的一層薄雪,“趁觀音香好賣,劉師傅說要趕著小年封鍋前再多出兩鍋兒,把雪打掃了,你也早些回屋休息吧……”

    說完,林嫂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望著天空扯棉絮似的紛紛揚揚沒完沒了的大雪,穆婉秋緊緊地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氣,扭頭朝著林嫂的背影響亮亮地應了聲,“哎……”

    ……

    “阿秋……”正低頭掃雪,隔壁的巧紅捂得嚴嚴實實,抱了個小馬凳跑過來喊穆婉秋,“天都快黑了,這雪一直下,你不如明兒再掃”

    “……現在掃一遍,明天就好掃一些。”直起身子,穆婉秋呵著凍得發僵的五指,“……你家的干完活了?”

    “……我們東家昨兒就封鍋了”巧紅上前拉著穆婉秋,“別干了,這麼大的雪,掃了也是白受累,今兒東市的天香大戲院里來了個唱皮影戲的,演李寡婦哭墳,可好看呢,站票才一文錢,一起去看吧……”說著,她拽了穆婉秋就往外走,“快走,再晚了怕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一把沒拽動,巧紅疑惑地扭過頭,“……怎麼?”

    別說沒錢,就算有,她又哪有功夫去看皮影戲?

    “你自己去吧,東家說明兒還要出香……”穆婉秋松開巧紅,笑了笑。

    “……還出香?”巧紅睜大了眼,“……馬上就過年了,你家大師傅還不歇著?”拿手向外指著,“……這一條街的香坊幾乎都封鍋了,隔壁的燕子都請好了假,明兒就動身要回鄉下過年……”嘆息道,“可惜,我們東家人口多,這年關底下的幾個少爺都回來了,封了鍋雜事也不少,東家不讓我回鄉下過年……”仰頭看著穆婉秋,“……你過年能回家嗎?”。

    回家?

    她哪有家啊

    穆婉秋神色一黯,“我們東家也是,兩個少爺過了小年就回來,過了年姑奶奶還要回門,雜活更多,東家也不讓走,說是過了十五再給一天假。”余光瞥見正屋的窗戶上貼著個人影向這邊瞧,就推著巧紅向外走,“……去吧,我還沒吃飯呢,你自己去吧?”

    “那……”見穆婉秋執意不去,巧紅猶豫了片刻,“我去找燕子了……”又回了頭笑道,“……你不去看也沒關系,我明兒講給你聽也一樣。”

    “嗯,明兒中午你來給我講……”穆婉秋點點頭,“快去吧。”

    也瞧見屋里有人向這邊瞅,巧紅小聲嘟囔道,“這整條街就數你家的師傅酸氣,不容人……”貼著穆婉秋的耳朵,“……你這麼能干,哪個東家都喜歡,干脆明年換一家吧。”

    緊張地朝正屋瞥了一眼,穆婉秋一面打眼色一面推了巧紅往外走。

    ……

    奔波了一天,穆婉秋一回到屋里就感覺兩條腿酸疼酸疼的,坐在炕頭柔了一小會兒,便又穿鞋下了地。

    來到桌案前,拿起白天李老漢給的香料猶豫起來,還有一天,後天就要考三極了,她是復習辨聞香料呢?

    還是練習切工?

    三極調香師只考炮制功夫和聞香,切工不是重點,可是,要去李記香料行應聘短工,她必須練習切工。

    雖然對魏氏刀法爛熟于心,可畢竟,她沒有真刀真槍地練過,只有理論,沒有實踐,難說到時不會丟丑,有過一次次踫壁的遭遇,她不想再去打沒準備的仗了。

    可是,後天考三極調香師的機會對她也同樣重要

    這段日子,她已經記住了三四百種香氣,並爛熟于心,三極只要求聞辯五十種,運氣好的話,她說不定就過了,懷揣魏氏秘籍,穆婉秋一直不曾放棄過夢想。

    一本香料大全拿起來放下,放下又拿起來,猶豫了很久,穆婉秋最後一咬牙,不管了,還是先練習切工吧。

    三極調香師考試很難通過,要學習也不差這一兩個晚上,再說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可去李記打短工,有免費香料讓她聞辯的機會卻不多,這機會可是稍縱即逝

    收起香料大全和桌上的香料樣品,穆婉秋轉身來到外屋,把靠窗的一個長條桌子收拾了,擦干淨當砧板,出去摸黑抱進了一捆喂牛的玉米桿當實驗品,找出一把小刀認真地練了起來……

    有了鐘二牛在集上遇到觀音娘娘點化的傳聞,今年的觀音香特別好賣,臘月廿一大早,林記剛開門,前來訂貨的就絡繹不絕,劉師傅心情格外的好,沒用林嫂多說,竟主動要求加鍋,一上午連做了兩鍋,出了一萬多支濕香。

    冬天冷,濕香一端出去就凍了,林記專門準備了一間大屋子做烘香室,四面牆都是火籠,地當中擺滿支架。

    一萬多支香,擺了滿滿一屋子,穆婉秋穿著個單衫,拿了個小木條,一羅一羅地篩檢著,把那些烘干過程中扭曲成麻花狀的香條用木條一支一支地壓平整,整理完最後一羅,她早已滿頭大汗,站在門口長長地出了口氣,手握門把又猶豫起來。

    片刻,又回過頭從新篩檢起來。

    這是年關的最後兩鍋香,一旦出的殘次品太多,正月里不夠賣的,林嫂一定不會讓她過好這個年的

    清理完香鍋,借著沒用完的熱水,劉師傅把她屋里的窗紗,擋簾全都拆了下來,洗了滿滿一大盆,擰干了水端著來到烘香室門口,把大木盆放在一旁的長凳上,俯下身,耳朵貼著門偷偷地聽著烘香室里的動靜。

    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朝門口走來,她迅速地直起身,一把端起長凳上的盆,身子前傾,做出要往外走的架勢。

    “師傅安……”吱呀一聲,門被從里面推開,滿頭大汗的穆婉秋一抬頭,瞧見劉師傅端了一盆衣物往外走,忙叫了一聲,閃身讓到一邊。

    “……香都整理完了?”劉師傅站直身子。

    “嗯……”走廊里一股涼風,穆婉秋打了個哆嗦,她忙伸手拿起掛在椅子上的棉襖,“……怕出次品,我整理了兩遍。”仿佛沒看的劉師傅青板青板的臉色,穆婉秋認真地說道。

    “這是最後一鍋香,細心點總有好處……”劉師傅點點頭,把木盆遞給正穿衣服的穆婉秋,“去,把這些涼上……”

    “哎……”穆婉秋應了聲,低頭繼續穿衣服。

    “快點”劉師傅聲音高了八度。

    “這就好了……”穆婉秋接過木盆放到長凳上,又手忙腳亂地系扣子。

    “別磨蹭,趁日頭好快點晾了,免得晚上干不了……”見她把木盆放到長凳上,劉師傅臉色黑的不能再黑。

    只系了三個扣子,穆婉秋忙端了木盆往外跑。

    一推開屋門,一股寒風直撲胸堂,猛打了個阿嚏,穆婉秋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回頭看看劉師傅沒跟出來,她放下木盆,迅速地系著扣子。

    貼著門口,從門縫里瞧著穆婉秋的動作,劉師傅冷冷地笑。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5 PM

第五十七章掛名

    “里面的單衣都濕透了,我得趕緊進屋去換了,大過年的,千萬別著了涼……”一邊想著,晾完衣服,穆婉秋端了木盆就往屋里跑。

    在門口被劉師傅攔住,拿了手套頭巾遞給她,指著腳下用木提盒裝了的二十筒香,“把這提盒香給豆蔻香樓送去,……”又補了句,“快點,他們斷貨了,要的急”語氣不容置疑。

    “我……”想說等她進屋換了衣服再去,對上劉師傅青黑青黑的臉,穆婉秋緊抿著唇,接過手套頭巾,“我這就去……”

    ……

    “阿秋……阿秋……”穆婉秋雙手抱著木提盒,正急匆匆地走著,影影虎虎聽到身後有人喊,她扭過頭去。

    是三妮兒,她穿了件大紅的花棉襖,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唯一露在外面的一雙大眼,睫毛上掛滿了霜,忽閃忽閃的。

    “三妮兒……”穆婉秋驚喜地叫了一聲,把半人高的木提盒放到雪地上轉過身來,“……你怎麼有功夫出來了?”

    姚記一直都特別忙。

    “我剛去了林記……”緊跑了幾步,三妮兒來到她跟前,“林嫂說你來了豆蔻香樓,我這才緊著在後面攆……”雙手按著胸,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老遠就看到你了,我嗓子都喊破了,你就是聽不見……”

    “風太大了,又裹著頭巾……”穆婉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雙腳不住地在雪地上跺,“……聽說姚記還沒封鍋呢,你怎麼有空出來了?”

    “你頭巾怎麼圍的?臉全露在外面,仔細凍著……”見穆婉秋只用頭巾裹著耳朵,露了大半個臉出來,三妮兒就摘了手套,上前給她整理,“……知道我明兒要去考三極,東家特意給了一天假。”

    “你們東家真好……”語氣里滿是羨慕,穆婉秋也摘了手套,“出來的急,我就隨便系了下兒,天太冷,你快把手套戴上,我自己來……”

    “……再急也得把頭巾圍好了,要做調香師,最重要得就是保護好鼻子”一把拍開穆婉秋的手,三妮兒繼續認真地給她系頭巾,嘴里埋怨道。

    保護鼻子?

    穆婉秋一怔,這個她還從沒想過,忙認真地點點頭,“嗯,我以後一定注意”又想起什麼,“對了,明兒就考試了,大冷的天,你不好好在家里復習,來找我什麼事兒?”

    “我……”呆愣了片刻,三妮兒伸手在兜里掏起來,“瞧我這記性……”掏出一張褶褶巴巴的紙遞到給穆婉秋,“你不問我還真忘了,這個給你……”

    “……什麼?”穆婉秋疑惑地接過去。

    “杜衡和細辛的炮制秘方……”三妮兒低了頭戴手套。

    “秘……方……”雖然才入行,但穆婉秋也知道,對于一個調香師來說,祖傳的秘方是他們在競爭激烈的調香行生存下去的唯一保證,是她們的命根子

    “你別那麼緊張,我家有好多秘方,這個也是被我稍做了改動的,就是族里人知道了,也不會找你麻煩,只是……”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不識字,這個是求了臬哥兒寫的,也不知道寫明白沒?你認識字,現在就看看,看不明白的地方我給你講……”她嘻嘻笑著,“我都記的滾瓜爛熟了……”

    “我……”穆婉秋聲音微澀,“我只是個小雜工,林記也不炮制香料,我要這個也沒用啊。”

    進不了香料行踫不到香料,懷里揣著絕世調香秘籍她都覺的對她目前的困境來說,用處不大,別說這麼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炮制單方了。

    “你……你真的不知道?”三妮兒睜大了眼。

    “……知道?”穆婉秋也睜大了眼,“我知道什……什麼?”

    “嗨,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嘆息一聲,“你們家的那個劉師傅是朔陽有名的小心眼,刻薄鬼”她加重了語氣,“才不會告訴你這些呢,你平日又不愛和人說話……”

    “……到底什麼啊?”不想談劉師傅,穆婉秋追問道。

    “……考三極調香師不僅要求會基本炮制手法,同時還要求一次辯出至少五十種香氣以上的合香,逐一說出他們的特性、用途、香型,而且每次考的合香都不固定,年年有變,就算你記了一百種,也未必能押對幾種,有些人一輩子都考不過,就是因為這個……”三妮兒聲音有些灰暗。

    “我知道啊,可是……”

    可是,這和三妮兒給她秘方有什麼關系?

    “光報考費就五百文錢,明知考不過,可年年還有這麼多人報名,你猜為什麼?”

    “……為什麼?”穆婉秋搖搖頭。

    “是為了在香行會里掛名兒”

    “……掛名?”穆婉秋靈光一閃,她影虎記得好似林嫂也說過這話,那日劉師傅尖酸的目光如烙在背,她心緊緊地提著,哪敢追問,當時還想著以後問問三妮兒的,不想回頭就忘了,“林嫂也說過,我要是能在香行會里掛了名,就給我長五十文工錢……”她疑惑地看著三妮兒,“……什麼叫掛名?”

    “……才漲五十文”三妮兒聲音抬高了八度,語氣里滿是不平。

    “你小點聲,滿街人都瞅著呢……”穆婉秋一把將三妮兒拉到路邊,又回頭把木提盒向道邊挪了挪。

    “東家才又給我漲了三百文……”嘿嘿笑了一聲,三妮兒聲音低了下來,“你知道的,我也沒有三極調香師證,還掙這麼多,你猜為什麼?”頓了頓,“就是因為我在香行會掛了名……你們東家說給你漲五十文,那純粹是糊弄你,拿你當傻瓜”她眼里滿是不平?

    緊抿著唇,穆婉秋沒言語。

    她早聽出林嫂那天的話沒有誠意,不過是想借她刺激善妒的劉師傅罷了,所以,她一直也沒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才忘了去研究研究什麼叫掛名。

    見她沒言語,也知說多了穆婉秋會更不好受,壓下滿肚子的不平,三妮兒嘆了口氣,簡單地把什麼是掛名說了一遍,最後道,“……三極考試主要有三個題目,聞香、手法和炮制……聞香就不用說了,你懂的,手法就是考修制、蒸、煮、炒、炙、炮、焙、飛等炮制的基本功,只要這兩項過了,就等于三極過了……”

    “……真的?”穆婉秋眼楮閃閃地亮起來,一直以來,她學的就是這兩項,至于手法,雖然沒有實際操作過,但那秘訣她可是爛熟于心的高興之余,忽然又覺得什麼不對,“可是……”

    可是,那最後一項是什麼呢?

    不通過也行嗎?

    “這最後一項其實是道附加的題目……”知道她的疑惑,三妮兒解釋道,“香行會現場提供香料,要調香師自選,給三天的功夫,炮制一到三種香料……越多越好,最後由行會評委共同測評,擇優者掛名……”

    “……擇優者掛名?”穆婉秋喃喃地重復了一遍。

    “嗯,就是這樣……”三妮兒點點頭,“許多調香師都是沖這項去報名的,各自都使出了看家的本事,考場上拿出的都是祖傳的絕活,一旦掛了名,就等于自家的絕活在香行會有了名兒,各大香料行缺了炮制那一類香料的師傅,首先就去香行會查詢,打聽會炮制這一類香料的掛名調香師……一旦雙方談妥了,最低也有三百文的工錢。”

    “原來是這樣……”穆婉秋點點頭,語氣頗有些後悔,早知這樣,她就該好好地學一兩種魏氏的香料炮制,管他怎樣,她先在香行會里掛了名再說

    魏氏調香術對她來說像天書,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看從書肆里買的那本魏氏香料大全,學習聞香和手法,至于炮制,除了窨香和那個簡單的葉香,別的她都不會。

    窨香至少要十天到一個月的功夫,考場上只給三天肯定不行,炮制葉香需要七天,但她多添加些輔料,雖不完美,卻也勉強為之,可惜的是,朔陽人不認她的柏葉香,依靠這個被李老漢稱為爛樹葉的東西,她能掛上名嗎?

    畢竟,她不敢保證明天的考場上,那幾個評委中就有一個伯樂,能慧眼識得她這質樸的自然之香。

    想起李老漢的話,穆婉秋首先就否定了選炮制柏葉香這個題目。

    可是,就剩一夜了,學習別的香料炮制,她還來得及嗎?

    明亮的眼楮漸漸地黯了下去,穆婉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此時的她還不懂,窨香和葉香從嚴格意義上說,是制香,不算是炮制,就算能拿到考場上也是沒用的。

    “……所以我才急著來給你送方子,你先看看,趁今晚回去練練,明兒去踫踫大運……”瞧見她神色黯淡,三妮兒鼓勵道,“我考了四五次,自第一次掛了名,以後就再沒參加過第三個題目測試……這方子雖不是我掛名用的那個,但算也是我家最好的秘方,我能掛上名,你一定也行……”她搖著穆婉秋的胳膊,誇張地說,“去試試吧,說不定你就能撞上大運,一鳴驚人”

    “我……”穆婉秋仔細把秘方折好,遞給三妮兒,“就一夜了,我怕是來不及練了,謝謝你……”

    “你拿著吧,早該給你的……”三妮兒語氣中滿是後悔,“可惜,我一直沒想起來,還是今兒張大姐說她報三極調香師就是為了掛名,我才想到了這些,就趕緊跑來找你……”使勁又把秘方塞給穆婉秋,“哪怕希望渺茫試試總比放棄好,一旦掛了名,你就可以去香料行干活了,工錢至少是現在的兩倍,再不用受那劉師傅的氣了……”想起當初穆婉秋什麼都不會兒,就敢去姚記應聘,她又調侃道︰

    “你膽子一向大啊,什麼都不會都敢去姚記應聘,三極調香師也報了,這時候倒氣餒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6 PM

第五十八章誤會

   “這……”穆婉秋緊抿著唇不言語,也不接秘方。

    雖然這香方對她沒用,但這卻是三妮兒能付出的極限了,這份真誠,她不該拒絕的,只是,她一個淪落天涯的孤女,今天不知明天的日子,她不想欠下三妮兒這麼大個人情。

    臉被頭巾遮著,看不到穆婉秋倔強的表情,三妮兒以為她是擔心來不及,要了也沒用,“……怎麼了,你一向不是這樣的”

摘下手套,她硬把秘方塞進穆婉秋懷里,“……就算一個晚上練不會,你也沒多大損失啊,拿著明年再用也一樣的。”

又嘻嘻笑道,“你別怕欠我人情,你真掛上名了,我會讓你請客的,一定要花光你的工錢才行”見她仍不動于衷,也板起了臉,“……你再不要我生氣了”使勁推推她,“我真生氣了”

    被推了趔趄,穆婉秋猛醒過來,“……好,我就試試”

    “這才對嘛……”三妮眼里瞬間盈滿笑意。

    望著這真誠的不含一絲雜質的微笑,穆婉秋眼楮有些濕潤。

    這一世,只想躲開那淪落風塵的不堪命運,她不敢涉足大業一步,才不得不強迫自己不去想前世的那些仇恨,那些屈辱,可那刻骨的仇恨又怎能是說忘就忘的,那滔天的恨意如同深深地扎在心尖上的一根刺兒,總在不經意間撩撥著她的心,那錐心的痛楚常常讓她午夜夢回時驀然驚醒,睜著眼楮到天明……

    被刻骨的仇恨折磨,她的心一直是偏執的。

    如春風細雨般,三妮的真誠竟讓她偏執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好了,你快去送香吧,晚了又該挨劉師傅罵……”見穆婉秋還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三妮兒彎腰去拎木提盒,一把沒拎動,一屁股坐在地上,“……這麼沉”抓著穆婉秋爬起來,三妮兒咯咯笑著拍打著身上的雪,“……想不到你這麼瘦,倒是真有把力氣。”

    “早練出來了……”穆婉秋也咯咯地笑,彎腰抱起木提盒,“好了,你也快點回去復習吧,我去了。”

    望著她蹣跚的身影隱沒在豆蔻香樓里,三妮兒停下了拍打的動作,笑容盡斂,“她真不容易……”

    “馭……”三妮兒正呆望著,身後傳來一聲暴喝,“快閃開,你找死啊……”一股重力將她推向一邊,隨著一聲嘶鳴,一輛馬車險險地擦著她的身邊飛過去,車輪陷在了路旁的雪堆里停了下來。

    “馭……”摟住韁繩,車夫臉色驚得煞白,扭過頭開口就罵,“光天白日的,你找死啊有路你不好好走,突然竄出來唬人”

    “我……”無緣無故被一頓吆喝,險些摔倒的三妮兒也漲紅了臉,她扶著路邊的樹站穩,剛想回嘴,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剛才的確站在路當中,不覺滿眼困惑,“奇怪了,我明明和阿秋站在路邊說話的,怎麼突然就跑到路當中了?”

    “你……”駕車的是個童子,喊了半天,瞧見三妮兒兀自看著道路自言自語,不覺有些氣餒,“原來是個瘋子……”

    “你才是瘋子”回過神,三妮兒怒瞪著童子,“你撞了人還有理了?”

    “……是你突然竄出來的”童子臉色由白變紅。

    臉色漲紅地瞪著童子,三妮兒還真不知道她怎麼就跑到了馬路中央,被掖的說不出話來。

    “健兒,不得無禮……”馬車了里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接著車簾一挑,一個白衣公子探出頭來,“姑娘傷著沒有,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當然……”

    當然傷著了,而且還傷的不輕

    原本嚇的不輕,又被這叫健兒的童子大喊大叫一頓,三妮兒正一肚子氣,本想敲詐一番,一扭頭正對上馬車里悠然閑適翩翩若仙的白衣公子,敲詐的話卡在了喉間,“我遇到神仙了……”

    馬車上正是來朔陽采買香料的黎君。

    那車夫不用說,就是他的貼身童子秦健。

    “這位姑娘,要不要瞧大夫……”見三妮兒呆呆地看著他,黎君輕咳一聲。

    “噢……”回過神,發覺自己失態,三妮兒兩腮發熱,“只是嚇了一跳,我沒事兒的……”一邊說著,她扭頭就跑,還不忘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這世上真有如此飄逸的人,我不是做夢吧?”

    “公子,像這種人,你不用對她太客氣”秦健很不滿自家公子要帶人去瞧大夫的話。

    “健兒,再不許這麼欺負人。”聲音不高,卻帶了幾分威嚴,“明明就是你走了神”

    剛剛的確是他走了神,沒發現路中央站了個人,心里有些不甘,秦健緊抿了抿嘴,真神了,明明有車簾擋著,公子怎麼就能把外面的事兒瞧的清清楚楚?

    “奴才記下了……”又小聲嘟囔道,“……奴才還不是為了幫你找白姑娘,四處看招牌才走了神……奴才又不是專門趕車的……”

    一大早黎君就帶了他出來找人,只讓車夫在城外等。

    恍然沒聽到他的話,黎君刷地落下車簾,“走吧……”

    秦健應了聲是,使勁抓著韁繩吆喝著把馬車拽出雪堆,掉轉過車頭,他剛要跳上馬車,一扭頭,正瞧見前面不遠處紅彤彤的兩個燈籠幌子,中間一個碩大的牌匾上書“豆蔻香樓”四個大字,不覺眼楮一亮,“公子,這一趟街的香坊和香料行我們都走遍了,您說白姑娘會不會經營香樓?”又道,“要不……奴才去前面的豆蔻香樓問問?”

    她說是要做調香師的,怎麼會去香樓?

    開香樓本大利薄,一旦進錯了貨,賣不動,本錢全押進去也是有的,以她的精明,懷揣百萬,她不會放著風險小利潤大的香料行不做,卻盤個香樓來經營。

    “走吧……”車里的人紋絲未動,淡淡地說道。

    “要不……”眼珠轉了轉,秦健跳上馬車,他手指著右手邊通往林記那條街,“那里還有幾個大的香料行,我們過去問問?”又道,“那條街也有很多小作坊,你說白姑娘會不會覺得自己不懂香,索性先盤個小作坊練練手?”

    同是不懂行,大的和小的又有什麼區別?

    相對來說,大作坊規模齊全,招牌硬,底子厚,更容易吸引和招攬人才,對外行人來說,做起來會更容易一些。

    她本是一個膽大心細的人,又怎會如此小氣?

    眼前閃過穆婉秋在博弈坊以一博百的氣魄,黎君搖搖頭,以她那樣的氣魄,身揣百萬,真想入調香這一行,她絕不會這麼小打小鬧地做

    暗暗嘆息一聲,他幫她擺脫朱大人的魔掌,可謂費盡心機,可到頭來,她還是騙了他啊。

    “走吧,姚老爺已經去香行會查過了,她根本就沒有盤過香坊……”

    “……那您還硬讓奴才挨著大香料行詢問”在心里抱怨了一聲,秦健應了聲是,猛一甩鞭子,“……也好,公子現在就走,我們快馬加鞭,說不定還能趕回去過年呢。”

    ……

    “阿秋慢走,有事常來啊……”豆蔻香樓的跑堂小二大毛親自把穆婉秋送到門口,才把提盒遞給她。

    剛要伸手接,想起三妮兒的囑咐,穆婉秋重新系了系頭巾,把嘴和鼻子捂的嚴嚴實實,這才戴好手套接過提盒,沖大毛擺擺手,“大毛哥快回吧……”

    出了豆蔻香樓,掃了眼前面藏藍色的馬車,穆婉秋抱著木提桶,匆匆地鑽進胡同。

    走小路要近很多。

    走了幾步,她忽然停住了,剛剛那輛馬車很熟悉,像黎公子的,難道……

    他來了朔陽?

    想起姚記的香料專供大業黎家,秋驀然轉過身,快步跑出胡同,馬車已經拐出了街角,猶豫片刻,她拔腿追了上去。

    轉過街角,前面是一條十字路口,她左右看看,遠遠地,馬車正朝著東城門方向走。

    是他,一定是他,他這是要回大業

    瞧見馬車要出城,穆婉秋更堅定了她的想法,她拔腿就朝東城門方向追去。

    “……站住”在城門口被守城的小吏攔住,“路引……”

    路引?

    她一個罪臣之女,朝廷的要犯,哪來的路引?

    記的她當初進城時並沒要什麼路引之類的東西啊當時她就那麼大大方方地走進來的,難道……

    穆婉秋的心砰地跳了起來,幾個月的平靜生活,她幾乎忘了她是個逃犯

    “……年關了,官府有令,出入城都要盤查。”見她發怔,城門小吏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

    暗暗松了口氣,穆婉秋強自鎮靜地朝城門小吏笑了笑,“我不是出城,我是要追前面的馬車。”

    “……馬車?”城門小吏掃了眼朝城口,“哪有馬車?”

    “藏藍色的,比尋常馬車要寬上一倍。”穆婉秋用手比量著,“很扎眼……”

    “藏藍色的馬車……”城門小吏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忽然抬起頭,“你是說黎家大公子的馬車?”

    真的是他

    穆婉秋一陣悸動,如果能追上,她或許就能順利地進入姚記。

    只要能進姚記,她不介意別人的白眼,只有在姚記,才有機會見到學到更多的名貴香料。

    “對……對……”穆婉秋使勁點點頭,“他是我的一個舊識……”把木提盒遞給城門小吏,“原也沒想要出城,我匆忙出來沒帶路引,大哥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先把這個提盒押在這兒,追上黎公子說句話就回來……”

    黎大公子的舊識?

    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穿得補丁摞補丁黑瘦的小姑娘,城門小吏撇撇嘴,黎君那是什麼人物?

    他怎麼可能有這麼寒酸的朋友 。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6 PM

第五十九章小試

    “……早沒影了,你上哪兒追去?”城門小吏一把將提盒推到一邊,“小姑娘,你快回去吧。”

    “求求大哥通融一下……”把提盒扔到雪地上,穆婉秋摘了手套往懷里掏,昨兒李老漢替她賣葉香剩的十三文錢還在兜里。

    城門小吏瞟了眼穆婉秋手里那可憐巴巴的幾文錢,“不是我不通融,你肯定追不上了,就你這兩條小細腿,怎麼能跑過那牲畜的四條腿”不耐煩地擺擺手讓穆婉秋把錢收起來,“……不信你就上城頭去望望,能追上才怪。”

    略一遲疑,穆婉秋抱起木提盒就往城頭跑。

    城門外,廣垠的雪地上,馬車早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無力地靠著城牆,穆婉秋雙手按胸喘著粗氣,“如果早知道他來,我去姚記門口堵著就好了……”縴瘦的身軀在肆虐的西風中瑟瑟發抖。

    依靠前世的記憶,她原本是能預知一些未來的事兒的,可惜,她前世一直沒離開過大業,她記憶里的黎君和朔陽城都是模糊的,關于他們,只有那些驚動了一方,被官府修了文碟上報給朝廷的大事要事,她才有星星點點的記憶。

    “……他那樣的人物,或許根本就不記的我了。”搖搖頭,穆婉秋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她定定地站在城頭上,直到廣垠無邊的雪地上,那個小黑點也消失了,才抱起提盒,抬起沉重的腿,一步步走下高高的城頭。

    ……

    交九的天氣,滴水結冰,早晨曬在外面的衣物,不過幾個時辰,便已經凍成了硬梆梆的一塊板子。

    穆婉秋拿著個雞毛撢子一面掃著衣物上的雪,一面輕輕地敲打著硬板並左右地活動著,想試著拿下來,余光瞧見鎖子在大門口探頭探腦,她心一動,抬眼往正房瞄去。

    正房的門緊緊地關著。

    撂下雞毛撢子,穆婉秋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總算看到我了。”鎖子望著她嘻嘻地笑。

    “……什麼事?”穆婉秋一把將鎖子帶到門外,回手關上了大門。

    “我爹讓我來叫你……”鎖子吐吐小舌頭,小聲說道,“切工的事兒他跟東家說了,讓你去試試。”

    “真的?”穆婉秋眼楮閃閃地亮起來。

    “嗯……”鎖子使勁地點點頭,“東家讓現在就去。”

    ……

    “……這檀香片要切的均勻,大小適中,都看好了,就按我手里這片的大小厚薄照著切。”孫師傅的大徒弟趙寶軍親自做監工,他手里拿了一片薄薄的檀香讓大家看。

    和穆婉秋一起來試手的還有九人,都睜著圓鼓鼓的眼楮盯著趙寶軍手里的檀香片,遞到眾人眼前,讓大家一一看了一遍,不等人瞧清楚,趙寶軍便收起了檀香片,回頭吩咐道,“……備料。”

    一會兒工夫,小廝便利落地備好了十份一模一樣的檀香,案板和刀具等器物。

    掃了眼摩拳擦掌的十人,趙寶軍猛喊了聲,“……動手。”

    嗖、嗖、嗖,除穆婉秋外其他人眼也沒抬,拿起刀低頭就切了起來。

    嗖嗖嗖的刀風震的穆婉秋耳朵嗡嗡直響。

    她原本腦袋就有些昏沉,又只看了一眼,根本就沒瞧清楚趙寶軍手里樣品的大小厚薄,此時聽到其他人如飛的刀聲,心里更是突突亂跳。

    十中選四,和這樣一群刀工如此嫻熟的能手熟手競爭,她還有機會嗎?

    有心想放棄比試扭頭離開,想起她目前的困境,穆婉秋的心就是一揪,這次機會來之不易,就這麼不戰而敗,怕是連李老漢都瞧不起她。

    掙扎良久,穆婉秋狠狠地咬了咬牙,“無論如何,我總得試試,這些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檀香,就當練手了……”

    放棄了爭奪之心,穆婉秋反倒沉靜下來,在心里默記了一遍魏氏的手法,她不慌不忙地拿起刀,在趙寶軍冰冷冷的注視下,沉穩地落下刀去。

    孫快手的手法她不會,又沒看清趙寶軍手里的樣片,穆婉秋索性放棄了趙寶軍的要求,一心一意地按照魏氏的手法切起來。

    動手就比別人晚了,她切的又及慢,切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有人已經撂了刀,喊著讓趙寶軍檢驗。

    心顫了下,穆婉秋手一滯,猶豫著要不要也放下刀,只一瞬間,她又沉著地切了下去,漸漸地,眾人都收了刀,她切了剛好三分之一,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她咬著牙,盡力不去看其他人,只一刀一刀用心地切著。

    一一檢驗完了眾人切的檀香片,趙寶軍來到穆婉秋跟前,眼里帶著抹輕蔑,剛想開口讓她別切了,目光落在小半堆兒檀香片上,便是一滯,慢慢地,他睜大了眼,顫著手抓了一把送到眼下。

    切面光滑,大小均勻,薄如細紙,雖然和他拿的樣品不一樣,卻是上好的刀工,相比之下,他的樣品反粗糙了。

    這小姑娘用的,竟是絕世的手法

    這手法,他只聽師傅說過卻從沒見過

    “……你不用切了”炙熱的聲音微微發顫。

    穆婉秋手一哆嗦,鮮血順著指肚流了出來,趙寶軍一把奪下她手里的刀,拿起她受傷的手指,回頭喊,“快,刀傷藥”

    呆愣了片刻,穆婉秋忙抽出手指,背到身後,使勁地搖頭,“沒事的,只一點小傷……”

    本就切的慢,這又切到了手,她這麼笨拙,怕是真的沒希望了,對上站在趙寶軍身後其他幾人輕蔑的目光,穆婉秋的心徹底地絕望了。

    脊背僵直地立在那里。

    切料切到手常有的事兒,李家早備好了刀傷藥,不由分說,趙寶軍硬拽過她的手,三兩下就利索地上了藥。

    “……你這手法是誰教的?”放開她的手,趙寶軍又抓起案板上的檀香片放到眼下細瞧。

    “……我記得我爹就這麼切。”穆婉秋早想好了說辭。

    “……你爹?”趙寶軍一怔,“你爹是誰?”

    “……就是我爹”穆婉秋睜著一雙空靈又無辜的大眼,仿佛趙寶軍問的太多余。

    “……他在哪兒?”對這小姑娘的執拗,趙寶軍有些無奈,他轉而問道。

    “他……”穆婉秋緊抿著唇,空靈的大眼瞬間蒙上一層水霧,“幾個月前就……就……”她忽然放大了聲音,“我知道我切的慢,我可以少睡些覺,保證不耽誤您的活兒,您也可以只按我切的數量算工錢……”又喃喃道,“我娘病了,我真的很需要錢……”

    無論如何,她總得爭取一下,見趙寶軍似乎對她的手法很感興趣,穆婉秋又唱起了苦情戲。

    “十斤一文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趙寶軍竟點點頭,“你願意做嗎?”。

    “十……十……”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穆婉秋來不及思考,嘴唇蠕動了半天,她才回過味來,狠狠地點點頭,“我願意”

    “……這兒太不公平了”趙寶軍背後有人叫起來,“她切的慢又切了手,這麼笨的人,您竟要她”

    “我認識她,是林記的小雜工,是這條街上有名的固執……”

    “我也認識她,聽說連香味都不會辯,連香料都不認識……”

    “就是,早知這樣,我們還不如不來”

    “……趙師傅是不是見她長得有幾分姿色,瞧上眼了?”

    “我看差不多,林記的劉師傅就說她蠢笨如牛,林記也是可憐她、勉強要了……”

    “……”

    不平則鳴,見趙寶軍二話不說,就收了十個人中切的最慢的穆婉秋,這些人立時炸了鍋,當著她的面,眾人就你一言我一語言辭犀利地奚落起來。

    穆婉秋臉色由潮紅變得青白,她緊抿著唇,定定地看著趙寶軍,生怕他一句話反悔了。

    她不在乎人們的冷嘲熱諷,她要的是這個能接觸到名貴香料的機會

    “她只是手法生澀,切得才慢,以後切常了,也會和你們一樣快,甚至比你們更快”慢慢地轉過身,趙寶軍冷冷地注視著眾人,直到眾人都閉了嘴,他才開口。

    “……又不是教徒弟,您是要短工,自然應該選熟手、快手”人群里有人反駁。

    “就是,你師傅是朔陽有名的孫快手,一個人能干四個人的活,到你這兒就變成趙慢手了”自覺無望了,有人竟奚落起趙寶軍來,“那切工是越慢越好嘍哎……”

    “……住口”趙寶軍額頭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聲暴喝,眾人一哆嗦,廳里瞬間靜了下來。

    “……刀快只是我師傅的一個特長,在手法上,師傅畢生追求的都是一個“好”字”趙寶軍鏗鏘的聲音擲地有聲,將手里的檀香片扔給大家,“大家看看,你們當中誰能切出這樣的檀香片,別說是像白姑娘這麼慢,就是比她再慢上一倍,我也照收不誤”微一停頓,“相信今兒就是我師傅在這兒,也會如此……”說完,他猛一轉身,“來人”

    “趙師傅……”兩個小廝應聲上前。

    “再備料,讓他們挨個試”趙寶軍手指著眾人。

    小廝應了聲是,轉身走了出去。

    “這……這……”細瞧手中的檀香片,眾人不覺都睜大了眼,“這是人切出來的嗎?”。

    的的確確,這些檀香片是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黑瘦的小姑娘一刀一刀地切出來的

    “趙師傅眼光獨到,我們服了……”看著小廝們又重新備上了料,再看看各自手里表面光滑薄如細紙的檀香片,眾人哪敢操練。

    有人已經自覺地推門出去。

    望著啞口無言的眾人,趙寶軍冷冷地笑。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1 07:58 PM

第六十章病了

    牛刀小試,穆婉秋竟意外地得到了孫快手的首徒趙寶軍的認可,他力排眾議,同意她在李記做短工,這讓穆婉秋興奮無比。

    這份切工不僅解決了她目前的困境,更重要的,這讓她看到了魏氏秘術的神奇,“……無論多難多苦,我一定要學會魏氏調香術”輕快地推開林記的大門,穆婉秋暗暗握了握拳頭。

    “……讓你收衣服,這麼一會兒工夫,你又跑哪兒去了?”一進門,林嫂臉色陰沉地站在院當中,瞧見她一臉喜色,林嫂眉頭蹙成一團。

    “我……”穆婉秋身子一滯,“……街頭來了個耍猴的,可熱鬧啦,您沒去瞧瞧?”她進門前特意瞥了一眼,那個耍猴人還在。

    林嫂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扭了頭往屋里走。

    快到門口,又回過頭,“……收了衣服就早點休息吧,明兒考三極放你一天假。”語氣冷的如寒冬里的冰。

    “哎……謝謝林嫂,我這就收衣服……”輕快的語氣和煦如風,仿佛根本不知林嫂已怒極。

    青黑的臉變成一聲嘆息,“……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林嫂一甩手,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聽到踫的一下關門聲,穆婉秋身子震了震,臉上輕松的表情盡失,她緊緊地抿了抿唇。

    忙碌了一天,穆婉秋覺得渾身的關節都酸疼酸疼的,可她依然興奮著。

    魏氏切工一出手便得到了以刀工見長的李記認可,穆婉秋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如果趁今晚能熟記一個魏氏炮制秘方,難說明天的三極調香師考試不能向今天這樣撞上大運,待明年三月一出榜單,她的切工也練成了,就可以像三妮兒那樣掙到八百文了。

    對著油燈,穆婉秋拿著魏氏調香術,認真地翻找起來,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腦袋越來越暈,她使勁地掐著胳膊保持著清醒,不挑了,就記這個罷,翻到篤耨炮制一頁,穆婉秋手沉的再翻不動書,她昏昏沉沉地息了油燈,嘴里還喃喃地默念著︰“……黑白間雜的篤耨香,必須分離了單用,用瓷器盛香入籠中蒸,沸後約兩刻鐘則白浮于上黑沉……于……下……”

    漸漸地,她進入了夢鄉,唇邊還掛著一抹微笑。

    被一聲高亢的馬嘶聲驚醒,穆婉秋緩緩地睜開眼楮,“東家栓馬車了……”望著窗前透進來的白亮亮的光,她喃喃道,眼楮下意識地掃向漏壺,“天……已經辰時四刻了,我怎麼睡的這麼死?”

    這可是從沒有的事,一直以來,無論睡的多晚,她都會天不亮就被雞叫聲吵醒的。

    “……巳時初開考,我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了”想起今兒要去考試,穆婉秋猛一骨碌爬起,眼前金星亂竄,她險些栽倒在地上,強扶著炕沿坐了,伸手想去拿衣服,穆婉秋只覺的頭重腳輕,鼻子里、胸膛里像塞了棉絮,沉悶的透不過起來。

    伸手試試額頭,滾燙滾燙的,穆婉秋一陣心涼,她感上了風寒,猛吸了吸鼻子,往日一睜開眼就飄進鼻孔的各種香氣都不見了,她竟什麼也聞不到了。

    她今兒是要去考三極調香師的

    她要用這鼻子聞香的

    猛一拳砸下,昨日割破的手指又滲出了血,穆婉秋一頭栽到炕上,身子劇烈地顫抖著,她低低地抽噎起來。

    這一世,為了擺脫那淪落風塵的命運,她不怕苦,不怕累,一直努力,一直努力,可老天為什麼還要如此待她?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讓她在這個時候生病

    錯過了這個機會,她就要等上一年,想起她還要戰戰兢兢地和刻薄尖酸的劉師傅,行事處處看劉師傅臉色的林嫂在同一屋檐下共處一年,這一刻,她很想就這麼死去算了,她不掙扎了,不爭了……

    和老天爭命,她太累了。

    良久,縴弱的身子平靜下來,穆婉秋強咬著牙爬起來,顫著手去抓衣服,“還有半個時辰,我快一點還來得急,鼻子塞了,聞香的題目肯定是做不了了,索性炮制手法我也不做了,我就去炮制,能在香行會里掛上名兒就行……”

    初來朔陽時慘淡的經歷,已經讓幾乎全城人都知道了,她不懂香,不會聞,不會辯,所以她才以這麼低廉的工錢進了林記。

    能在香行會掛名,是她唯一為自己翻盤的機會,她絕不能錯過了

    強忍著渾身的酸脹,穆婉秋把腦袋遮的嚴嚴實實,頭重腳輕地出了門。

    隔著門縫,望著穆婉秋輕飄飄、晃悠悠的背影,劉師傅唇邊露出一抹陰冷的笑。

    ……

    “……怎麼才來?”穆婉秋在考棚門口被一個瘦高的護衛攔住,“會長已經下令封門了,你明兒年再來吧。”

    “我起來晚了……”把考證遞給瘦高的護衛,穆婉秋低聲求道,“門衛大哥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進去……”

    起來晚了?

    一年一度的大考,相當于朔陽人的節日,別人都恨不能早兩個時辰來,這小姑娘竟說起來晚了,而且豪無一絲緊張之色,眨眨眼,再眨眨眼,護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懷疑他是不是聽錯了。

    “……考場規矩,晚一刻者不得入場”護衛挺了下身子,擋在穆婉秋身前。

    “……晚一刻?”穆婉秋一怔神,下意識地看向門口巨大的漏壺,她驚喜地叫起來,“……我晚了還不到一刻”收回目光看向護衛,“你再攔著可就真過一刻了,這算您耽誤了,還是算我遲到了?”

    “這……”騰地漲紅了臉,護衛也扭頭看向漏壺,的確還差一點點才過已時一刻,“可是……殷會長已經下令封門了啊”他無可奈何地說道。

    今兒天冷,門口早就沒人了,殷會長才下令封門,就早了那麼一點點。

    “那請您去問問殷會長,這考場規矩什麼時候改的?”

    穆婉秋不知道考場還有這種規矩,被堵在門口,她原本已經失望了,此時,聽說還有這規矩,她才想搏一搏。

    “……什麼人在這兒吵吵鬧鬧的?”一個青衫老者從護衛身後的小門走出。

    “……殷會長安”一扭頭,護衛忙躬身施禮,又指著穆婉秋,“這小姑娘來晚了,非要進去,還質疑您的吩咐。”

    “……會長大人安”見青衣老者目光看過來,穆婉秋輕輕一福,“我晚了不到一刻,還求會長大人通融一下,放我進去。”她殷殷地看著青衣老者,語氣甚為誠懇。

    護衛直直地瞪著穆婉秋,這小姑娘剛剛語氣硬的很,怎麼說變就變?

    他從沒想過這麼點的一個小姑娘就會跟人玩心機,鬧得好像他在告黑狀似的。

    “她剛剛的確說……”護衛臉色紫漲,拿手指著穆婉秋。

    “我一心向往做個優秀的調香師,辛辛苦苦學了一年,就為等這一天,還求會長大人通融”不等護衛說完,穆婉秋又給會長施了一禮,語氣甚為謙恭真誠。

    青衣老者看看臉色漲紅的護衛,又看看漏壺,朝穆婉秋擺擺手,“晚了還不到一刻,你進去吧……”

    “……謝謝會長大人”穆婉秋一陣欣喜,腳下一滑,她險些栽倒,忙站穩了,匆匆地朝會長出來的那個小門奔去。

    “……等等,等等”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殷會長皺皺眉,扭頭沖穆婉秋招手,“你先過來……”

    心突地跳了下,穆婉秋心驚膽戰地回過頭,“會長大人……”

    “過來……”招她來到面前,“把頭巾摘下來……”

    猶豫片刻,穆婉秋伸手一點一點摘下了頭巾。

    先前被頭巾遮著,殷會長和護衛都沒注意,此時再看穆婉秋,不覺都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她兩頰通紅,嘴唇青紫,那粗重的喘息音此時也格外的清晰刺耳。

    “你……你染了風寒?”殷會長臉色瞬間變得青黑。

    “好像是,一早起來就覺得頭重腳輕……”穆婉秋誠實地點點頭,“所以才來晚了……”

    那一段路平常兩刻鐘就夠了,她今早卻足足走了近三刻鐘,中間還摔倒了幾次,勉強站在殷會長面前,她此時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都疼,直想找個地方趴一會兒。

    見她沒有強辯,也不似說謊,殷會長臉色緩了緩,“你回去吧,明年再來考……”

    “……會長大人”穆婉秋一急,又一陣劇烈的咳嗽。

    殷會長和護衛都側開了身子,躲得遠遠的。

    “……明年又要等上一年”平息下來,以為殷會長知道她感了風寒,鼻子失敏,一定過不了三極才讓她回去,穆婉秋哀求道,“我只想試試炮制……想……想……”她劇烈地喘息起來。

    她只想在香行會里掛個名。

    話雖然沒說完,殷會長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一身的襤褸,滿眼的哀求,他怒氣竟出奇地消失了,心里竟隱隱生出一股同情,他嘆息一聲,指著穆婉秋背後,“……你看那是什麼?”

    緩緩地回過頭,穆婉秋瞬間睜大了眼。

   「 感染風寒者禁入」

    考場門邊豎著一塊碩大的牌子,白底紅字,明晃晃的七個大字,映著雪光,甚是耀眼,刺的穆婉秋直想流淚,只覺的腦袋嗡嗡嗡直想。

    身子晃了晃,她軟軟地跪在了雪地上。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0 AM

第六十一章溫暖

    “回去吧……”呆愣了片刻,殷會長走上前扶起她,“一年也不過彈指一揮,很快的,你明年再來也一樣……”殷會長嘆息一聲。

    華發漸生,他最理解這光陰的匆匆,最是無奈。

    “……為什麼?”呆呆地望著殷會長,穆婉秋突然一把抓住他。

    為什麼考場要有這麼殘忍的規矩

    那些準備了一年,日日夜夜辛苦就為這一日的調香師,只因一個小小的風寒,豈不又要蹉跎一年

    “……你真的不懂?”

    穆婉秋搖搖頭,一雙空靈的大眼清澈見底。

    殷會長嘆息一聲,“……這風寒不僅能傳染,對調香師來說,更是致命的,一旦染上了,輕則十天,重則一個月甚至半年,都聞不到味道,調不出香來……”

    想起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聞不到氣味後的那股絕望,一瞬間,穆婉秋就明白過來,“原來是這樣……”她喃喃道。

    “不是殘忍,香行會立這個規格是為了保護大多數調香師……”瞧見那雙空靈的大眼瞬間便失去色彩,殷會長心里隱隱地生出一絲不忍,他耐心地解釋道,“原來也沒這規定,是七年前的一次大考,護衛無意中放進來了一個像你一樣想掛名的染了風寒的調香師,結果害的其他調香師都染了風寒……那一次,險些讓朔陽的香料業癱瘓了……”

    仿佛又回到那可怕的過去,殷會長的聲音幽幽的。

    回過神見穆婉秋睜大了眼,又指著考棚說,“你別看這些人都不是三極調香師,就以為他們手藝很低,其實他們大都有一兩手絕活,是自家作坊的頂梁柱,只是通不過聞香那一關罷了。”

    “我知道了……”穆婉秋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謝謝會長。”淡淡的聲音已沒了波瀾。

    明白了原委,她知道,染了風寒的她想進考場,絕不是能哀求的事兒,別說她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就算她是殷會長的親娘,怕是也要被拒之門外的。

    朝殷會長福了福身,穆婉秋挺直了胸背,一步一步朝來時的路走去。

    望著她優雅的動作,有一瞬間,殷會長不相信自己的眼。

    這不亢不卑,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優雅大氣,會是一個貧寒的小姑娘所有嗎?

    這小姑娘,絕非池中之物

    “姑娘……”他忽然轉過身。

    “……會長大人還有事?”穆婉秋回過頭。

    “要不……”他略一猶豫,“姑娘先留下性名,明年來考的時候,我會照顧一二……”

    留下姓名?

    她一個天涯孤女,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兒,誰知道一年以後,她還會不會活著?

    憑空遭受了這樣的打擊,此時的穆婉秋,心里特別灰暗。

    “……謝謝會長大人。”她搖搖頭,轉身繼續向前走。

    這小姑娘竟拒絕了殷會長

    拒絕了連知府大人都要禮讓三分的香行會會長的好意

    她知不知道,雖是輕描淡寫地“照顧一二”幾個字,可出自殷會長的口,就絕對的不同,他可以讓她輕松地在香行會里掛上名,還可以讓她在朔陽的香料行里隨便挑,試問,哪家香料行敢不買殷會長的面子?

    真是個不知深淺,不,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這要換做是他,得了這麼大的恩惠,早磕上八個頭謝恩了,心里暗暗惋惜,護衛偷偷噯向殷會長。

    出乎他意外,會長並沒有想象中的暴怒,他目光變的極為深邃,正神色復雜地望著漸漸遠去的那縴細瘦弱的背影。

    護衛下意識地又看向穆婉秋,搖搖頭,再搖搖頭,他實在看不出,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憑什麼竟得了殷會長如此重視,如此的另眼相看?

    “……也許我進去了也是一無所獲,也一樣要回來戰戰兢兢地伺候那個尖酸刻薄的劉師傅……”一面走,穆婉秋一面昏昏沉沉地想著,一抬頭,遠遠地已經瞧見林記香坊的招牌,橫在兩個紅彤彤的燈籠幌子之間,格外的耀眼。

    劉師傅正站在門口左右瞭望,瞧見她回來,一貓腰就進了院兒,穆婉秋身子一震,眼前立時閃現出昨天劉師傅逼著一身大汗的她敞著懷出去晾衣服的情形。

    是她,她是故意的

    劉師傅故意讓她感了風寒,兩年前才考過了三極調香師,劉師傅一定知道考棚里的規矩

    恍然又回到了前世,她被他算計血濺沉香閣的情形如噩夢般浮現在腦際,一股滔天的恨意涌向心頭,壓抑許久的執念瞬間迸發出來,“……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穆婉秋拼命地向前奔去,頭重腳輕,她用盡了力氣卻沒能挪動半分,身子竟軟軟地後倒去。

    睜著空靈的大眼望著藍天白雲,她嘴里還不住地喃喃著,“算計了我,他們都該死,都……該死,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報仇……報仇……”

    “……快看啊,有人昏倒了”街頭上有人大叫起來。

    穆婉秋使勁睜了睜眼,想看看是誰暈倒了,可怎麼也睜不開,“……到底是誰暈倒了,鎖子在喊什麼,不會是李大叔出事了吧?”她迷迷糊糊地想著,藍天白雲,雜亂的腳步聲,鎖子的哭叫聲都離她越來越遠,一股暗紅的血順著她嘴角緩緩地流下,一滴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恍然一朵朵梅花綻放……

    “阿秋醒了,快趁熱喝了這碗藥……”瞧見穆婉秋睜開眼,鎖子娘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端起桌上的藥。

    呆呆地望著鎖子娘,好半天,穆婉秋的眼楮才轉動起來,“……我怎麼在這兒?”她記得她是在回林記的路上。

    “你暈倒在李記門口,被鎖子撞上了……”鎖子娘扶她起來,把藥遞到嘴邊,“快喝了藥……”又心疼地嘆息道,“這孩子,受了風寒不好好在家養著,大冷的天還往外跑,幸虧被鎖子發現,這要是栽到哪個陰溝里,說凍就凍死了”越想越後怕,鎖子娘不停地嘮叨著。

    穆婉秋緊咬著唇不說話。

    “這孩子……”鎖子娘捏了捏她下巴,“別這麼使勁,你看看,嘴角都咬爛了,抬進來時,你滿嘴是血,鎖子嚇的直哭,還以為你吐了血,你大叔也唬得什麼似的,臉都變了色……”見她松了唇,輕輕地把藥罐了進去,又端了水讓穆婉秋漱口,“大夫說你沒什麼大事兒,就是一股急火,痰迷了,兩副藥準好……”把碗放到一邊,“快躺下……”

    “嬸……”穆婉秋掙扎著要起來下地,“我沒事了……”

    她要回去,她一定要把這風寒傳染給劉師傅

    “什麼沒事了”鎖子娘一瞪眼,硬把她按進被窩里,“你穿得少快躺被窩里,仔細別再著了涼……”給她圍好被角,鎖子娘伸手拿起一邊的針線活,“這孩子,衣服都露棉花了,還穿著,不凍著才怪……”

    穆婉秋才發現,鎖子娘手里拿著正是她的棉衣,不覺臉色有些發紅。

    前世身為相府千金時,她驕縱任性,習武好動,就從沒學過女紅,後來淪落風塵,春香樓的媽媽一心把她打造成頭牌,整天逼她學習琴棋書畫,媚功禮儀,她更沒踫過女紅。

    也因此,兩世為人,可以說她比別人得天獨厚的多會許多東西,卻獨獨不會女紅。

    女紅,那是良家婦女的本分,是她這一世的奢望

    一個人漂泊,衣服刮破了沒人管,她就用針線胡亂地縫幾下,不露肉就行,此時,躺在熱乎乎的炕上,看著鎖子娘一針一針地給她縫著棉衣,仿佛回到幾個月前,她常常這麼躺在炕上看柱子娘給她改衣服,一針,一針,滿滿的都是溫馨,一股熱流涌上心頭。

    何其有幸,此生讓她遇到柱子一家和三奎、三妮兒、鎖子娘這些質樸的朋友,在她瀕臨絕境的時候,守在她身邊給她家人般溫暖。

    “這世上不僅僅只有丑惡,只有仇恨啊……”穆婉秋緩緩地閉上眼楮,“……我千萬不能被仇恨迷了眼,報復固然重要,但這一世能擺脫那淪落風塵的命運,活得閑適,活的像個人樣才是真的,至少我不能辜負了這些質樸純粹的朋友……”

    奇跡般的,穆婉秋心頭剛剛泛起的那股幾近瘋狂得復仇執念又悄悄地消散了去,鎖子娘慈祥的笑容像一縷和煦的風,牽拉著她偏執的幾乎脫離軌道的瘋狂的心走出迷津。

    不再執迷。

    “嬸……”閉著眼楮,穆婉秋聲音淡淡的,“我因染了風寒,沒能參加三極調香師考試……”

    “嘖嘖……難怪你會上這麼大的火……”鎖子娘虎了一跳,才想起今天是三極調香師考試的日子,她停下手里的活,抬頭怔怔地看著穆婉秋,良久,安慰道,“你年齡小,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一輩子考不上的也大有人在……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和自己過不去。”

    “嗯……我知道……”穆婉秋點點頭,“我現在不想那些了……”

    回去後,她要繼續好好地學魏氏調香術

    “好,好……”鎖子娘連連點頭,“你叔也常誇你這一點,別看你人小,做事卻大氣,人也要強,想得開……”

    “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穆婉秋喃喃道。

    鎖子娘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大叔又去哪了?”

    “出城送貨去了……”鎖子娘應道,又想起什麼,“對了,東家很中意你的切工,想要了你去……”

    “……真的”穆婉秋撲稜一下坐起來。

    之所以執拗于考三極調香師,她就是想找一家香料行,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香料。

    如果李記肯要她,那她考不考三極真的就無所謂了 。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0 AM

第六十二章契約

    “快躺下……”鎖子娘一把將她按下,“這丫頭,聽風就是雨……”又摸摸她潮乎乎的額頭,“出汗了,快蓋好了,仔細別閃著……”

    “嬸兒……”老老實實地躺下,穆婉秋睜著空靈靈的大眼看著鎖子娘,“你快說說,東家是怎麼說的”

    “瞧你急的……”鎖子娘寵溺地瞪了她一眼,低了頭繼續補棉襖,“東家問你和林記訂契約了沒有?”

    “契約……”穆婉秋一怔,“訂了兩年……”

    “……兩年?”鎖子娘驚訝地抬起頭,“傻孩子,一個雜工活,你怎麼訂那麼久?”

    雜工的工期短,一般都一年一訂,有的甚至只訂幾個月。

    “我……”穆婉秋啞然。

    她當初找到林記,可謂相當地不易,林嫂要求她訂兩年,她自然就滿口答應了。

    “這下麻煩了……”鎖子娘嘆息一聲。

    “……怎麼?”心通地跳了下,穆婉秋盡力使語氣聽上去很平淡,“如果李記肯要我,我自己賠毀約銀子。”

    不過兩個月的工錢罷了,三百文錢,她還拿得起。

    “……你賠?”鎖子娘抬頭瞪著她,“你拿什麼賠?”

    當然是李記給的工錢了。

    李記要她去是做切工,那麼大的作坊,總不能也像林記一樣,就給她每月一百五十文吧?

    穆婉秋緊閉著嘴沒言語。

    似乎明白她的心意,鎖子娘嘆息一聲,“傻孩子,你是才入行,不知道這香行會的規矩,香工和東家訂了契約的,一旦違了,就要賠付給東家剩余工期至少十倍以上工錢……”扳著手指頭給穆婉秋算,“比如你,和林記簽了兩年契約,就是二十四個月,你現在做了不到三個月,還剩二十一個月……”

    “每月一白五十文,就是三千一百五十文……”穆婉秋接過去算,“十倍就是……天……如果我現在去李記,就要先賠付林記三萬多文錢”

    折合起來就是三十多兩銀子啊

    放在前世,放在以前,她是根本不會在意這區區三十兩的,只是,此時此地此境,一文錢對于她,也是艱難。

    鎖子娘給了她一個你懂了的眼神,“也有新東家圖調香師手藝好,打定了主意想要,肯出銀子給賠付的,只是……”搖搖頭嘆息一聲,沒說下去。

    雖然中意她的手法,但穆婉秋畢竟切的太慢,還不值得李記花三十兩銀子挖她。

    三十兩,夠雇一個成手干三年的了。

    “我知道……”穆婉秋黯然地點點頭,“我切的那麼慢,東家肯要已經是開恩了……”沉默了片刻,她抬頭問,“香行會為什麼會有這麼怪異的規定?”

    “……還不是作坊間爭的太激烈”鎖子娘一哂,娓娓地說了起來。

    “原來也沒這樣規定,都是那些不安分的大師傅折騰的,換東家換的太頻,尤其那些掛名有品級的,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稍不如意,就想換東家,有的還偷了老東家的秘方給新東家,鬧得老東家損失慘重,紛紛告到香行會,扯不清的官司,最後才出了這個規定,除了賠付,還規定大師傅換了東家後,至少三年內不許在新作坊里用老東家的秘方……”

    “可是……”似乎聽懂了,點點頭,穆婉秋又搖搖頭。

    可是,真得了一個人才,花個幾十兩銀子也值啊。

    “你工錢低,看著賠個幾十兩銀子對大東家來說沒什麼,你是不知道,那些掛了名、有了品級的調香師工錢可高了,東家雇的時候,最少也要訂個三兩年契約……算下來,有的甚至要支付上百兩的毀約銀子,單憑個人是拿不起的,要讓新東家拿,人家也得看你的手藝,而且還要求你簽更長的契約,並在契約中另立條文,把之前的賠付也作為毀約賠付的一部分,這樣越滾越大,調香師往往換了兩到三個東家,就再沒有東家能要得起了……”搖搖頭,“除非姚記那樣的大戶……”

    “噢……”穆婉秋了然地點點頭。

    “還有個特例……”又想起什麼,鎖子娘道,“就是原來沒有掛名的調香師一旦掛了名,就可以不用賠付,比如你,如此這次去考了,又掛上了名,就可以要求林記加工錢,如果他們不肯,你就可以只賠付兩個月的工錢,名正言順地離開林記,另找東家,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打破了頭想去香行會掛名……總是有甜頭的……”

    原來還有這樣的規定。

    可惜,她錯過了。

    一陣絞痛,穆婉秋使勁咬著牙,不讓自己去想那些揪心的事,“那……如果東家要辭退調香師呢?”

    也發覺說漏了嘴,鎖子娘偷眼瞧著穆婉秋的神色,見她淡淡的,暗贊了句,“……她果然是個豁達的,看來是真想開了。”舒了口氣,“如果是東家主動辭,只需賠付二個月的工錢就行”

    “那……”穆婉秋目光閃閃地亮起來。

    如果李記真想的要她,她就回去激怒林嫂,讓她主動辭掉自己

    “你別想的那麼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鎖子娘不客氣地潑了瓢冷水,“但凡過的去,誰也不會辭了自己的大師傅,除非不得已,那是要去香行會留案底的;如果一個調香師連著被三個東家辭了,是掛名的,會被直接除了名,考了品級的會被香行會通報,以後就再沒有東家肯雇用了,這對調香師的名譽損失極大。

    所以,大多數調香師想換東家,或者熬到契約到期,或者認賠,很少有選擇激怒東家的,雜工要求更嚴,如果連著被三個東家辭了,就連報考三極調香師的機會都沒有了……”

    “……怎麼會?”穆婉秋驚訝地睜大了眼,“這太不公平了……”

    “這是香行會為了控制那些大師傅以做雜工的名義到各個作坊去偷藝……”又解釋道,“說起來也不出奇,如果真只想做一輩子雜工,那麼連著被辭掉個百八十次的也沒關系,左右也不想去掛名,不想考調香師,自然就不在乎這些,只有那些想考調香師的人才在意這個。”

    “也是……”穆婉秋了然地點點頭,“雜工工錢低期限短,好賠付,那些想做調香師又頻頻地換東家的雜工,大都是想偷技……”兩眼直直地盯著屋頂,“這樣看來,我只有明年再去試著掛名了,如果還掛不上,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在林記呆上兩年了……”她語氣異常的沮喪。

    “你也別喪氣……”鎖子娘放下手里的活,抬頭看著穆婉秋,“東家說了,如果你訂得契約太長,也別著急,就先在林記做著,他同意你把香料拿回去切,只要按量交上來就行,只要你願意,等孫快手回來了也繼續雇你……”

    “……真的?”陰霾一掃而空,穆婉秋語氣中透著絲絲興奮,“這就是說,我可以一直切李記的料?”

    這也等于她變相地進了李記

    這樣一來,她不但練了刀工,接觸了更多的香料,相信她刀工熟練了後,以李記給的價錢,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拮據了。

    “就是這個意思……”受她感染,鎖子娘也高興起來,“東家還說,什麼時候你刀工有孫快手一半快了,他就出銀子要你過去……”又道,“東家真是個大好人啊”

    這不算什麼優厚條件

    看中了她的手藝,卻不肯現在就收她,李記這樣做,不過是想把她放在林記培養罷了,如果能培養出來,就收了她去,如果沒有價值,就任她自生自滅,李記也沒什麼損失。

    穆婉秋一瞬間就想通了這個,沒有鎖子娘那麼感動,也沒有激憤不平,聽了這話,她只淡淡地點點頭。

    商人重利,李記這樣為自己著想,想要她卻連三十兩銀子的風險都不肯承擔,也是人之長情。

    畢竟,在李記眼里,她只是不懂香又無權無勢的孤女。

    怎麼說這都是一件大喜事,可不知為什麼,穆婉秋的心里卻硬生生地多了些淒冷。

    鎖子娘見她懨懨的,以為累了,“……你睡會兒吧。”又低了頭一針一針地縫起來。

    屋子沉寂下來。

    “好了……”用牙咬斷線頭,鎖子娘把縫好的棉襖抖摟開,“我又給你添了些棉花,這回兒暖和了……”

    “哎,我試試……”回過神,穆婉秋欣喜地坐起來。

    “快躺下,這孩子,這麼心急……”

    “娘……娘……”正說著,鎖子小臉紅撲撲地跑進來。

    “慢點,仔細摔著……”鎖子娘回身一把扶住他。

    鎖子正要再招呼娘親,一眼瞧見穆婉秋正圍著被坐著,“阿秋姐醒了……”一下子撲到炕邊,伸了小手來摸她的額頭,“……阿秋姐額頭還燙嗎?”。

    “去……”鎖子娘一把拉開他,“你身上帶著冷氣,仔細涼著阿秋……”

    “嬸兒……”穆婉秋拿過棉襖穿上,“我沒那麼嬌氣……”又朝鎖子招手,“過來……”

    鎖子又退了兩步,立在地中央沖她嘻嘻地笑。

    “不是嬌氣,這女人啊,一輩子不是誰都有人疼的,一定要學會自己疼自己……”拉了被給穆婉秋圍好,鎖子娘語重心長地說,又回頭摸著鎖子凍得硬邦邦的衣袖,“一會兒工夫,你又去哪淘了,連衣袖都弄濕了,快脫了上炕烘烘……”一面抱了鎖子放到炕沿給他脫鞋。

    感覺鼻子有些發酸,穆婉秋低了頭系扣子。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2 AM

第六十三章撐腰

    “……和狗子去踩雪窩子了,娘……我不冷。”鎖子又扭過頭朝穆婉秋吐吐舌頭,“阿秋姐的衣服剛才也這樣硬邦邦的,直挺挺地躺在路上,怎麼叫也不睜眼,滿嘴都是血,嚇死我了”

    鎖子娘使勁拍了他一下,讓他閉嘴。

    摸摸咬爛了的唇,穆婉秋沖鎖子笑了笑,“姐姐已經沒事了,鎖子這麼急著回來找娘什麼事?”

    “對了,娘……”想起回來的目的,鎖子一把抓住正給他脫鞋的娘親,“香行會來人了,去了林記,林東家傳信讓阿秋姐快點回去……”

    “香行會?”穆婉秋猛抬起頭,“……什麼事兒?”

    不會是認定她得了風寒卻有意要進考棚害人,找上門來了吧,念頭閃過,穆婉秋臉色瞬間煞白。

    “……是有人去告了狀,說林記虐待雜工,香行會下來人查。”鎖子嘻嘻地笑看著她。

    虐待雜工?

    好半天,穆婉秋才回過味來,鎖子嘴里的那個雜工就是她,只是,誰會這麼好心,替她一個孤女鳴不平?

    “嬸兒……”她滿眼疑惑地看著鎖子娘。

    尋思了半天,鎖子娘撲哧一聲笑起來,“一定是有人見你昏在大街上,借由去告了劉師傅。”見穆婉秋懵懂,又解釋道,“……這條街上許多人家的雜工都曾在林記做過,跟她仇深著呢,指不定就是誰想報復她……”語氣格外的輕松,鎖子娘彎腰撿起穆婉秋的棉鞋,“你快穿了回去,這當會兒你不在,指不定她會怎麼瞎編排。”

    “那……”穆婉秋沒動,定定地看著鎖子娘。

    即便如此,香行會能為她們這些孤苦無依的雜工撐腰嗎?

    似乎明白她的顧慮,鎖子娘拽過穆婉秋,親自給她穿鞋,“……沒事,你就放心地回去,香行會的規矩,任何作坊都不許虐待雜工,一經證實,東家除了要補償和罰款外,還會被香行會通報,這臭名一旦傳揚出去,以後再想招雜工就不容易了……”穿好鞋,笑呵呵地拉她下地,“你雖不是被*待了才昏在大街上,但驚了香行會,以後她們只會對你好,不敢說其他的……”

    “……真的?”目光閃閃,穆婉秋臉上也有了喜意,“香行會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規矩?”

    香行會的規矩林立,就屬這條最好了

    她前世在春香樓里可是沒有的,沒成名前,她受盡了春香樓媽**虐待,春香樓里的各種酷刑,她可算是都嘗了個遍兒。

    “香行會哪有那好心,還不是被逼的……”鎖子娘嘴角一瞥,“以前的雜工和富人家的奴才差不多,東家非打即罵,為了省糧,不給飯吃的也是常有,凍餓至死的大有人在,時間久了,這里虐待雜工的惡名就傳開了,周圍十里八村的再沒人敢來找雜工活,加上有些苦主找上香行會大吵大鬧,才被迫訂了這個規矩……”拿了案上的藥塞給穆婉秋,推著她往外走,“快回去吧,這會兒有人給你撐腰了……”

    “哎……”穆婉秋輕快地應著。

    在林記門口遇到正點頭哈腰地和兩個青衣男人說話的林嫂和劉師傅,穆婉秋閃到了一邊。

    “……我們真的沒有虐待她,每天好吃好喝地養著她,這是哪個喪盡天良的誣陷我們……聽說她被李老漢的媳婦抬回了家,官爺,您不信,我這就帶您去李老漢家,您就親自問問她,我們是不是虐待了她……”

    林嫂喋喋不休地解釋著,一抬頭,正瞧見穆婉秋拎著包藥立在一邊,像看到了救星,林嫂一把拽過她,“官爺,您瞧,就是她……”又轉向穆婉秋,“……你快跟官爺說說,我們可有打你,罵你,不給你飯吃?”

    “……這倒是沒有,可每天冷嘲熱諷地變相虐待她卻是不斷的”在心里回了一句,穆婉秋看著兩個青衣男人,沒言語。

    “……您就是那個昏倒在路邊的雜工?”兩人上下打量著穆婉秋,其中一人問道,“怎麼暈倒的?”

    穆婉秋抬頭看著劉師傅,沒言語。

    樣子很像被師傅打怕了,不敢說話,兩個男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扭頭直視著劉師傅。

    目光冰一樣的寒。

    “我……我……”劉師傅有些發傻。

    她是沒打過,沒餓過她,可穆婉秋今天得了風寒昏倒在街頭卻實實是受了她的暗算

    染個風寒也不過三兩天就好了,誰知這丫頭這麼不經折騰,竟跑到了街頭上去挺屍,害的香行會來人查她。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過了三極,千萬別因為這個丫頭給通報了

    此時,看著一向愚笨的穆婉秋就那麼直直地盯著她,越看劉師傅心里越發毛,暗暗嘀咕,“……這孩子目光灼灼的,是又發傻呢,還是有意要陷害我?”扭了頭求救地看向林嫂。

    林嫂一把拽下穆婉秋的手套,拿著她縴細的手腕給兩人看,“你看看她這細手腕……”又一把撈下她的頭巾,“你再看看她這黑瘦黑瘦的樣兒,您去打聽打聽,當初她可是應聘了一大圈,人家一見她這體質就搖頭,也就我心好收留了她,誰知好人沒好報,她竟是個一見風就倒的人……”又看著穆婉秋,“你當初是不是應聘了許多家,人家都不稀要……”

    林嫂說的理直氣壯,她不怕穆婉秋不承認,穆婉秋當初處處踫壁,可是朔陽人都知道的。

    這話說的不假,可林嫂收留她也不是什麼好心

    如果當初她端不動那羅香,怕是她也不會因為同情就收了自己。嘴唇動了動,穆婉秋想說什麼,鼻子一陣奇癢,“啊嚏……”她猛地打了個噴嚏,臉正對著劉師傅。

    劉師傅臉瞬間變的煞白煞白,像躲瘟神般,她連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穩了腳。

    心一動,穆婉秋抬步就追了過去。

    仿佛撞了鬼,見她過來,劉師傅二話不說,扭了頭就往屋里跑。

    “……你染了風寒,離劉師傅遠些。”穆婉秋正要跟上去,沒提防被林嫂一把抓住,“你一個雜工不怕,這風寒可是調香師的天敵,她要是被染上了,我這小作坊就關門了,對了……”她忽然轉向青衣男人,“三極調香師今兒開考,我昨兒就給她假了,一早幾沒見影兒,她一定是去考試的路上暈倒的……”變相地告了穆婉秋一狀。

    “你……你去考試了?”果然,兩個青衣男人瞬間變了臉色,“你染了風寒竟然要進考棚,你……你……”

    你是何居心?

    自己染了風寒不能參加考試,就想去傳染別人,這小姑娘顯然是居心不良青衣男人的聲音有些發顫,可對上穆婉秋那雙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的大眼,質疑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穆婉秋身子一顫,她原是想追著劉師傅去傳染她,此時當著香行會人的面,再勉強去做,不知道她們之間的恩怨,這些人卻會以為連她早上想進考棚也是居心險惡了

    “……師傅沒告訴我考棚里還有這麼個規矩”心思電轉,穆婉秋狀似無知地說道,又抬腿要去追劉師傅,“我要去問問師傅,考棚里為什麼會有這麼個規矩?”

    輕飄飄的一句話,加上她那無辜的眼神,穆婉秋成功地把兩個青衣人的視線轉移到了劉師傅身上,聯系起她剛剛的表現,兩人竟也以為是劉師傅明知她感染了風寒,卻鼓動她去考棚,結果踫了壁,穆婉秋才回來質疑她的。

    這劉師傅的心胸狹隘刻薄尖酸在香行會也是出了名的,看向她背影的目光充滿了鄙棄,青衣男人張了張嘴,正要叫住劉師傅,林嫂一把拽回穆婉秋,“昨晚還好好的,你師傅也不知道你染了風寒,忘了提醒也是有的……”嘴里說穆婉秋,眼楮卻看著青衣人,“好在你也沒進去,沒造成影響,這事兒晚一晚再問也來得急,你先跟兩個官爺說說,我有沒有虐待你?”

    “我……”語氣遲疑,穆婉秋卻不想這麼輕松地就替林嫂解了圍。

    林嫂的話雖承認了穆婉秋去考試源于劉師傅沒提醒,可也把話挑明了,穆婉秋今早的行為無論有意無意,是受誰指使,都沒有形成惡果,香行會是無權過問的。

    看向劉師傅的目光充滿了鄙棄,兩個青衣人相互換了個眼色,也知林嫂說的不差,無憑無據的香行會也無法追究劉師傅的責任,無奈地搖搖頭,目光落回穆婉秋身上,“……你早上怎麼暈倒的?”又指著遠遠地站在屋門口朝這面望的劉師傅,“……她可有打過你?”

    看向穆婉秋的目光極為殷切,如果這小姑娘能證實劉師傅虐待了她,香行會也一樣能治劉師傅的罪。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不等穆婉秋說話,林嫂頭搖的像撥浪鼓,“這事我可以作證,官爺不信,您也可以派人查查她身上有沒有挨過打的痕跡……”面對木木的穆婉秋,林嫂是真急了,看這架勢,這兩人是盯上了劉師傅,一旦她被懲戒,自己這作坊可就癱瘓了。

    恍若沒聽見林嫂的話,兩個青衣人只看著穆婉秋。

    林嫂也明白過來,此時她說上一萬句,也不如穆婉秋一句話好使,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哀求,林嫂就差跪下給她磕幾個頭,叫上幾聲祖奶奶,求她爽爽快快地說句完整話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2 AM

第六十四章小年

    虐待有許多種,不僅僅是打和餓。

    可惜,香行會只針對這兩條做了規定,思慮再三,穆婉秋也知道,林記的確沒有打過她餓過她,今天也只能如此了,就搖了搖頭,“……沒有。”

    像泄了氣的皮球,林嫂險些癱在地上,好半天,她才透過一口氣,“兩位官爺,您聽到了,她說了沒有,她搖了頭的,她搖了頭的……”激動的語無倫次。

    “我們聽到了……”厭惡地皺皺眉,青衣人又轉向穆婉秋,“我們會為每一個雜工做主,如果真受了虐待,不用忍著,你直接去申訴就行。”

    “……謝謝官爺。”穆婉秋福了福身。

    “我們送來的補品要如數給她……”兩人這才轉向林嫂,“不能少了、扣了,過了年我們還會來的。”

    “是,是,兩位官爺放心……”林嫂連連點頭,“不僅這些,我親自給她找大夫抓藥……”又瞥了穆婉秋一眼,“雇你我算是賠到了家,身子骨這麼弱,活干不了多少,天天病著,快趕上伺候祖宗了”

    青衣人皺皺眉。

    穆婉秋能不能干活他們不知道,但她的工錢卻是雜工里最低的,那點工錢,也只夠干點端茶倒水的細活

    “她這體質也確實做不了什麼……”青衣人冷冷地說道,“我瞧你這作坊里粗活還真不少,你就換個體質壯些的吧……”掏出個名帖扭頭遞給穆婉秋,“我姓張,叫張彪,如果這兒呆不下,你就去香行會找我,我幫你找個輕快點的活計……”

    接過名帖,穆婉秋響亮亮地說了聲,“謝謝官爺……”

    換雜工

    辭了穆婉秋,她再上哪兒去找這麼便宜又這麼能干的雜工?

    見張彪看都不看他,只顧和穆婉秋說話,林嫂訕訕地賠著笑,“官爺說笑了……說笑了……”

    目送著兩個青衣人的背影消失,林嫂臉上的笑意盡斂,她砰地關上大門,轉身怒視著穆婉秋。

    恍然沒聽到她重重的關門聲,穆婉秋兀自低頭翻弄著張彪的名貼,一抬頭,見林嫂正看著她,懵懵懂懂地問,“……林嫂有事?”

    嘴唇動了幾動,在看到穆婉秋晃著那金燦燦的名帖的一霎那,牽出一絲笑容,“噢,沒事兒,張大人給你送了些補品來,你先拿了回屋歇著,我這就給你請大夫去……”

    “謝謝林嫂……”穆婉秋輕快地應了聲。

    望著她的背影,林嫂的笑容凍在臉上,“……她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嗎?”。

    ……

    臘月二十三要祭灶、掃塵、剪窗花、寫春聯,家家戶戶都忙得不亦樂乎,端了滿滿一大盆衣物出來,劉師傅累得呼呼直喘,嘟囔道,“……平日看那丫頭干這些活也沒費多少勁啊,怎麼竟累死人?”

    把衣服一件件地抖摟開,平整整地晾好,劉師傅兩只手已經凍的通紅通紅的,放在嘴下呵了呵,她彎腰拿起木盆一溜小跑地進了屋。

    “……林嫂這又是要干什麼。”一進門,就瞧見擺了滿滿一地的凳子,桌子,不遠處的大木桶里還泡了滿滿一桶酒具、器皿,劉師傅不覺怔住。

    “你林哥剛搬出來的,都要今天洗淨擦干了……”林嫂指著一地的物器,“三十兒晚上祭祖用……”

    還做?

    劉師傅傻了眼,她可是從一大早到現在都沒閑著。

    往年都是林嫂指點著雜工做,她只在屋里享清福,還真不知道過個大年會這麼累人。

    “那個……”躊躇了半晌兒,劉師傅用低低的口吻商量道,“林嫂再雇個短工吧,做到三十兒也沒幾天,用不了幾文錢……”

    一早掃完塵,又洗了一大堆衣服,她已經累的腰酸背疼了,這些活她一個人實在做不完。

    “……再雇一個?”林嫂拿手指著後院,“那一個正祖宗似的在那養病,這又是藥費又是工錢地往里搭,還不夠?還要再雇一個”抱怨的語氣透著股赤luo裸的不快,“雇個短工是沒幾文錢,你給出?”又道,“這也沒幾文,那也沒幾文,那銀子都是大風刮來的?”

    明知道年關了,最忙的時候她把穆婉秋這唯一能干的雜工折騰病了,害得自己在香行會的官爺跟前丟盡了臉,一想起來,林嫂就一肚子氣,積壓了一天的怒氣瞬間迸發出來。

    劉師傅漲紅了臉,一聲不吭地低了頭搬桌子過來擦。

    同在一個屋檐下,就這麼三個女人,自己那點伎倆,能騙過那個笨拙的小姑娘,又怎麼能騙過林嫂?

    那天不是林嫂遮著,這事兒被揪出來,給她定個故意凍病穆婉秋,又鼓動她去考棚傳染其他人的罪,她至少要被香行會通報,重一重就會被除了名,有短處在林嫂手里握著,平日里頤指氣使的她,此時哪里還有氣焰。

    這香坊終是要靠著劉師傅的手藝,此時見她低頭了,林嫂也不敢太過分,站在那兒喘了半天粗氣,一轉身進了里屋。

    余光瞧著里屋的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劉師傅才敢抬起頭,一手揉著酸疼的腰,肚子里後悔不迭,“……早知如此,我何苦把她折騰病了?就她那笨樣,怕是考十次也過不了,我可真是自作自受”

    ……

    如林嫂所說,穆婉秋此時真的像祖宗似的在養病過年。

    貧賤的孩子抗折騰,她本就跟武師練過,身強體壯的,又加上這段日子的磨練,早摔打出來了,那天不過一股急火才會昏倒在街頭,又有鎖子娘救的及時,她喝了藥發了一夜汗,第二天就好了。

    可是,她才不想就這麼便宜的了劉師傅,鎖子娘說的對,女人不是都有人疼,一定要學會自己心疼自己,以前是害怕被辭退,現在有香行會的人撐腰,她索性大大方方地養起了病。

    雖說頭不痛不暈,骨頭節不疼了,可鼻子還有些塞,她依然聞不了香,索性就背起了魏氏調香術里的秘方,雖然還是看不懂,但她也想好了,她不是在什麼地方都有機會能拿出這本魏氏調香術的,與其想用的時候抓急,不如現在有機會就背,做到每一頁都倒背如流爛熟于心,用起來自然會隨心所欲。

    背了一大段,感覺頭有些沉,穆婉秋伸了個懶腰,趿鞋下地想舒展舒展,一抬頭,窗前一個小腦袋閃了一下,不覺一驚。

    劉師傅和林嫂在前院忙的熱火朝天,絕沒功夫來看她,這會是誰?

    難道是林海懷疑她在裝病偷懶,打發跟班來偷看?

    想起林海身邊還有個十多歲的小跟班,穆婉秋迅速地把手里的書藏好,又來到鏡前,拿胭脂涂起來,仔細看了看,紅彤彤的臉頰映趁的一雙嬌唇白寥寥的,這才用頭巾包了頭,嘴里咳兒咳兒地咳嗽著,晃晃蕩蕩地推門出來。

    “……阿秋姐姐怎麼還咳嗽的這麼厲害?”鎖子拎了個小包從門後閃了出來,“馬大夫說兩副藥準好的……”眼珠轉了轉,“一定是他騙人,我回去讓娘找了他把診費吐出來”

    瞧瞧左右沒人,穆婉秋一把把他拽進屋里。

    “……你怎麼來了?”穆婉秋關上門。

    “今兒過小年,娘讓我給你送餃子吃……”鎖子把手里的包袱解開,露出滿滿一碗餃子,“豬肉茴香的,還熱乎著呢,阿秋姐快嘗嘗,可好吃了……”他吧嗒吧嗒小嘴。

    “……進來時林嫂沒問你什麼?”穆婉秋把餃子放在炕頭上。

    鎖子嘻嘻地笑,“我是從林記後院的狗洞里鑽過來的,她們不知道。”吸了吸鼻子,“……阿秋姐屋里用的什麼香料,這麼香?”

    穆婉秋也吸了吸鼻子,什麼也沒聞到。

    這是她昨天後按魏氏調香術里的方子配的艾香,說是能淨化空氣的,防止風寒傳染,所以她才敢把鎖子拽進來,只是,她鼻子一直不通氣,她也不知這艾香是什麼味兒。

    “艾草做的香,鎖子聞了它,就不會被我傳染上風寒了……”

    “……真的?”鎖子用力地吸了兩口,“那我得多聞聞,怕我染上風寒,臨來時娘逼我喝了一大碗生姜水,候辣候辣的,難喝死了……”伸出小舌頭讓穆婉秋看,“你瞧……舌頭都辣紅了。”

    一股酸辣直刺咽喉,穆婉秋一把將鎖子抱入懷里,摸著他的小腦袋,“你母親真好……”

    這兩日無論是劉師傅還是林嫂,躲她就像躲瘟神,別說不讓她去前院,即便送飯,都是讓林海的小跟班過來,把飯放在門口就跑,仿佛一進這個屋就會死似的。

    鎖子娘卻讓自己的親兒子來看她,給她送餃子

    “……我娘惦記著你怎麼樣了?”從她懷里掙脫出來,鎖子昂頭看著穆婉秋,“東家也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切料?”

    “我已經好了,告訴你母親別擔心……”把鎖子放到炕上,穆婉秋轉身從案上端過一盒糖,抓了一大把裝進他兜里,有扒了一塊塞進他嘴里,“告訴你母親,我現在就可以切,讓她……”

    聲音戛然而止,穆婉秋眉頭緊鎖,前院有林嫂和劉師傅盯著,李家的料怎麼能繞過她們被帶進後院?

    “……這糖真甜”鎖子吧嗒著小嘴,“……阿秋姐哪來的糖?”

    “香行會的人送的……”穆婉秋心不在焉地應著,順手端過一盤點心,“還有點心,鎖子帶回去給你母親嘗嘗……”

    “嗯……”鎖子點點頭,抓了塊點心遞到嘴邊,想起什麼,忽然叫道,“阿秋姐騙人”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3 AM

第六十五章破繭

    正琢磨著怎麼能隔了林嫂把香料帶進後院,穆婉秋猛聽了這話,不覺怔住,瞪著眼眼看了鎖子半晌兒,才想起來問,“……我怎麼騙人了?”

    “……我剛剛明明看著你咳嗽的厲害,你怎麼讓我跟娘說你好了?”鎖子眼楮瞪得圓鼓鼓的。

    “我真好了……”抱起他舉了舉,“你看,又能舉動鎖子了……”

    “……那你臉怎麼還這麼紅?”鎖子還沒忘,那天她躺在大街上,臉色就是這樣紅彤彤熱滾滾的,嚇得他直哭。

    “我這是涂了胭脂……”

    “……是真的?”鎖子放下點心,拿小手蹭了兩下,五個小手指立刻變的紅紅的,“我差點就讓娘去找馬大夫算賬了……”把手往身上蹭了蹭,他嘿嘿地笑。

    掙脫了穆婉秋蹦道地上,又伸手去抓點心。

    被穆婉秋一把攔住,拿毛巾給他擦手,“我這是為了騙林嫂,她若知道我病好了,就得讓我干活……”又捏了捏鎖子的小鼻子,“鎖子可要給我保密,不許說去啊。”

    “我知道了,娘讓我干活,我也常裝肚子疼”終于有了一份共同的秘密,鎖子豪情萬丈地拍拍胸脯,“阿秋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把點心放到嘴里,想起什麼,又道,“對了,那我就告訴娘早點讓東家送香料來?”

    “我還沒想好怎麼能瞞過林嫂……”穆婉秋緊皺著眉。

    別說她在養病,就是沒病,林嫂也不會讓她私下里給李記切料。

    瞪著黑糊糊的大眼緊瞅著穆婉秋,鎖子使勁地吞著嘴里的點心,好半天,才咽了下去,剛透出一口氣,就迫不及待地說,“我早想好了,就從後面的狗洞送進來……”

    狗洞

    穆婉秋搖搖頭,“太小了……”

    “沒事兒……”鎖子挺挺胸,“我剛才都看了,你們林記的狗洞比老馬家的那個大多了,他家的狗洞才小……”用手比了一個小圈,“我每次爬都刮衣服,回去被娘訓,林記的就沒事……”在地上轉了一圈,“衣服沒破吧?”

    “嗯……”穆婉秋點點頭,給他撲打著後背上的土。

    “我讓娘把香料裝成一小袋小袋的,到時阿秋姐在里面接就行……”

    這倒是個好辦法

    穆婉秋眼楮閃閃地亮起來,她使勁點點頭,“好”

    ……

    整整花了兩個時辰,穆婉秋才把李記送來的二十斤香料切完。

    “……兩文錢到手了”擦擦額頭的汗,穆婉秋欣慰的笑起來。

    不用去前院干活,她有大把的時間練習切工。

    翻弄了一下剛切好的料,大小厚薄都很均勻,穆婉秋滿意地點點頭,“……慢功出細活,不著急,只要手法對了,我總有一天會快起來。”

    拿過三個小袋,把切好的香料分裝了,拎著看看,大小和那個狗洞差不多,柔一柔就能遞出去,穆婉秋這才把袋口扎好,站起來放到南牆角的泥缸上面。

    又彎腰把案板刀具等物收好,正拿笤帚掃地,一陣敲門聲傳來,穆婉秋一驚,“……誰?”

    “……是我,阿秋的病怎麼樣了?”劉師傅尖細的聲音傳來。

    她正抄著手站在門口,今兒臘月二十八,都七八天了,她不相信穆婉秋的病還沒好。

    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那麼嬌氣?

    一般人染了風寒,三兩天就能下地干活了,她懷疑穆婉秋是在裝病不干活。

    站了有半柱香的功夫,穆婉秋才晃晃悠悠地打開門,看見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劉師傅就皺皺眉,“……在屋里你把自己裹的那麼嚴干什麼?”

    “……我怕傳染師傅。”穆婉秋眨眨眼,隔著頭巾甕聲甕氣地說。

    劉師傅也聽不出她嗓子到底有沒有毛病。

    “……這麼多天還沒見強?”側著身子,劉師傅伸過手來試她的額頭。

    “快好了,師傅要有事,我現在就可以去前面幫忙……”穆婉秋向後躲了躲,一轉身,“師傅別在風口站在,快進屋……”抬腿進屋,見劉師傅還在門口站在,又回過頭,“……我都把嘴捂嚴實了,不會傳染師傅的。”

    看著她蠢笨的背影,劉師傅胸口一陣氣悶,很想扭頭就走,後腰傳來的一陣陣疼痛,讓她猶豫起來,片刻,毅然邁步進了屋。

    “……什麼味兒?”一腳踏過門檻,一股濃烈沉悶的氣味撲鼻而來,嗆的劉師傅一趔趄,她一個高跳到外面。

    這是茉莉加了苦橙等調治的,茉莉太濃烈又不透發時,就變成了雞屎味,讓劉師傅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她就是為了制造這氣味來燻她。

    一把抓下頭巾,露出一張紅中泛紫的臉和蒼白的一雙唇,穆婉秋使勁地吸著鼻子,“……沒有啊?什麼味也沒有啊”又扭頭看著劉師傅,“師傅你再進來聞聞,哪有味兒?”上前拉住劉師傅,穆婉秋左手小指不經意劃過鼻端,“啊……啊……啊嚏……”她猛朝劉師傅打了一個噴嚏。

    像受了驚的烈馬,劉師傅使勁掙脫穆婉秋,一個高蹦去半丈遠,慌亂地伸手擦臉上的唾沫。

    嘴角劃過一絲笑意,穆婉秋扭過頭惶恐地看著劉師傅,“……師傅您沒事吧,我……我……”她聲音怯怯的朝劉師傅走來,“我不是有意的。”

    穆婉秋一步一步走著,臉色紅彤彤的嘴唇白寥寥的,看上去像個艷鬼。

    “站住,你別過來……”劉師傅連連向後退。

    穆婉秋強憋著一肚子的笑意,“師傅……”

    “你就站在那兒,別過來……千萬別過來……”劉師傅連連沖她擺手,“記得,你就在屋里好好養著,千萬別去前院,聽到沒?”剛要轉身,又回過頭叮囑道,“初一你也不用過去拜年,我會讓人把紅包給你送過來……”

    看著穆婉秋錯愕地點點頭,劉師傅被鬼攆般一溜小跑地往回走。

    跑出兩三丈,她才放慢腳步,暗道,“直到現在她還什麼都聞不到,看來是病的不輕,這風寒最傷鼻子了,就受幾天累吧,我千萬不能被她傳染了……”一面想著,劉師傅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保貴的鼻子,她相信,穆婉秋小屋里的那股氣味,任誰也受不了。

    除非是沒鼻子的人。

    望著劉師傅消失的背影,穆婉秋摘下頭巾,吃吃地笑起來。

    ……

    在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穆婉秋睜開眼楮,一絲曙光隔著窗簾映了進來,她使勁眨眨眼,“我好像才閉上眼楮,怎麼天就亮了,真困……”翻了個身又躺了下去,片刻,又一骨碌爬起,“不行,我不能睡懶覺……”

    爬到窗前一把推開南窗,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真好。”穆婉秋忘情地閉上眼,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睜開眼,看著窗外東方泛起的一片紅雲,“……又是一個艷陽天,柳葉都發芽了,真快,我來這兒竟也快半年了……”看著窗外柳枝上的一片新綠,聽著嘰嘰喳喳的鳥鳴,穆婉秋感慨萬千。

    回手抓過鎖子娘給做的夾襖,利落地穿好,穆婉秋來到外屋,伸手翻弄著昨晚切好的香料。

    三個月功夫,她的切工早已練成,原本兩個多時辰才能切十斤香料,她現在只需一刻鐘就切完了,其實穆婉秋不知,魏氏刀工手法從運腕、發力、落刀時機、起落循環距離、運刀速度等細節設計上都比李記的孫快手高上一籌。

    穆婉秋現在的切工雖沒臻極境,但她的切速已經遠遠超過了孫快手,此時此刻,如果孫快手看到那細薄的香片從她手底雪片般飛出的情景,怕是也要瞠目了。

    盡管如此,穆婉秋卻並不急著多切料掙錢,她每天只固定切一個時辰,攥個七八文錢就收工,剩下的時間都用來繼續學習聞香、辯香、炮制和背誦那本“魏氏天書”,她知道,就是再多切上幾個時辰,她也不過多掙幾文錢,可一旦過了三極調香師,哪怕只是掛上名,她的工錢也將是現在的幾倍。

    那絕不是幾文錢的事兒了。

    把切好的香料分袋裝了,穆婉秋又拿木碳在牆上劃了一筆,眯著眼看了好半天,滿意地點點頭,“這個月才過了十八天,我就已經額外賺了一百五十文錢了……”

    看見窗前的漏壺還不到卯時,穆婉秋手握門把猶豫起來,片刻,她猛關上門,回屋認真地看起書來。

    這個時候林嫂和劉師傅都還沒起來,她沒必要那麼積極地出去掃院子,卯時四刻去處就行。

    打水掃了院子,穆婉秋打開大門用木棍撐好,一回頭,一個三四十歲滿臉雀斑的婆子正探頭探腦地往院兒里瞅。

    “……你找誰?”穆婉秋回身把招牌搬出來掛好。

    “這是林記……”婆子一把抓住她。

    “是啊……”五個指頭像鉗子,捏得穆婉秋的胳膊生疼生疼的,她一把甩開婆子,指著招牌,“……這不寫著嗎,你不識字?”

    “不認識……”掃了招牌一眼,婆子理直氣壯地搖搖頭,“要識字還用問你?”高挺著胸堂,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還真問準了

    穆婉秋差點咬了舌頭,她扭頭就往院里走。

    “哎……哎……你走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婆子小跑著攆上她,“……你這可有個劉師傅?”見穆婉秋沒回頭,“她是我家大姑奶奶……”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4 AM

六十六章機會

    大姑奶奶?

    難怪這麼驕縱,原來是劉師傅的娘家人

    穆婉秋一哂,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剛起來,劉師傅正在院里伸懶腰,一眼瞥見婆子攆著穆婉秋往院里走,便是一怔,“……張媽怎麼來了。”

    “……大姑奶奶安,奴才可找到您了”張媽撇開穆婉秋直奔劉師傅。

    真是什麼林子出什麼鳥,劉師傅這樣,家里的奴才也一個德行,見婆子一面和劉師傅說著話,一面拿眼斜她,穆婉秋一扭頭進了屋,今天要出香,她得抓緊時間清洗香羅。

    把曬好的香十支一股用紙條扎好,一頭包上紅紙,再十股一封封好了,送到香庫,穆婉秋端著香羅出去洗,一轉身,劉師傅正滿臉青黑地站在她身後,“……張媽來找我你為什麼不理她?”

    “我剛要說話,她就看到你了……”穆婉秋聲音淡淡的,繞過劉師傅走了出去,她已經不像以前那麼顧忌她了。

    “你……”轉身怒瞪著穆婉秋的背影,劉師傅腳抬的老高,好半天,又輕輕落在地上。

    她已經拿這個看似呆呆傻傻的,凡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小雜工沒辦法了,價格低廉又能干,林嫂怎麼也不肯辭了的她。

    換了多少個雜工,劉師傅自己也覺得數穆婉秋用的趁手,自己配料的時候,她從來都貓在後院,這讓她感覺從沒有的安全。

    把洗完的香羅一一擺在香架上,穆婉秋甩了甩手上的水,終于能歇會兒了,再剩下就是等劉師傅出了濕香,她負責晾曬整理了。

    看劉師傅那不緊不慢勁兒,等她出香至少也要一兩個時辰,趁這空兒她可以回屋看會兒書,一邊想著,穆婉秋一扭頭,林嫂和劉師傅遠遠地站在門口,正指著她說著什麼,見她回身,林嫂就召了召手。

    穆婉秋心里咯 一下,不會是因為早上的事兒劉師傅跑林嫂跟前告她狀了吧?

    一邊想著如何應對,穆婉秋放緩了腳步走過去。

    “劉師傅家里有事兒,急著要趕回去……”林嫂穆看著婉秋,“今兒的香你出吧……”

    讓她出香

    心里一陣狂喜,穆婉秋臉上卻怯怯的,“我……我不會兒……”

    “……真是塊扶不上牆的泥”林嫂嘆息一聲,扭頭看劉師傅。

    “……就說這作坊離了我不行”劉師傅暗暗冷笑,面無表情地說道,“料都下了,這香今兒必須出。”語氣不容置疑。

    “可是……”

    “料我都配好了……”劉師傅沒讓她說完,“你只管按我教的做就是……”一招手,“你跟我來……”

    狐疑地看了林嫂一眼,穆婉秋遲疑地跟了上去。

    “等木粉磨好了,就先和這大桶香面……”指著案上一溜三桶香面,之後是中桶,然後小桶,最後再加上這包料……”劉師傅又回頭指著桌上一個不大的宣紙包。

    那就是制劉師傅觀音香的關鍵了

    這條街上家家都做觀音香,配方大體相同,只是關鍵環節各有各的秘法,致使出的香千差萬別,不知劉師傅的料包里是什麼?

    如果她能辯出來,劉師傅在這個作坊里將再無依仗

    “記得木粉一定要多篩兩遍,把雜質去淨了……”正想著出神,劉師傅又吩咐道,“香面一定要和熟和黏,否則香會空心,不結實,易斷易碎……”

    穆婉秋回過神來,劉師傅話已經說完了,正看著她,“……聽明白了?”

    根本就沒聽見她後來又說了什麼,穆婉秋就搖搖頭,“……師傅您再說一遍。”

    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劉師傅臉色一寒,扭過頭去。

    “……就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不知什麼時候,林嫂站在兩人背後,“她說要把木粉里的雜質篩淨了再用,香面兒要和熟和黏……”斜了穆婉秋一眼,“這麼簡單,我都聽懂了,也不知你一天到晚都尋思什麼”語氣中滿是不耐。

    “我明白了,師傅放心,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好好做,決不辜負了您的交代……”仿佛沒看到兩人的不耐,穆婉秋認真地點點頭,嘴里保證道。

    見她一點愧疚的感覺都沒有,劉師傅一哂,“……能做好了才怪”

    穆婉秋抿抿嘴,沒言語。

    皺皺眉,林嫂擔憂地看著劉師傅,“要不……你下午再走?”看著穆婉秋,“阿秋從沒踫過這個,我怕……”她干活手腳還算利索,可惜,就是凡事不過大腦,一天沒憂沒愁的,讓人一百個不放心。

    這一鍋香連料帶功夫少說也有三十多兩銀子,一旦做砸了,賣了穆婉秋也賠不起。

    她不做砸了,怎麼能顯出自己的重要

    聽了這話,劉師傅心里冷冷地笑,穆婉秋不做點大錯事,林嫂怎麼舍得辭了她?

    至于損失多少銀子,那與她何干?

    早上穆婉秋在她娘家人面前掉了她的面子,她是真起了堅決要攆走她的決心,以前的雜工,哪個不都是戰戰兢兢地伺候自己,稍給個好臉都樂的直蹦,別說是她娘家的人來了,就是來條狗,都是畢恭畢敬地帶進來,又端茶又倒水的伺候著,生怕怠慢了一點,惹自己發怒。

    這個倒好,不理不說,自己追問一句,她竟像沒這麼回事,一句懺悔的話都沒說,反倒是該干啥干啥,眼里根本就沒她這個師傅

    就是剛剛,自己苦口婆心地教,她該神游還神游,事後竟大大方方地說,“……請師傅再說一遍”

    神態倒像她是師傅

    越想劉師傅越有氣,她巴不得穆婉秋立即干砸了,被掃地出門。

    假裝思量了半天,劉師傅為難地說道,“我娘病的厲害,怕是……”她眼里閃過一絲哀色,“娘這輩子心心念念的就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這個時候,我好歹回去看一眼……”又抬頭看著林嫂,“如果我娘沒什麼大事,我盡力早些回來……”

    “可是……”

    她從沒做過,能行嗎?

    林嫂看著穆婉秋猶豫不絕,又不知道話該怎麼說。

    “……庫里倒是還有些存香,不是一早下了料,不趕著做了,兩三天工夫香味就跑沒了,今兒就是停一天也無所謂……”劉師傅跟著嘆了口氣,“這也沒什麼難的,料我都配好了,也交代清楚了,剩下的都是些力氣活,心細一些,不會差的……”

    眼楮看著穆婉秋,劉師傅嘴里說的輕描淡寫,心里卻冷冷地笑,“……不說的簡單含糊一些,怎麼能顯出你笨,林嫂怎麼舍得攆你走”

    其實,和面也有許多學問。

    後期要加多少木粉,加多少水,什麼時候加第二桶料,尤其最關鍵的那包料,一定要加到火候上;這都是大學問,同時也都是秘密,別說她不得意穆婉秋,就是得意,也不會告訴她。

    否則,讓她學會了,自己還能在林記作威作福嗎?

    “大姑奶奶吩咐完了就快動身吧,天兒不早了……”見林嫂還要再勸,張媽在一邊催促到,“杏花縣離這兒近三十里地,大姑奶奶再不動身,怕是就得走夜路了……”

    她和劉師傅一個心思,一心想讓這個連正眼都不給她的小雜工干砸了。

    當然,越砸越好。

    林嫂嘆息一聲,這要是別的事情也就罷了,百事孝為先,劉師傅的母親病了,她是萬萬不能攔著的。

    “……你都聽明白了?”她扭頭問穆婉秋,“趁劉師傅沒走,不懂就抓緊問,真做砸了你可賠不起”給穆婉秋打了個眼色,林嫂把皮球踢給了她,暗暗希望她能纏住劉師傅。

    她總覺得劉師傅說的太簡單。

    調香是件很神秘的事情,要是這麼幾桶香面簡單地和在一起就成了香,那狗給個大餅子都學會了,還用著她這麼天天看劉師傅的眼色了?

    除了配料,和面一定也有什麼秘訣,否則,以劉師傅那懶勁,她絕不會次次都一個人悶在調香室里自己和

    “待木粉磨好後,先和這桶大的……”指著大小不一的三桶香面,穆婉秋鸚鵡學舌般把劉師傅的話一句不拉地重復一遍,“……香面一定要和熟和黏,否則做出的香就會空心、不結實……”抬頭看向劉師傅,“……我說的對吧?”

    真這麼簡單,豈不人人都能調香了?

    真是笨的不能再笨了

    也看見林嫂的眼神,滿腹的不快,劉師傅正尋思著怎麼應付,聽了這話,她心里不覺冷笑,嘴上卻道,“對,對,對……就是這樣,記得,這面一定要和熟和黏了”又看向林嫂,“……她都明白了,我這就走?”

    斜了穆婉秋一眼,林嫂嘆息一聲,無奈地點點頭。

    “……明兒能趕回來?”親自把劉師傅送到大門口,林嫂試探著問,按她的意思,作坊里活正忙,給一天假就夠了。

    可是,對手捏著林記生死榮辱的劉師傅,她是不敢用強的。

    “我盡力趕回來……”劉師傅頗為受用林嫂對她的依賴,“就是不能回來,我也會找人給您捎個信兒……”見林嫂臉色陰沉下來,“你放心,不能耽誤了您賣香……”

    “那……你早去早回……”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林嫂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4 AM

第六十七章換方(上)

    “……最大的一桶是榆粉,這兩小桶才是香面。”分辨完第一桶,穆婉秋又用手指捻了第二桶里都香面,放在鼻下細聞,“嗯……檀香,茅香,丁香皮,藿香葉、零陵香……”閉著眼楮,穆婉秋一樣一樣地數著,嘴角輕輕地揚了起來,“……果然和我以前聞辯的一樣”

    從上個月起,她就開始學習辨認合香了。

    近水樓台,她第一個研究的就是林記的觀音香,通過對香氣不斷地聞辯,她暗猜林記觀音香的主料就是這幾種,只是礙于劉師傅的尖酸和防備,她一直沒法驗證。

    現在機會來了,通過對配好的香料一一辨認,竟和她的猜測一絲不差,穆婉秋驚喜的險些跳起來。

    她學會辨別合香了

    拿起最後一小包香面,穆婉秋的手微微發顫,就差這包了,林記觀音香的秘密全在這包里面,如果能認出來,她就能制出來。

    拿羊毛披風捂著鼻子,穆婉秋深吸了幾口氣,感覺鼻子又靈敏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宣紙包,一股濃烈的香味直撲面門,“……竟是檀香”穆婉秋錯愕地睜大了眼,拿到窗前用手指輕輕地翻弄著小包里的香面,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不可能的,這包怎麼會是檀香”

    林記的觀音香有兩種,一種是帶檀香的,另一種是專供道觀用的不帶檀香的,今天要出的是帶檀香的,這種香以檀香為主料,專門供那些佛家寺廟和平常百姓祭祀用,她剛剛看了,第二個木桶里,一大半是檀香面。

    這一包竟然也是,怎麼會?

    制觀音香用的檀香料,不是用酒炮制,而是用了能養心靜氣的茶湯,最吃水,所以劉師傅讓她先和檀香,再和其他香面,這包卻讓她放在最後面,不通過徹底的浸泡,那淡淡的茶香能完全釋放出來嗎?

    映著日光,穆婉秋仔細地看著手上的料包。

    突然,她發現那褐黃色的香面上隱隱泛著些粉紅色的光。

    原來如此

    穆婉秋長舒了一口氣。

    這是劉師傅特意的,這包里檀香用量極少,即便其中的茶香無法完全釋放,也不會影響成香的整體香韻,卻能把這最關鍵的兩味香料遮掩起來,讓人難分難辨,如在雲里霧里……

    好狡詐的劉師傅

    即便認為自己是一個對香一無所知蠢笨如牛的人,她依然如此防範,冷笑一聲,穆婉秋拿手輕輕沾了些粉紅色的香面送到鼻下,一股辛辣直刺鼻腔,鼻中一陣奇癢,“……啊……啊嚏……”控制不住,她猛打了個噴嚏。

    頓時,手里的香面四處飛揚。

    “天,完了……完了……”一陣惶恐,穆婉秋忙用手去護,沒提防腳下被木桶拌住,一個踉蹌,手里的香料直線飛了出去。

    一手扶著香案站穩了,穆婉秋的耳朵嗡嗡直響,心突突亂跳。

    “……沒了這包料,這鍋香定是做不成了”陽光透過窗欞直射進來,穆婉秋清晰地看到那一顆顆細小的粉末如灰塵般在光線中翻滾跳躍,在眼前形成一束亮晶晶的光帶,甚是耀眼,一向鎮靜的她幾欲落淚,早上看劉師傅那神色,她是巴不得自己把這鍋香做砸了。

    這會兒可如了她的意

    被林嫂攆了倒無所謂,只是,這一鍋香料至少也得二三十兩銀子,她如何賠得起?

    良久,穆婉秋才完全鎮靜下來,彎腰撿起飄落在地的宣紙,對著陽光看了半天,“……到底是什麼香竟會有這麼刺激的味道?為什麼成香中竟一點也聞不到?”

    可惜,草黃色的宣紙片上什麼也沒留下。

    穆婉秋又彎下腰,仔細在地上尋找起來,“如果我能找到並分辨出那些深深淺淺的粉紅色顆粒都是些什麼,或許我就能把這包料配出來,救回這一鍋香……”抱著一絲僥幸,她的臉幾乎貼到了地上。

    可惜,細細的粉面灑在黑的地上,穆婉秋根本再辯不出是黃得還是粉的。

    “阿秋……阿秋……”正滿頭細汗地找著,林嫂的聲音遠遠地傳來,猛抬頭朝門口看去,穆婉秋驚的臉色煞白。

    劉師傅和面做香從來不讓人近前,來到制香室門口,林嫂下意識地停在了那兒,半天沒動靜,才又敲敲門喊了兩聲,好半天才聽穆晚秋應了一聲。

    “哎……”皺皺眉,林嫂吱呀一聲推開門,不覺怔住,“你……”穆晚秋一頭汗水滿臉香面地站在門口,正要伸出手拉門,“……你這是怎麼了?”林嫂狐疑地走進來,眼楮四處巡視。

    “我正篩木粉……”穆婉秋伸手擦了把汗,“就快篩完一遍了……”指著那桶榆粉,“等再篩一遍就和這桶一起先和……”把劉師傅的話原原本本又重復一遍,指著桌角的宣紙包,“……最後再加了這包,和熟和黏後,就可以出香了。”沖林嫂咧嘴一笑,“……對吧?”

    劉師傅臨走前就是這麼吩咐的,眼楮巡視了一圈,林嫂也沒看出什麼不對的地方,對于和面的工序,她也只限于早上聽的那些,知道的並不比穆婉秋剛剛說的多。

    看著她一張花貓似的臉,林嫂嘆息一聲,“……劉師傅做了十幾年的香,也沒見弄成你這樣,干活就不能仔細些?”

    穆婉秋就當沒聽見,看看門口的日頭,“林嫂您坐兒,我先去篩木粉,再晚了,濕香又該曬不透了……”說著話,穆婉秋拉上絲巾,把嘴和鼻子遮的嚴嚴實實,回身拿起了長木篩子。

    “等等……”林嫂眼楮緊盯著木粉桶,叫住穆婉秋,“……怎麼才磨了這麼點?”別得香料她不知道,可木粉的用量她還是知道的,那桶木粉比往日整整少了一大截。

    一看就不夠。

    “就這些木屑了……”穆婉秋伸手摘下方巾。

    有夠笨的

    像吞了塊棉絮,林嫂一口氣堵在胸口,橫著眼楮瞪著穆婉秋,好半天才透過來,“沒了也不能這麼對付啊你再去庫里仔細找找,磨些添上”彎腰指著桶沿,“好歹也要到這兒才行……”頓了頓,又補充道,“明兒你林哥就把木屑拉回來了……”

    說完,林嫂一屁股坐在靠門的椅子上,原本她是想來看看就走的,可穆婉秋干活她實在不放心。

    “哎……”穆婉秋把方巾拉上,“我篩完這些就去找”

    穆婉秋干活從不惜力,林嫂是知道的,可卻沒見過能把活干成這樣的,只篩了幾下,便香面飛揚,灰塵滿天了。

    難怪她會弄的滿頭滿臉都是香面了,她倒也不笨,還知道找個方巾把嘴和鼻子堵上,看著地上飄落的一層細面,林嫂心疼的眉頭皺了又皺,騰的一聲,她終于坐不住站起身來,“你慢些篩,仔細些……”

    停下動作,穆婉秋怔了一下,隨即沖林嫂眨眨眼,“還得再磨木粉,慢了,我怕來不及出香……”說完,又認真地篩起來。

    被方巾擋在,林嫂也沒聽清她說些什麼,待要再問,一開口就被飛揚的香面嗆的直咳嗽,立在那兒,狠狠地瞪了穆婉秋的背影半天,林嫂扭頭走了出去。

    “我在這兒也幫不上忙,就由她折騰吧,左右就這一次,也浪費不了多少……”心里暗暗嘀咕著,林嫂邁步走下台階。

    放慢了手里的動作,穆婉秋張著耳朵仔細聽,直聽到林嫂的腳步聲走遠,她才摘下方巾咧嘴一笑,放下篩子,起身掀起香案下的簾,端出一小桶木粉來。

    之所以藏起來半桶,就是為了讓林嫂看著木粉少,讓她再去磨,也好爭取些時間。

    把最關鍵的一包香料弄灑了,她需要時間來想辦法。

    拎著小桶正要往大桶里倒,穆婉秋手忽然停在了那兒,“……看這光景,怕是到天黑我也查不出劉師傅的最後兩味香料什麼,不如索性加些柏椏粉,按魏氏的配方做……”念頭閃過,已爛熟于胸的魏氏調香術中的觀音香配方就呈現在腦際。

    放下小桶,穆婉秋又從頭認真地把三桶配料研究了一番,和腦海中魏氏的配方比對著,主料基本一致,至于用量,她心里也沒底兒。

    不管她,就當練手了。

    砸了就砸了,左右她也沒銀子賠,大不了林嫂留她在這里做幾年白工

    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想法,穆婉秋把心一橫,推門走了出去。

    她記得林記後庫里還有一些柏椏,最主要的,她要去配魏氏秘方里最關鍵的料引,林記大香料庫她是進不去的,還好,料引用量不大,她屋里正有。

    沒按劉師傅的吩咐,將木粉和榆粉摻在一起用水和,穆婉秋先燒了鍋開水燙榆粉;榆粉就是用榆樹皮研磨的粉,很黏,而且越細黏度越高,又無毒無害無味,能把松散的木粉和香料黏合成香,是制線香不可或缺的黏合劑。

    榆樹的老皮是紅色的,因此又分白榆粉和紅榆粉,紅榆粉就是摻了老皮的粉,老皮沒粘性,粉質不如白榆粉,一般是用來制紅香的,林記的觀音香用的都是上好的白榆粉,制出的香趨近于木本色,淡黃淡黃的,很有股禪佛的味道,銷路在朔陽一直很好。

    所以劉師傅才那麼飛揚跋扈,雖然她就只會做這麼一種香。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5 AM

第六十八章換方(下)

    做了十幾年的香,劉師傅卻從沒把榆粉燙過了再用,為了不讓成香斷裂,每次她都要花一到兩個時辰和面。

    穆婉秋才不聽她的,魏氏說榆粉用開水燙了粘度更大,做出的香有彈性且不易斷,她當然要聽魏氏的,把榆粉燙過了,才和木粉、柏椏粉一起加水攪拌了,又按魏氏的手法、次序一一加了香料,最後加自己配的料引子……

    穆婉秋前前後後用了不過半個時辰,一大桶香面便和好了;看看時辰還早,穆婉秋索性插上門,掏出懷里的魏氏調香術認真地看了起來。

    直聽到林嫂在外面喊,穆婉秋才收起書。

    沾了兩手的濕面,穆婉秋用小指撥開門栓,剛要拉,林嫂已經推門進來,“……怎麼樣了?”

    “就和好了……”穆婉秋扎著兩只沾滿香面的手,“……您看看行不行?”

    “手沾了香面就別到處亂摸,仔細弄髒了香面,出的香有黑點……”瞧見穆婉秋的小指沾滿了灰,林嫂開口訓道,一面掏出帕子給她擦。

    “剛剛風刮著門老是開,聽著心煩,我就插上了……”穆婉秋解釋道,話題一轉,“我正要去叫您呢,林嫂……”語氣虛心而興奮,“您快幫著看看,香面和到這程度行不行?”又解釋道,“我記得師傅每次都要和一個多時辰……”

    不同人手勁還不一樣呢,把面柔好了算,又不是煮東西,怎麼能按時辰長短來判斷?

    斜了穆婉秋一眼,林嫂對她的愚笨實在無語。

    也不答話,林嫂伸手按了按桶里的香面,不覺神色一斂,又伸手抓起一塊,用兩個手指使勁搓揉,暗道,“這丫頭頭腦不濟,想不到干活卻真是個好手,這面柔的竟比劉師傅往日里柔的要好上幾倍……”

    雖不會調香,但每天跟著接香,這面的粘度軟硬林嫂還是能辨出來的。

    粗活做貫了,這丫頭手勁是大,若有所思地看了穆婉秋一眼,林嫂點點頭,“……嗯,就這樣吧。”

    “哎……”穆婉秋興奮地應了聲,回身準備香羅擠條接香。

    “這香怎麼看著有些泛青……”眯著眼楮,林嫂看著曬了一架子的濕香,嘴里嘟囔道。

    加了柏椏粉當讓要泛青了

    也眯著眼楮,穆婉秋看著曬香架上的濕香,顏色是和平日的不大一樣,不知這香曬好了會是什麼樣子,能不能過得去關,心里七上八下,臉上卻沒帶出來,“是太陽晃的……”穆婉秋若無其事地說,無論如何,不能讓林嫂太早發現這香的配方被她換了。

    她還沒想出應對的法子呢。

    就像只待宰的羔羊,已被人按在了案板上,穆婉秋現在是能拖一時是一時。

    “也是,一定是我眼花了……”仰臉看了看天空,林嫂自言自語道,“都是一個師傅的方子,一樣的料,怎麼可能錯了……”

    “就是……”穆婉秋附和一聲,轉身回了屋,“我去刷香料桶。”

    “腦袋笨了些,手腳倒是挺勤利的……”看著穆婉秋的背影,林嫂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

    濕香看上去顏色也差不太多啊,怎麼曬干了竟差這麼大?

    遭了,遭了,這可怎麼辦?

    看著陽光下一支支泛著青光的香,穆婉秋傻了眼。

    按魏氏配方和好香面後,她還特意瞧了,顏色和劉師傅往日和的只稍稍有些不同,連林嫂也只懷疑了那麼一下下,穆婉秋原本以為曬干後顏色也不會差太多。

    平常劉師傅出的各批香顏色也不盡相同,客戶對這些是不會太挑剔的,他們認的是林氏這塊牌子,不想,這香曬干了竟和劉師傅往日出的天差地別。

    一改那淡黃淡黃的顏色,通體都泛著股青瑩瑩的光。

    掰開了細瞅,這香從里到外竟都是青的,任誰看了也不會承認這是林記的觀音香

    怎麼辦?

    承認是她換了料吧,畢竟主料都是按劉師傅配好的量來的,她也沒有完全按魏氏的配方做,又是第一次,穆婉秋也不敢保證這香拿出去一定受人歡迎。

    一旦沒人要,辭了她是小,她上哪去弄銀子賠給林嫂?

    這可是五千多支香啊,她是藏不住掖不住的。

    漸漸地,穆婉秋額頭冒出了汗。

    “……天啊”心思百轉,穆婉秋正思量著對策,沒提防劉師傅不知什麼時候拎著包袱站在她身後,“怎麼這個顏色?”扔了包袱,劉師傅接過香,一節一節地掰著,“……天,天,天,怎麼會這樣”

    “師……師傅……回來了?”穆婉秋強自鎮靜地問。

    “說……”怒瞪著穆婉秋,“你在香面里面加了什麼?”

    “我……”略一猶豫,穆婉秋使勁地搖搖頭,“我就按師傅吩咐做的。”她橫下一條心,打死也不能承認這香是被她改了配方,“……不信你問林嫂,她親眼看著的。”

    “……怎麼會兒?”劉師傅傻了眼。

    如果成香易斷易碎,或者香味太淡,就是穆婉秋香面和的不均勻,或者水加多了,可如今這香堅韌而有彈性,甚至比她往日出的還要好,可卻變了顏色,不用說,一定是配料出了問題。

    千算萬算,她沒想到穆婉秋會把這觀音香的顏色做變了

    料是她配的,又沒有專業的大師在場做證,穆婉秋硬不承認的話,她也是百口莫辯。

    “……一定是你又加了東西”一瞬間,劉師傅也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絕不能承認是她把料配錯了,“我做了十幾年的香,就從沒出過事兒,怎麼你一來就出問題?”越想越有理,劉師傅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一定是你故意的,想陷害我”

    “我……我不是”穆婉秋也寸步不讓。

    她是改了方子,但那是無可奈何之事,絕不是為了陷害誰,她是討厭她,可還沒那麼卑鄙

    “你……”從沒有雜工敢跟她這麼 嘴,劉師傅氣的嘴唇直哆嗦,“這一鍋香連料帶工三十多兩銀子,你就等著東家回來罰吧”

    罰就罰吧,她無所謂。

    穆婉秋也不言語,緊抿著唇和劉師傅斗雞般對視著。

    “……你放心,我這香專門供應各大寺院,朔陽周圍十里八村的都認,質量上乘,絕對好賣……”東家林海和林嫂帶著個瘦高男人推門進了院,一眼瞧見劉師傅站在院當中,林嫂眼楮閃閃地亮起來,“劉師傅回來了?”像無依的孩子找到了娘,林嫂聲音中透著股異樣的驚喜。

    “我才離開了兩天,她就這樣,看來她是真離不開我……”感覺出林嫂話里的別樣熱情,劉師傅心里一陣狂喜,臉上卻陰沉沉的,直視著穆婉秋不語。

    “這……這……”才發現劉師傅和穆婉秋神色不對,“……你們這是怎麼了?”

    “你問她……”劉師傅指著穆婉秋,語氣中從沒有的憤怒。

    “……這是東街新開張的天風香管的齊掌櫃”當著外人面,家里的長工吵翻了天,總是有失體面,見林海皺眉,林嫂忙拉了劉師傅給她介紹,一面暗暗掐了她一把,“是來看觀音香的,如果可以,就長期合作……”

    “齊掌櫃安……”才發現林嫂身邊還站著個外人,劉師傅立即堆起了一臉的笑。

    “……這就是觀音香?”齊掌櫃客氣地點點頭,伸手從香羅上拾起一支香,放在鼻下聞了聞,又掰下一小段用手捻著。

    劉師傅瞬間變了臉色。

    “是啊,你看看怎……”沒發現劉師傅和穆婉秋都變了臉,林嫂欣然點頭,目光落在齊掌櫃手里的香上,聲音戛然而止,“……天怎麼這個顏色?”

    齊掌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是她在料里做了手腳,想誣陷我”再不顧體面,劉師傅指著穆婉秋。

    她必須及時摘清自己。

    否則,在主顧面前丟了手藝,傳出去她名聲大跌是小,鬧不好會丟了吃飯的碗

    “我沒有……”穆婉秋使勁搖頭。

    心里補了句,我沒有想特意誣陷你。

    一瞬間,林嫂便明白過來︰

    這鍋香,做砸了

    她剛進院時,兩人就是為這兒爭吵。

    身子顫了顫,不是被林海在身後扶著,她怕是就坐到了地上。

    三十兩銀子啊

    就這麼打了水漂,想起來肉都疼,她臉色煞白地轉向穆婉秋,雙眸中閃著熊熊怒火。

    “我真的沒有……”對上林嫂暴怒的目光,穆婉秋辯解道,“……和面的時候,您也去看了,我就是按師傅說的工序,先……”如念經般,穆婉秋又把先前劉師傅教的話重復了一變,“……一切都是按師傅要求做的啊”

    “這……”林嫂恍惚也有了些認知,這香變了顏色,絕不是工序上的事兒,毛病應該是出在料上。

    扭頭看向劉師傅。

    “……我做了十幾年的香,就從沒有過差錯”怕雜工動手腳害她,她連香面都不敢讓雜工和,十幾年如一日地自己做,她受了多少累

    劉師傅心里也頗委屈。

    “……你是想借機把阿秋攆走吧。”林嫂在心里念叨,劉師傅的刻薄小氣是有名的,相較于穆婉秋的愚傻,此時林嫂更相信在料里動了手腳的人應該是劉師傅。

    笨是笨,穆婉秋還沒那麼卑鄙,倒是劉師傅,她不止一次跟自己提出要攆走穆婉秋,就在她回家的那天早晨,因為穆婉秋怠慢了張媽,她還好一頓跟自己抱怨呢。

    一瞬間,林嫂心里便有了計較,直直地看著劉師傅,她嘴唇動了又動,說不出話來。

    劉師傅的臉色漸漸地變的蒼白,她緊緊地抿著唇,滿眼的委屈。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6 AM

第六十八章青香

    氣氛詭異沉悶,院子里只聽得清風吹打樹葉的沙沙聲。

    “嗯……嗯……”輕咳兩聲,悶聲不語的林海及時開口,“……齊兄千萬別介意,我家大師傅娘家有急事,這香是她臨時配了料教雜工做的。”

    這香顏色變了,不用說,一定是配料出了問題,至于是誰做的手腳,匆忙間林海也分不清,但他必須保住劉師傅的聲譽,劉師傅臭了,他林記的招牌也就跟著臭了。

    “……雜工?”齊掌櫃若有所思地看向穆婉秋。

    “她從沒做過,第一次出香,砸了也是有的……”林海也跟著看向穆婉秋,眼里並沒有責怪。

    相較于劉師傅,穆婉秋的勤利沉穩更得他心,他不想因為這一鍋香難為她。

    不過三十兩銀子罷了,就當買個教訓。

    “是,是,是……”微一怔神,林嫂也回過味來,此時她夫妻必須合力保住劉師傅,“我們家這個雜工手腳很利索,就是腦袋不靈光,她和面時失手掉進去什麼也難說……”

    ”笨是笨,穆婉秋呆愣較真的性子也讓林嫂顧忌三分,此時也不敢就說她是有意陷害劉師傅,推了穆婉秋一下,“……快去庫里拿現成的貨給齊掌櫃瞧瞧……”

    瞪著眼看了林嫂半天,穆婉秋轉身朝後庫走去。

    配方的確是她改的,只要林嫂不說她是有意誣陷劉師傅就行,她不介意承擔責任,大不了就留在這里做白工。

    見她終于動了身,林嫂暗出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擦額頭的汗,今天她才發現,她家這個小雜工 起來也挺讓人頭疼的。

    “……一點家事,讓齊兄見笑了。”風波終于平息下來,林海也舒了口氣,拽著齊掌櫃,“齊兄先進屋喝口茶……”又回頭吩咐小跟班,“……去,把架子上的香都收了,攆碎了扔掉”

    要保住信譽,他一定要讓主顧看到知道,他處置殘次品絕不手軟

    “這……”

    這可是三十多兩銀子啊

    留著賤賣了,或許還能收回幾兩,聽了林海的吩咐,林嫂心疼的直蹦,臉都變了色,剛一開口,就被林海瞪了回去。

    石光電閃,她也明白過來,忙訕訕地說道,“是,是,阿榮快把這些廢香都處置了,免得流出去影響林記的信譽。”狠狠地咬著牙根,心里已把劉師傅和穆婉秋的祖宗十八代都慰問了個遍。

    阿榮就是林海的小跟班,聽了吩咐,爽快地應了一聲是,抬腳朝香架走去。

    “……等等,等等”一直沒開口的齊掌櫃叫住阿榮。

    “……怎麼?”林海疑惑不解。

    “取火折來……”聲音微微發顫,齊掌櫃用力捻著手里的香條,在鼻下反復地聞。

    那樣子竟像是撿到了寶

    林海心一動,抬頭吩咐正呆呆看著他的阿榮,“快,去取火折……”

    一眼看見香的顏色與往日不同,林海第一個認知就是做砸了,他一直都沒正眼細瞧過這通體都流轉著青瑩瑩的光的觀音香,如今見齊掌櫃神色不對,也伸手從香羅上拿了一支,像他一樣,捻了一小節放在鼻下,神色頓時一正,“這……這香……竟有失傳多年的魏氏之風……”

    魏氏的香他孩童時見過的,小時候的記憶尤其深刻,搖搖頭,再搖搖頭,“怎麼會兒……怎麼會兒?”

    “……魏氏的味道?”林嫂和劉師傅同時睜大了眼,上前接過林海手里的香。

    都是行家里手,一聞之下,林嫂和劉師傅同時變了臉色。

    難道這個看似蠢笨的小雜工竟是個深藏不露的行家

    念頭一閃,劉師傅驚的臉色煞白,果真她看走眼,就注定她今後的飯碗要砸了

    林嫂也狐疑地看著驚魂不定的劉師傅。

    “這香質地堅韌而有彈性,聞起來的確有些魏氏的風韻……”齊掌櫃擺手叫住打擺子似的搖頭不止的林海,“只是不知燃了會怎樣……”魏氏三十年前就已仙故,她的秘方怎麼可能在一個小作坊中再現?

    “對,對,對,燃起來香韻正,才算是上好的香。”回過味來,林海顫著聲音連連點頭,果真是魏氏再現,他的林記就發了回過頭去,“快,快,快取火……”

    話沒說完,就見阿榮拿著火折小跑著過來,他伸手接過,親自點燃了齊掌櫃手里的青香。

    裊裊青煙冉冉升起,一股幽香瞬間彌漫了整個院子,但見齊掌櫃手里的香青光流轉,晃如仙界用品,一時間,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偌大個院子靜的出奇,落針可聞。

    “……真好聞。”不知什麼時候,穆婉秋手抱住一捆用紅紙包了的淡黃淡黃的觀音香,出現在院子里,她小臉激動的紅撲撲的,恍如情竇初開的少女。

    第一次調香,她竟成功了

    “你……”

    你到底在里面加了什麼?

    回過味來,劉師傅瞪著穆婉秋,叫了聲你,聲音吞咽在喉嚨里。

    這個時候,她再追問這話,就明顯是承認這香是穆婉秋調的,她豈不是自砸飯碗?

    “果真有魏氏的香韻,只是沒那麼精純……”閉著眼楮,沉靜在一片曼妙的香氣中,林嫂仿佛回到了童年,她自言自語地嘟囔道,“小時候隨母親去安康,我曾在大音寺聞過這味道……”

    “……這是你做的?”睜開眼,正對上穆婉秋一雙亮晶晶的大眼,齊掌櫃下意識的開口問道。

    “我……”穆婉秋一怔,她一個孤女,無憑無仗的,此時萬萬不能泄露她懷揣魏氏調香術秘密,懷璧其罪的道理她在前一世就懂了,“都是依照師傅的吩咐……”她搖搖頭看向劉師傅。

    嘴唇動了動,劉師傅想說什麼,又閉了嘴,只神色不定地看著穆婉秋。

    “……你再好好想想,你和面的過程中又加了什麼?”如果能查出穆婉秋在其中加了什麼,林記以後就發達了,仿佛已經看到了林記輝煌的未來,林嫂聲音微微發顫,臉頰緋紅。

    “沒有……”認真想了想,穆婉秋搖搖頭,“我就是按師傅的吩咐,先篩木粉,然後……”不厭其煩地,穆婉秋又懵懵懂懂地把說了幾遍的話重復了一遍,樣子極為認真,“……和了近兩個時辰的面,林嫂您就進來了,然後就開始出香……”怕眾人不信似的,穆婉秋把每一個細節怎麼做的,用了多長時間都說的清清楚楚。

    聽得林嫂直搖頭,“……就沒見過這麼愚笨的人。”

    齊掌櫃皺皺眉,這雙清澈的大眼,隱隱透著股輕靈之氣,怎麼會是笨?

    這小姑娘一定知道,是怕被劉師傅壓榨,不敢說

    劉師傅的尖酸刻薄,他也早有耳聞,齊掌櫃心一動,“……我才在東街開了個香管,專供各界文人雅士前去斗品,也正缺雜工,每月五百文,你有沒有興趣?”他殷殷地看著穆婉秋。

    五百文雇一個雜工,那是天價,他不過想以雜工的名義把穆婉秋從林記挖走,林海的臉色瞬間變得青黑。

    “……真的?”一絲星光劃過眼底,候地又黯下去,穆婉秋轉頭看向林嫂。

    “……齊大哥真會看玩笑。”也回過味來,林嫂訕訕地陪著笑,“阿秋和林記簽了兩年的契約,這才不到半年……”

    “……如果他肯毫不猶豫地點頭,我一定不會辜負了他”殷切地看著齊掌櫃,穆婉秋暗暗發誓。

    “……兩年的契約?”齊掌櫃皺起了眉頭,他原以為一個雜工的契約頂多也就一年半載的,只要穆婉秋願意,賠付也就是幾兩銀子的事兒。

    還有一年半,那可就不好說了。

    那賠付銀子少則幾十兩,多則上百兩,對于穆婉秋的工錢,他相信,林記一定會就地起價。

    果真這小姑娘手里有魏氏秘方也就罷了,別說幾十兩就是幾百兩也值,就怕今兒她是誤打誤撞,根本就沒什麼手藝。

    “哈……哈……哈……是說笑……是說笑……”心思百轉,齊掌櫃哈哈大笑,“林賢弟這香怎麼賣?”神色一正,齊掌櫃不著痕跡地代開話題。

    劉師傅瞥瞥嘴,朝穆婉秋嗤地冷笑一聲。

    淡然地朝後退了一步,穆婉秋暗暗嘆息一聲,“不過幾十兩銀子的賠付,他都不肯冒險,看來也不是個大氣的人……”心里倒也沒有多少可惜,有了林記的經驗,穆婉秋發誓,再找東家,一定要睜大眼楮。

    “這香……”

    這香十文錢一支,話說了一半,林海聲音戛然而止。

    他目光落在穆婉秋捧著的淡黃色觀音香上,上前抽了一支,和手里的青香並排放在一起,隨著他的動作,眾人目光也都落在他手上。

    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

    劉師傅出的觀音香,顏色淡黃淡黃的,隱隱透著股禪佛的味道,單獨擺著看,顏色味道都已算是上乘的了,可是,和穆婉秋出的青香一比,就像把一張粗糙的宣紙和一批光滑細膩的青緞放在了一處,立即分出了高低上下,尤其那比黃香細膩了百倍的表面,在陽光下泛著一層青瑩瑩的光,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仙界。

    人間哪有這樣的極品?

    “這黃香十文錢一支……”把黃香遞到齊掌櫃跟前,“你也看到了,不說這質地、味道,單說這青香表面,就比黃香細膩了百倍,只看著就有股仙氣……”微一停頓,林海果斷地說道,“齊兄要看中了,我也不多要,就十二文一支……”

    全忘了他剛剛差一點就把這些香當殘次品處理了,此時的林海全是一副尖商的模樣。

    看的穆婉秋有股想笑的沖動,她扭頭看向齊掌櫃。

    這青香賣多少銀子都不歸她,可,這是她第一次出手,是她的處女之作,隱隱地,她也希望賣個好價。

    那代表著她之後的身價 。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7 AM

第六十九章 逼討(上)

    “……好”出乎劉師傅和林嫂意外,齊掌櫃果斷地點點頭,“這些香我全要了……”

    誰知道這小姑娘還能不能再誤打誤撞地出一鍋這樣已臻極品的香,如果不能,他這些可就都是絕版了

    就算能,以林海的精明,價錢也不可能低了十二文。

    齊掌櫃以他身為商人特有的敏銳很快地做出了決定。

    他剛剛的開價有些少了

    “這……”林海一陣後悔,經商講究一個信字,只一猶豫,他便點點頭,“好……”回頭問林嫂,“這鍋香出了多少支……”

    “這……”林嫂一陣遲疑,也覺得價錢要低了,她想少賣一些。

    “五千一百七十二支……”穆婉秋隨口答道,語氣無比輕松喜悅。

    一陣沮喪,林嫂狠狠地瞟了眼穆婉秋。

    記性真好,贊賞地看了她一眼,林海點點頭,轉向齊掌櫃,“就給齊兄五千支吧……”指著穆婉秋,“齊兄也知道,這香是她誤打誤撞做的,我總得留些研究研究……”

    見林海把功勞全歸到穆婉秋身上,劉師傅不自然地抿抿嘴,看向穆婉秋的目光盛滿陰霾。

    “好,就按林賢弟說的,不過……”他話題一轉,“林賢弟以後若要再出了這種青香,第一個可要供應給我……”看都沒看穆婉秋手里的黃香。

    “你放心,這是一定的……”林海哈哈大笑。

    利落地把打好包的青香搬上馬車,阿榮回頭招呼,“……齊掌櫃,香已經裝好了……”

    和林海寒暄作別,齊掌櫃信步走出屋門,遇到正在井邊搖轆轤的穆婉秋,他下意識地停住腳,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

    “齊掌櫃,請……”林海在他身後叫了聲。

    猛一抬腳,齊掌櫃邁步朝大門走去。

    松了轆轤,穆婉秋轉身望著他的背影。

    被盛滿了水的木桶拽著,方井上的轆轤飛速地反轉著,聽到身後撲通一聲巨響,齊掌櫃身子震了震,跟著,他毫不猶豫地邁出大門。

    穆婉秋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在林記的這段生活,是她一生中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她好渴望能有人帶她離開林記,離開這刁鑽刻薄挑剔的劉師傅。

    可惜,世事往往如此,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碳難。

    如果齊掌櫃此時能毅然帶她離開,以穆婉秋的心性,一定會全心全意地助他成為朔陽首富,可以和四大望族抗衡的首富

    齊掌櫃不知道,他這不經意的一個決定,就讓他和朔陽首富失之交臂。

    ……

    “……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記漏了什麼?”林嫂破例把穆婉秋請進了她的正屋,拉著她的手坐到炕沿,又親自斟了杯碧螺春遞給她,“是不是在和面過程中你加了什麼,連自己也忘了?”

    看著穆婉秋眼前用青花瓷碗盛了的碧螺春,劉師傅臉黑的不能再黑,寒的像冰。

    “……我就是先篩木粉,然後……”穆婉秋把先前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直到林嫂皺眉,她才住了嘴,“……後來您進來說行了,然後就開始出香,就這些啊。”

    想套她的秘方,真拿她當三歲孩子了

    原本以為林嫂會單獨找她談,如果她願意雇她做調香師,讓她和劉師傅平起平坐,哪怕工錢比劉師傅的少些,她也不介意,理由也想好了,就說是她父親生前留下的秘方,她和母親都不會兒調香,也從沒試過,所以一直不敢說。

    調香秘方是調香師的命根子,即便是東家,也不許過問和討要的,除非花大價錢買,這是大周調香界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可林嫂竟像哄孩子似的,循循善誘地哄騙她,這讓穆婉秋失望之極,她索性像以前一樣裝起了傻。

    “……你再想想,是不是忘了什麼?”劉師傅強壓著心頭一股莫名的煩躁,努力讓語氣聽上去很平和,“如果不是加了別的料,顏色絕不會變……”

    “沒有……”穆婉秋使勁搖搖頭,“……我真沒有。”又從頭說了起來,“我就是先篩木粉……”

    “行了行了,我耳朵都快出繭子了……”一下午到現在,穆婉秋就一直不斷地重復這些車 轆話,見她又要說,劉師傅終于按耐不住擺擺手。

    穆婉秋就端茶一口一口地喝了起來。

    “對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林嫂忽然想起她發現木粉太少,讓穆婉秋再添的事兒,“……你去哪找的木粉?”

    興許毛病就出在這兒

    “就是後庫啊……”抬頭看著林嫂,穆婉秋理所當然地說道,“按您的吩咐,我篩完木粉,就去了後庫,里面就剩些柏椏了,我就磨了……”語氣極為清淡,仿佛把木粉換成柏椏粉極其自然的一件事。

    “等等,等等……”劉師傅眼前一亮,“你再說一遍……”

    “我篩完了木粉,然後……”穆婉秋裝聾作啞地氣劉師傅。

    “笨死了,我不是讓你說這些……”果然,劉師傅臉又黑了下來,“是後面……”

    “後來……”穆婉秋疑惑地看著劉師傅,“後來林嫂就進來了,她摁了摁香面,說行了……”

    一口氣沒上來,劉師傅險些暈過去,張著嘴看在穆婉秋的嘴一張一翕,好半天,她才透過一口氣來,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你說你磨了柏椏枝當木粉用?”

    “是啊……”穆婉秋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柏椏不也是木頭嗎?師傅說木粉就是木頭磨出來的,我在後庫沒找到木屑,就……”恍然才明白過來,“……師傅是說毛病出在這柏椏粉上?”

    “木粉是制香的骨料,只要沒異味就行……”林嫂用難得的耐心給穆婉秋解釋,忽然轉向劉師傅,“那青香里就有一股特殊的柏香,清清淡淡的,難道……”

    對上劉師傅漲紅的臉,她聲音戛然而止。

    “走……”劉師傅激動地點點頭,“去試試……”

    檀香性火,聞多了容易浮躁,所以要用茶喂,可再好的茶也不能完全去了它的燥,柏椏香味清淡寧靜,正和了檀香的浮躁之氣,兩者相輔相成,聞之令人耳目一新,這柏椏粉的確是魏氏秘方不同于其他觀音香的關鍵一環。

    可是,光加柏椏粉,不加魏氏秘術里最關鍵的兩味香料,也調不出那清清幽幽,恍如置身仙境般的味道。

    望著林嫂和劉師傅急匆匆出去的背影,穆婉秋微微地笑。

    為了及早看到結果,林嫂特意點了烘香室,天本就暖,又用了大火,不到兩個時辰,一百多支濕香就烘干了。

    驟然看到香架那一百多支,閃著青幽幽光暈的觀音香,林嫂和劉師傅臉上樂開了花。

    待拿到手中點燃了,兩人都傻了眼,這香除了顏色泛青外,其他性狀和黃香幾乎一模一樣,表面細膩程度、質地、彈性、味道和穆婉秋出的那鍋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上,雲和泥

    怎麼會這樣?

    劉師傅傻傻地看著手里和黃香一樣粗糙的青香,胸口有如堵了塊棉絮,透不過氣來。

    她一定還加了別的料

    一瞬間,劉師傅和林嫂都有同樣的認知,兩人雙雙看向正洗香羅的穆婉秋。

    “……除了柏椏,你還加了什麼?”一步跨到穆婉秋身邊,劉師傅怒氣沖沖地問。

    “……再沒有了。”抬起頭,穆婉秋甩了甩手上的水。

    “……你說慌”劉師傅額頭起了青筋。

    “……就說謊了,能怎麼樣你的秘方說給我聽了?”心里氣呼呼地嘟囔著,穆婉秋拎起水淋淋的香羅推門走了出去。

    “你……”猛轉過身,怒瞪著穆婉秋的背影,劉師傅嘴唇咬起了一層紅印子。

    “她是不想說啊……”林嫂恍然明白過來。

    再笨,她也不是個孩子了

    “可是……”劉師傅轉身看著林嫂,“她憑什麼不說”

    穆婉秋是靠了她配的料才歪打正著地制出了青香,憑什麼不告訴她

    抬頭看了劉師傅一眼,林嫂沒言語。

    呆呆地看了林嫂半天,忽然,劉師傅抬腳走了出去,在夾道上堵住正要回後院的穆婉秋,“……說,你想要幾兩銀子?”

    幾兩銀子?

    幾兩銀子就要買她的絕世秘方?

    真是痴人說夢

    穆婉秋強壓著心頭瞬間涌上來的一股怒火,“……什麼幾兩銀子?”

    “你要多少銀子才肯說……”劉師傅眼楮紅的像冒了火,“你那天在我配的料里都加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加。”穆婉秋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如水,她繞過劉師傅,頭也不回地朝自己屋子走。

    “……你站在”劉師傅轉過身朝穆婉秋的背影喊。

    腳下一滯,穆婉秋隨即身子一動繼續往前走。

    “阿秋……”林嫂推門出來叫住了她。

    “……林嫂還有事?”穆婉秋轉過身,露出滿臉委屈。

    “你師傅就這脾氣,你別往心里去……”瞧見她委屈的神色,林嫂破天荒地地安慰道。

    聽到林嫂那異乎尋常的溫柔語氣,劉師傅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直響。

    看了她一眼,林嫂回頭招呼穆婉秋,“你們都隨我來……”

    拉兩人坐了,林嫂親自斟了三杯鐵觀音,“都先喝口茶冷靜冷靜……”

    “林嫂……”劉師傅對林嫂這麼禮遇穆婉秋很不滿。

    “劉師傅先喝口茶……”林嫂笑吟吟地看著她。

    被看的心里發毛,劉師傅人也冷靜下來,余光偷偷打量著穆婉秋的神色。

    她不相信,這個愚笨如牛的小丫頭也會懂得拿秘方要挾她和林嫂。

    “那個……”見劉師傅冷靜下來,林嫂琢磨著話怎麼說,“這鍋青香表面細膩又有彈性,一定是香面和的好……”

    “林嫂……”劉師傅不可置信睜大了眼。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8 AM

第七十章 逼討(下)

    “……阿秋做雜工時間長,手上的確有把力氣,香面和的就是比你好……”擺擺手沒讓劉師傅說,林嫂朝她打了個眼色,“我看不如這樣,從明兒起,您就負責配料,讓阿秋和面……”看著穆婉秋,“工錢嘛……我每月給你漲到五百文,如何?”

    穆婉秋一定知道制青香的秘方,她既不想說,大家就心照不宣,林嫂言外之意,就是讓她和劉師傅都各自守著自己的秘方,誰也別逼誰交出來,兩人以後就合作出香。

    她原來的黃香一鍋五千支左右,每支十文,大約能賣五十多兩銀子。

    可今天的這鍋青香,一出手就是六十兩,還是被人全包了,這麼算下來,如果穆婉秋肯幫她出青香的話,還按每月十鍋算,她一個月就至少要多攥一百兩銀子,給穆婉秋的工錢漲到五百文也不虧。

    心里翻來覆去地掂量著,林嫂熱切地看著穆婉秋和劉師傅,對她福至心靈,想出的這個主意甚是得意。

    給她每月漲到五百文

    不過一個雜工,她憑什麼?

    恍然沒看到林嫂的眼色,劉師傅頭搖的像撥浪鼓,“這麼多年,我一個人做慣了,用不著她幫忙。”讓她一個三極調香師和一個雜工合作,這要傳出去,她顏面何存?

    更主要的,她絕不能給穆婉秋偷學她秘方的機會

    這麼蠢的主意,也只有林嫂這笨腦袋能想出來,她是死也不會答應的。

    “你……”這只是權宜之計,林嫂本意也是先哄住穆婉秋,讓劉師傅慢慢套她的秘方,所以才一個勁地打眼色,不料,劉師傅非但不領情,這麼好的提議竟被她一口回絕了,看了她好一會兒,林嫂才透過一口氣來,“你也看到了,阿秋天生手勁大,和出來的香面就是勻稱黏和……”看向穆婉秋,“是不是?”

    語氣異樣的溫和,林嫂眼楮看著她,眼角卻瞟向劉師傅,暗暗示意穆婉秋上前說幾句小話。

    穆婉秋低了頭看地板。

    給劉師傅每月五兩銀子,一天三頓白面,卻只給她每月五百文錢,就讓她拿出秘方和劉師傅合作,這樣異想天開的事兒也只有林嫂能想出來

    “……別以為你知道那麼一點玄機,就上了天”對上穆婉秋一副無所謂得樣子,劉師傅格外地生氣,“告訴你,沒有我配好的料做底,你那點玄機屁也不當”

    臉色變了變,看看低頭不語的穆婉秋,又看看一臉怒容飛揚跋扈的劉師傅,林嫂眉頭擰成了疙瘩。

    屋子頓時沉寂下來,只聽見劉師傅呼哧呼哧的出氣聲。

    “對了,林嫂……”好半天,劉師傅轉頭看向林嫂。

    “……什麼事兒?”林嫂陪著笑抬起頭。

    “我母親病的厲害,大夫說,就是這幾天的事兒,我今兒回來就是想安排安排這頭的事兒,明兒一早好趕回去……”

    “明兒一早”林嫂吃驚地睜大了眼,“那……那怎麼行?”又覺得不妥,“大概得多少天……”

    庫里的香就快沒了

    “很難說,一天也是它,一個月也是它,這事兒誰都不好說……”對林嫂的反應,劉師傅格外的受用,她語氣緩和了些,“姊妹們早都回去守著了,就差我……惦記著這頭……”

    “那……”林嫂直直地看著她,“這頭怎麼辦……”

    “……不是有阿秋嘛”心里冷笑一聲,劉師傅臉上卻現出一副難色,“這……”尋思了半天,“我連夜配上兩鍋的料,先讓她做著……”連名字都不願意叫,劉師傅用下巴指指穆婉秋。

    看了穆婉秋一眼,林嫂嘆息一聲,“兩鍋料也只能維持六天,你……”這個時候,她才感覺,林記可以不出青香,但絕不能沒有劉師傅,“你六天後,一定要趕回來……”

    等著吧

    劉師傅使勁咬了咬牙,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她母親是病危,但她也沒必要急著明天就走,今天趕回來,她原是打算抓緊出個三五鍋香,夠賣半個月的再走。

    現在,她改變主意了。

    既然林嫂這麼看重這小雜工,那麼,是騾子是馬就拉出來溜溜

    只要讓林嫂發現沒有她的配料做底,穆婉秋手里的那個料方就是廢紙的時候,她才會斷了讓林記改做青香的念頭;

    雖然青香比黃香好,價格也高,但如果市場上沒有青香,就像以前一樣,她的黃香還照樣暢銷,賣個好價錢,她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所以,劉師傅已經打定了主意,這次一定要讓林記斷了貨,讓林嫂親自去請她,答應攆了穆婉秋,她才回來。

    心里暗暗發誓,臉色卻極為中肯,劉師傅點點頭,“我盡力……”無論如何,她吃林記的喝林記的,這個時候,絕不能讓林嫂看出她想看林記笑話的心意。

    沉吟片刻,林嫂起身從櫃子里翻出個紅木匣子,“你母親有病,按說我應該親自去探視的,你也知道,這家里實在拖不開身……”把紅木匣子打開了遞到劉師傅跟前,“這是顆十年的老山參,你林哥才在集上買的,你拿回去看看能不能用上……”

    這顆山參至少也有十兩銀子

    “……看來林嫂是真擔心我走了就不回來了”眼楮緊緊地盯著紅木匣,劉師傅激動著心撲撲地跳,她作勢往外推了推,“林嫂客氣了,這作坊里里外外都是您一個人打點,哪能離開了,您的心意我給您帶到就是了,這個您收起來吧,家里不缺……”

    看著靜靜地躺在紅木匣子里的半尺長的十年山參,林嫂心疼的直蹦,有心就勢收回來,手動了動,余光瞧見劉師傅臉色微變,又咬咬牙硬塞了過去,“你知道我的難處就好,快收下吧……”劉師傅這是氣她要重用穆婉秋啊。

    無論如何,她不能讓她帶了氣走,否則,林記六天後就歇業了。

    穆婉秋雖然誤打誤撞地造出青香,但沒劉師傅配的底料,怕是真如她說道,穆婉秋的那個料方,屁也不是。在劉師傅要走的一瞬間,林嫂就打定主意,寧肯以後不出青香,她的林記也絕不能斷了黃香。

    “那……”收了紅木匣,劉師傅語氣輕快地說,“我先去配料了……”路過穆婉秋身邊,不忘沖她得意地一揚臉。

    穆婉秋淡淡地笑。

    看看水火不容的兩個人,林嫂嘆息一聲。

    ……

    “……要不,我暫時先雇個調香師?”揮手打發了阿榮,林嫂跟穆晚秋商量道,“專門給你配料……”

    已經十幾天了,劉師傅一點消息也沒有,一早派阿榮去了杏花縣,回來說劉師傅的母親昨天剛去世,她要燒了五七才能回來。

    五七就是三十五天,真等到那時侯,她的香坊早關門了……

    她這是賭氣啊

    林嫂暗嘆一聲,女兒出嫁了就是婆家的人,遇到這種大殤,一般都是燒了頭七,撤了靈棚就走,條件方便婆家寬容的,守到五七再回去也是有的,可畢竟是少數,而且娘家也得特別有勢力。

    就像皇宮里的那些妃子,入了深宮,一生也回不了娘家的比比皆是。

    不過手藝人出身,劉師傅娘家還談不上有勢,話說回來,就算一定要守,她也完全可以抽空回來個一次半次,給她配幾鍋料再回去守,怎麼著也別讓她斷了貨啊。

    顯然劉師傅這是有意為難她,枉她在她臨走時還送了一棵價值不匪的十年山參

    她真是太過分了

    越想越有氣,林嫂但覺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她很想就套上馬車,強行去把劉師傅拉回來,也順便讓她知道,這香坊里到底誰才是東家!

    牙根咬了又咬,林嫂才壓下心頭突然竄出的那股沖動,勉強把自己訂在椅子上,沒有沖出去栓馬車。

    雖然是東家,可別的她都可以強迫,唯獨這事強迫不了。

    百事孝為先,放在男人身上,父母去世,即便身為朝廷重臣,也是要丁憂三年的,現在人家公公婆婆都沒說啥,她如何敢強迫劉師傅做出不孝之事,惹來萬人唾罵?

    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林嫂才平息堵在胸口的那股煩躁之氣,目光落在低頭不語的穆晚秋身上,才想起,她還一直沒有回答她的話呢。

    又皺起了眉頭,“……怎麼,你也覺得不妥?”林嫂盡量讓語氣溫婉平和,不敢把對劉師傅的不滿像以前一樣發到穆婉秋身上。

    “……再雇個調香師就能配出和劉師傅一樣的觀音香嗎?”。穆婉秋終于抬起頭。

    在朔陽,由于原來的調香師走了,雇不到好調香師砸了牌子,被迫關門的作坊比比皆是。

    畢竟這里的競爭是非常殘酷的。

    所以劉師傅才能在林記說一不二,連林嫂都常常吃她臉色,如果能雇到比她手藝還好的調香師,怕是林嫂早把她辭了,定定地看著林嫂,穆婉秋覺得她這掩耳盜鈴的做法很可笑。

    “這……”林嫂臉一陣發熱。

    她壓根就沒打算雇到比劉師傅手藝好的調香師,她是惦記著穆婉秋的巧手。

    這些日子,利用劉師傅給配好的料,穆婉秋連出了兩鍋香,可即便是黃香,那香面經她的手和出來就變了樣,出的黃香表面竟和青香一樣的光潔,質地堅韌而有彈性。

    這小雜工有一雙變廢為寶的巧手

    這是林嫂第一眼看到穆婉秋出的那不同以往的黃香時冒出來的想法,也因此,劉師傅拿架子不回來,她便有了先前的提議。

    她沒指望再雇個調香師能高過劉師傅,只是期望有穆婉秋配和,不用超過,只要她們兩個人能合伙調出趕得上劉師傅手藝的觀音香就好。

    她的林記就能支撐下去,就不會砸了牌子。

    只是,這話,對穆婉秋也開不了口。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09 AM

第七十一章取代

    “那個……”在心里掂量了幾個來回,林嫂小心翼翼地說,“每個調香師都有自己的秘方,又各有特色,要找和劉師傅一模一樣的手藝,朔陽怕是沒第二個了……”微一停頓,林嫂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這樣,我給你每月漲到八百文,再雇個調香師你們合作,她配料,你和面……”聲音低了下去,“只要出的香和劉師傅的都差不多就行……”

    說完,她緊張地盯著穆婉秋。

    真是笑話

    如果光靠和面就能把香的品質和上去,那林嫂還不如去雇兩個大力士,每天輪流和上四個時辰好了,何苦花銀子養調香師?聽了這建議,穆婉秋險些笑出來。

    一支香品質的好壞和面只是外因,起決定作用的還是配方,就像劉師傅的黃香,她也不過是把榆粉燙了用,讓成香表面看上去光潔又有彈性,可細聞,味道還是一樣的,和魏氏的青香比起來,那味道依然是天上人間。

    這就是不同秘方之間,也是不同調香師之間天上地上的差別

    “……只香面和的好沒用,關鍵還是配方。”強忍著沒笑出來,穆婉秋起身出去拿了支才出的黃香點燃了讓林嫂聞,“您聞聞這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表面光潔、質地韌了些罷了……”把香插進案上的獸鼎爐,“再雇個調香師,手藝好也就罷了,如果不及師傅,這香韌性再好,再結實,味道不好,也是沒人買的……”

    在這號稱小香都的地方,會不會調香另說,論起品香,人人可都是行家

    “也是……”閉著眼聞了半天,林嫂沮喪地點點頭,目光落在案上僅剩的十幾支青香上,“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再試試制出這樣的青香?

    想起這話她已問了不下百遍,穆婉秋的確再制不出來,林嫂的聲音戛然而止,轉而嘆息道,“理兒是這個理兒,可劉師傅就是不回來,我有什麼辦法?”抬頭看著穆婉秋,“她這是想讓我攆你走啊……”目光有些渺茫,林嫂直言不諱。

    穆婉秋緊抿著嘴不言語。

    攆就攆吧,她也不想在這兒,不是顧忌連著三次被東家辭了,會讓她失去報考三極調香師的機會,以劉師傅的刻薄難伺候,她早甩手不干了,就等著被林嫂辭。

    “你雖……可干活手腳還算利索,凡事兒不讓人教第二遍,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攆你走的……”林嫂討好地喃喃著,“你林哥也是這個意思,可劉師傅母親大殤,她不想回來,我也不能逼她……難啊……”

    她長長地嘆息著,忽然站起身來,“我這就去香行會看看,有沒有觀音香做的好的調香師掛名,我盡力找個好的,你們在一起配合試試,只要能趕上劉師傅我就……”聲音戛然而止,她想辭了劉師傅的心思絕不能泄露半分。

    否則,找不到合適得調香師,她會很被動

    就什麼?

    猛抬起頭,穆婉秋直愣愣地看著林嫂走出去的背影,心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有打算換調香師?

    被劉師傅欺壓,她一直想離開林記,就是因為她知道劉師傅在這兒做了十幾年,林嫂怎麼也不會辭了她的,所以她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她可以取代劉師傅。

    可這次不同

    很明顯,劉師傅這是在拿嬌,她以前也會小來小去地拿把林嫂,可那都是小打小鬧,林嫂忍一忍,讓一讓就過去了。

    這次不同,生死攸關,鬧不好林記就會關門

    林嫂這是真真地感到了威脅。

    念頭一閃,穆婉秋抬腳追了出去,“……林嫂”她扶著門框喊道。

    “……什麼事兒?”快到大門口,林嫂回過頭。

    “師傅的那兩鍋香料我都看了,我……”猶豫片刻,穆婉秋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也許能試著配出來……”

    “你……”林嫂驀然睜大了眼,幾步走都她跟前,“……你說什麼?”聲音止不住微微發顫。

    “我可以先做一百支您看看……”

    定定地看著穆婉秋,林嫂眼底閃過一絲光芒。

    ……

    “……這……這真是阿秋做的?”聲音有些飄忽,林海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冒著裊裊青煙的黃香。

    “是真的……”林嫂興奮地點點頭,“連試了三次,味道一點不差……”咽了口唾沫,“就是老主顧,也不會相信這不是劉師傅的手藝”目光閃閃地看著林海,“阿秋真能干,這次我們撿到寶了……”

    猛掐斷閃著火光的香頭,林海使勁打著扇子,直到屋里的香味散了,他又燃起了一支,如此反復幾次,他果斷地點點頭,“好,明兒就讓她正式出香……”頓了頓,“先別出那麼多,一鍋就三千支,連出幾鍋看看,如果她手藝穩定,我們就……”猶豫了片刻,他猛然抬起頭來,“我們就辭了劉師傅”

    “我也這個意思……”林嫂閃閃的目光里帶著股恨意,“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沒虧了她,可她越鬧越不像話,這次竟不顧我們作坊的死活,瞪著眼楮就是不回來”

    “……這人啊,就是不經慣。”林海眼楮迷成了一條縫,“阿秋這麼好的性子,她都容不下,我早就想辭了她……”

    只是找不到合適的調香師罷了,他嘆息一聲,後話沒有說下去。

    穆婉秋一連出了五鍋香,味道和劉師傅的一點不差,質地卻比她出的好上幾倍,賣的也紅火,一鍋三千支本來就少,這些日子林記幾乎就沒存過貨。

    “……下鍋開始,就出五千支吧。”林嫂拿著小木條喜盈盈地幫著穆婉秋整理被曬彎了的濕香,“你林哥說了,明兒再雇個雜工,以後你就只負責出香……”

    “那……”穆婉秋疑惑地抬起頭,“……師傅回來後怎麼辦?”

    “這個你不用擔心,她既然不願意回來……”林嫂眼底閃著股毫不遮掩的恨意,“就在家養老好了。”

    穆婉秋低了頭拿小木條細心地壓著彎曲的濕香,沒言語。

    林嫂這是答應了她取代劉師傅,可卻一直沒說待遇如何。

    “……既然做大師傅了,以後就按大師傅的待遇,我每月給你三兩銀子,如何?”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林嫂笑呵呵地說道。

    “……從每月一百五十文漲到三兩銀子,這小丫頭一定感激涕零。”她想。

    “師傅每月有五兩銀子……”抬起頭,穆婉秋閃著空靈的大眼看著林嫂。

    她出的香要比劉師傅好上一倍,單看這些天的賣相就知道,林嫂明顯是欺負她。

    “這個……”林嫂臉騰地漲紅起來,她不自然地覷著穆婉秋的神色,這真是以前那個愚笨的小姑娘嗎?“……她以前工錢也低,五兩銀子是她前年考過三極調香師才漲上去的……”

    ”眼前閃過劉師傅考過了三極調香師逼自己漲工錢時的跋扈樣,林嫂咬了咬牙,“這樣,就給你每月三兩半,每天三頓白面,這和她的待遇也差不多了……”林海原本就是這個意思,是她覺得穆婉秋人小,好說話,干活從不講條件,才私下里降了些,見她不語,急得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真的,不信你去打聽打聽,一般掛名的調香師也沒這麼高的待遇,劉師傅總是三極調香師,給她高些也是自然……”

    這個倒是不假。

    想起三妮兒早就掛了名,在姚記一個月也才八百文,穆婉秋就點點頭,“……就這樣吧。”

    雖然她認為她的手藝拿到誰家也不遜色,可她畢竟沒掛名,也沒有三極調香師證書,沒那些響亮亮的硬件,離開林記,即便她磨破嘴,怕是也未必有人相信她會調香,肯給她試手的機會,能給她高過林記的待遇;就像李記,像齊掌櫃,他們都欣賞她,卻沒人肯舍的花幾十兩銀子把她挖走。

    更何況,她和林記是有契約的。

    “好那就這麼定了……”林嫂欣喜地放下手里的小木條,拍拍手上的濕香面,“我這就去悅來客棧讓三奎再幫著找個雜工……”

    三奎給她介紹的這個小雜工真是個寶貝,相信下一個也錯不了

    ……

    “韓家炸雞,酥香脆軟啦……”

    “五香醬肘子……”

    “燻蛋……燻蛋……”

    “孫滿福烤鴨啦……”

    “饅頭……饅頭……新出鍋的熱乎饅頭……”

    ……

    剛過晌午,東街南口的美食巷人流就多了起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把個東街南口吵得開鍋稀粥般熱鬧。

    常來東街送貨,穆婉秋還是第一次轉到這個狹長的美食巷,四處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香氣,她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韓家炸雞,酥香脆軟啦……”滿頭大汗的小二正叫的歡,一抬頭瞧見穆婉秋站在架子前,忙堆起了一臉笑,“……小姑娘,您要買炸雞?”

    “……這炸雞怎麼賣?”

    “五十文半只……”小二隨手拎起一只油光光黃蹬蹬炸雞,“您瞧瞧這顏色……”遞到穆婉秋鼻下,“您再聞聞這味道……我們韓記的炸雞是這趟街最有名的,酥香軟爛、咸淡適口、肥而不膩的,您就放心兒買吧,拿回去不用刀切,您用手使勁這麼一抖摟,骨肉就自動分離了……”

    “……狗子,又在這兒糊弄誰呢”小二滿嘴唾沫說的正來勁,冷不防一個響亮的聲音打斷他,一轉臉,瞧見穆婉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鏢形大漢,忙堆起了一臉笑,“馬二爺,您怎麼有空出來轉了,你需要什麼喊一聲就好,小的親自給您送去……”

    “嗯……”大漢伸手按了按狗子手里的炸雞,“今兒這雞成色不錯,鮮嫩鮮嫩的……”目光落回狗子身上,“撿兩只大的,包好了給翠雲樓阿秀送去,賬記好了,回頭爺兒跟你一起算……”

    “哎……”狗子欣喜地應了聲,“馬二爺放心,小的這就去送……”說著,再不理穆婉秋,低頭忙活起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0 AM

第七十二章端午

   望著鏢形大漢的背影,穆婉秋猶豫一會兒,回過頭喊,“小二,給我也挑只大的……”

    “哎,這就來了……”小二利落地忙活著,“姑娘你買回去放心地吃,包您吃了這次想下次……”指了指彪形大漢遠去的背影,“瞧見沒,東街有名的馬二爺,就吃好小店得炸雞,隔三差五就得來上這麼一只半只……”

    說著話,將包好的油光光一只炸雞遞給穆婉秋。

    接過她遞過的一百文錢數了數,抬頭沖穆婉秋的背影喊,“姑娘您慢走,吃好再來……”

    在美食巷轉了一圈,穆婉秋兩手已經拎得滿滿的,要走了,低頭又看到賣活魚的,忍不住又買了兩條鮮活的鮭魚,讓小二摘淨了拎著往回走,才走幾步,又停下來,“李大叔喜歡喝酒,我應該再買些酒……”想到這兒,又轉回來,買了一瓶上好的竹葉青。

    來到鎖子家門口,穆婉秋已經滿頭大汗,用腳踢了兩下門,“……嬸兒,快開門。”

    “誰啊……”鎖子娘小跑著打開門,“天,你這是干什麼?”伸手幫穆婉秋拿東西,“……讓你來吃餃子,你買這些干什麼?”

    “我今兒發工錢了,足足三兩半……”穆婉秋興奮的臉紅撲撲的。

    “發的多也不是這麼個花法……”鎖子娘一邊找盆放魚,一邊板著臉訓道,“這的多少銀子,嘖嘖……你竟買了竹葉青,這在東街可是三百多文錢一瓶啊,你大叔只喝三文錢一兩的燒刀子……”

    穆婉秋吐吐舌頭,“……今兒不是端午節嘛。”

    “那也不行……”放好了東西,鎖子娘拎起那瓶竹葉青,“走,告訴嬸兒在誰家買的,嬸兒去給退了……”拉了穆婉秋就往外走,“三百文,仔細些花,夠過兩個月了……”

    “嬸兒……”穆婉秋拉著鎖子娘,“這些統共才一兩多銀子……”放在前世,根本就不算什麼,“今兒過節,您就讓叔兒也喝點好的……”又掏出兜里剩下的碎銀給鎖子娘看,“您看,我還剩二兩多呢……”又指著李記的方向,“李記還有四百多文切料錢沒給呢,我真的有銀子了……”使勁拉著鎖子娘的胳膊,“……就這一次,我以後會知道節省的……”

    “……一兩銀子?”鎖子娘心疼的直蹦,“夠我和你叔過半年的了……”猛抬起頭,“不行,你母親有病,我不能讓你這麼亂花銀子,走,嬸兒陪你去……”

    “嬸兒……”穆婉秋哀叫了一聲,“我娘的病都好了……”見鎖子娘兀自不松口,低頭一把將酒瓶上的標簽揭了下來,“你看,這簽兒都揭了,再退不了了……”抬頭沖鎖子娘嘻嘻地笑。

    “你……你這孩子……”沒料穆婉秋會使出這麼孩子氣的做法,鎖子娘呆愣愣地看著她,嘆息一聲。

    硬把酒瓶子奪下來,穆婉秋推著她往屋里走,“嬸兒,就這一次……”

    “嗨,你這孩子……”鎖子娘嘆息一聲。

    看到屋里放著滿滿一盆餃子陷,穆婉秋驚叫起來,“……嬸兒已經把餃子陷剁好了?”上前去用筷子攪拌了兩下,“……我還特意早點出來,就想著來幫你剁肉呢……”低頭聞了聞,“真香……”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吃過餃子了。

    “沒啥事兒,我就先剁了……”鎖子娘看看漏壺,“阿秋先坐著歇會,你叔說去南城送貨,要酉時才回來,呆半個時辰再包就趕趟……”

    “嗯……”穆婉秋笑著點點頭,“三妮兒下午也休息,正好她來了一起包……”

    才發現穆婉秋滿頭是汗,鎖子娘從頭頂的鋼絲繩上拽了個手巾,“瞧這孩子熱的,快擦擦。”扯了把穆婉秋的衣服,“嘖嘖,這都什麼季節了,還穿著夾衣,不熱才怪……”一邊回頭倒了杯水遞給她,“記得去年你剛來時,穿得那幾套衣服都怪好看的,那時是大秋天,覺得你穿著有點單薄,現在正是季節,怎麼沒見你穿?”

    那些衣服都在當鋪里躺著呢。

    典當的時候每件只給了一兩多銀子,她今兒去贖,卻要二三兩,她不舍得。

    雖然掙得多,可她已經正式開始學調香了,除了香料、陶瓷、瓦罐外,她還要買酒、礬等輔料,需要銀子的地方更多。

    嘴唇動了動,穆婉秋沒言語,接過水咕咚咕咚地喝。

    看到穆婉秋肩頭剮了個口子,鎖子娘把她按在椅子上,回身找了針線,站在那兒替她縫補起來,“……當時怕凍著你,我在這夾衣里塞了一層薄薄的棉花,現在穿著是太厚了,你明兒把夏天的衣服都找出來,拿來我給你縫縫,先湊合著穿吧……”

    窮人的孩子,沒必要每年都買新衣服。

    “我……”穆婉秋猶豫片刻,“那些衣服都被我當了……”

    “……當了”停住手里的動作,鎖子娘詫異地看著穆婉秋,想起她剛來時每月只有一百五十文,左鄰右舍的又誰都不認識,就低頭嘆息一聲,“……可憐的孩子。”

    “……我今年又長高了不少”穆婉秋神色輕松地笑道,“贖回來也穿不了了,明兒我去扯幾尺花布,嬸兒幫我縫一件吧。”

    “沒衣服你怎麼不早說……”鎖子娘埋怨道,“臘月里趕集遇到花布便宜,你叔就買了一批,我只做了件棉襖,剩下的還都在櫃子里呢,那布料真結實,就是花色老了些,你也別嫌棄,我明兒就找出來給你做……”

    “嗯,有穿的就行……”穆婉秋使勁點點頭。

    鎖子娘低頭用牙齒咬斷了線,“好了,你先歇會兒,我去和面……”

    “我幫你……”穆婉秋也站起來。

    “娘……我回來了……”正說著,鎖子滿臉塵土地跑進來。

    “……怎麼這麼早,你爹呢?”鎖子娘一把拽住他。

    “今兒過節,晌午就都歇了,爹沒去南城送貨,隨東家去了東街,沒讓我跟著……”鎖子從他娘身前探過頭來,看著穆婉秋,“阿秋姐姐來了,娘說晚上要吃餃子,我剛還去林記找你呢……”又吸了吸鼻子,忽閃著黑糊糊的小眼楮四處尋找,“什麼味,這麼香……”

    “就你鼻子尖……”鎖子娘使勁拍了他一下,“才穿的衣服,怎麼又剮破了……”

    “鑽狗洞掛的……”鎖子朝穆婉秋吐吐舌頭,“林記的狗洞變小了,我要硬擠才能過去……”

    “是我們鎖子長高了……”穆婉秋揉揉他的頭發。

    像被氣吹的,鎖子一春天長高了一頭,整整粗壯了一圈。

    “……是嗎?怪不得這衣服都變小了。”鎖子低頭拽扯著自己的衣服,想起什麼,又仰臉看向穆婉秋,“怕是以後也不能給你送料了……”

    “……這可怎麼辦?”鎖子娘皺起了眉頭,“東家還一個勁誇你切的好呢,你切的料都被專門炮制成上等的香料賣了高價,前幾天還商量著想把你要過去,聽說你竟做了林記的大師傅,每個月有三兩半銀子,當時腸子就悔青了,說是給你漲到三斤一文錢,問你能不能多切些。”嘆息一聲,“他是不想你放棄李記的活兒啊……”

    以穆婉秋現在的工錢,完全沒有必要在去掙李記那幾百文錢。

    “沒事兒……”穆婉秋低頭想了想,“我和林嫂說說,以後就名正言順地給李記切料,不用躲躲藏藏的……”

    劉師傅走了,她沒必要像從前那麼小心翼翼。

    “……能行嗎?”。一個月三兩半銀子的活計不好找,生活剛剛有些起色,鎖子娘擔心穆婉秋弄丟了林記的活計,“……她會不會怕你耽誤了活?”

    “沒事兒,她又雇了個雜工,我就負責每三天出一鍋香,比以前輕松多了,李記需要,我也可以多切一些……”穆婉秋刀法又快了不少,她現在只需半個時辰,就掙的比原來多,盡管如此,她每天還是固定只切那些料,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調香。

    如果李記肯給漲錢,她也可以每天再多切個幾刻鐘。

    “可是……”鎖子娘還是不放心,“……她會不會一賭氣辭了你?”劉師傅做了十幾年,她說辭就辭了,何況穆婉秋這個雜工出身的孤女?

    她不舍得

    穆婉秋微微地笑,“……她要辭了我就去李記。”

    “……李記的大師傅有好幾個,可沒那麼高的工錢給你”鎖子娘瞪了她一眼,“一個月也就比你做雜工時多攥幾百文,要不……你就辭了李記?”

    “嬸放心,沒事兒的,我明兒就和林嫂說……”穆婉秋不容置疑地說道,銀子多少無所謂,主要的,她不能讓自己的刀工廢了。

    鎖子娘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炸雞真香”尋找香味,鎖子終于發現了桌子上的炸雞和一大堆好吃的,用手指頭捅著油汪汪的紙包,饞得直流口水。

    回過神,鎖子娘一把拍開他的手,“仔細弄髒了,這是你阿秋姐買的,等你爹晚上回來一起吃……”

    “……阿秋姐又發工錢了?”鎖子仰臉看向穆婉秋。

    阿秋姐每次發工錢,都給他買好吃的。

    “姐漲工錢了……”穆婉秋拍拍他的小腦袋,朝他眨眨眼,“快去洗手……”

    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鎖子應了一聲,扭頭就跑。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1 AM

第七十三章打算

    洗了手回來,鎖子接過穆婉秋遞過的炸雞腿,吭哧就是一大口,“……真好吃”

    “……你就慣他”鎖子娘寵溺地嘟囔道。

    老來得子,她就這麼一個兒子,也是疼到了骨子里的。

    “趁熱吃味兒好……”穆婉秋端了瓢水幫鎖子娘和面,“孩子小,多吃長得快……”

    “就是……”鎖子伸袖子擦嘴巴上的油。

    被穆婉秋一把拽下來,拿手巾給他擦了,“去,吃完了到西屋溫書去,把我昨兒教的字再寫二十遍……”

    “我都記住了……”鎖子爭辯道,瞧見穆婉秋變了臉,忙吐吐舌頭,跑了出去。

    “……窮人家的孩子,念什麼字?”鎖子娘瞥了眼鎖子的背影,“將來也得和他爹一樣……給人趕車,能識數,會念自己的名兒就行……”鎖子娘很不贊同穆婉秋每天花那麼多時間教鎖子識字,她一天也不輕松,有那功夫給李記多切些料也是銀子啊。

    “嬸兒……”穆婉秋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鎖子願意學,您就別管了……”又道,“窮人家的孩子怎麼就不該識字兒?誰也沒有生下來就是貧賤的命兒。”

    “嗨……”鎖子娘嘆息一聲,“這人啊,該什麼命就是什麼命,都是天生的……”使勁揉著面,“是半分也強求不了的……”聽到鎖子高昂的念書聲,抬頭朝西屋看了眼,“就是一個趕車的命,我擔心他學了幾個字,心就變高變野了,不懂得知足,反害了他……”

    放眼這朔陽城里,要說最窮酸的,就是那些讀書人,眼高手低的,干什麼都拿不起放不下。

    緊抿著嘴,穆婉秋的唇邊咬起了一趟紅印子。

    誰說命運是天生的?

    這一世,無論多苦,她一定要改變那淪落風塵的命

    “再倒點水兒……”叫了半天沒人應,鎖子娘抬起頭,穆婉秋正看著窗口發怔,“……阿秋怎麼了?”

    “噢……”回過神兒,穆婉秋忙給面盆里加了點水,“夠了吧……”

    “嗯,差不多了……”鎖子娘點點頭,“軟面餃子硬面湯,包餃子,這面和軟些不累人……”

    “嗯……”穆婉秋胡亂應了聲,“嬸兒……”良久,她叫了聲,“你就讓鎖子學吧,他未必就是趕車的命兒,等將來我開了香坊,就讓他給我做大掌櫃,不識字怎麼行?”

    “你……你……”猛抬起頭,鎖子娘看怪獸似的盯著穆婉秋,“……你什麼?”

    “……我打算以後自己開香坊”穆婉秋調皮地沖她眨眨眼。

    “……那哪是咱們能干得了的”回過神來,鎖子娘把頭搖的像撥浪鼓,“阿秋,你可得打消了這念頭……”又道,“命里八尺難求一丈,老人們常說,這人那,如果心太高了,一輩子都去追那得不到的,會很苦……”

    看著穆婉秋,“這就是人說的苦命,還是知足些好,俗話說知足常樂……懂得知足,就是喝面子粥也香啊……”語重心長地勸道,“阿秋,才掙了一個月的大錢,你可不能就漫無邊際地瞎尋思啊……”

    知足常樂?

    穆婉秋心里冷笑一聲,前一世她倒是知足,眉眼都低到了塵埃里,只要能隨在他身邊,無名無分也無所謂,可結果呢?

    不還是被他羞辱逼迫而死

    “嬸兒……”她撒嬌地叫了一聲,“開香坊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難……”放下水瓢,伸手把鎖子娘掉下的袖子挽了上去,“一間房子,一個擠香條的香筒,幾個香羅和木桶就夠了……”穆婉秋用手比量著香筒的形狀,嘴里輕描淡寫地說道。

    “……真那麼簡單?”鎖子娘眨眨眼,隨即又搖搖頭,“我聽說開個作坊至少也得成百上千兩的銀子,這哪是我們敢想的事兒?”又使勁搖搖頭,“……咱可不能想這事兒”

    穆婉秋撲哧笑了出來,“那是開大作坊,我沒有銀子,可以先小打小鬧地干……”伸手把鎖子娘掉下來都劉海別到耳後,摟著她的肩。

    “一輩子光給別人干活賺不了大錢,我算了一下,就拿林記來說,一鍋香連工帶料也不過三十兩,可轉手就能賣五六十兩,去了捐稅,少說也能賺十五六兩,三天出一鍋香,一點都不累人。

    一個月十鍋,就能賺一百五六十兩銀子,加上年節好賣時再多出幾鍋,一年算下來,就是近兩千兩銀子……”扳著手指頭,穆婉秋給鎖子娘認真地算著,“……再看看給我們的工錢,劉師傅在時,那工錢算是高的了,每個月也不過五兩銀子,一年下來才六十多兩,還不夠林嫂一個月賺的……”看著鎖子娘,“嬸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會算數,鎖子娘聽這些像聽天書,“……真有那麼賺錢?”

    “當然了……”幫她把和好的面放到炕上,拿了用高粱桿兒編得圓蓋簾蓋好,“我有手藝有力氣,也不用雇人,等攢夠了錢,就先租一間小屋,不用多,一個月就出一兩萬支香,也不像林記那樣擺家里賣,專門到集市上擺攤子,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三四十兩銀子……”拿瓢舀水給鎖子娘洗手,“不用幾年,我就能換一個林記那樣的小作坊了……”

    “……這樣也行?”拿毛巾的手停在了那兒,鎖子娘睜大了眼楮。

    “……行”穆婉秋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總覺得開作坊都是那些有背景的大人物做的,怎麼會是穆婉秋說的這麼簡單?

    鎖子娘皺皺眉,“可是……”

    “……三妮兒姐姐來了?”正說著,鎖子的聲音從外屋傳來。

    “三妮兒來了”穆婉秋眼楮一亮,“我出去看看……”

    “嬸把面都和好了……”和穆婉秋拉著手進來,一眼瞧見鎖子娘正要放面案,三妮兒放開穆婉秋,迎了上去。

    “不用,不用,你快閃開……”瞧見三妮兒穿了件鮮亮的碎花衣服,鎖子娘連連搖頭,“這面案背面有灰,仔細弄髒了衣服……”

    “我衣服不怕髒,我來……”把三妮兒拉到一邊,穆婉秋上前接了面案的另一頭,和鎖子娘一起抬到炕上。

    “三妮兒這套衣服真俊兒……”一邊誇著,鎖子娘從櫃子里翻出個圍裙遞給她,又看看穆婉秋,“家里就一條圍裙……”

    “我不用……”穆婉秋嘻嘻笑著洗了手,把盆里的面拿到案板上,“三妮兒也買了一塊肉,我都放案上了,嬸兒先去收拾一下吧……”

    “你瞅瞅你們,來吃個餃子,又買東西……”斜了三妮一眼,鎖子娘嘟囔道。

    “我看阿秋也買了一堆,嬸兒吃不了就先腌上,別壞了……”三妮兒笑嘻嘻地推鎖子娘出去,一回頭,才發現穆婉秋還穿著那件穿了一春天的夾衣,“天,你怎麼還穿這麼厚的夾衣?不是說給你加工錢了嗎?怎麼不買件新的?”又問,“……工錢還沒發?”低頭在兜里掏起來,“我這兒有,你先拿著……”見穆婉秋沒接,“等你發了工錢再還我……”

    “已經發了……”穆婉秋把三妮兒的錢推過去,“嬸兒說明兒就給我做……”

    “……你母親不在身邊真可憐。”收了錢,三妮嘆息一聲,“我這衣服就是我娘才給做的,早知道你沒有,讓我娘一起給做兩件就好了……”

    緊抿著唇,穆婉秋低了頭使勁地揉面。

    “對了……”洗完手,三妮兒脫鞋上了炕,在一邊看著穆婉秋揉面,“……劉師傅回來了,你知道嗎?”。

    “……師傅?”穆婉秋一怔,“……她母親不是上月初四才去世嗎?”。

    她記得沒錯,她是上月初五接的劉師傅的活兒。

    “好像是吧……”三妮兒想了半天,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怎麼了?”

    “她說要燒了五七才回來……”穆婉秋低頭算了算,“五七就得三十五天,她至少要初十以後才能回來啊。”

    “哧……”三妮兒冷笑一聲,“她那是想拿吧林記”又道,“這麼長時間,她哪能在家呆穩了?”

    穆婉秋笑了笑,“……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身在林記都不知道。

    “朔陽的香料行一年也就發生這麼幾件大事兒,哪能瞞過了姚記,早傳開了”語氣中透著一股少有興奮,三妮兒臉紅撲撲的。

    大事兒?

    穆婉秋睜大了眼,不過是劉師傅被林記辭了,這樣的事兒朔陽幾乎每天都有發生,怎麼算大事兒?

    “……都傳了些什麼?”

    “……朔陽有名的尖酸刻薄的劉大師傅被一個小雜工給頂了”三妮兒拉長了音,“而且……”

    停下揉面的動作,穆婉秋抬頭瞪三妮兒。

    三妮兒嘻嘻笑了兩聲,“而且這個小雜工在朔陽也是出了名的……什麼都不會就敢去闖姚記”看著穆婉秋,“你說,你們倆都這麼出名兒,這麼一頂一代,不就成了調香界的‘大事兒’……”

    原來這大事兒是帶引號的,穆婉秋莞爾一笑。

    “……什麼大事兒?”鎖子娘一腳邁進屋,正聽見三妮兒最後一句話。

    穆婉秋和三妮兒同時大笑起來。

    “……人怕出名豬怕壯,外面傳的這麼凶,也不是什麼好事。”聽三妮兒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鎖子娘嘟囔道。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1 AM

第七十四章辯香(上)

    這又不是什麼好名聲,更不是她想出的,嘴長在人家身上,她也沒辦法。

    沒言語,穆婉秋低了頭使勁揉面。

    想起什麼,三妮兒忽然一本正經地坐直了身子,“嬸兒說的對,阿秋,你還真得當心……”

    “你別聽風就是雨,一驚一詐的”穆婉秋斜了她一眼。

    “……我是說真的”三妮兒聲音高了八度,“你別不當回事兒”看著鎖子娘,“嬸兒剛剛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姚記的李師傅和劉師傅家是鄰居,就是她說的,劉師傅在家等了近一個月,林嫂也沒抬著轎子去請她,坐不住了,就偷偷跑了回來,才知道早被你頂了,她就找了林嫂……”

    “……找了林嫂?”穆婉秋抬起頭,“我怎麼不知道?”她也沒聽林嫂說過啊。

    “是偷偷請了家里去的,又是酒又是肉的擺了一桌兒,想哀求了回來……”三妮兒打開蓋簾讓穆婉秋把揉好的面放進去,只留了一小塊搓成長條切面記子,“被林嫂一口回絕了,因為她是守孝,林嫂不好就辭了她,說是等她母親燒了五七,回來後就正式往香行會遞文書……”

    “原來是這樣……”穆婉秋點點頭,“……難怪林嫂心情這麼好。”

    “聽說劉師傅去應聘了一圈,雖是三極調香師,但她尖酸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人家一見她就搖頭……”三妮兒把穆婉秋切好的面記子用手一個個地團圓了,在面案上壓的癟癟的,“好歹在西街找了戶制觀音香的,門面比林記小,東家貪戀她的手藝,一口答應了,可是,每月只有一兩半銀子……”

    “每月少了三兩多銀子,她也肯去?”鎖子娘嘟囔道,“這人啊,就是不知足……也怨不著誰,這都是她自己折騰的。”

    “不知道……”三妮兒搖搖頭,“沒聽說她答沒答應,說是先給她母親燒五七,等回來了再說……”一瞥嘴,“春天活不好找,去不去由不得她”又正色道,“聽說她男人認識衙門里的師爺,這兩天正走得勤,張姐昨兒還看到他們在得月樓喝酒呢……”見穆婉秋像沒聽見,“阿秋,你這些日子可仔細些……”

    “……天,他找衙門的師爺干什麼?”鎖子娘唬得臉變了色,“阿秋,要不……咱就不干了……你跟林嫂說說,讓她回來繼續做,左右李記也拍著巴掌歡迎你……”在鎖子娘眼里,衙門里的師爺那都是天大的官,不是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能惹得起的。

    想起自己犯官之女的身份,穆婉秋拿刀的手抖了一下,險些切到指頭,她就勢放下刀,把剩下一小段面捏成團,掀開蓋簾扔進盆里,漫不經心地說道,“……這種事兒朔陽每天都有,又沒犯法,怕什麼?”

    “小心使得萬年船……”鎖子娘經驗老道地嘟囔道。

    “嬸說的對,仔細些總是好的。”三妮兒附和道,一眼瞧見陽光下穆婉秋臉色格外的白,又嘻嘻笑起來,“都是我瞎尋思,指不定她是求了師爺想去衙門里找差事呢,對了……”像是想起什麼,她神秘地看著穆婉秋,“告訴我……你是怎麼偷到劉師傅手藝的?”見鎖子娘張著耳朵瞧過來,又道,“快說,不許隱瞞”

    劉師傅在林記做了十幾年,防雜工跟防賊似的,雜工換了不計其數,都沒什麼成就,偏偏穆婉秋,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由連香料都不認識的白丁搖身變成了大師傅。

    不是偷了秘方是什麼?

    至少外面的人都這麼猜

    臉色變了變,面對待她如此真誠的三妮兒和鎖子娘,穆婉秋不想說謊,可是,她一個孤女,無權無勢,甚至連自己明天怎麼過都不知道,又怎麼敢把她懷揣魏氏秘術這個天大的秘密泄露出去?

    經歷了兩世,懷璧其罪的道理她還懂。

    “……你沒聽說過嗎?”。暗暗吸了一口氣,穆婉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歡快,“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眼教,三等人用手教……我是一等人啊”

    “呸……”三妮兒啐了她一口,“真臭美……”又道,“快說,你原先連香料都不認識,怎麼就學會了劉師傅的手藝?”又搖搖頭,“連姚記的大師傅都好奇,跑過來問我……”一本正經地看著穆婉秋“你也知道,調香這一行,沒有師傅帶是不行的。”

    “……我當然也是跟大師傅學的。”穆婉秋笑起來。

    “真的?”三妮兒信以為真,“……誰?”

    “……書啊”見三妮兒錯愕地睜大了眼,穆婉秋嘆息一聲,“當初找了一圈,朔陽的香料行和香坊都快走遍了,誰家都不肯收我,知道我連香料都不認識,哪有師傅肯帶我這個笨徒弟?”順手抓過 面杖,“……那天又被李記拒絕,我心灰意冷,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著,一抬眼,就看到了張大發書肆……”

    半真半假,穆婉秋把當時買書的經歷說了一遍,沒說她買的是魏氏的香料大全,只輕描淡寫地說她買了一本關于香料的書,學會了聞辯香料,“……那天劉師傅配好料走了後,我就關起門一桶一桶地聞……”

    語氣雖然平淡,但從句里行間,鎖子娘也能感受到穆婉秋那一段經歷的慘淡,嘆息一聲,低了頭擦擺餃子用的蓋簾。

    “真是太神奇了……”三妮兒嘆息道,“也虧你聰明,一般人即便能聞出用料,也拿捏不好用量。”又目光閃閃地看著穆婉秋,“……這兒也是你辯出來的?”

    各種香面都混在一起,哪能辨出了用量比例?

    她都是按魏氏的用量酌情增減的,幸運的是,魏氏畢竟是一代宗師,她設計的秘方各種香料配伍用量是最合理的,不能說制同一種合香放之四海而皆準,可用來改善他人的配方,還是可行的。

    仔細聞辨,她的黃香在味道上還是和劉師傅的有差異的。

    “……反正我就是照著書一板一眼地學。”不想騙三妮兒,又不能說實話,穆婉秋含糊其辭地應道。

    “也是,我也聽說書肆里有賣調香秘方,你會念書真好……”三妮兒羨慕地呢喃著,搖搖頭嘆息一聲,“可惜,我不識字,咦……”手里的面記子都按完了,三妮兒一抬頭,瞧見穆婉秋正拿著 面杖杵在那兒,就問,“……你怎麼不 面皮兒?”

    回過神,穆婉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把 面杖拿在了手里。

    “我……”拿面記子比量了半天,穆婉秋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不會 ……”

    “……你也不會兒?”三妮兒也笑起來,“我也不會兒,我就會包……”

    “我來……”把擦好的蓋簾放到炕上,鎖子娘接過 面杖,“我 的快,能供三四個人包呢……”

    看著蓋簾上三妮兒包了整整齊齊一排元寶似的餃子,穆婉秋拿著餃子皮不敢動手。

    活了兩世,她從來沒有包過餃子,這些良家婦女的本份,一直是她望塵莫及的。

    “……你怎麼不包?”包了一會兒,三妮兒一抬頭,“你不會連餃子也不會包吧……”

    “我……”穆婉秋難得臉紅了起來,“……我是不會。”

    “天你們家不是從來都不吃餃子吧你……”想起她寥落的身世,三妮兒聲音戛然而止。

    窮苦的人家,一輩子吃不上一頓餃子,也是有的。

    “……誰不會包餃子?”鎖子推門跑進來,“我會……我會”

    “……你又來湊什麼熱鬧?”鎖子娘瞪了他一眼,“去,到西屋溫書去。”

    聽說穆婉秋因為識字,幾個月的功夫就從一個每月一百五十文的雜工變成每月三兩半銀子的調香師傅,鎖子娘打心眼里認定了︰

    讀書,總還是有些前途的。

    “我溫習完了,每個字都寫了三十遍……”鎖子已經上了炕,“……阿秋姐不會包餃子?”伸手拿餃子皮,“我教你……”

    “下去洗手去……”鎖子娘一把拍開他的手。

    “我都洗干淨了……”他伸著兩只小手讓大家看。

    “好……”穆婉秋笑道,“……今兒我就跟鎖子學包餃子。”

    “噢……噢……我當師傅了,我當師傅了……”鎖子高興地叫起來。

    三妮兒掩了嘴吃吃地笑。

    ……

    七月的黃昏,天邊紅雲翻滾,地上微風徐徐,說不出得愜意。

    “真美……”

    “是啊,好像沒幾天功夫,這漫山遍野就開滿了花兒……”

    眾星捧月般,一群女子圍著姚謹嘰嘰喳喳地笑鬧著。

    “嗯,杜鵑、油菜花……還有燻衣草……”閉著眼楮,姚謹一樣一樣數著身邊的各種花草。

    “沒有燻衣草……”一個胖乎乎的粉衣女子糾正道,眼楮不停地四處尋找。

    “在那兒……”一眼瞧見對面坡上一片綠瑩瑩的燻衣草,另一個削肩細腰的粉衣女孩尖叫起來,又看向胖女孩,“說你笨你還不信,讓你眼楮鼻子同時用,都趕不上小姐只用鼻子聞一聞”

    被當眾訓斥,胖女孩的臉騰地漲紅起來,緊抿著唇呆愣了半晌,余光瞥見姚謹一臉專注的神色,忽又笑起來,“……小姐是誰?”語氣里滿是欽佩。

    “她是我們朔陽有名的神童,三歲就會聞香,七歲便通過了三極調香師,全大周沒第二個了,黎公子已經答應了,過了下個月的斗香會,就帶小姐去大業發展,這哪是奴婢能比得了的”又轉向削肩細腰的粉衣女孩,“……你敢說你就比小姐強?你閉上眼試試,看看能聞出幾種花兒香……”

    刷,刷,刷,眾人目光一齊落向那個削肩細腰的粉衣女孩。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2 AM

第七十五章辯香(下)

    “我……”瘦削的女孩聲音一滯,她的確是自己聞出來了,循著香味找到了對面坡上的薰衣草,只是,當著姚謹的面,這話她還真不敢說,略一遲疑,道,“……奴婢哪有小姐那麼好的鼻子,不過眼力好些罷了……”

    冷哼一聲,胖女孩扭過臉去。

    姚謹嘴角劃過一絲得意,“金釵、銀釵,你們都別吵了,調香是一門藝術,需要極好的修養,你們整日這麼吵吵鬧鬧的,怎麼能靜下心來聞香?”緩緩地睜開眼,看向對面的山坡,“那燻衣草本就離的遠,不是香氣擴散的好,我也辯不出來……”

    “是……”兩人同時低下了頭,叫金釵的胖女孩噘著嘴嘟囔道,“……有幾個人能像小姐,有這麼好的修養?”

    聲音不高,卻剛好能被眾人聽見。

    得意地翹起下巴,姚謹傲慢地掃了一圈眾人,目光落在遠處一個縴瘦的身影上,不覺皺起了眉。

    她不只一次地在田埂上見到這個小姑娘,總是離她們遠遠的,一臉陶醉地坐在田埂上,就好像她真能聞辯出這百花的香氣並極其享受似的。

    不知為什麼,姚謹就是看不慣她明明就是一身破衣爛衫,可那閑適的神態,曼妙的身姿,卻有如身著世上最美的華服一般,任意揮灑間竟隱隱透出一股貴氣來,一股與她身份及不相稱的雍容的貴氣

    “……小姐認識她?”見姚謹死死地盯著前面那個黑瘦女孩,金釵問道。

    “……她是誰?怎麼不過來和我說話?”姚記是朔陽最大的香料行,她父親身為朔陽香行會副會長,隨便跺跺腳大地都顫,連知府錢大人的公子見了她,都要點頭哈腰,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小姑娘竟敢像不認識她,對她如此漠視

    “……誰?”眾人眼楮齊刷刷地落在了不遠處那個縴瘦的身影上。

    “原來是她……”一個三十多歲的婆子哧的冷笑一聲。

    “……是誰?”姚謹回過頭去,“劉媽認識她?”

    “……就是林記那個偷了劉師傅手藝,頂了她的小雜工?”

    “林記……”不屑和坊間的師傅打交道,姚謹還真不知道這些,“哪個林記?”又問,“什麼劉師傅小雜工的?”

    世事往往如此,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

    趕巧劉媽和劉師傅有幾分交情,當下就添油加醋地把外面謠傳的穆婉秋怎麼偷了劉師傅手藝,擠兌了她的話學了一遍,嘆道︰“……要說好人做不得,當初她來朔陽時,也是破衣爛衫地窮的要命,就住在悅來客棧,靠典當為生,是劉師傅可憐她,哀求林嫂收了她,親自調教,不想竟撿了個白眼狼”又道,“幸虧當初姚記沒收她,要不然,手藝早被她偷光了……”

    “……世上竟有這種不知恩情的小人”金釵不屑地哼了一聲,“像這種人,小姐還是離遠一些的好,免得玷污了您的名聲。”

    “就是,天不早了,我們回吧……”瘦丫鬟銀釵看了眼已隕落在山腰的日頭。

    “……我倒是聽說林記的那個劉師傅平日也是個尖酸刻薄的,她怎麼肯教這小丫頭?”人群一個綠衣女子皺眉說道。

    “馬姑娘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被流言給騙了……”劉媽嘆道,“您想想看,她一個連香料都不懂的小丫頭,怎麼可能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成了林記的大師傅?”又補了句,“……不是劉師傅教的又是啥?”眼楮看著姚謹,“大小姐您也知道,調香這一行,講究言傳手教,沒師傅帶是不行的……”

    “這……”馬小姐啞然,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不遠處縴細的身影。

    她還是有些迷惑,既然是教,怎麼又說是偷?

    “……不到一年就從一個白丁變成了大師傅?”眯著眼看著前方,姚謹嘴里喃喃道,如果不是劉師傅手把手地教她秘方,那麼,她就是一個天分高過自己的奇才,“……走”眼楮猛然一睜,“……去看看”抬腳向前面走去。

    “小姐,您仔細些腳下……”怔了片刻,金釵銀釵抬腳攆了上去。

    “……杜鵑、油菜,蒼耳、燻衣草……”睜開眼楮,一樣一樣地數著眼前的花草,穆婉秋欣喜若狂,“我聞出來了,我都聞出來了,這是今天辯的第九十七種香氣……”她搬著指頭數著,又仔細尋找起來,“不對,我明明還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如幽靈一般的蘭花香……”

    林嫂新雇的雜工很能干,相對地,穆婉秋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學魏氏調香術,每天除了悶在屋里練習炮制調配香料外,對穆婉秋來說,趁黃昏時分來到野外,嗅聞辯別大自然中的香氣,是她一天中必不可少的功課。

    老天才是一個手藝高超的調香師,坐在田埂上,她只輕輕一吸,上百種花草渾然天成的曼妙奇香便幽幽入鼻,就像孩童時代的游戲,把他們一種一種地辨出來,再睜開眼從身邊的花草中一顆一顆找出來,真是一件天大的樂事,一件及具奇妙的事兒

    循著再一次撲鼻而來的幽香,穆婉秋終于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後面發現了一簇清雅高潔的蕙蘭,“可找到你了……”輕輕摘了一朵放到鼻下,一股幽香直沁肺腑,穆婉秋咧嘴一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嫵媚至極。

    同身為女人,姚謹也不覺看痴了去。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一股妒意涌上心頭,“……一個叫花子似的小姑娘,怎麼可以有這麼美的笑容”

    “……我當是誰,原來是林記那個欺師盜名的小雜工”姚謹用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的刻薄語氣說道,一腳采在穆婉秋眼前的蕙蘭上。

    跟著過來的劉媽發出一聲尖利的冷冷的笑聲。

    正沉浸在一縷縷醉人芳馨中的穆婉秋聽了聲音,猛一抬頭,整對上姚謹那驕縱的一張臉,“……又是一個驕縱任性的大小姐”暗嘆一聲,穆婉秋緩緩地站起來。

    朝姚謹恭敬地福了福身,她轉身就走。

    她認識這是姚記的大小姐,這種人,她惹不起,卻是躲得起的。

    至于學姚謹身邊的那些人,花費大把的時間來溜須奉承她,她也想過,但她認為沒必要,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實力,即便你對她再好,在她眼里,也永遠只是一條狗

    一個人的實力,是靠自己的努力爭來的。

    她前一世卑躬屈膝,對主母柳風可謂尊崇至極,可她依然把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被他和她羞辱致死。

    “……你站住?”很意外穆婉秋會這麼恭順地離開,好半天姚謹才回過味來,猛轉過身,瞪著那縴瘦的背影,“……你見了我怎麼不跪?”

    穆婉秋身子一滯,“阿秋是林記的師傅,並非姚姑娘的奴婢。”聲音淡淡的。

    “你……”

    稱自己姚姑娘,就說明她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竟還敢這麼張狂

    拿手指著她,姚謹一時竟無話可說,在她眼里,穆婉秋這種淡漠至極的態度便是另一類的張狂。

    “姚姑娘無事,阿秋告辭了?”猶豫片刻,穆婉秋又轉過身,朝姚謹輕輕一福。

    強極則辱,兩世為人的她明白,對方是姚謹,是連知府大人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的姚會長的掌上明珠,她一個天涯孤女,身份卑微,在她面前實在沒有必要逞強。

    見她態度謙恭,頻頻給自己見禮,沒讓自己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姚謹臉色微霽,可是,看著穆婉秋那淡漠挺直,渾然有種高不可攀的高貴背影,不知怎的,姚謹總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無法抒發。

    盡管淡漠,可穆婉秋當眾對她連施兩禮,她卻是再不好當眾用強挽留她的,眼楮轉了轉,姚謹忽然一笑︰“……你想做調香師?”

    身子微頓,接著,穆婉秋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姚謹臉刷地黑了下來。

    “……站在”金釵幾步上前攔住她,“小姐問你話呢。”

    被霸道地攔住,穆婉秋轉身淡淡地看著姚謹。

    姚謹優雅地一笑︰“只要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發誓做我忠誠的徒弟,我就叫父親收你來姚記做調香師”

    拜姚謹為師,去姚記做調香師?

    眾人都倒吸一口氣,姚謹對香味聞辯的天賦朔陽聞名,聽說她只輕輕一吸,就能分辨出空氣中彌漫著的七八十種香味,連大業黎家的大公子對她都刮目相看,答應把她引薦給調香界的神級人物谷琴大師。

    可見,姚謹的未來是多麼輝煌,在這些人眼里,她就是谷琴大師的接替人,是未來調香界的神

    所以她們這些人,整天圍著她轉,就想趁她沒成名前能拜她為師,將來至少也會成為香界名流,可姚謹卻謹遵父親叮囑,無論這些人怎麼哀求奉承,她卻是從不收徒弟的。

    不想,今日竟破格要收這個連香料都不認識的欺師盜名的小雜工為徒。

    更何況,還有一個附加條件,讓她做姚記的調香師

    姚記的調香師哪是一般人能做的?

    這小姑娘是哪輩子積了德,竟如此好運?

    姚謹一句話落地,頓時如聚光燈般,眾人的目光刷地一聲,俱落在穆婉秋身上,輕蔑鄙棄中更多了一份艷羨嫉妒。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3 AM

第七十六章拒絕

  出乎眾人意料。

    穆婉秋並沒有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像狗一樣跪下磕頭,她優雅地一福身,“……謝姚姑娘抬愛,只是,阿秋愚笨,不配做姚姑娘的徒弟。”

    她竟然拒絕了

    姚謹錯愕地看著她,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這小姑娘身分卑微,穿著粗漏,可偏偏的,她不經意中,舉手投足間卻處處透著股與她身份及不協調的高雅,閑適,恍然是個高不可攀的貴女

    她原本也沒真想收她為徒,只是想戲弄一下,想感受一下這樣優雅的一個女人,像狗一樣匍匐在自己腳下會是什麼樣子?

    可是,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偏偏不

    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忤逆她。

    漸漸地,眼里的錯愕變成了一股驕縱的怒火,“……你竟然拒絕我”指著穆婉秋,姚謹手指微微發顫,“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拜我為師,我都不稀罕”

    “……阿秋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受姚姑娘調教。”

    卑微

    她眼里,話里哪有一絲卑微之色

    聽到這刺耳的字眼,姚謹更是怒火中燒。

    “知道自己卑微,見了我還不跪”又指著她,“我要你跪下”

    看著眼前這一副驕縱的面孔,阿秋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父親沒獲罪前,身為宰相之女,她也是這樣的驕縱。

    不,比姚謹還驕縱,對那些不聽話的人,她手上的皮鞭是從來不講道理和情分的。

    下意識地搖搖頭,“……原來前一世的我竟是這樣的令人討厭。”微微嘆息一聲,命運多舛,有些事只有經歷過,才知道曾經是多麼的愚昧可笑,這個女子,還有待于磨練啊,只希望她不要像曾經的自己,在以後漫長的生涯里賠了尊嚴,賠了性命。

    即便過了一世,回想起來,那一絲一絲,也都是痛

    她不經意的一聲嘆息,是在哀嘆自己。

    看著姚謹眼里,卻是不屑,似乎還微微帶著種居高臨下的縱容,像站在紅塵之外的旅人,又似那高高在上的仙者,在環視芸芸眾生一般。

    她,穿著洗的發白的布衣。

    她,帶著一支素氣的不會讓人再看第二眼的荊釵。

    明明就是一個卑微的人,她憑什麼就有這麼高傲的,讓她都遙不可及的雍容

    妒火瞬間彌漫了眼底,姚謹猛一揮手,“上……”

    話音一落,眾人嘩的一下將穆婉秋團團圍住,妒火比姚謹更盛。

    這個卑賤的小姑娘憑什麼能被姚謹看中並想收為徒弟?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後悔還來的及”姚謹指著她,“給我磕三個頭,從我身邊爬過去,我就放你走”

    一股怒意涌上心底,一瞬間,穆婉秋也變了臉,她前世也驕縱,卻從沒有這麼侮辱過一個手無寸鐵對她又如此謙卑的小姑娘

    “……阿秋有腿,可以走路。”她不亢不卑地昂著頭。

    話音剛落,一個身材高大,比穆婉秋整粗壯了一倍的女孩已經撲了上去。

    本以為下一刻穆婉秋就會被撲倒騎到身下,不想,竟跌破了眾人的眼楮;雖然縴弱,但穆婉秋畢竟是學過功夫的人,加上這一年來的磨練,她遠沒有眾人想像的那麼嬌弱,只見她機靈地一閃身,反手一推,那粗壯的女孩就來了個狗啃屎。

    女孩臉色漲紅,雙手撐著地坐起來,抬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灰土,懵懂地看著穆婉秋,忽然,她一較勁,猛地竄起來,又向穆婉秋撲去。

    “……一起上”姚謹一揮手。

    呼啦一聲,眾人俱撲了上來,紛紛憋足了勁,誓要把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打殘廢了。

    “……住手”隨著穆婉秋一聲怒喝,眾人都直了眼。

    不只什麼時候,穆婉秋站到了姚謹身後,一只胳膊緊 著她的雙肩,疼的姚謹直呲牙。

    “……叫她們退下去”手上一用力,穆婉秋聳了姚謹一下。

    “哎呦……”姚謹大叫一聲,“你輕些……”她從沒發現,這個看似縴弱的小姑娘手指硬的竟像鉗子,隨著肩頭上傳來的一絲絲疼痛,姚謹臉色灰白,“你們……你們都退到一邊……”

    眾人下意識地讓開一條路。

    “……她們都讓開了,你快放開我。”聲音里帶著股哭腔。

    姚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受這種罪。

    “……姚老爺胸懷磊落,仗義疏財”放開姚記,穆婉秋拍拍身上的灰,“不想他的女兒竟如此驕縱,傳出去,你就不怕丟了他的臉?”

    姚世興是個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他,穆婉秋也不知道,但這高帽子卻是不能不戴的,今日迫不得已和姚謹動了手,以姚謹的驕縱,她不會不記仇。

    所以,她只能亡羊補牢,拿姚世興的名譽壓一壓她,讓她不要找後賬。

    別說,這一招還真靈,聽了這話,姚謹瞬間變了臉。

    穆婉秋說的一點不差,在商道上,她父親最重的就是名和義,因為她的驕縱,他父親沒少訓她,幸虧有母親護著,她才沒吃什麼痛,今兒這事兒要是讓父親知道,至少也要罰她禁足半個月,鬧不好還會硬逼著她來給這個卑賤小姑娘賠禮。

    “……阿秋說哪里話,大家不過開個玩笑罷了。”對上穆婉秋淡漠的眼,姚謹訕訕地笑道。

    “是啊……是啊……”眾人紛紛附和,“大家不過是玩笑……”

    “知道就好……”冷冷地應了一聲,松開姚謹,穆婉秋頭也不回地越過眾人。

    猛轉過身,望著那腰背挺得的背影,姚謹的笑容僵在臉上。

    不知道這些都是前世淪落風塵時,媽媽皮鞭下教出來的功課,穆婉秋這一世雖然貧賤,可這些已刻畫到骨子里了的雍容之氣卻是怎麼也抹不掉的,舉手投足間就自自然然地帶了出來,姚謹就是覺得她那挺直的後背有種渾然天成的高不可攀的威嚴。

    一種讓她潛意識地想打掉的威嚴。

    一瞬間,一股妒意又溢滿心田,她一揮手,“……大家一起上”

    還要打?

    眾人一陣錯愕,隨即呼啦一下又向穆婉秋涌去。

    “……誰敢”驀然轉過身,穆婉秋定定地看著眾人,眸光如冷刃上的冰峰,透著一抹刺骨的寒。

    眾人下意識地停住了腳,目光游移不定地看向姚謹。

    一陣絲絲拉拉的疼痛傳來,姚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肩頭,“……大家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她肌肉僵直地扯了個笑。

    “呵呵,玩笑……玩笑……”金釵銀釵齊聲說道,“我家小姐跟您開個玩笑,阿秋姑娘快請……”雙手恭順地向前讓著,心里恨不能穆婉秋馬上消失。

    望著那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的背影,姚謹的臉刷地黑了下來,使勁一腳將那簇蕙蘭捻的稀爛,仿佛那就是穆婉秋一般。

    “……小姐是何等身份,犯不著跟這個黑瘦的小要飯花子一般見識。”見慣了姚謹的任性,金釵銀釵在一邊緊著勸。

    “是啊……”眾人跟著附和,“就她那個窮酸黑瘦樣,一輩子也找不到婆家,姚姑娘這樣高貴的人犯不著跟她斗氣,白白的污了名聲。”

    黑瘦?

    靜下心來,穆婉秋的面容又閃現在眼前,姚謹喃喃道,“……這小姑娘長得清靈是清靈,那張臉卻是異樣的黑,倒真可以用黑瘦兩個字形容……”忽然抬起頭來,“……她叫什麼名字?”

    “……她?”金釵一怔,“她不是自稱阿秋嗎?”。狐疑地看著姚謹,“當然是叫阿秋了。”

    “……我是問她姓什麼?”皺皺眉,姚謹聲音里滿是不耐。

    “姓……”胖丫鬟搖搖頭,目光看向眾人。

    眾人俱搖搖頭,不自覺地,目光都聚到了劉媽身上。

    “她……”劉**聲音有些發抖,大家今天受的這場責辱可都是她引起來的,余光偷覷著姚謹的神色,目光游移了半天,驀然一閃,“對了,她好像姓白”

    “……她真的姓白?”姚謹身子一震,聲音止不住微微發顫,抬頭直視著婆子。

    “……好像是……奴……奴才恍惚聽劉師傅是這麼說……”對上姚謹不善的目光,劉媽越發地不敢肯定,“要不……奴才這就再去打聽打聽?”

    “……你快去”姚謹點點頭,“務必要打聽明白了”

    姚謹難得沒發作她,劉媽連連應是,小跑著走了。

    “……姓白又怎麼了?”胖丫鬟滿眼疑惑,“小姐認識?”

    “不認識。”姚謹狠狠地搖了搖頭,“……走,我們回去”

    ……

    “父親……”人還沒進門,姚謹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正戲弄著籠中的畫眉鳥,姚世興皺皺眉,直看到姚謹風塵僕僕地進來,立在他身邊,才開口道,“女兒家要端莊秀雅,貞靜清閑,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又道,“再有幾個月就去大業了,就你這副樣子,人家黎公子……”

    “父親……”提到黎君,姚謹臉騰地漲紅起來,她使勁搖著姚世興的胳膊,“女兒這不是在自己家里嘛……”

    “……還知道害臊”姚世興斜了她一眼,“又看中什麼東西了?”

    姚謹這樣風塵僕僕地來找他,一般都是在市面看好了什麼東西回來要銀子。

    “不是……”出乎他意外,姚謹搖搖頭。

    認真地打量了姚謹一眼,姚世興又戲弄起畫眉,“瑾兒學乖了,這次竟不是要銀子……”

    “父親……”姚謹撒嬌地拉長了音,見姚世興沒反應,又開口問,“上次黎公子來,說是要找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叫什麼來著?”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5 AM

第七十七章是她

   “……怎麼?”姚世興神色一正,扔了手里的竹簽,回頭看著姚謹,“你找到了?”

    身子輕顫了下,姚謹搖搖頭,“女兒連她名字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到?”見姚世興滿眼狐疑,又道,“快入夏了,大師傅們忙完了活都跑田埂上去聞香,女兒想順便幫著打聽一下……”

    定定地看了姚謹半天,姚世興呵呵笑起來,“……女兒大了,知道向著婆家了。”儼然姚謹已是黎君的貴妾。

    “父親……”姚謹臉騰地漲紅起來,一甩手,“女兒不問了……”

    “她姓白,叫白秋,是個黑瘦的小姑娘……”笑望著姚謹的背影,姚世興大聲說道,“打聽到了,就請回來,記得要好好對待人家……”

    黎君對那個黑瘦的小姑娘是特別上心的,真能被姚謹找到,也是首功一件

    腳下一滯,接著,姚謹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直出了父親的房間,來到後院的大槐樹下,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五指一撓,生生地在槐樹皮上刮出了五道細長的白印子,“……想不到,她真是黎公子要找的那個人”

    眼前閃過穆婉秋那嫵媚醉人的一笑,姚謹的心緊緊地揪到了一起。

    那是個不屬于她這個青澀年齡的嫵媚的笑,是一個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傾倒的微笑

    “小姐,您這是怎麼了?”金釵銀釵呼呼帶喘地追上來,“老爺不過是跟您開個玩笑……”以為姚謹是被一句“向著婆家”給氣暈了。

    “……怎麼才過來”姚謹把一腔的郁悶發到兩個丫鬟身上。

    “小……是小姐走的太快……”金釵一呆,露出滿臉委屈。

    “好了……好了……”姚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去看看三爺回來了沒?”

    抿嘴點頭,金釵應了聲是,不一會兒,返回來道,“……三爺正和錢知府的大公子在書房對弈……”

    “……錢公子來了?”姚謹眼底閃過一道火花,“走,去看看。”

    “小姐……”金釵銀釵跟頭把式的追上去,“老爺已決定要您和黎家聯姻……”

    那個錢公子對姚謹的心思昭然若揭,婚約已定,姚謹就不該再去招惹他

    停住腳步,姚謹轉身狠狠地瞪著兩個丫頭。

    兩人嚇得連退了幾步,怯怯地看著她,“小姐……”

    沒言語,姚謹轉過身大步向三爺姚武的書房走去,金釵銀釵相互看了一眼,怯怯地跟了上去。

    ……

    “……小姐,這……這樣……能行嗎?”。站在三爺姚武的院門口,金釵猶豫不前,“……一個叫花子似的小姑娘,小姐犯不著……”

    不過是女人間斗斗嘴罷了,她家小姐又沒吃虧,在金釵銀釵看來,姚謹跟本沒必要找三爺姚武來出頭,話沒說完,對上姚謹投過來的凌厲的目光,聲音戛然而止。

    “……我說行就行”見金釵閉了嘴,姚謹才開口說道,“快點”說著話,哧的一聲,姚謹已將自己的衣服自肩頭撕扯下一大塊,夏天的衣服薄,只這一下,便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金釵銀釵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小姐”屋里面除了三爺,還有錢公子,當著外人,她這樣衣冠不整的,以後如何嫁人?

    狠狠地一瞪眼,姚謹叫兩人閉了嘴,“……快點”

    “這……”看著身上完好的衣衫,兩個丫鬟下不去手,這都是上好的料子,說毀就毀了,太可惜,“小姐,不如……”

    哧,哧兩聲,金釵話沒說完,姚謹上前幾把就將她們的衣服撕的粉碎,兩個丫鬟啊的一聲護住前胸,彎腰抓了把土,姚謹不顧她們叫喚,幾下就把兩人抹成土人,這才滿意地拍拍手,“……行了,走吧……”蹬上台階,又回過頭,“……記得我教的話,千萬不許說走樣了”

    見倆丫頭點了頭,姚謹想了想,又拿沾滿泥土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兩把,這才一把推開門,“三哥……三哥……”隱隱帶著股哭腔,姚謹大聲喊起來。

    “錢兄的棋藝越來越高了……”姚武手里握著枚黑子,眉頭緊鎖,“這條大龍眼見著竟讓你給做活了……”

    錢箔嘿嘿地笑,“姚賢弟承……”話說了一半,他眼楮忽然閃閃地亮起來,“姚……姚姑娘來了”

    “……瑾兒?”姚武一怔,扭頭看向門口。

    “三哥……替我做主……”姚謹一把推開門。

    聽到妹妹淒厲的聲音,姚武下意識地站起身來,“……瑾兒怎麼了?”一眼瞧見衣冠不整、灰頭土臉的三個人,不覺神色大變,“……誰欺負妹妹了?快說,三哥滅了他”

    “是……”一開口,恍然才發現錢箔,姚謹忙胡亂護住裸露的肩頭,怯怯地叫了聲,“錢公子安……”

    “錢兄……”也想起錢箔還在,姚武一回頭,卻發現錢箔正目光賊賊地盯著姚謹,下意識地又回過頭,才發現,姚謹正露著半抹香肩,雖極力用手護住,卻仍是一付梨花帶雨的模樣,竟是別有風情。

    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將姚謹遮起來,目光卻不住地在兩個丫鬟雪白的肌膚上流連。

    金釵銀釵緊縮著身子不敢言語,那樣子竟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余光掃著屋里各人的表情,姚謹眼底閃過一絲得意之色。

    回過神來,錢箔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沫,猛一拍桌子,“真是反了,竟敢欺負到姚姑娘頭上”又看向姚謹,“姚姑娘快說,我和你三哥這就去滅了他”

    姚謹緊抿著唇不說話。

    “瑾兒……”又叫了一聲,姚謹從來不是這麼吞吐的人啊,姚武心一沉,莫非她得罪了什麼大人物?

    狐疑地看看錢箔,姚武強自鎮靜地沖金釵銀釵喊道,“……你們說”兩人嚇的一哆嗦,嗖地閃到姚謹身後,“小姐……”姚謹沒讓開口,她們也不知是不是說話的時候。

    “三哥兒……”姚謹一跺腳,拉長了音叫道,“你這樣會把人嚇壞的……”又瞟了眼錢箔,“……動不動就滅了這個,滅了那個,被父親知道了,又要禁我的足”

    她巴不得兩人現在就去滅了那個狐狸精似的小姑娘,可是,那得悄悄地按部就班地來,絕不能這麼哄哄烈烈地去

    “原來她是怕被父親禁足,我還當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呢……”暗暗嘀咕了一句,姚武抬手擦擦汗,“我這不是心疼妹妹嘛……”

    “就是……”錢箔附和道,“看到姚姑娘被人欺負成這樣,我……我這兒心都碎了……”

    一抹紅雲瞬間飛上臉頰,姚謹抿了抿唇,“……錢公子就會笑話人家”

    這樣嬌羞的神色,這樣逗弄的語調,錢箔哪曾見過,一時竟痴在了那兒。

    良久,才回過魂兒,輕咳了一聲,“……姚姑娘快說,誰欺負了你,想怎麼收拾他,我和你三哥都聽你的……”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

    見目的達到了,姚謹這才在椅子上坐下,“就是林記的那個欺師盜名小雜工……”添油加醋地把劉**話說了一遍,“……我也不過是看不慣,多說了句閑話,說她不該這麼對待自己的恩師,誰知她上來就拳打腳踢……”喘息了一聲,“雖然瘦,可她是做雜工出身,那手硬的像鉗子……”想起穆婉秋那鉗子般的五指,姚謹身子竟不自覺地顫了顫,“我……我哪是她的對手?”眼楮瞟向金釵銀釵。

    “……她還說,小姐也不過就是仗著姚記的名兒,仗著有個混帳哥哥護著,又不是香行會的人,她才不怕”有樣學樣地,金釵把事前姚謹教的話一句不拉地學了一遍,“……還說,以後再見小姐,就見一次打一次。”

    聽得姚武滿面青黑,“……她竟然罵我是混帳我……我……”蹦了半天,姚武到底沒說出什麼。

    他也沒想到姚謹說的竟是個女人,在他的印象里,女人都是用來哄,用來愛,用來暖床的。

    一個大男人,伸手打女人實在沒面子。

    可是,先前已經把話說了出去,他也不好就收回來,回了頭看錢箔。

    也沒料到會是這樣,錢箔也暗暗頭疼,可是,在心上人面前,他還不想掉了身份,見姚武看過來,硬著頭皮說道,“……姚姑娘想怎麼處置她,我這就和你三哥去”說著,就擄起了袖子,忽然停在了那兒,“等等,等等……”他回過頭,“姚姑娘是說林記的那個小雜工?”又補了句,“……頂的是個姓劉的師傅?”

    “……就是她。”姚謹點點頭,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他不會是認識那個小雜工,被她迷住了吧?

    “……錢兄認識她?”回過頭,姚武替姚謹問出了口。

    “……人沒見過,倒是聽說過她。”錢箔搖搖頭,見兩人都看他,解釋道,“是聽師爺說的,這小雜工頂不是個東西,偷學了師傅的手藝不說,又趁師傅母親大喪回去守孝的空當頂了她”

    “……世上竟有這麼不知廉恥,不懂孝道之人”姚武啪的一聲拍案而起,“老子從來不打女人,今兒就為這個破破例”

    百事孝為先,在大周,無論官場還是民間,最忌諱的就是趁守孝期間謀佔守孝人職權、財產,逼迫對方不能安心守孝的行為,這叫慫人不孝,尤其官場,那些丁憂守孝的官員,回朝後,無論有沒有空缺,都會立即受到重用,萬歲如此做,就是為了堵住百姓的幽幽之口。

    “……好”聽了這話,錢箔也氣血上涌,“……我這就去找父親,把她抓起來”

    這樣慫人不孝的大罪,是可以經官的。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5 AM

第七十八章斗香(上)

   “三哥,錢公子……”姚謹心虛地喊住他們。

    她原也是想利用這個罪名動用官府的力量把穆婉秋抓起來的,所以才細問了劉媽,一聽要經官,劉媽嚇得再不敢欺瞞,她才知道,頂了劉師傅,穆婉秋是算不上慫人不孝的。

    劉師傅總是有公公婆婆的人,母親的五七並非非守不可,最主要的,名為守孝,可那期間劉師傅一直就住在自己家里。

    所以她才放棄了利用官府力量想法。

    就這樣讓錢箔稀里糊涂地把穆婉秋抓起來,驚動了世人,硬叫起真來,把這事兒弄得水落石出,反成全了她

    一旦弄巧成拙,讓她揚了名兒,自己以後再想動她,怕是就沒那麼容易了。

    心思電轉,姚謹開口說道,“……像這種徒弟頂師傅的事兒,朔陽每天都有發生,香行會認可,官府也管不著的。”

    “可是……”

    可是,那個小雜工是慫人不孝啊

    錢箔疑惑地看著姚謹。

    “錢公子為了我得罪人,被父親知道了又該禁我的足……”姚謹半含嬌羞地狡辯道。

    “也是……”名正言順地抓人,哪有什麼得罪不得罪的?心里仍有些糊涂,錢箔還是認真地點點頭,“那……姚姑娘想要如何?”

    “她每天傍晚都去田埂上聞香,錢公子不如就和三哥帶人去羞辱她一頓,把她攆出朔陽……”端詳著五個殷紅的指甲,姚謹輕描淡寫地說道,暗地里卻狠狠地咬了咬牙,“……只要那個小雜工離開朔陽,她就花銀子雇人在半路上截殺她,讓她永遠在人間消失”

    只有這樣,黎君才會徹底忘了她。

    就要嫁給黎君了,做妾也罷,做妻也好,他都只能喜歡她一個人,心里絕不能有別人的影子。

    哪怕只多看一眼,那個女人就該死

    “羞辱她一頓倒是不難,要把她攆出朔陽就難了……”姚武摸著腦袋,嘴里喃喃道。

    他父親雖為父母官,可朔陽又不是他們家的,又沒犯法,一個大活人,有手有腳的能自己討生活,哪是說攆就給攆走的?

    “……這不才來找您嘛?”姚謹朝錢箔拋了個媚眼,“錢公子這麼聰明,總有辦法的。”

    聲音嬌滴滴的,柔若無骨。

    一陣酥麻,錢公子從頭爽到了腳,他呆愣片刻,隨即連連點頭,“好,好,就這麼定了,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本公子……”

    也不看姚武狐疑的目光,錢箔使勁地拍了拍胸堂。

    ……

    自那日在田埂上和姚謹發生沖突,穆婉秋便把聞香時間改為凌晨,天還朦朦亮的時候就踩著露珠出去聞香,她不過辛苦一些,可是,姚謹那樣的權勢,不是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惹得起的。

    這一點點的小心,卻讓她躲過了被人蓄意的一小劫。

    連著七八天,姚謹帶著錢箔和姚武等人在田埂上沒堵著她,姚謹便知她是怕了自己,有意躲了。

    “……她終是一個膽小怕事,上不得台面的卑賤女人。”這樣想著,姚謹心里舒坦了許多。

    按錢箔姚武的意思,不過是女孩子之間斗氣、斗嘴,既然那個小雜工知道怕了,也就算了。

    光天化日之下,讓他們一個大老爺們去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總是會被人嘲笑。

    可是,姚謹卻不這麼想。

    不好去鬧市上賭,他們又一次來到田埂上,守了兩個多時辰,直等得兩眼發長,也沒瞅見穆婉秋的影兒,姚謹索性硬拉著他們回到姚武書房商量起來……

    穆婉秋卻是不知她已被人惦記上,和姚謹沖突後的頭兩天還戰戰兢兢,怕她找上門來羞辱,時間久了便全忘了這事兒,她每天除了給林記出香,給李記切料外,便是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學習聞香,辯香、調香,忙的不亦樂乎。

    一本三寸厚的魏氏香料大全已經被她翻爛了,背熟了,也學透了,對于那本魏氏調香術,大部份仍舊看不懂,可是,她也倒背如流了,甚至哪一頁上做了什麼標記,她都一清二楚。

    這一日,她正在屋里練習魏氏炮制手法,新來的雜工阿春驚慌失措地闖進來,瞧見穆婉秋來不及藏起的滿地瓶瓶罐罐,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傻住了,怔怔地看著地上,忘了說話。

    “……什麼事兒?”強忍著不悅,穆婉秋站起身來,“不是吩咐過你,到我屋一定要先敲門嗎?”。

    “師……師傅……”神情恍惚,阿春全沒聽出穆婉秋聲音里的不滿,她目光從地上的瓶瓶罐罐移到穆婉秋臉上,嘴唇動了半天,“……前院來了一大堆人,口口聲聲要和您斗香。”喘了口氣,“……東家讓我來叫您。”聲音止不住地發顫,她是被前面的陣勢嚇傻了。

    “……斗香?”

    穆婉秋心砰地跳了下,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師傅,誰會這麼看得起她?強制鎮靜地問阿春,“……都是些什麼人?”

    一直以來,能被上門尋釁指名點姓地要求斗香的人,大都是名聲顯赫的大師級人物,比如谷琴,她一舉成名就是登門挑戰並贏了當時成名已久的陸偉路大師。

    從而轟動了大周,一路走紅,直至成為神級人物。

    “是……是……我……我……”阿春白著臉說不出話來,最後一使勁,“師傅您自己去看吧”

    穆婉秋轉身倒了杯水遞給她,“別著急,你慢點說……”柔和的語氣透著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阿春的心頓時沉靜下來,接過水咕咚咕咚一口喝了,又長出了一口氣,“男男女女的一大堆人,我也不認識,對了……”想起什麼,“東家讓我告訴您,是劉師傅想要回來,找您斗香……”

    劉師傅?

    穆婉秋暗嘆一聲,“……她是不死心啊,硬說是我偷了她的秘方。”回頭將炮制了一半的香料收拾好,“走,去看看……”推門出來,想了想,穆婉秋又回身找了把鎖。

    滿地的香料沒來得及收拾,這時千萬不能進來人看到。

    “……師傅您剛剛是在做什麼?”穆婉秋的沉靜讓阿春感覺特別踏實,心也冷靜下來,站在穆婉秋背後看著她鎖門,忽然想起她屋里一地的瓶瓶罐罐。

    沒言語,穆婉秋朝身後翻了個白眼,收了鑰匙扭頭往前院去。

    呆愣了片刻,阿春小跑著追上去,“師傅的那些罐兒真漂亮,一定花了很多銀子……”

    “我就喜歡這些東西,你出去不可對外人說……”穆婉秋漫不經心地說道。

    “嗯,我不會的……”阿春連連點頭應是,緊隨著穆婉秋往前走。

    “……怎麼?有膽偷我的手藝,這時候竟當縮頭烏龜了”兩人剛穿過夾道,劉師傅那尖利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後院離這兒不過幾步遠,阿春竟去了這麼久”

    “……可能被什麼事兒耽擱了也是有的。”林嫂慢聲細語地安慰道。

    “……正宗的師傅尋上門了,她怎麼也得戒齋三日,沐浴更衣了才能出來拜見啊”人群中有人嘲諷道。

    “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間或夾雜著冷嘲熱諷聲,把林記本就不大的小院子鬧的趕集般熱鬧。

    “師傅……”阿春緊緊地拽著穆婉秋,瑟瑟如秋風中的落葉。

    “別怕,她們是沖我來的,和你無關……”穆婉秋輕輕拍了拍她,挺直了肩背,一步一步走進了前院。

    劉師傅敢這麼大張旗鼓地來尋事,她一定是有備而來。

    今日即便輸了,也不能丟了氣勢

    喧鬧聲戛然而止,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劉師傅身後如閑庭信步般姍姍而來的穆婉秋身上。

    她穿一件洗的發了白的藏藍色碎花粗布衫,墨玉般的青絲松松散散地挽了個百合髻,斜插一支樸實的荊釵,此外再無他物,可不知為什麼,明明她就是一個布衣荊釵縴細卑微的小姑娘,可她那高挺的胸堂,堅定的步伐,卻渾然給人一種高不可攀之勢,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不應屬于她的雍容。

    眾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眨眨,再眨眨。

    這真是劉師傅嘴里那個欺師盜名,蠢笨無知的小姑娘嗎?

    穆婉秋當初連香料都不認識就愣頭青般闖了姚記,後來又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由一個雜工變成大師傅,頂了朔陽有名的尖酸刻薄的劉師傅。

    如此種種,已讓她在坊間小有名氣。

    只是,她平日深居簡出,真正見過她的人卻並不多,大家今日聚眾而來,一是應劉師傅之請給她壯勢,最主要的,大家都想見見這個“威名”遠揚的小雜工

    不負眾望,一見之下,眾人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看向劉師傅的目光多了幾分質疑。

    這樣一個清靈高雅的女子,怎麼會是她嘴里那個蠢笨如牛的“竊賊”?

    見眾人都消了聲,詫異地看著她身後,劉師傅下意識地轉過身。

    穆婉秋正微微含笑地看著她。

    “……你終于肯出來了?”

    仇人見面,分外的眼紅。

    望著眼前這個滿臉優雅笑容的小姑娘,劉師傅幾乎不能自己,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還以為你嚇的不敢出屋,躲到鼠洞里當王八了呢”尖酸嘶啞的聲音像走了音的舊琴,劉師傅眼底閃過一絲深深的恨意。

    今天,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打折了這個小姑娘的腰!

    讓她不能再這樣挺拔地站在她面前耀武揚威。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6 AM

第七十九章斗香(中)

    “……師傅來了,我總要沐浴更衣,隆重相迎才好。”語氣淡淡的,仿佛眾人的話不是嘲諷戲弄,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兒。

    “你……”劉師傅瞬間漲紅了臉,嘴唇動了又動,強制著自己沒有當眾說出尖酸刻薄的話。

    林嫂趁機上前,“……大家先坐下,有事兒慢慢說兒。”回頭吩咐阿春,“快給劉師傅搬椅子……”

    辭了劉師傅她走的是正常程序,又沒違反規矩,被找上門林嫂自然不怕,她怕的是眾人指責自己當眾失了公允,才不得不對劉師傅格外地客氣。

    阿春應了聲是,溜溜地跑了。

    “……不用,就幾句話,我站在說就行。”劉師傅強壓下心頭翻滾著的一股濃烈的恨意。

    “師傅有話只管說……”穆婉秋還是一貫的恭順,看不出任何怯意,仿佛劉師傅不是來尋釁的。

    “……你偷了我的秘方,頂了我的位置”劉師傅仰臉看著眾人,“今兒當著眾人,總要給我一個交代。”

    “是啊,世上再沒有這麼欺師盜名、不知廉恥的事了……”

    “今兒你就當著我們的面,給劉師傅一個交代”

    ……

    回過味來,眾人也想起她們來是替劉師傅助陣的,跟著叫嚷起來。

    聽到周圍的附和聲,劉師傅頭昂得更高,胸挺的更直,儼然一只威風凜凜的雄雞。

    穆婉秋轉過身,定定地看著眾人。

    久久

    吵鬧聲漸漸消失,人們自覺地閉了嘴,屏息看著這個腰背挺拔,氣勢竟比劉師傅還盛三分的小姑娘。

    優雅的轉過身,穆婉秋朝劉師傅淡然一笑,“枉我還稱你一聲師傅”她上前一步,“師傅你說說,自古師傅傳授徒弟,天經地義,怎麼叫做偷”

    穆婉秋也知道,想說自己沒有偷藝,她今天是百口莫辯,除非她拿出魏氏調香術,承認她是魏氏的徒弟。

    可是,一旦泄露了她身懷秘術,怕是不用明天,她就會橫死街頭了,畢竟,魏氏的秘術即便對那些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也是赤裸的誘惑,何況在這兒號稱小香都的朔陽。

    思量再三,她索性坦然承認。

    眾人頓時睜大了眼。

    “你……”劉師傅指著她說不出話,來之前,她和眾人商議了許久,早想好了,穆婉秋狡辯,她們如何應對,如何羞辱她,不想,千算萬算,她唯獨沒想到穆婉秋竟這樣坦坦然然地承認了。

    而且還大大方方地說,她是學,不是偷

    一句狡辯都沒有。

    先前想好的一肚子話都落了空,一瞬間,劉師傅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不知該如何應對。

    說沒教吧,那麼她先前說自己是怎麼手把手教穆婉秋,這個愚笨的小雜工又是怎麼忘恩負義的話,就都站不住了腳;說教了吧,那麼,“偷藝”這兩個字就砸不到穆婉秋頭上,自己就更沒有了羞辱她的立場。

    僵直地挺著胸,劉師傅定定地看著穆婉秋,她從沒發現,這個平日看起來愚笨如牛的小雜工,只簡簡單單一句話,竟會這麼難纏。

    “……師傅怎麼不說話?”劉師傅心思百轉,穆婉秋卻沒給她更多的時間思考,“師傅你再說說看,當初是你甩手不干了,林嫂派人去請也不回來,怕耽誤了買賣,才硬著頭皮讓我做香……

    這是師傅主動讓賢,怎麼算是頂”

    簡短幾句話,穆婉秋就把當初劉師傅如何為難林嫂的情形表達的淋灕盡致,眾人目光皆看向劉師傅,甚至有人已經開始搖頭嘆息。

    “不是……”劉師傅使勁地搖著頭。

    她不是甩手不干,她是回去守孝

    可是,她身後不乏有人知道,那一個月里,她根本就沒安分地呆在娘家守孝。

    細一琢磨,這話還不能這麼硬梆梆地甩過去。

    此時,除了搖頭,劉師傅已經無法思考,先前腦子里預演了多少遍的說辭,此時竟忘的光光的,心里只剩下一個認知,那就是穆婉秋說的一點不差,如果當初不是她想為難林嫂,穆婉秋絕不可能頂了她

    “……不是什麼?”穆婉秋坦然地看著劉師傅,“師傅你說”

    聽三妮兒說過,劉師傅那一個月並沒給母親守孝,所以,穆婉秋問的理直氣壯。

    “我……”首先就認為自己不對,劉師傅自然是理屈詞窮。

    “啊,哈……大家都少說一句……”見劉師傅額頭滲出了汗,一個三十多歲,穿著得體的白胖婦人訕訕笑著上前打圓場,“學也好,偷也好,頂也罷,讓也罷,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今兒就不提了……”伸手拉開穆婉秋和劉師傅,她話題一轉,“……今兒劉師傅來這兒,也不是為了為難白師傅……”她嘿嘿笑了兩聲,“同做觀音香,又是師徒,大家是來切磋技藝的,呵呵,是切磋……”

    看氣勢,顯然劉師傅是理屈,再讓她們這麼斗下去,劉師傅非被逼走不可,她丟了臉無所謂,完不成姚謹交代的事兒,自己可是要丟了吃飯的碗的,說著話,白胖婦人暗暗擦了擦額頭的汗,又朝劉師傅打眼色。

    也想起她今日來的主要目的,劉師傅也緩過一口氣來,“對,你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過去的是非曲直我們以後再算,周媽說的對,我今日不是來置氣的,是來找你斗香的”

    這話就等于認了穆婉秋的說事實。

    大家雖然覺得穆婉秋強把偷藝說成是學,有些狡辯的意味,但更多的,眾人還是鄙棄劉師傅的行為,雖是受她之約,可此時隱隱都有一種上當的感覺,她的話一出口,竟再沒人附和,一時竟冷了場。

    “……想是白師傅也聽說過斗香吧?”環顧了一圈,周媽首先打破沉寂,沒話找話地看著穆婉秋。

    她當然聽過。

    可真要說斗,雖然卑微,她還是不屑和劉師傅之流斗的,沒的辱沒了魏氏的聲名。

    在穆婉秋心里,她就是魏氏的徒弟。

    就轉頭看向林嫂。

    “呵呵呵呵……”沒想到穆婉秋這麼幾句話就讓氣勢洶洶的劉師傅啞口無言,林嫂呵呵笑著走上前,“……白師傅才學了幾天香,名不見經傳,大家要斗香,不如去齊掌櫃新開的天風香管,那里文人雅士各界名流都有,個個都是品香的行家。”

    言外之意,不贊成大家在這里斗香。

    “……不行”話音一落,就被劉師傅一口頂了回來,“今日我就要在這兒斗”看著穆婉秋,“……你既然能做林記的大師傅,是騾子是馬咱們就拉出來溜溜”又轉向眾人,“今兒大家給做個見證,就以制觀音香為題,在兩個時辰內各出一百支,由大家品評,擇優者為勝”又轉向穆婉秋,“你若敗了,立即滾出朔陽,此生不得踏入朔陽一步”

    簡短的語氣透著股不容置疑。

    穆婉秋身子一顫,直直地看著劉師傅,她登門挑戰,想掙回林記大師傅的位置,她能理解,可是,要把她逐出朔陽,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心思電轉,穆婉秋琢磨著劉師傅話背後的意思。

    “……怎麼?”劉師傅冷冷一笑,“……你不敢接?”又道,“如果你現在磕頭認輸,我或許可以通融一二”

    “……你真要和我斗香?”穆婉秋反句。

    “當然”劉師傅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行上的規矩,如果你不敢接,就等于輸”

    “……如果你輸了呢?”

    “……我?”劉師傅一怔,她怎麼可能會輸?

    她手里的配方可是姚記大師傅親傳的。

    “我輸了也一樣,此生不再踏入朔陽一步”聲音有些發顫,劉師傅還是狠狠地發了誓。

    “……說好了,你可別後悔”上前一步,穆婉秋用只有她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既然敢登門斗香,我相信,你手里一定有能勝過我的秘方……”見劉師傅錯愕地睜大了眼,穆婉秋微微一笑,“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許能夠一不小心又造出一支青香來……”

    “這……”劉師傅額頭瞬間淌滿了汗。

    這個她還真沒想過

    她手里的秘方雖好,但和穆婉秋當初制的青香相比,卻有如雲泥,這話也許是假,可萬一是真呢?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果真那樣,自己這麼轟轟烈烈地登門尋釁,反是成全她,倒讓她一夜成名了

    最主要的,果真敗了,被驅逐出朔陽,她將在何處立足?

    “好”等了半天,沒見她說話,穆婉秋猛轉過身。

    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魏氏秘方是不易公開的,她原本不想應戰,可劉師傅卻逼她發誓此生不再踏入朔陽一步。

    那怎麼行,她還打算在朔陽開香坊呢。

    “等等……”周媽正要拍手,劉師傅開口叫住穆婉秋。

    “……劉師傅還有事?”見穆婉秋沒言語,周媽打了個圓場。

    “既然你苦苦相求,念在師徒一場,我就答應你,改一改今日的賭約……”

    劉師傅緊張地盯著穆婉秋的背影,“如果你輸了,立即讓出林記大師傅的位置,如果我輸了,從此見了你繞著走,永不踏足林記”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3 01:17 AM

第八十章斗香(下)

    她什麼時候苦苦相求了?

    穆婉秋驀然轉過身,雙眸中射出兩道凜凜的寒光。

    劉師傅止不住哆嗦了下,她是仗著穆婉秋剛剛的聲音特別低,才大著膽子說出那番反悔的話,不過是想保全面子罷了,她第一次發現,逼急了,這小雜工的目光竟是如此可怕。

    緊張地咽了口吐沫,她眼底閃出一絲哀求之色,余光掃見眾人正看著自己,立即又如斗雞般倔強地挺起了胸。

    聽著身後絡繹不絕的呼叫聲,穆婉秋收回目光,點頭道,“好,就這麼定了。”心里暗嘆一聲,現在的她人單勢孤,就有如一只剛出蛋殼的幼鳥,沒有母鳥的護佑,即便是劉師傅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她也斗不起啊

    “這……這……”這邊劉師傅舒了口氣,那邊周媽卻急的直搓手,“……歷來斗香講究的就是一個公允,既然定了規矩,劉師傅又何苦再顧念師徒情分?”又蠱惑道,“她都不顧師徒情分偷了你的秘方,頂了你的位置,你又何必相讓?”眼皮抽筋似的朝劉師傅使勁眨著。

    劉師傅心里暗暗叫苦。

    不是她謙讓,是她不得不讓啊

    雖然姚家大小姐答應幫她奪回林記大師傅位置的唯一條件,就是讓她把穆婉秋攆出朔陽,可此時此境,她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難說,又如何再顧念對姚謹的承諾。

    恍如沒看見周**眼神,劉師傅沖穆婉秋點點頭,“好,就這麼定了……我們這就各自備料”生怕穆婉秋反悔,劉師傅轉身就要行動。

    重新打量了周媽一眼,穆婉秋皺皺眉,暗道,“……這人是誰?好像今日之事,劉師傅全是受她蠱惑。”

    正琢磨著,感覺身後有一只小手拽她,穆婉秋一低頭,鎖子不知什麼時候鑽到她身邊,朝她眨眨眼,小聲說,“……我娘叫你不要斗了,就認輸吧。”眼楮瞟向門口,“錢知府的大公子和姚家大小姐都來了,娘說他們和劉師傅是一伙的,你斗不過她們的。”

    眼楮也看向院門口,穆婉秋一激靈,黑壓壓的人群後面,恍惚停了一輛豪華的馬車,心一動,穆婉秋猛回過頭尋找周**身影,卻見她正分開人群向外擠。

    “姚家大小姐來了……”

    “姚家大小姐來了……”

    不知誰先喊了一聲,人群紛紛向兩邊閃開,一群丫鬟簇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緩緩走過來。

    正是姚謹。

    她身後面不遠處,姚武和錢箔晃晃悠悠地眼楮四處掃蕩著。

    “……劉師傅好像很怕那個小姑娘,剛剛當眾改了賭約。”迎上姚謹,周媽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回著話。

    “……真是個沒用的廢物”姚謹低罵了一句,“你去告訴她,凡事有我,讓她只管放開膽斗就是”

    周媽低低應了聲是,扭頭鑽進了人群。

    “……果然是她”遠遠地看著兩人的唇語,穆婉秋攥緊了拳頭,暗道,“……看來,今日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在林記做下去了……”

    如果對手只是劉師傅,她還有信心搏一搏,可對手是勢力強大的姚謹,她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的。

    “阿秋姐……”眼看著姚謹氣勢洶洶地走上來,鎖子的聲音有些發怯,他使勁拽著穆婉秋的衣角。

    “別怕,告訴你母親我不會和他們斗的……”若無其事的把手里的鑰匙塞給鎖子,趁人聲嘈雜,穆婉秋趴在鎖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鎖子怔了怔,隨即點點頭,“……我知道了”身子一晃,便淹沒在人群中,直起身來,穆婉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遠遠地看見姚謹走過來,林嫂的臉色變了幾變,隨即堆出滿臉的笑,躬著身子迎上去,“大小姐來了,快請坐……”親自拽了椅子,用袖子擦了擦。

    看都沒看林嫂一眼,姚謹昂首在椅子邊上站住。

    金釵一步上前,在椅子上鋪了個粉紅繡花金絲絨大團墊,這才扶她坐下。

    林嫂訕訕地笑了笑,“大小姐今兒……”說著話,她隨姚謹的目光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姚武和錢箔惡煞般氣勢洶洶地站在她前面,渾身電擊般一哆嗦,林嫂險些攤下去,強自站穩了,朝兩人連連福身,“三爺安……錢爺安……”

    “……聽說你這兒收留了一個欺師盜名,慫人不孝的小雜工?”錢箔面沉似水地問到。

    雖然不能真正地定穆婉秋慫人不孝的罪,但先扣個帽子,拿出來唬唬這些平頭百姓還是可以的。

    慫人不孝?

    聽了這話,林嫂臉色一陣發白,這可是錢知府的大公子,錢知府,那是朔陽的天,他說雞蛋是樹上結的,那就是樹上結的,誰敢說個不?真讓他認準了這一條,那可是要見官的;想起自己辭劉師傅正是她母親去世之後,汗水順著林嫂額頭流了下來,一晃神,她已隱約明白,今天劉師傅之所以敢這麼氣勢洶洶地登門挑斗,不是她多有氣魄,是背後有這幾個大人物給撐腰。

    這些人中,任何一個她都惹不起

    回頭把穆婉秋推到前面,“錢爺說的就是她……”連連朝兩人賠禮,“……我目光短淺,當時收她就是覺得可憐,也沒想那麼多,既然兩位大爺認定她犯了慫人不孝的罪,我這就辭了她……”

    嘩……

    院子中頓時響起一陣唏噓聲。

    人們一向都有同情弱者的心里,這些人雖然是劉師傅拉來的,但聽了先前她和穆婉秋的爭辯,已隱約覺得,兩人之爭錯不在穆婉秋,都或多或少地對她生出了一絲同情認可,此時聽錢公子不過一句話,林嫂立馬就承諾要辭了她,那以勢壓人的味道竟是赤luo裸的,隱約地,人群中已有人不平起來。

    但畢竟對方是錢知府的公子,心里不平,卻是沒人敢真正站出來替穆婉秋說話。

    感覺到眾人的不平,姚謹皺皺眉,隨即換上一臉大度之色,看著林嫂問道,“……林嫂是吧?”

    “是,是……”林嫂連連點頭,“……大小姐有什麼吩咐?”

    “……也沒什麼,我和三爺、錢公子不過是路過這里,聽說有人斗香,就進來湊湊熱鬧。”姚謹優雅地看著涂得鮮紅的手指甲,“大家都是平頭百姓,這里也沒有什麼官爺,大爺的,你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用顧忌我們是什麼態度……”

    “是,是,多謝大小姐體諒……”林嫂陪著十二分小心連連應是,心里卻嘟囔道,“……你們這麼氣勢洶洶,我敢不顧忌嗎?”。

    今兒這白師傅是一定要辭了的,而且,還不能說成是被姚家大小姐所迫

    “……都是誰在斗香?”仿佛對院里的事情一無所知,姚謹眼楮掃了一圈,最後又落在林嫂身上,“……立了什麼規矩?”

    “這……”林嫂看著穆婉秋,一時不知話該怎麼說。

    “是劉師傅和白師傅……”不知什麼時候,周媽拉了劉師傅站在穆婉秋身後。

    “……你就是那個小雜工?”姚武上下打量著穆婉秋,再回頭看看姚謹,心下暗暗贊嘆。

    姚謹美則美已,可渾身上下卻更多了些雕琢做作之氣,全不是眼前這個清清淡淡的小姑娘,輕靈中透著股渾然天成的雍容之態,兩人站在一處,就有如一塊人工雕琢的石頭和一塊古樸自然的美玉放在一處,差異立現。

    那是一種雲和泥,天和地的差異。

    “……真正的美人果然是不需要打扮的啊?”姚武在心里暗嘆道,“這小姑娘就是黑了些,果真能收在身邊,也不失一朵醇香的解語花……”

    一瞬間,姚武竟起了收穆婉秋為妾的心思,不知劉師傅已經改了賭約,他暗暗後悔不該沒見到人長得什麼樣,就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妹妹要把她逐出朔陽。

    “……我說的對吧?”說了半天話,見沒人應答,姚謹一扭頭,才發現姚武和錢箔正直直地盯著穆婉秋發呆,提高了音調,“……三哥”

    “啊,啊……”回過神來,姚武啊了一聲,“妹妹說的什麼事兒?”

    姚謹無語地扭過頭。

    “是這樣的,三爺……”周媽忙把剛剛的話重復了一遍,最後道,“……小姐的意思,斗香講究的就是一個公允,既然是斗,劉師傅就不該顧忌什麼師徒情面……”斜了眼穆婉秋,“小姐說像這種欺師盜名之輩,朔陽少了一個也是好事。”

    言外之意,還是讓劉師傅把賭約改回來。

    穆婉秋神色淡淡的,仿佛他們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看著她這種胸有成竹的架勢,劉師傅緊閉著嘴不言語。

    “……三哥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今劉師傅不語,姚謹回過頭來問姚武。

    呆愣了半天,姚武才明白過來,劉師傅的賭約不是像先前訂好的那樣,把穆婉秋驅逐出朔陽,只是逼她讓出林記大師傅的位置,心里一陣狂喜,連連點頭,“對,對,對……斗香不過是圖個樂兒,沒必要非弄個你死我活的……”看向劉師傅,“很好,你顧念師徒情分,有情有義,做的好”

    “……謝三爺體諒”一怔神,劉師傅隨即一陣狂喜,扭頭看向姚謹。

    笑容還沒完全綻放就僵在臉上,姚謹瞪眼看著姚武。

    這都什麼跟什麼?

    不是眾目睽睽,怕是下一刻姚謹就跳著腳罵起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20 PM

第八十一章加注

    好半天,姚謹才壓住胸口翻騰著那股郁悶之氣,又看向錢箔。

    同是好色之徒,錢箔和姚武一樣的心思,在他看來,像穆婉秋這樣無權無勢的小姑娘,只要給點壓力,再哄一哄,就會自動跑過來投懷送抱。

    這麼個人畜無害的小姑娘,沒必要硬把她逐出朔陽。

    留在身邊就是一支解語花。

    只是,礙于姚謹,他這心思是萬萬不能泄露的,此時見姚謹看過來,不敢忤逆她,竟支支吾吾地猶豫起來。

    見他如此,姚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正要發作,就聽背後有人大喊,“……對,還是姚三爺開明”

    “斗香不過圖個樂兒……”

    “沒必要斗個你死我活……”

    ……

    有人喊出第一聲,其他人立即附和起來,轟的一下,人群里炸了鍋。

    支持姚武的人竟佔了絕大部分。

    姚武雄雞般挺直了胸堂,仿佛得勝歸來的大英雄,又似是一個救美人于危難之中的義士。

    錢箔偷偷擦了把汗,暗道,“幸虧我話說得慢,否則今天就被罵成不通情理了……”

    姚謹臉色由紅變黑,又變的鐵青,最後轉為灰白。

    緊握拳頭的指甲都摳到了肉里。

    縱是千不願,萬不願,眾目睽睽之下,她也再不能逼劉師傅把賭約改回來了;無論如何,她不能讓眾人把一個“驕縱任性”的字眼加到她頭上。

    靜靜地坐著,直看著眾人平息下來,她才朝劉師傅優雅地笑了笑,“……既然大家都說好,你們就配料吧。”

    塵埃落定,劉師傅長舒了一口氣,指著屋門口一個巨大的漏壺對穆晚秋說道,“現在是巳時一刻,我們這就開始配料,各出一百支香,午時一刻在這聚齊,讓大家評判……”

    新秘方的和面時間要比她原來的短了許多,雖然出的香表面光潔和質地彈性上仍不如穆晚秋的,但這並不影響她贏。

    斗香,看的是香味和香韻

    畢竟手里握著姚記大師傅的祖傳秘方,在這一點上,她很自信。

    可劉師傅總認為這是個欠缺,她思前想後,最後認定穆晚秋的香質地好,一定與她手上的力氣足,和面的時間長有關,聽阿春說,穆晚秋每次制香光和面至少就要一個多時辰,所以她才刻意地限制時間。

    能讓穆晚秋少一份優勢就是一分,哪怕一點點也好。

    “……午時一刻就結束?”姚武也看向漏壺,“不過一個時辰,能制完嗎?”。他抬頭看看天,就算這日頭再足,也曬不干啊!“……時辰是不是太短了?”他關切地看著穆晚秋。

    劉師傅敢約這麼短的時間,一定是極有把握,可是,這個小姑娘行嗎?

    在他心里,穆晚秋已經是他的人了,他自然要替她著想。

    “這還要借林嫂的烘香室……”怕穆晚秋借機討價,劉師傅搶著說。

    “這……”林嫂一猶豫,眼楮看向姚謹,瞧見她微不可聞地點點頭,臉上立即堆滿了笑,“沒事兒,沒事兒……劉師傅還需要什麼只管開口……”回頭沖阿春喊,“快去把哄香室點了……”

    她早看出來了,今天與其說是劉師傅和穆晚秋斗香,不如說是姚謹和穆晚秋斗,她也不知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傻傻乎乎的阿秋什麼時候竟惹上了姚家大小姐這顆煞星。

    可她卻知道,姚家大小姐絕不是她能得罪的人

    “不用那麼麻煩……”阿春正要轉身,穆晚秋的聲音傳來。

    嗖,嗖,嗖,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不用那麼麻煩?

    難道這小姑娘有更好的法子能在一個時辰內出一百支香?

    劉師傅的心騰地跳到了嗓子眼,她緊緊地盯著穆晚秋,這小姑娘僅半年內就由一個香界白丁搖身奪走了她大師傅的位置,已讓她打心里生出了一層深深的怯意。

    她覺得她有些看不透穆晚秋,似乎在這個看似愚笨的小姑娘面前,一切皆有可能。嘴唇蠕動,劉師傅想說些什麼來安穩一下騷動不已的心,卻聽穆晚秋道,“我放棄制香……”

    她棄權了

    那就意味著劉師傅不戰而勝

    一陣狂喜,姚謹騰地站起身來,“你真的……”

    為了一較高低,也為了不埋沒人才,斗香的規矩,如果一方拒絕出手,另一方可以就地起價,加大賭注,直到重新激起對方的堵興或逼對方從此在香界消失。

    此時,穆晚秋先怯場了,正是趁機加注,一舉將她逐出朔陽的最佳時機

    直直地看著穆婉秋,姚謹眼底閃著一抹太陽般耀眼的光芒。

    直看得穆婉秋心里陣陣惡寒,“……她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小姐……”金釵在身後悄悄拽了拽她。

    姚謹才反應過來,今天她只是個看客,真正的主角是劉師傅。

    “……白師傅技藝高超,就這麼認輸,豈不太可惜了?”表情僵硬地笑了笑,姚謹訕訕地坐下,用余光掃了眼周媽。

    周媽一閃身來到劉師傅身後,悄悄地拽了她一把,“……大小姐讓你加注。”

    劉師傅無意識地點點頭,她臉色漲得通紅,心撲撲亂跳,早知道如此,她當初就不該鬼使神差地改了賭約,沒的得罪了姚家大小姐。

    亡羊補牢,還不算晚

    打定主意,她猛抬頭看向穆婉秋,“你……”一張嘴正對上穆婉秋那雙似笑非笑空靈的眼,劉師傅一激靈,舌頭下意識地打了個旋,石光電閃間,她一直愚笨的靈智忽然開了竅。

    是了,是了,林嫂剛剛對姚謹許諾立即就辭了她,這就是說,她們這場賭斗的結果無論輸贏,穆婉秋都得離開林記,如此一來,她參加這場賭斗已經沒有意義。

    贏了不甘心,輸了傷尊嚴,姿態高雅地放棄的確是她最好的選擇

    她總是有手藝的人,被林記辭了,還可以去王記、李記、趙記……總之,朔陽大大小小的香坊數不勝數,她只要心不高,到哪都可以討生活。

    可是,如果自己聽了姚謹的話,誤以為她不戰而退是怯懦,誓要將她逐出朔陽,把她逼入了死地,她還會這樣淡然地宣布放棄嗎?

    不會

    她絕對不會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人。

    在心里反反復復地問自己,劉師傅自信,放在自己身上,被逼的沒了活路,也會奮起一搏,想起才領的教訓,劉師傅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改了口,“……你可考慮好了,你這是心甘情願地認輸,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穆婉秋坦然地點點頭,暗道,“她倒是聰明了一回。”

    “好”劉師傅狠狠地點點頭,轉向眾人,“大家也聽……”

    “且慢……”機會不可錯過,劉師傅正要宣布斗香結束,剛一開口就被周媽打斷了,“斗香斗的就是一個過程,白師傅半年功夫就由一個白丁搖身變成大師傅,大家都想見識見識你高超的手藝呢,就這麼棄了,實在可惜……”轉向眾人,“……大家說是不是?”

    “是……”

    “沒什麼可怕得,白師傅,斗一次……”

    “……白師傅,斗一次”

    ……

    看得就是熱鬧,眾人正為一場轟轟烈烈的賭斗就這麼草草收場而遺憾,此時聽了周**話,不知她用心險惡,竟一起跟著哄起來。

    誓要穆婉秋出手。

    姚謹嘴角就翹了翹,恍如瑰麗妖冶的曼陀羅綻放。

    見她高興,周媽臉也漲紅了起來,她啪啪啪朝眾人拍了幾掌,待四處靜下來,才轉向穆婉秋,“白師傅,您看……”

    穆婉秋搖搖頭,“……我意已決”

    好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

    “……白師傅這是嫌賭注太輕,不夠刺激啊。”周媽眼底閃過一絲陰狠,轉向劉師傅,“……劉師傅不如再加些彩頭。”帶著一股威脅的意味,她朝劉師傅狠狠地瞪了瞪眼。

    劉師傅一哆嗦,“這……”她看看面色淡然的穆婉秋,又看看目光陰寒的姚謹,最後咬了咬牙,“好,既然白師傅覺得不夠刺激,那我就再加些彩頭……”略一思量,“我若輸了,從此見了你繞著走,永遠再不踏足林記,此外,我將林嫂當初辭退我的兩個月工錢如數給你當彩頭……”

    “好”眾人嘩地鼓起掌來。

    姚謹臉色刷地黑了下來,不是金釵銀釵雙雙按著,她險些跳起來,“……這個劉師傅,真是該死。”看向劉師傅的目光冰一樣的陰寒。

    劉師傅臉色發白,額頭冒出了汗水,她盡力不去看姚謹的臉,“如果你輸了,立即離開林記並不得索要辭退銀子”看著穆婉秋,“……如何?”

    穆婉秋心里冷冷一笑。

    兩個月的辭退銀子,不過區區七兩,還不值得她冒險出手;黃香一定贏不了,如果祭出魏氏的青香,被姚謹知道她手里還有這樣的曠世奇方,以她的陰狠貪婪,怕是自己再沒活路了。

    “我說過了,我意已決……”穆婉秋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場賭斗到此為止,我這就去收拾東西離開林記……”語氣淡淡的,內容也簡簡單單。

    就像是在告訴眾人,她要回家吃飯了。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22 PM

第八十二章驅逐

   話音一落,院子里一片沉寂。

    劉師傅一向愛炫耀,她在林記每月五兩銀子的工錢早已不是秘密,拿出兩個月的工錢做彩頭,那就是十兩銀子,尋常她們這些手藝人沒事了常在一起斗香,也不過幾百文的彩頭罷了,十兩銀子啊,夠這個貧賤的小姑娘過上三五年了。

    這樣天大的誘惑任誰都不會拒絕。

    穆婉秋直走出了幾步遠,身後才響起一陣唏噓聲。

    她竟拒絕了。

    而且,不等姚謹、姚武、錢箔這幾個重量級的大人物表態,連和劉師傅、林嫂等人商量都沒有,她就這麼單方面宣布了這場斗香的結果。

    恍然間,她才是那個主宰。

    目光不住地在姚謹和劉師傅身上游移,人們還都不相信︰

    這場轟轟烈烈的斗香就這麼結束了?

    劉師傅就這麼贏了?

    望著那步履從容,腰背挺直的縴細身影,再看看臉色發白額頭溢滿汗水嵬嵬縮縮的劉師傅,眾人搖搖頭,再搖搖頭,相互詢問,“……白師傅真的輸了嗎?”。

    一個在一瞬間就輸掉活計,輸掉兩個月工錢的人,怎麼可以這麼淡定?

    淡定的有些張揚......

    連呼了幾口氣,姚謹都無法呼出那淤在心底的一口惡氣,她猛地站起來,“……你站住”尖刺的聲音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惡狼。

    “小姐……”金釵也急紅了臉,一把死死地拽著姚謹。

    在眾人眼里,姚謹總是個看客,無論如何,她都不該站出來。

    “……閃開”姚謹用力一甩,一個趔趄,金釵蹬蹬蹬倒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上,她錯愕地張大了眼。

    她家小姐驕縱是驕縱,可那是在人後,在人前,她一直都是優雅賢淑的啊,今日怎會這麼瘋狂?

    瘋狂的像個潑婦。

    “……姚姑娘還有事?”轉過身,穆婉秋朝姚謹輕輕一福。

    “你……”手指著她,姚謹嘴唇發顫,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別以為你有點手藝就可以這麼張狂”

    “……阿秋不敢?”穆婉秋不亢不卑地說道,“阿秋已甘願認輸,如姚姑娘所願,馬上離開林記。”坦然地點出了姚謹背後主謀的身份。

    自己都認輸了,姚謹還不依不饒,是有些過分了。

    相信這麼當眾把事情挑明,她總該有些顧忌吧?

    畢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姚家大小姐,為難自己這麼一個貧賤的孤女,傳出去,實在有損顏面。

    可惜,穆婉秋不知道黎君曾來找過她,並激起了這位大小姐誓要她死的妒意,她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此時的姚謹,被她那份渾然天成的氣度所嫉,已失去了理智,“別以為你這樣離開林記,就可以去別的香坊”她惡狠狠地說道。

    “你……”穆婉秋驀然抬起眼。

    終于在穆婉秋眼底看到一絲錯愕,姚謹才覺得舒服了些,她陰陰地冷笑道,“……得罪了我,我看朔陽哪家作坊敢收留你”陰利的聲音仿佛午夜凶鈴。

    轟……

    剛沉寂下來的院子又開鍋般沸騰起來。

    原來劉師傅今日之舉全是受姚家大小姐指使,難怪會這麼巧,不過是身份卑微的兩個師傅之間的比斗,竟引來了姚謹、錢箔這些大人物的圍觀,難怪劉師傅一來就要把穆婉秋趕出朔陽,恍然間,眾人也明白過來,是穆婉秋得罪了這個大人物。

原來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拉來做了恃強凌弱的幫凶

    一時間,一股上當受騙的感覺充斥在眾人胸口︰“這太欺負人了”

    “……姚記有什麼了不起”

    “……和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斗狠,算什麼能耐?”

    “……有能耐去大業找黎家人、找谷大師斗啊”

    “……”

    人群中不平之聲此起彼伏,但更多的人卻是在觀望,畢竟,這里沒人能惹得起姚家,惹得起知府大人。

    “……小姐”受人吹捧慣了,哪受過這種譏諷,金釵銀釵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用力拽著姚謹,“她不過一個小師傅,你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我們先回吧……”

    聽到背後的嘈雜聲,姚謹清醒了許多,卻還有些迷糊,這些都是她在心里說的話啊,怎麼就這麼明晃晃地當眾冒出來了?

    漲紅著臉站在那里,她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姚武和錢箔。

    姚武臉色也是一陣紅,一陣白,他本就渾人一個,沒姚謹那麼注重閨譽,才不在乎幾個賤民嘰嘰喳喳。

    可是,在他心中,穆婉秋已是他的女人了,自己的女人和親妹妹在這不死不休的斗狠,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這一碗水如何才能端平?

    見姚謹看過來,他硬著頭皮轉過身,黑著臉凶巴巴地怒視著眾人。

    一瞬間,四周鴉雀無聲,有人已經悄悄地朝院門口退去,看著屏息靜氣的眾人,姚武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扭身來到穆婉秋跟前,目光上下打量著她,用低到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我妹妹任性慣了,白姑娘別介意。”

    朝他輕輕一福,穆婉秋沒言語。

    這一福身是前世在春香樓媽媽皮鞭下,練了千遍萬遍的,那份嫻熟已經刻到了骨子里,是舉手間不經意地帶出來的,可看在姚武眼里,這嫵媚優雅到了極致的動作,分明是向他媚好。

    試問誰瀕臨絕境,不會想盡快地找個大靠山來依托?

    喉結蠕動,他猛咽了口吐沫,剛平復下來的臉色騰地又漲紅起來,“……你別怕,她說的不過是氣話,我回去哄哄就好了”聲音糜啞,“阿秋……叫聲哥哥來聽聽……”語氣近乎于呢喃,望向穆婉秋前胸的雙眸中透著股赤luo裸的欲望,“你別聽我妹妹發狠,明兒哥兒就給你安排到姚記做大師傅,每月給你十兩銀子的工錢……”

    身子一顫,穆婉秋瞬間起了一身雞皮。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轉身離去的沖動,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和,“阿秋身份後卑微,不配高攀三爺這樣的哥哥……”透出了一口氣,“阿秋生性愚鈍,更不配做姚記的大師傅……”朝瞠目結舌的姚武福了福身,“三爺無事,阿秋告辭了……”

    伸了伸手,眼前一片虛無,直到穆婉秋的身影隱沒在夾道里,姚武還怔怔的。

    她怎麼就這麼走了?

    “……三哥都跟她說了些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姚謹和錢箔雙雙站在他背後。

    回過神,姚武猛一握拳,“……真是個不識抬舉的賤人”他狠狠咬了咬眼,猛一轉身,朝已漸漸散去的眾人喊道,“你們大家都聽著,今日這個小丫頭如此傲慢無禮地對待我妹妹,你們誰敢收留他,就是和我姚家過不去”

    “三哥……”抱怨地叫了一聲,姚謹眼底卻閃著亮晶晶的光。

    “姚賢弟這是何苦……”錢箔滿眼錯愕,“她不過……”話沒說完,對上姚謹瞪過來的眼,聲音戛然而止,他嘿嘿了兩聲,期期艾哎地轉過身,“你們大家聽好了,這小雜工欺師盜名,慫人不孝,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林記攆了她,你們哪家敢收留她,就是和我錢大爺過不去”

    姚謹嘴角翹了翹,心里暗暗冷笑,“……別以為劉師傅不敢和你賭,你就贏了,現在沒有作坊敢收你,我看你如何在朔陽呆下去”

    看著人群漸漸地散去,姚武回身望著那空蕩蕩的夾道,恍惚中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麼個卑賤的小姑娘,憑什麼就拒絕了他?

    “……走吧”錢箔拽著他,眼楮討好地看著姚謹,“姚賢弟放心,不出三天,這小丫頭就得乖乖地滾出朔陽。”

    “乖乖地來投懷送報……”在心里狠狠地糾正道,錢箔用余光偷睨著姚謹的神色。

    被拽著走了幾步,姚武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空蕩蕩的夾道開口大罵,“……給臉不要臉,不出三天,讓你跪著來求爺操”

    ……

    “……阿秋姐”遠遠地瞧見穆婉秋拎著個小包袱從林記出來,鎖子從胡同里閃出來,“……我娘讓你先去我家住著。”伸了手接穆婉秋的包袱。

    “不沉,我自己拿就行。”穆婉秋揉了揉鎖子的頭發。

    沒向往常一樣圍前圍後地在穆婉秋身邊蹦,鎖子扯著穆婉秋的袖子乖乖地跟著她身邊。

    感覺特別安靜,穆婉秋一低頭,鎖子正悄悄地拿眼楮偷看她,撲哧一笑,“……你干什麼?”

    “……阿秋姐不難過?”鎖子眨著黑糊糊的眼楮。

    “……難過什麼?”穆婉秋捏扭他的鼻子,“……你也懂得什麼叫難過?”

    鎖子沒躲,乖乖地讓她捏,“……娘說你被林記辭了,一定會很難過,讓我不要煩你。”

    心頭一暖,穆婉秋感覺鼻子酸酸的,她用力眨眨眼,“……姐有手藝,到哪都餓不死,難過什麼?”

    鎖子黑糊糊的小眼楮閃閃地亮起來,“……真的”一跳一跳地圍著穆婉秋蹦起來,“……噢……噢……阿秋姐不難過,阿秋姐不難過”

    微笑著搖搖頭,瞧見路人紛紛回頭,穆婉秋一把拽住他,“……告訴姐姐,你怎麼那麼快就把我屋里的罐子運走了?”想起剛剛林嫂緊隨著她就進了屋,穆婉秋現在還有些心跳,她好怕林嫂發現並扣了那些東西。

    “……我找了狗子幫忙”鎖子大聲說,“……阿秋姐的罐子真漂亮……真多……”羨慕的直流口水。

    “……鎖子喜歡嗎?”。穆婉秋逗他。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23 PM

第八十三章迷茫

    “……喜歡死了。”鎖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就是有些罐里的味太難聞……”緊著鼻子,“臭死了”

    穆婉秋撲哧一笑。

    有些香料原始形態就是臭的,許多人認識不到這一點,對香料的認知缺乏更多的想象力,一生也沒什麼大成就。

    “……那罐子里到底是什麼?”沉默了不一會兒,鎖子又忍不住問,“我娘怕我弄壞了,不讓亂踫,都給藏到耳房里了。”

    “是香料……”

    “……香料”鎖子睜大了眼。

    香料怎麼會那麼臭

    “……你聞過了,大部分瓶子里都是香的,是吧?”穆婉秋拍拍他的臉蛋,耐心地解釋道,“……有些香料一開始是臭的,要經過特殊處理才會變香。”

    鎖子有些聽不懂,他眨著黑糊糊的眼楮嘻嘻地笑,“阿秋姐真神,不用問就知道我干了什麼……”

    “……鎖子想不想要那些罐子?”

    “想想……”鎖子跳起來,“……阿秋姐能給我?”臉又抽抽起來,“我娘說你也不容易,以後不許我亂要你的東西。”

    “……嬸兒這是擔心我沒有生計了啊”穆婉秋暗暗嘆息一聲,“那些我都記住了,要著也沒用。”拽著鎖子的手,“鎖子想要,就好好識字,等你認識了罐子上的字,我就送給你……”

    “……真的”鎖子猛地站住,急不可耐地搖著穆婉秋的手,“我認識,我認識……”認真地想著,“有一瓶是白……附……子、還有一瓶是山……蒼……籽……”仰頭看著她,“……對不對?”

    “……還有呢?”穆婉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還有……”又仔細想了想,鎖子搖搖頭,“還有幾罐不認識,其他的我都沒細瞧……”他嘿嘿地笑。

    “好”穆婉秋點點頭,“就把那兩個罐子送給你……”又道,“以後你記住了一罐,我就送你一罐。”

    “……那我可得好好學。”鎖子格外認真地點點頭,“早點把那些字都認出來,記住了。”

    “嗯,還要把里面的香料都記住了才行……”穆婉秋鼓勵道,“如果你都記住了,我就都送你。”

    “……阿秋又要送他什麼東西”正說著起勁,鎖子娘的聲音傳來,穆婉秋一抬頭,不覺間,她們已到了鎖子家,鎖子娘正守在門口等他們,上前接過包袱,“……阿秋快進門”皺眉看著鎖子,“……不是告訴你不許亂花姐姐的銀子嗎?”。

    “我沒有……”鎖子大聲爭辯,“……是阿秋姐要把那些罐子送給我。”

    “……罐子?什麼罐子?”鎖子娘一怔,隨即想起鎖子下午搬回了一大堆瓶瓶罐罐,“那個也不行”想起姚武錢箔發下的狠話,又使勁搖搖頭,“那些罐子留著,都能換銀子使……”

    換銀子?

    這個她還從沒想過,穆婉秋下意識地停在了那兒,隨即使勁搖搖頭,別看那些罐子不值幾個大錢,可就是大業的頂級調香大師谷琴怕是也未必能收集到她這麼齊全的香料樣本。

    在她心中,那些都是無價之寶

    “阿秋,你別淨慣他”見穆婉秋站住,鎖子娘一把拽了她往屋里走,“……我去看了下,別看那些罐子你撿來時沒花銀子,可攢多了就是銀子……哪天讓你叔趕集時稍帶著給賣了,總也值個三五兩銀子……”她以為那些都是穆婉秋撿的。

    “嬸兒……”穆婉秋低叫了一聲,“我不差的”

    “……怎麼不差”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鎖子娘猛地站住,“我聽說那個煞星……”瞧見鎖子張著耳朵聽,聲音戛然而止。

    “嬸兒不用擔心,我真的不差,你看……”從兜里掏出四兩多碎銀,“這個月的工錢林嫂是按滿月給的……”又道,“李記還欠我一兩多切料銀子……”扳著指頭給鎖子娘算,“加先前剩的,足有五六兩呢……”穆婉秋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快些。

    姚謹誓要將她逐出朔陽,這次,她怕是真要走了。

    此去一路茫茫,她也不知哪兒才是終點,這點銀子肯定不夠,可是,即便賣了那些樣本,也不過就多個三五兩銀子罷了,于她眼前的困境,也是無補。

    留下來,至少還可以教鎖子識香、辨香,更主要的,這不是一件華麗的衣服,她說當就當了,這是她這一年多來,受盡人們的白眼,風里來雨里去地收集的。

    一罐一罐,都是心血

    不到走投無路,她實在不舍得啊。

    “可是……”

    可是,銀子再多也架不住她以後沒了活計坐吃山空啊

    話在舌尖上打轉,鎖子娘說不出口,低頭瞧見鎖子正仰著小臉,巴巴地瞅著她,使勁一扒拉,“去,大人說話,小孩子別在這兒聽……”

    閃身跑到穆婉秋身後,鎖子使勁抓著她衣服,“阿秋姐……”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看他娘,惦記著耳房里的那堆陶瓷罐的使有權到底歸不歸他。

    “嬸兒……”穆婉秋一把將鎖子摟在身前,“你就別管了,左右都不是錢來的。”

    “阿秋……”

    “嬸兒……”穆婉秋打斷她,“那都是我……”聲音有些苦澀,“我真的舍不得賣……”抬頭看著鎖子娘,“鎖子稀罕,就給他玩吧,也讓他順便幫我保管著,以後……”聲音微頓,穆婉秋心里一陣酸楚,她還有以後嗎?“以後再還給我……”低了頭揉著鎖子的小腦袋,穆婉秋用力逼回眼底涌上的一股酸澀。

    “娘……”鎖子脆生生地叫道,“我一定好好給阿秋姐保管著……”

    明明看著穆婉秋在微微地笑,可鎖子娘就是感覺到一股綿綿不斷的淒涼纏繞在這兒不大的小屋里,飽經風霜的心也止不住顫了顫,她暗暗嘆息一聲,“……她這是想給鎖子留下點念想啊”感覺鼻子發酸,她使勁瞪了瞪不知憂愁的鎖子,“記住了,可不許給阿秋姐弄壞了”

    “娘放心,我絕不會弄壞的”仰頭看著穆婉秋,“謝謝阿秋姐……”掙脫她跑了出去,“我去玩了……”

    “……回來”穆婉秋一把拽住他,鎖子回過頭,“……阿秋姐。”

    “我的那些罐子,你只許在家里玩,不許拿出去炫耀,更不許讓人知道”板著臉,“聽道沒?如果你不守信用,我就按你母親說道,拿出去給賣了……”

    “……阿秋姐怎麼猜到我要拿去給狗子瞧?”鎖子抓著耳朵嘿嘿地笑,“我就在心里想了一下……”狗子下午幫他搬這些東西時,羨慕得直流口水,一個勁問能不能借他玩,他這麼急著出去,就是要拿了去向狗子炫耀。

    狗子可是一有好東西就拿來饞他的。

    “……我會算啊”穆婉秋作勢要向外走,“好,我這就讓你爹拉集上賣了去”

    “別……別……阿秋姐”鎖子急紅了臉,小手死死地抓著她,“我不,我不,我就在家里玩……”

    “……那你發誓”穆婉秋依舊板著臉。

    鎖子還小,不知道珍惜,等他長大後進了調香這一行,明白那些東西的寶貴時,再想起珍惜,怕是就晚了。

    就像自己前一世。

    那一世,她直到死,才知道什麼叫後悔。

    “我發誓我就在家里玩,絕不拿出去讓人看,不給弄壞了……”鎖子也板起臉,極其認真地舉起小手,“如果違背誓言就被老馬家的小黑狗給吃了”

    撲哧,穆婉秋險些笑出來,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秋姐?”鎖子怯怯地拽了拽她。

    “你去吧……”沒抬頭,穆婉秋擺擺手。

    “哎……”鎖子歡喜地跳起來,聲音里帶著一股純粹的快樂,穆婉秋嘆息地搖搖頭。

    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真好

    可惜,她永遠也找不回來那個不知愁滋味的無憂少年了,盡管,她只比鎖子大四歲。

    “阿秋……”拽穆婉秋上炕,鎖子娘親自給她倒了杯水,想問問她今後的打算,可這個話題太沉太重,叫了聲阿秋,鎖子娘不知怎麼開口才不會讓她難過。

    “嬸兒……”穆婉秋應了一聲,接過水杯,一口一口地喝。

    她知道鎖子娘想問什麼。

    只是,從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被逼離朔陽,此時,她也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一直以來,她不問紅塵世事,只一心一意地學習調香,一心一意地打算著將來和林記的契約滿了,就在朔陽開個小香坊,一心一意地做著美夢,一心一意地想著自己的作坊能做好做大,讓三妮兒、鎖子、柱子這些好人能隨她過上無憂的日子。

    誰知,夢還沒有開始,便如晴空炸雷,她的世界頃刻間天翻地覆,來不急思考,來不及選擇,她便已沒了立足之地。

    直到此刻,她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就恍如前一世,她一個人守在沉香閣,在無盡的等待中,她每天數著自己的手指過日子,寂寞的發了狂,她也不曾後悔愛上他,一直夢想著有一天人們會忘記她青樓花魁的身份,夢想著他會記起她的好,回過頭來和她廝守終老……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原來,她在他心里是那樣的輕賤

    同樣的感覺再一次襲上心頭,穆婉秋心口絲絲撓撓地疼起來,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杯里的水,眼前一片迷茫……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23 PM

八十四章維艱

    屋子沉悶的讓鎖子娘想大喊幾聲,她狠狠地啐了一口,“這個殺千刀的,欺負一個弱女算什麼能耐?”終于透出一口氣,“有能耐他去……”

    “嬸兒……”穆婉秋抬頭叫住她。

    無論如何,鎖子一家還要在朔陽討生活,姚家錢家可不是她們能得罪的。

    “阿秋……”見她終于開了口,鎖子娘嘆息一聲,“你千萬別想不開,無論如何,這日子總是還要過的。”

    “我知道……”聲音低迷,在拿她當親女兒的鎖子娘跟前,穆婉秋再也堅強不起來。

    “要不……”嘆息了一聲,鎖子娘商量道,“你就住我這兒吧,就當我多養了個閨女,只是……”她又嘆一聲,“你別嫌嬸兒這的日子過的太清苦,委屈了你……”穆婉秋之前可是每月三兩半的工錢,她在林記每天都吃白面。

    “嬸兒,我不是怕苦……”一句話,穆婉秋壓抑許久的眼淚再控制不住,如絕堤的洪水奪眶而出,她使勁搖著頭,“是他們不會放過你和大叔的……”

    “……怕什麼?”鎖子娘來了 勁,“你叔不過是個趕大車的,就算他爹是香行會副會長,也管不了趕車這一行”又道,“這不就是把人往死里逼嗎,我就不信這世上再沒天理了。”

    這個時候,竟還有人肯向她伸出援手,肯收留她

    穆婉秋心里一暖,一下子撲到鎖子娘懷里,“嬸兒……”又要浪跡天涯了,就讓她放縱這一回吧,如果可以,她不要自己像只長滿刺兒的刺蝟,時時挺直了腰背和人家斗狠。

    她也想像鎖子那樣,能常常趴在娘親的懷里撒撒嬌。

    聽到懷里傳來一陣嚶嚶的哭聲,鎖子娘身子一僵,在她眼里,這個小女孩雖然縴弱,卻一向堅韌,臉上總是淡淡的笑,仿佛這世上任何苦難都不曾被她放在心上。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脆弱的穆婉秋,呆愣了半晌,才回過神,輕輕拍著她,“阿秋,要委屈就使勁哭吧,在嬸這兒你什麼都不用顧忌……”說著話,眼淚也跟著刷刷地落了下來。

    多好個孩子,怎麼竟會這麼苦命?

    “嬸兒……”哭了一會兒,穆婉秋抬起頭,“我今晚在這兒住一宿,明兒一早就動身……”

    “……那可不行”鎖子娘一愣,一把抓住她,“你一個小姑娘家無依無靠的,能去哪兒?”

    穆婉秋神色一黯。

    是啊,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哪里才是歸宿?

    “……我回廣靈縣。”一閃念,穆婉秋想起她剛來時撒的謊,“正好我娘也說想我了……”擦干眼淚,穆婉秋笑了笑。

    也想起穆婉秋在廣靈縣還有一個娘親,鎖子娘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那個窮地方……”如果當初她在廣靈縣有活路,又怎麼會拋下病重的母親一個人來朔陽?

    “再窮那也是一個家啊……”穆婉秋嘆息道,眼底卻空空洞洞,如果她能有那麼一個家,哪怕娘親真的臥床不起,讓她再苦再累地伺候,也是好的啊。

    像鎖子,即便活的清苦,可因為有娘親疼愛,就是一塊寶。

    想起全家被斬,她不得不隱姓埋名流落天涯,兩行熱淚又順著穆婉秋眼角流下。

    家,只有在夢中追尋了。

    “可是……”鎖子娘叫了一聲,看著神色蕭然的穆婉秋,她總覺得哪兒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有人在家嗎?”。正說著話,一個宏亮的男音傳來,接著就是一陣粗重的敲門聲。

    穆婉秋一驚,忙直身坐好,拽了條毛巾擦眼楮。

    “……在,在,這就來了”回過神,鎖子娘忙應了聲,就要站起來,穆婉秋一把拽住她,“嬸兒……”她擔心是姚武知道她來這兒,跟著追了過來。

    “……別怕,是孫師傅。”鎖子娘拍拍她,站起來抖摟抖摟衣服,“他人好著呢……”

    “……孫師傅?”穆婉秋想了想,“是誰?”

    “就是孫快手……”鎖子娘笑起來,平常和穆婉秋提起他,都是叫外號,難怪她會疑惑,“……當著他的面,你可千萬別叫他孫快手。”走了兩步,鎖子娘又回頭小聲囑咐她。

    “我知道……”穆婉秋也下地穿鞋。

    “……孫師傅今兒怎麼有空閑了?”一邊把孫快手往屋里讓,鎖子娘嘴里問道。

    “……李大哥沒在家?”彎腰進了門,一抬頭瞧見端坐在凳子上的穆婉秋,怔了怔,孫快手回過頭,“……嫂子家來親戚了?”知道穆婉秋這個人,可孫快手卻從沒見過她。

    “……親戚?”鎖子娘一怔,隨即笑起來,“她就是我一直跟孫師傅提的阿秋……”又補充道,“……給你切料的那個小姑娘。”

    “……是你?”孫快手上下打量著穆婉秋,“你就是阿秋?”

    “孫師傅好……”穆婉秋起身朝他輕輕一福。

    “別都站著,快坐……”跟著進來的林嫂緊著讓兩人坐,又轉身去倒水,“……孫師傅別嫌棄,你大哥平日不喝茶,家里也沒備下……”

    窮苦的人家,買不起茶葉。

    “嫂子客氣了……”瞧見地上只一個凳子,孫快手就在炕沿邊坐了,“快別忙活了,我一會兒就走……”又轉向穆婉秋,“聽說你……”一眼瞧見她微微發紅的眼,孫快手怔了怔,舌邊的問話生生地咽了回去,嘆息一聲,“多好個閨女……這幫狗咋種”

    穆婉秋緊咬著唇,沒言語。

    拿水壺的手停在了哪兒,鎖子娘回過頭看兩人,好半天,才又轉過頭嘩嘩地倒起水來。

    屋子里頓時沉寂下來,只聽見鎖子娘嘩嘩的倒水聲。

    “孫師傅喝水……”倒了滿滿兩杯水,鎖子娘端了一杯遞給他。

    “噢……”回過神,孫快手伸手接過水杯,“謝謝嫂子……”低頭喝了一口,孫快手把水杯放到一邊,抬頭看著穆婉秋,“……真離開林記了?”

    穆婉秋微微點點頭,“嗯……”

    “……連辭退銀子都沒給”將另一杯水遞給穆婉秋,鎖子娘在炕稍坐了,“這世道怎麼就沒一個講理的地方?”眼楮看著穆婉秋,語氣中滿是憐惜,“多好個孩子,竟活活地給逼成這樣……”想起什麼,鎖子娘眼前一亮,她轉向孫快手,“孫師傅能不能去跟東家說說,讓他收了阿秋?”

    李記總是個大香料行,不會就怕了姚家吧?

    香料行之間競爭激烈,相互之間搶調香師的事兒很平常,只要你不怕對方的勢力就行。

    “嗨……世態炎涼啊”孫師傅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我也做不了東家的主。”看著穆婉秋,“……不是大叔不幫你,自見了你的切工,我就勸東家收你,來來回回的,東家就是不舍得那幾兩銀子”

    “我知道……”穆婉秋點點頭,“我都聽嬸說了,謝謝孫師傅。”

    “……孫師傅再給試試?”鎖子娘不死心。

    “不用嫂子說,我早試過了……”孫快手朝鎖子娘苦笑,“……聽說阿秋被林記辭了,我就去找了東家”他扭頭看著穆婉秋,“阿秋手藝好,不是有這機會,李記就是花上大把的銀子,也未必能請的來,我跟東家說,這事兒都是三爺做下的,姚老爺未必知道,以他的心胸度量,不會就為了個小丫頭為難李記,求他趁現在收留了你,感念恩情,你也會一心一意地給李記賣命……”

    “是啊,是啊……”鎖子娘連連附和,“別看她年紀小,卻比大人都懂事兒,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嘆了口氣,“嗨,打小沒爹,娘又長年病著,真是苦命的孩子。”

    孫快手也嘆息一聲,“誰說不是,東家剛開始還猶豫不決,誰知那幫咋種不知聽誰說的,竟知道了阿秋切料的事兒,剛去找了東家……”話沒說下去,孫快手嘆息地搖搖頭。

    李記不是怕了姚記,只是,為了她一個孤女,不值得。

    不用說,穆婉秋也知道對上姚武等人,李家的態度,早就嘗過了這世態的炎涼,她倒也沒什麼震撼,抬頭朝孫快手笑了笑,“讓孫師傅費心了,我原也沒打算去李記。”

    明明笑的很淡然,可孫快手就是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滄桑在她眉間蕩漾著,饒他飽經風霜經多識廣,心也不由的顫了顫,暗嘆一聲,低頭端水喝了起來。

    屋子里沉寂下來,一股低迷的情緒在四處回蕩著。

    “一定是林嫂……”沉默了許久,鎖子娘一拍大腿,“這個殺千刀的,就她知道阿秋給你切料……”

    “嬸兒……”穆婉秋叫住她,“不怨林嫂,就是她不說,有姚家人和知府大公子的話,李家也不敢收留我……”不是不怨,不是不恨,是她就要走了,不想鎖子娘因她和林記結仇。

    鎖子一家夠清苦了,他們這些螻蟻般生活在夾縫中的人,是最經不起風霜的,她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要離開了,一年來鎖子娘對她的疼愛,給她那家一般的溫暖,她無以為報,卻不能因此再害了她們。

    “阿秋……”鎖子娘嘆息一聲,“你就是心太好,太善,什麼事兒都不記仇……”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25 PM

第八十五章選擇(上)

    “嫂子,你別說她不會記仇,她是不敢記仇啊”孫快手放下水杯,語重心長地看著穆婉秋,“阿秋,別怪你叔說話難聽,咱們手藝人低賤啊”

    可不是,姚謹,姚武,錢箔,林嫂,就連卑微如劉師傅,也不是穆婉秋能惹得起的,她記了仇,又能怎樣?

    鎖子娘神色一黯,嘆息著搖搖頭。

    “不是……”沉寂中,穆婉秋突然開口,鎖子娘和孫快手都吃了一驚,四目齊齊轉向她,“孫師傅不要那麼看輕自己,我們靠手藝吃飯,絕不比別人低賤”抿了抿唇,“……至少沒有卑躬屈膝地去伺候誰”

    不似前一世,她的喜怒哀樂,全憑他掌握。

    “阿秋……”鎖子娘驚叫了一聲。

    “……阿秋有什麼打算?”同是手藝人,孫快手最愛聽這話,他由衷地欽佩這小姑娘的骨氣。

    “我……”迷茫的心一瞬間找到了方向,穆婉秋深吸了口氣,“……我打算回廣靈縣自己開作坊。”暗暗咬了咬牙,既然選擇了調香這條路,無論多苦,她一定要堅強地走下去。

    想起重生以來的種種艱辛,一瞬間,穆婉秋又重新振作起來。

    “阿秋……”鎖子娘猛嚇了一跳,“你哪來的銀子啊?”又道,“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嬸兒,我想好了……”穆婉秋開口說道,“沒有銀子,我就先租一間屋子,買個擠條桶就好,每次只出三五百支香,專趕各地的集上賣……”扳著指頭算,“三五百支香的料也就二三兩銀子,往低了說也能賣三四兩,賺的錢再用來買香料,再做、再賣……”

    自信地看著鎖子娘,“這樣一點一點的滾雪球似的,等銀子多了,再添置別的……”抿了抿唇,“總有一天,我會做的比林記還要大……”又補了句,“……制香不是只有在朔陽才能賺錢”

    廣靈縣窮,可窮也有窮的好處,就是那里的房租物質都便宜。

    “這……”鎖子娘滿臉擔憂,“……這能行嗎?”。

    “……行”孫快手一拍大腿,“有什麼不行?我看就行”

    “孫師傅,阿秋本來就命苦,你可別……”

    你可別再讓她折騰了。

    想起穆婉秋眼前的困境,話在鎖子娘舌邊打轉,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嫂子,你就別替她擔心了。”孫快手朝鎖子娘擺擺手,“我看阿秋就比咱們這些人都堅強,有個韌勁,人又心細手巧的,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兒,就一定能成,你沒見她才用了一年功夫就學會了調香?”

    見鎖子娘點頭,又道,“常言道,哪里的黃土不埋人?阿秋說的對,這滿大周不是就朔陽這塊地兒能養活調香師,她有手藝到哪兒都餓不死……”轉向穆婉秋,“阿秋別怕,大叔支持你”嘆息一聲,“大叔老了,年輕時要是有你這股剛勁、韌勁,現在怕是幾個香料行都做起來嘍”

    “……能行嗎?”。孫快手為人一向穩重,他態度這麼肯定,鎖子娘的心也放下了幾分。

    “……行,一定行”穆婉秋和孫快手異口同聲說道。

    鎖子娘撲哧笑出來,“不愧都是大師傅,想事兒的路子竟也一模一樣的……”

    見鎖子娘沒再反對,穆婉秋異常開心,也吃吃地笑起來。

    “……瞧我這記性”想起什麼,孫快手一拍腦袋,“說了半天的話,竟把正事兒給忘了……”伸手往懷里掏去,“我今兒是奉了東家的差遣,來給你送工錢的。”

    工錢?

    穆婉秋眼楮閃閃地亮起來,最缺的就是銀子,她正想著怎麼開口要呢,低頭向孫快手手里望去,不覺一怔,“……怎麼這麼多?”抬頭看著他,“這個月我一共切了三千六百斤料,共一兩二……”

    不會差的,她每天都在牆上記著呢。

    “拿著吧,通共五兩二,一兩二是東家給的,剩下的是我添的……”

    “這……這怎麼行?”

    無親無故的,她怎麼能隨便收孫快手的銀子?

    “也沒多少,大叔給你,你就拿著吧……”孫快手把銀子放到炕上,“大叔是喜歡你的手藝,以前還想著收你為徒,現在看來是不行嘍……”瞧見穆婉秋神色黯然,就笑道,“是你跟本就不用大叔教……”

    “孫師傅……”有些感動,穆婉秋輕叫了一聲,“我自己有……”

    “你那點銀子好干啥?”孫快手瞪了她一眼,“就是再加上這些,也不夠你開作坊用的,這好歹是大叔的一點心意……”略一猶豫,語重心長地說,“其實,這也是李記欠你的……”

    “……欠我?”穆婉秋疑惑地睜大了眼。

    “嗯,你就放心地收著吧,這原就是你該得的。”孫快手點點頭,話題一轉,“……都是我那個蠢徒弟”他狠狠地罵了一句。

    “當初見你即沒名又切的極慢,就壓低了價錢……你那切工,一文錢一斤也求之不得,我正月里請假回來,一進門他就捧著你切的料向我獻寶,說他發現了一顆奇才,竟還厚著臉皮炫耀說他撿了大便宜……”

    他大出了口氣,穆婉秋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氣憤,“我一看那料,再一聽那價,開口就把他罵了一頓,說你那良心都給狗吃了都是手藝人,怎麼就下得眼去欺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撿便宜,撿便宜,你撿了那幾文錢的便宜能落到你腰包里……”

    孫快手越說越生氣,聲音也大起來。

    “孫師傅……”穆婉秋低叫了一聲,“您別罵趙師傅,當初不是他力排眾議,別說賺錢,怕是我連這份活都得不到呢”嘆息一聲,“那些錢雖少,可確實幫了我的大忙兒……”

    無論如何,對于趙寶軍,穆婉秋還是感激的。

    “呸……什麼力排眾議,我看他是被豬油蒙了心阿秋……你不用替他說話,我沒讓他來給你道歉,就便宜了他,咱們手藝人可沒這麼吭人的”見穆婉秋護著趙寶軍,孫快手急紅了眼,“省錢他省下的那幾文錢還不夠東家塞牙縫的,可對于你,卻是可以養活一條命的啊……”罵了半天,孫快手才住了嘴,嘆息道,“我當時就逼著他去讓東家給你漲工錢……”

    穆婉秋和鎖子娘相互看看,她們都不知道,給她漲工錢原來是孫快手的主意,鎖子娘起身把他的杯子加滿水。

    “誰知東家一聽就黑了臉……”喝了一口水,孫快手接著說道,“他瞪著眼說,哪有香工沒要求,東家就主動給漲錢的道理?又說,那小雜工在林記一個月也不過一百五文錢,咱們給的錢已經夠高了……死活不給漲……”

    “……不是給漲了嗎?”。鎖子娘疑惑地問,從十斤一文錢漲到三斤一文錢,都是她親口傳的啊。

    “那是她聽說阿秋做了林記的大師傅,一個月有三兩多的銀子了,怕她瞧不上李記的這點錢,辭了切料的活。”

    “孫師傅您別生氣了,這些都過去了……”鎖子娘看了眼穆婉秋,開口勸道,“阿秋也不是個小氣人……”

    “嬸兒說的對……”穆婉秋點點頭,“當初答應切料,也都是你情我願的事兒,您就別為難趙師傅了……”

    “……趙師傅?”孫快手一瞪眼,“……就他那點手藝還不配做你師父”看著穆婉秋,“你以後不用那麼敬著他,就你這手藝,給他當師傅還差不多”

    以後,她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聽了這話,想起就要一個人飄零,穆婉秋心里一陣發緊,她暗暗吸了口氣,勉強讓自己淡定,再淡定。

    “……就算這樣,這銀子也不該您替東家掏。”良久,穆婉秋起身從炕上拿起一兩多銀子,把剩下的往孫師傅身邊一推,“這些孫師傅拿回去吧……”

    沒辦法償還,她不想欠下這麼大個人情。

    “……咋的?”孫快手臉色一黑,“你瞧不起你大叔?”

    “我……”穆婉秋一滯。

    “孫師傅真心地給,阿秋你就拿著吧……”見孫快手變了臉,鎖子娘忙起身把銀子接過來,塞給穆婉秋,“你沒接觸過孫師傅,不知道,他是個爽快人,最見不得這麼磨磨唧唧的,這也是他看你對眼,看不順眼,你上門去要,他也未必給,鬧不好還要罵你個狗血噴頭……”

    “那……”略一猶豫,穆婉秋就把銀子塞進懷里,“就謝謝孫師傅了……”

    她的確需要銀子,孫快手如此誠心,她再客氣就是虛偽了。

    “……謝什麼謝”孫快手一瞪眼,“再不許跟你叔說這些……”搖搖頭,“你是苦命啊,我小閨女就你這麼大,每天就知道吃了玩……玩了吃……”嘆息一聲,“她要有你一半長進,我這手藝也不能荒廢了……”

    命中八尺,難求一丈,這就是人說的命吧,不覺間三個人都沉寂下來,屋子里落針可聞。

    抬頭看看窗外的日頭,孫快手站起身來,“天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朝穆婉秋點點頭,“阿秋好好干,等大叔以後切不動料了,就去給你看大門……”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30 PM

第八十六章選擇(中)

    “瞧您說的……”穆婉秋臉上一熱,“就您這手藝,請都請不到……”見他神色蕭條,又嘻嘻笑道,“孫師傅可說好了,此生寥落也就罷了,若我以後發達了,一定回來請您,到時您可不許賴皮”

    一怔神,孫快手隨即哈哈大笑,“……好好,大叔就等著你回來請。”從沒見過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孫快手笑出了眼淚,朝鎖子娘點點頭,轉了身朝外走。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孫快手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我說阿秋……”

    “大叔……”穆婉秋上前一步扶了他站住。

    “要自己單干,我看你也別回廣靈縣了……”孫快手想了想,說道,“那兒太窮,去了也沒什麼發展,你不如就去槐蔭縣,離廣靈縣也不遠,在那兒租了房再把你母親接過去也一樣……”

    “這……”穆婉秋不解地看著孫快手,她跟本沒有家,去哪兒都無所謂,只是,“……孫師傅為什麼要讓我去槐蔭縣?”

    “……雖比不上朔陽,可槐蔭縣的香市也紅火,我有個掛名徒弟就在那兒開了個香料行……”孫快手開口說道,“你到了那兒,有個知根知底的人總方便些……”頓了頓,“遇倒手頭緊了,他多少也能照應一二……”

    “……真的”穆婉秋目光閃閃地亮起來,“太好了,謝謝孫師傅。”聲音里滿是喜悅,“……我明兒一早就動身。”

    “看著沒,這丫頭急不可耐了”孫快手朝鎖子娘伸伸手指頭,“要說這年輕人,只要認準了又不怕吃苦,咱就該放手讓她們去試,你瞧槐蔭縣我那個掛名兒徒弟,不過就跟我學了幾天手藝,今年也才二十出頭,就自己開起了香料行,掙得缽滿瓢滿的,每年都不忘了來孝敬我,送的那東西,嘖嘖……”咂咂嘴,“我活半輩子了都是頭一次見著……”嘆了口氣,“倒是我這個做師傅的沒出息,老了老了,還要給人扛活……”

    聲音戛然而止,孫快手黯然地搖搖頭。

    “……孫師傅快別說這喪氣話,您的名頭在朔陽也是響當當的,提起您,有幾人不挑大拇指”鎖子娘辯駁道。

    “……名聲響算什麼,還不是給人賣命”聽了這話,孫師傅不忿道,“你能干得動的時候是個人,等干不動那一天,東家說吆喝就吆喝,連條狗都不如”轉向穆婉秋,“阿秋想的對,咱自己有手藝有力氣,年輕輕的干嘛要去給別人扛活要干咱就給自己干,睜的錢都是自己的,到老了也是咱說了算”搖搖頭感慨道,“大叔年輕時就沒想明白這個理兒,東家吹捧幾句就飄飄然了,到老了想通了,後悔也來不及嘍”

    “孫師傅……”穆婉秋擔憂地叫了一聲,他語氣雖然輕松調侃,可穆婉秋卻能聽出他那哀嘆生命老去的無奈,她活了兩世,是最懂這一個“悔”字的。

    “阿秋別擔心,大叔也不過是發發牢騷……”擺擺手讓她留在屋里,“……大叔一會兒讓寶軍給我那掛名徒弟寫封信,就給你送過來。”

    “哎,孫師傅慢走……”穆婉秋歡喜地應了聲。

    “讓孫師傅費心了……”鎖子娘笑著給他打開門,不覺怔住,“李掌櫃……”

    李記的前堂大掌櫃李大春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舉手正要敲門,瞧見鎖子娘出來,眼楮一立,“……李老漢在家嗎?”。

    聽見是李大春的聲音,孫快手猛推了穆婉秋一把,穆婉秋一驚,接著一閃身就進了里屋,心怦怦亂跳地趴著門縫往外瞧。

    “……顯你眼楮大,跟個婦道人家你瞪什麼瞪”孫快手一步跨出門口。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孫快手,李大春一怔,隨即堆出滿臉諂笑,躬身朝孫快手一抱拳,“孫師傅安……”伸脖兒朝屋里瞧了瞧,又扭頭看看鎖子娘,“孫師傅這是……”

    “東家讓我過來把林記小師傅的料錢給結了……”孫快手漫不經心地說著,“李掌櫃有事兒?”

    “這兒……”李大春支吾了半天。

    他來一定是和穆婉秋有關

    見他如此,鎖子娘心里咯 一下,不安地看向孫快手。

    “……有什麼屁就快放,磨磨唧唧的怎麼跟個娘們似的”一瞬間,孫快手也想到了這些,本打算抬腿就走的他又停在了那兒,眼楮一立。

    李大春一哆嗦,他本打算等孫快手走了在說,不想他竟等在了那兒。

    “嘿嘿,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東家不放心,讓我挨家給傳個話兒……”他畢恭畢敬地朝孫師傅一哈腰,又扭過頭來看著鎖子娘,聲音明顯高了八度,“……林記的那個小雜工得罪了人,錢大爺發話不許人收留她,東家說了,自他以下各處奴才、長工,誰若擅自收留了她,惹惱了錢大爺,到時可別怪東家不講情面”

    鎖子娘一哆嗦,眼楮下意識地朝里屋瞅了瞅。

    瞧見她神色不對,李大春抬腿就要進屋,被孫快手一把拽住,“走吧,話傳完了,一起喝杯去……”

    早聽說那個小丫頭和李老漢家來往頻繁,所以東家才讓他親自過來瞧瞧,見孫快手拽他走,李大春有些不死心,狐疑地探頭朝屋里瞅,“孫師傅等等我,我進去看看就出來……”

    “……走吧,我剛出來,里面沒人兒”孫快手硬拽著他不讓進,“……東家都不敢收,李老漢一個車把式哪敢就收了”見他兀自猶豫,一瞪眼,“怎麼,信不著你大哥的話”閃身讓到一邊,“你快進去瞧吧……”冷哼了一聲,大步朝院子走。

    看看低矮陰暗的小屋,又看看孫快手魁梧的背影,李大春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咬咬牙,“孫師傅說哪的話……”幾步追上他,“……您我還能不信嗎?我這不是話沒說完嘛……”扭頭朝鎖子娘吆喝道,“東家的話你可記住了,若惹惱了錢大爺,別怪東家翻臉無情,攆了你一家離開朔陽”又拉著孫快手,“就去知味齋,聽說那新出了一品蟹黃包,那新鮮勁……”咂咂嘴,“包你吃了這回想下回,走,今兒兄弟請客……”

    “孫師傅、李大掌櫃慢走……”望著兩人的背影,鎖子娘擦了擦額頭的汗。

    ……

    “嬸兒,別烙了,這些足夠了……”李老漢和鎖子已經睡下了,鎖子娘還坐在鍋邊滿頭大汗地烙餅,穆晚秋蹲在一邊幫著燒火,“……帶多了太沉。”

    “你可別嫌帶著沉,出門在外,就屬這餅是最打饑荒的……”翻完鍋里的餅,蓋上鍋蓋,鎖子娘用袖子擦了把汗,“即不容易壞,又抗餓,到哪買碗湯就是一頓飽飯……”語重心長地看著穆晚秋,“阿秋……你別嫌嬸兒羅嗦,咱沒錢,就得處處學著省儉,我知道你兜里有幾兩銀子,可你一個人無親無靠的,又要開作坊,那點銀子能夠干啥?”

    “我知道……”穆婉秋抿抿嘴唇。

    想起自己剛從柱子家出來的那會兒,一個人走在深山里,一張餅就是一天甚至一天也吃不上一頓飯的日子,穆晚秋使勁往灶坑里加了一把柴。

    不是她不懂,是她不忍心鎖子娘這麼晚了,還在為她忙碌。

    “……一個人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多個心眼,可不能像在家,什麼事兒也不往心里去,大咧咧的……”揀出鍋里烙好的餅,又把蓋簾上幾張 好的放進去,蓋好鍋蓋,鎖子娘又絮絮叨叨地嘮叨起來。

    “嗯,我知道……”不住地點頭,穆晚秋認認真真地聽著,眼楮有些濕潤,此去茫茫,前途未卜,怕是再也聽不到鎖子娘這唆唆的絮叨聲了,她想把這一切都記住,以後回憶起來,一點一滴也都是溫馨。

    不要像現在,時時涌上心底的,魂牽夢繞的,都是前世那刻骨的恨,那不曾讓她安睡過一天的屈辱。

    咚咚咚,正說著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院子里傳來,鎖子娘嘟囔道,“這麼晚了,誰還來竄門?”

    “……不會是李大掌櫃吧?”醒過神,穆婉秋脫口說道。

    鎖子娘一驚,猛想起白天李大春來傳話的事兒,朝穆婉秋打了個眼色,壓低了聲音,“你快去西屋躲躲……”又仰頭朝門口喊,“誰啊”

    把手里的柴一把塞進灶坑,穆婉秋躡手躡腳地站起來,瞅瞅悄無聲息地院子,又看看鎖子娘,眼底滿是擔憂。

    不是懼怕了姚家的勢力,她是怕給鎖子一家帶來麻煩。

    “沒事兒……”鎖子娘搖搖頭,示意她快進屋,又問了句,“……誰啊?”一邊拍打著手上的面塵站起來。

    “是我……”一個輕細的女子聲,“嬸兒,阿秋在這兒嗎,我來看看她……”

    “你是誰……”沒聽出是誰,鎖子娘回過頭給穆婉秋一個詢問的眼色。

    “是三妮兒……”正要推西屋門,穆婉秋回過頭驚喜地叫道,又吸吸鼻子,“……什麼味兒?”

    “遭了,遭了,鍋里的餅糊了……”鎖子娘一啪巴掌。

    “嬸兒先看鍋,我去開門……”穆婉秋推了她一把。

    “……你真的在這兒”瞧見是穆婉秋來開門,三妮兒驚喜地叫起來。

    “噓……”穆婉秋一把將她拽進院里,“進來再說。”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1-29 01:13 AM 編輯

第八十七章選擇(下)

    “這麼晚了,嬸兒也沒睡……”看見鎖子娘手里抓著把帶火星的柴火扔到院里,三妮兒開口問道。

    “你先等會兒……”穆婉秋見了,忙松開三妮兒,轉身進屋舀了瓢水潑了上去,  ,地上的柴火瞬間冒出一股青煙。

    見還有火星,穆婉秋轉身想回屋再來一瓢,被三妮一把抓住,“……嬸兒剛說你明兒一早就走?”接著撥浪鼓似的搖頭,“不行,不行,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朔陽”

    聲音里帶著股哭腔。

    穆婉秋心一揪,錐心地疼了下。

    她在這里已經混出點模樣了,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有可能,她也不想離開啊

    “別都站在院兒里,快進屋……”鎖子娘接過穆婉秋手里的瓢,“院里我收拾……”

    “嗯,我先進屋了……”

    穆婉秋點點頭,拉了三妮兒往屋里走。

    “……真的沒事。”一坐下,穆婉秋就把自己開作坊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和三妮兒說了,又從懷里掏出趙寶軍傍晚送來的信給她看,“你瞧,孫師傅還給他徒弟寫了信呢,你放心,有他徒弟照應,我會過的很好……”

    曾經她從大山里一直流浪到朔陽,也是這樣孤單單的一個人,對于明日的遠行,穆婉秋沒有多少恐懼,只是淒涼些。

    “不行的……”無論穆婉秋怎麼說,三妮兒一直搖頭。

    “三妮兒快嘗嘗……”收拾完廚房,鎖子娘端了盤熱氣騰騰的烙餅進來,“新烙的餅,還熱乎著呢。”

    “……你嘗嘗,可香呢。”穆婉秋拿起張餅撕了一半遞給她,“你瞧,嬸把路上吃的餅都給我烙好了……”用手比量著,“這麼厚一摞子,夠我吃半個月的了……”語氣輕松歡快,仿佛是個期待遠游的小女孩,扭頭看著鎖子娘,“嬸兒,三妮兒想不開,你再說說她……”

    在凳子上坐了,鎖子娘把孫快手的話學給三妮兒聽,“……他說的對,阿秋是個精細人兒,凡事心里有數,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兒,準成,最要緊的……”鎖子娘忽然住了口。

    最要緊的,穆婉秋不走不行啊

    “……不是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見鎖子娘一個勁朝她打眼色,三妮兒使勁搖著頭。

    “怎麼了……”發覺情況不對,鎖子娘也斂起了神色。

    “這個我也是聽說的,不知準不準……”鼓了鼓勇氣,三妮兒認真地看著穆婉秋。

    “……什麼?”心砰地跳了一下,穆婉秋強制鎮靜地問。

    “和我住一屋的銀秀是姚家大小姐貼身丫鬟銀釵的親妹妹……”三妮兒臉色發白,“她說……”

    “……說什麼”神色驚變,鎖子娘和穆婉秋一起問道。

    “她說姚家大小姐已經偷偷買通了猛虎堂的人,想在你離開朔陽的路上殺了你”

    “殺我?”不過拌了幾句嘴,她們也不至于不死不休,穆婉秋錯愕地睜大了眼,“……為什麼?”

    “……怎麼會兒?”鎖子娘騰地站起來,“姚大小姐看著挺俊個人,心腸怎麼這麼歹毒?”無措地看看穆婉秋,“阿秋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能妨害她啥事兒?”又看向三妮兒,“她為什麼一定要阿秋死?”

    飽經風霜的臉微微泛著一層瓷白,鎖子娘嘴唇直哆嗦。

    “……不知道?”三妮蒼白著臉搖搖頭,“人是讓銀釵去雇的,銀秀怕鬧出人命把她姐姐賠進去,知道我和你關系好,悄悄讓我給想辦法,我一聽就急了,才連夜趕了來……”一把抓住穆婉秋,“阿秋,無論如何,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朔陽,你斗香的事兒已傳遍了朔陽,都知道你與姚家大小姐和三爺結了仇,如果你在朔陽出了事兒,官府第一個就懷疑他們,可是……”

    可是,她死在朔陽城外,就無人問津了。

    緊咬著唇,三妮兒閉了嘴。

    是啊,茫茫人海,誰又會追究過問一個橫死街頭的來歷不明的流民呢?手里的半張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穆婉秋的雙唇咬出了血。

    “……阿秋,我們好好想,總會有辦法的。”瞧見她雙眸呆滯,三妮兒一把抱住她,“你千萬別這樣……”使勁搖著她,“……你說句話啊”

    “她們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鎖子娘的牙咬的咯吱咯吱地響,“這幫殺千刀的,這是什麼世道啊”

    “她就是想讓阿秋死”三妮兒也是恨意滿腔。

    “要不,我求了東家帶你去跟姚世興認個錯?”終是有些閱歷,鎖子娘很快冷靜下來,“聽說姚世興很大氣的,尤其重視聲譽,當著外人的面,他總不能跟他兒子一樣犯渾”語重心長地勸,“阿秋,人在屋檐下,有時該低頭就得低頭,你還年輕,路還長啊……”

    “沒用的……”穆婉秋目光淡漠地搖搖頭。

    不說李記的東家肯不肯幫她,就是肯,有姚謹和姚武阻攔,也不可能讓她見到姚世興,更何況,就是死,她也不想就這麼折了腰

    如果說活著太累,那麼,就這麼死去,也許會是一種幸福。

    有一瞬間,穆婉秋萬念俱灰,她真的不想再掙扎了,“沒事兒,我明兒天不亮就走,他們未必就知道我走哪條路……”想起姚武那盛滿欲望的眼,穆婉秋狠狠地咬了咬牙,這一世,即便生命如曇花般短暫,她也不要像前世那樣以色侍人。

    死就死吧,只要她清清白白的就好。

    “不可以的,阿秋……”緊抱著她,三妮兒哭出了聲,“你就先在嬸這里住著,我把娘給的零花錢都省下來給你,等過了這陣子,姚大小姐的氣消了再說……”

    “三妮兒……”輕輕拍著她,穆婉秋聲音淡淡的,“我沒有別的路可走……”注定逃不開,她死就死了,絕不能再連累了待她如親生女兒般的鎖子一家。

    “要不,你就在這兒住下來……”鎖子娘一咬牙,“我就不信這世道真就沒王法了,我就收留了你,看這幫兔崽子能把你大叔怎麼樣?”

    “嬸兒……”有些動容,穆婉秋哀叫了一聲,“就您和大叔怎麼都好說,我留就留下了,可是……”她話題一轉,“鎖子還小,一旦東家辭了大叔,這就是三條命啊……”

    鎖子娘的臉刷地變的慘白。

    “……大叔怎麼會被辭?”三妮兒不解地抬起頭,“不是就不讓各家作坊收留你做師傅嗎?”。

    “你是不知道……”穆婉秋搖搖頭,把李大春來下午來傳話的事兒說了一遍,“……鎖子還小,嬸這兒我是絕不能再住了。”

    “可是……”三妮兒使勁地搖著頭,“你真的不能離開朔陽的……”

    一旦踏出朔陽地界,她立即就會橫屍街頭

    “她就是想讓我死……”穆婉秋倔強地說道,“我也總得掙扎個試試啊。”驀然抬起頭,“嬸兒,我這就動身,她們總想不到我會連夜離開,等明天想追也不知往哪追”

    “……現在”鎖子娘和三妮同時叫起來,隨即又同時搖頭,“……不行,不行,這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小姑娘……”越想越怕,鎖子娘又使勁搖搖頭,“……不行,堅決不行。”

    “沒事的,我……”

    我曾經一個人在深山里走過呢。

    想爭辯一下,對上兩人不容置疑的目光,穆婉秋聲音戛然而止,這些事兒,即便親密如她們,她也是不能說的。

    “……我力氣很大的”穆婉秋攥著拳頭,朝兩人比量。

    “這麼晚了,你出不去城的……”驀然想起來,三妮兒提醒道。

    “是啊……”鎖子娘也想起來,“城門要卯時才開,她們既有心害你,怕是早盯上了……”

    “可也不能就這麼等死啊……”穆婉秋黯然地喃喃著,難道又要像從前一樣流浪街頭?

    就算她想,那兩個畜生能讓嗎?

    無計可施,三妮兒和鎖子娘也沉默下來,屋里落針可聞。

    “就這麼定了……”良久,穆婉秋毅然打破沉默,“就按原來打算好的,我明兒一早就走,只路上小心些就是了……”轉向三妮兒,“你也早點回吧,天太黑,不好走……”

    “……不行”鎖子娘堅決地搖搖頭,“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還去送死,就是蠢了”

    “嬸兒……”穆婉秋哀求地叫了一聲,“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也實在沒別的法子,就這一條路可走,我總得去試試啊。”

    “……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鎖子娘騰地站起身來,“我叫你大叔起來一起幫著想……”

    被穆婉秋一把抓住︰“嬸兒,別叫了,大叔勞累了一天……”見她不死心,“他起來也沒法子……”

    鎖子娘皺起了眉。

    “對了,阿秋……”想起什麼,三妮兒目光閃閃地亮起來,“還有半個多月,一年一度的斗香會就到了,你干脆去報名吧。”

    “……報名?”兩人同時看向三妮兒,穆婉秋疑惑地喃喃道,“報了名兒也離不開朔陽啊……”

    “沒見識過,你是不知道……”三妮兒激動的臉紅撲撲的,“到時會來許多大業的評委,受各家香坊之托,她們都私下里招收香工和大師傅,即便取不上名次,只要你能調出一種好香,工錢要求又不高,總能被她們收了……”咽了口唾沫,“不怕,你到時就出觀音香,連路師傅都自愧不如,說這香市上再沒有那麼細膩堅韌的香了……來那麼多大業評委,總有一個人能看上你的手藝。”拉了她的手,“到時你隨眾人一起去大業,路上仔細些別落了單,一定沒人敢害你”

    大業

    不堪的回憶再一次涌上心頭,穆婉秋渾身電擊般顫了顫。

    “……你手怎麼這麼涼?”感覺手里像握了塊冰,三妮兒疑惑地抬起頭。

    “阿秋別怕……”以為她害怕,鎖子娘也安慰道,“就算觀音香不行,你還會切料,孫快手說你切的料比他都好,別的不知,他我是知道的,已經連續幾年在調香大賽上拿切料第一了。”

    “就是,阿秋……”三妮兒緊握著她的手,想給暖一暖,“左右都是死路,你不如就放手一搏”眼楮忽然又亮起來,“就算到時沒人肯收你,你也可以偷偷地藏在她們的車里離開朔陽……”又強調道,“沒事的,聽說以前就有人這麼做過……”三妮兒從沒想過穆婉秋參加大賽也許會拿到名次。

    “左右都是死路,你不如就放手一搏”

    “左右都是死路,你不如就放手一搏”

    “左右都是死路,你不如就放手一搏”

    ……

    這句話一直在穆婉秋腦海中回蕩,震得她耳朵嗡嗡直響。

    大業,這個她做夢也想回去復仇的地方。

    大業,這個她死也不敢回去的地方。

    大業,這個她熟悉的就像自己掌心紋的地方。

    即便被逼的無路可走,穆婉秋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回大業去謀生活

    猛一把抱住頭,她身子瑟瑟地抖起來,“不,我不去”。

    “阿秋,你怎麼了?”三妮兒抱住她,“大業號稱香都,比朔陽強上一千倍,是調香師的天堂,不是我娘離不開,不讓我去,我都想去闖闖……”

    鎖子娘伸手試她的額頭,“……是不是病了?”

    “我沒事兒……”良久,穆婉秋抬起頭來,雙唇還泛著白。

    “先喝點水……”鎖子娘端了杯水喂她喝,“這幫挨千刀的,好好的一個孩子,竟給逼成這樣……”語氣中滿是心疼。

    一杯水喝光,穆婉秋才透出一口氣來,勉強扯了個笑,“嬸兒放心,我沒事兒的,剛剛就是頭有些暈,已經好了……”

    “你別笑了,笑得我直想哭……”瞧穆婉秋笑的淒涼,三妮兒忍不住使勁搖她的手,“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去大業?”

    “我去,我決定了,我就去報名參賽,我就去大業尋出路,謀生活……”穆婉秋反握住她的手,“你說的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聲音飄飄渺渺的,仿佛從雲端傳來,“說不定我參加了大賽,還能取上名次,到時候是她們求著我去大業呢……”

    臉上微微地笑,穆婉秋的目光卻空洞洞的。

    “就是,就是,說不定你還能拿第一呢……”三妮兒的眼淚刷地落下來,“你能想開就好,就好……”

    扭過頭去,鎖子娘悄悄用袖子擦眼淚。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0 PM

第八十七章重逢(上)

    八月的朔陽,飄滿了清幽幽桂花香。

    如雨後春筍般,朔陽街頭的人流驟然間多了起來,變得極為熱鬧,大大小小的客棧幾乎都是人滿為患,許多衣衫破舊的人索性三五結群在街頭打起了地鋪,好在八月的天氣不冷不熱,正好宜人。

    馬車被堵在東大街口停駐不前,掀起車簾,黎君透過車窗皺眉看著廣場上潮水般的車馬人流。

    “公子……”車夫秦鐘早已跳下車轅,滿頭大汗地拽著馬韁繩,生怕馬踢到行人,“前面人太多,馬車走不動……”

    “奴才下去看看幫著趕車……”坐在對面的秦健也正扶著車窗簾,皺眉看著車外擁擠不堪的人流。

    “不用……”黎君一合扇子,“我們走過去……”

    “天香樓離這兒還有很遠呢……”見黎君要棄車步行,秦健忙出聲阻止,“這里人多嘈雜,公子仔細擠著,這條路前面就是斗香大會會場,人太多,奴才先下去看看能不能讓秦鐘調轉車頭,換一條路……”

    說了半天,沒聽到聲音,秦健猛抬起頭,車里哪里有他家公子的影子?

    忙又回過頭一把推開車門,白衣飄飄,手執折扇,黎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馬車邊。

    “……公子下來了也不說一聲。”秦健抱怨著跳下車。

    “……鐘兒自己把馬車趕回天香樓”頭也沒回,黎君兩眼看著不遠處用新竹搭起的五丈見方鋪了猩紅地毯的斗香會場,“然後回來找我……”

    “……公子不回天香樓用飯?”秦鐘抬頭看看天,“鏢掌櫃還等著您呢……”

    “就海昇客棧吧……”黎君一眼瞧見前面招牌林立中獨樹一幟的海昇客棧,“告訴黎鏢,我用了午飯再回去……”又喃喃道,“從沒參加過朔陽的斗香會,想不道會這麼熱鬧,竟勝過安康三年一度的大香會……”

    “那是……”秦健兩步來到黎君身邊,伸手幫他遮擋著擁擠的行人,“參加安康大香會的都是香界名流,哪像這里,三教九流的,啥人都有,哪怕你是個要飯的,只要有手藝,就可以報名參加……”指著會場前鬧哄哄的報名處,“公子您瞧,那不就有個花子去報名嗎,咦……”他忽然住了嘴。

    眨眨眼,再眨眨眼,他瞬不瞬地看著報名處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

    “走吧……”掃了他一眼,黎君轉身就走。

    “公子,您再幫著看看,奴才是不是眼花了……”秦健一把抓住他,指著前面,“奴才怎麼瞅著那個襤褸的小姑娘很像阿秋……”

    “……誰?”黎君驀然轉過身。

    “公子在平城遇見的那個白姑娘……”秦健揉揉眼楮。

    注目良久,黎君啞然失笑,“……她可真有能耐,身揣百萬,也能把自己變成這樣。”

    “……真的是她?”秦健錯愕地大叫起來,“她有一百多萬啊,怎麼還穿得這麼窮酸?”瞧見行人紛紛回頭,秦健臉紅了紅,壓低了聲音,“公子,你說她是不是裝窮酸裝上了癮?”任誰也不相信有人能一年就揮霍掉百萬兩銀子。

    就算能,也不至于窮得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

    沒聽見回應,秦健扭過頭,黎君正帶笑地看著前面,也轉過頭去,正瞧見那個負責報名的小吏使勁晃著頭,滿臉不耐地朝穆婉秋揮手,“咦,奴才怎麼瞧著那人好似不收她的銀子,不讓她報名?”

    “去……”黎君用折扇點點秦健的頭,“讓谷大師收了她。”頓了頓,緩緩說道,“務必把她帶去大業黎家旗下……”

    “哎,奴才這就去……”秦健應了一聲,貓腰擠進了人群,又猛伸出頭來,“公子您……”

    “我在前面等你……”黎君用扇子指指前面。

    “奴才知道了,公子您可千萬別走遠了……”說著話,秦健一貓身,已不見了人影。

    “去,去,去……”負責報名的青衣小吏不耐地朝穆婉秋揮著手,“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快走快走,你沒見後面還有一堆人等著報名呢……”

    “求求這位大哥,您就通融一下吧……”穆婉秋滿頭大汗地抓著一袋銅錢,“我天不亮就來排隊了,就差一百文錢……”

    原本她有銀子的,可自那日被姚武等人驅逐,半個多月,不敢住鎖子家,一般客棧又都不敢收她,不得已,穆婉秋住進了殷會長開的價格昂貴的芙蓉香客棧,里面最便宜的房間每天也要六百文錢,加上吃喝,熬到今天結了帳出來,她手里就剩下九百文錢了,原以為報名很簡單,一早就來排隊了,不想等開始報名才知道,參賽竟還要交一兩銀子的報名費。

    “不行就是不行,我說了多少遍了”青衣小吏又不耐地揮揮手,朝後面喊,“下一個……”

    “就一百文錢,求求您再通融……”

    “……通融通融,誰通融我?”青衣小吏一瞪眼,“回去交不上差,那一百文錢我給你掏”語氣緩了緩,“有站這兒磨牙的功夫,你還不如趕緊回去籌錢……”又朝她身後招招手,“下一個……”

    看著手里可憐巴巴的九百文錢,穆婉秋倔強地站在那兒不動彈。

    “我說小姑娘,你快走吧,回去再四處借借……”後面的人好心地勸著,不客氣地把她擠到了一邊。

    “……叫什名字?”青衣小吏又低了頭例行公事地問起來。

    ……

    回頭看看身後的人一個一個地報完名喜滋滋地擠出來,穆婉秋嘆息一聲,邁著沉重的腳步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嘴里喃喃自語,“早知道報名要這麼多錢,我昨晚搬出來住在大街上就好了……一百文錢,我上哪兒去找?”

    三妮兒每月的工錢都交給她娘管著,她娘每月只給她十幾文錢的零花,這個月的零花錢三妮兒都如數給了她;鎖子娘才送了鎖子去李記家族里的私塾,聽說一下就交了一年的雜費,怕是現在也拿不出錢了。

    除了她們,朔陽再沒人肯幫她了。

    “……要不,我也像這些人似的端著缽子挨家挨戶地討要?”看著前面不遠處一個錦衣公子朝一個小叫花子手里的缽子扔了一枚銅錢,穆婉秋昏昏沉沉地想著。

    心里泛起一絲難意。

    多大的苦她都能忍受,可讓她這麼拋棄尊嚴沿街乞討,任人吆喝謾罵,她還真有點放不下。

    感覺好似有人拽她,穆婉秋抬起頭,“……有人叫你呢。”報名隊伍中一個三十多少的矮胖婦人指著她身後。

    穆婉秋一回頭。

    “……招呼你好幾聲,怎麼聾了?”剛才的青衣小吏朝她招手。

    抿了抿唇,穆婉秋沒言語。

    “叫你呢,你過來……”青衣小吏又朝她招招手,皺皺眉,“怎麼,你不想報名了?”

    “……大哥肯讓我報名了?”穆婉秋精神一震,快步走上去。

    “……想報名嗎?”。青衣小吏重新上下打量她,語氣甚為客氣,“……這有一份契約,只要你簽了,我就給你報上名。”

    “……九百文銀子也行?”穆婉秋睜大了眼,“什麼契約?”

    “行”青衣小吏點點頭,扔給她一份契約,“……自己看。”怕穆婉秋不肯簽,青衣小吏賭她不識字。

    不料,接過來,穆婉秋竟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漸漸地,青衣小吏的額頭滲出了汗。

    “……什麼?”穆婉秋喃喃道,“我要是進了前二百名就必須隨東家去大業,還要簽五年的契約?”皺皺眉,“……哪有這好事兒?”抬頭看著青衣小吏,“……這契約上怎麼沒寫東家是誰,報酬多少?”

    “這……”青衣小吏撓撓頭,他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是上頭硬拿了這個契約給他,要他務必給這小姑娘簽了。

    “……小姑娘,你可別上了當,那都是騙人的”穆婉秋身後已有人喊起來,“你想想,多少人想去大業都去不了,世上哪有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小姑娘,你醒醒吧,就是掉餡餅也砸不到你頭上”

    眾人哈哈一陣大笑。

    “……是啊,我就聽說大業有專門招童工的,就這麼把人騙了去,每天飯都不讓吃飽,覺也不讓睡,就是沒黑沒白地干活,別說五年,一年就累死了……”

    “……我也聽說了,小姑娘,你可千萬不能簽啊”

    “就是,興許就被賣到妓院里去了”

      “……”

    賣到妓季院?

    聽到這話,穆婉秋的心撲通一下提起來。

    前世的陰影又浮上心頭。

     干活累她不怕,吃不飽她也不怕,最怕對方是一個逼良為娼的ji院,里面有個惡煞似的媽媽,恍如前世的春香樓。

    不知為什麼,一提到要去大業,她總感覺自己會被莫名地賣入妓院,重蹈前世的覆轍,一個人的命,不是說改就能改的,這一次,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是死也不會答應去大業的。

     “……你想清楚了?”青衣小吏聲音沒了底氣,完不成上頭交辦的差事,怕是他立馬就丟了吃飯的碗。

    “嗯……”猶豫片刻,穆婉秋抬頭看著青衣小吏,“這契約中酬金和東家都空著,我心里不踏實……”語氣甚為中肯,盡管千般不願,可是,如果不能抓住這次機會離開朔陽,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條,“……這位大哥能不能容我加上一條?”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2 PM

八十九章重逢(下)

    “……加上一條?”

    青衣小廝睜大了眼,還從沒人敢和大業的香行會講條件“不……”想說不行,一張嘴,想起上頭的交代,青衣小吏硬生生地改了口,“……不知姑娘想加什麼條件?”

    “這個契約沒有注明東家是誰,我……”

    青衣小吏刷地變了臉色,搶話道,“……這點你放心,有大業香行會作保,一定沒問題。”

    “就是為這兒,我才擔心呢……”穆婉秋在心里頂了一句,嘴上卻說道,“我相信您……”瞧見他咧嘴笑了,話題一轉,“只是,能不能再加上一條,這契約成立後,一旦發現東家經營的是調香之外的行業,我有權單方面解除契約,並不負擔任何賠償……”

    如果東家是個開妓院的,她死也不能答應。

     “這……”

    “還有……”穆婉秋接著說道,“至于酬金,到時就看我取的名次雙方再議……”頓了頓,“如果有一方不滿意,這契約自動失效……”

    你當你是大爺呢

    青衣小吏錯愕地瞪著穆婉秋,兩腮鼓了又鼓,他很想一口回絕,揮手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打發了,剛才還苦苦哀求自己通融通融,這一會兒功夫竟拿起把來

    可惜,這件事他也做不了主。

    嘴唇翕動,好半天,他才呼出一口氣,“這個……你稍等,我進去給你問問……”

    嘩……

    穆婉秋身後一陣唏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個要飯花子也想和大業的香行會講條件。”

    “大業香行會又不是你家的,能答應了,才怪”

    “小姑娘,你快走吧,別在這兒自討沒趣了……”

    “就是……白白地妨礙我們報名……”

    “快點,我腳都站酸了”

    “……”

    報名隊伍久久不動,排尾忍不住抱怨起來,喧鬧聲一陣高似一陣,穆婉秋但覺兩耳發熱,腦袋嗡嗡直響,不是這場賽事兒對她十分重要,她真想應了眾人所求轉身就走。

    “快看,出來了……”

    “出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滿頭大汗的青衣小吏身上,屏息靜氣看著他的臉。

    來到近前,青衣小吏朝穆婉秋客氣地抱了抱拳︰“您的兩個條件香行會基本同意,只是……”他話題一轉,“白姑娘要想自定酬金,就必須進前五十名,否則就由東家來定……”稱呼也改成了您,語氣極為客氣,“……您看可行?”

    “好……”穆婉秋點點頭。

    青衣小吏神色也是一輕,“白姑娘稍等,我這就把契約拿回去改改……”

    嘩……

    穆婉秋身後傳來一陣尖叫,大業香行會竟答應了

    這小姑娘到底什麼來頭?

    人們紛紛跳起腳,想看清前面那個縴細襤褸的小姑娘的容顏,可惜,只看到一顆顆黑糊糊的後腦勺。

    心里也十分好奇,穆婉秋簽完字,抬頭問青衣小吏,“這位大哥知道不,是哪家作坊想要我?”

    捧著簽好的契約,青衣小吏完成任務般舒了口氣,朝穆婉秋搖搖頭,“這個我也不清楚,白姑娘慢走,記得三天後辰時二刻準時來這兒集合參賽……”

    “謝謝大哥……”問不出來,穆婉秋索性憑天由命,一轉身,人群又是一陣沸騰︰

    “……你們瞧,這不就是和劉師傅斗香的林記那個小雜工嗎?”。

    “是啊,是啊,聽說斗敗了,被攆出了朔陽……”

    “……我也聽說了,她什麼時候又回來啦?”

    “竟交上了個來頭不小的大人物……”

    “真他媽的命好……”

    “……”

    尖叫聲一陣高過一陣,人們竟忘了報名,紛紛轉過身,目光追隨著穆婉秋的背影。

    感覺身前背後一束束火辣辣的目光,繞是經歷了兩世,穆婉秋心也禁不住砰砰亂跳,她僵直著後背,快步閃進人群,直聽到身後沒了聲音,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隨著擁擠的人流緩緩地走著,穆婉秋從袖籠里取出剛簽的契約又仔細看起來,目光落在“五年”的字樣,唇邊不覺泛起一絲苦笑,“……一百文,我就把自己賣了,那些走投無路賣身青樓的姑娘也不是這個價啊,說出去,誰信?”收好契約,穆婉秋摸著空蕩蕩的袖籠皺起眉來,“……一文錢也沒有了,還有三天才開賽,這三天我怎麼辦?”

    目光落在遠處倚在牆角曬太陽的一群流浪兒身上,穆婉秋尋思著要不要也去鎖子家拿些干糧,然後跟他們一起露宿街頭,想得出神,沒留意迎面撞上一道人牆,慌忙收住腳步,“對不起……”一抬頭,穆婉秋錯愕地張大了眼。

    玉樹臨風,他飄飄逸逸地站在那里,雪白的衣衫上灑滿一層祥和的光暈,有如陽光下瑰麗的奇寶,使周圍的人流都黯然失色,又似蔚藍天空中的一朵悠閑的雲,讓穆婉秋第一次感覺到襤褸的自己像泥土般卑微……

    正是在平城見過的黎君,在笑盈盈地看著她。

    “……白姑娘別來無恙?”想起初見她時一副衣衫襤褸的模樣,他調侃道,“白姑娘真有能耐,即便身懷巨款,也能把自己變的這麼落魄……”心里琢磨著她的銀子都花哪去了?

    真的是他

    他還記得她,一陣莫名的欣喜涌上心頭,四目相對,穆婉秋盈盈地笑起來。

    ……

    秋香雞、板肉燜鵪鶉、荸薺獅子頭、糖醋鯽魚……看著滿滿一桌菜,穆婉秋險些流出口水,她已不記有多久沒見過這些了。

    “白姑娘請……”黎君舉杯相讓,“不知白姑娘的口味,我冒昧多點了些……”

    “謝謝公子……”穆婉秋低頭大吃起來,天不亮就起來排隊,到現在她水米未沾。

    吃了一會兒,感覺四處異樣的沉寂,穆婉秋驀然抬起頭。

    黎君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滿眼是笑,站在他身後的秦健則錯愕地睜大了眼,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下意識地拿起桌邊的絲帕擦了擦嘴角,穆婉秋疑惑地看著黎君,“黎公子怎麼不吃……”

    “倒茶……”黎君朝身後揮揮手。

    “……白姑娘有多久沒吃飯了?”秦健上前拿起壺給穆婉秋續了杯茶水。

    這就是說她吃相很難看了,難怪他們用那種眼光看她

    回頭想一想,自己剛剛吃的是有些快了,前一世春香樓的媽媽曾百般調教,“……女人的吃相極重要,一定要雅,對面滿桌的魚肉,即便再饞,也要一小口一小口極慢極雅地吃,而且,每樣只能吃一點點,小啄即止,這樣才能彰顯出女人的高貴,優雅……男人才能為你傾心,肯把銀子花在你身上……”春香樓媽媽話回蕩在耳邊,穆婉秋的臉騰地漲紅,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只片刻,她又沉靜下來。

    前世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務求盡善盡美,不過為了取悅男人,勾引男人罷了,以色侍人,不得不如此,這一世,她沒那個必要了,“……我一大早就去排隊報名,一直沒吃飯。”語氣淡淡地,仿佛沒聽出秦健言語間的戲謔。

    明明看見她眼里有一絲慌亂,只片刻,便冷靜下來,笑看著穆婉秋,黎君眼底閃過一抹欣賞,他見過的女人,那一個不是做作十足,還沒有一個能在他面前這麼冷靜,雙眸這麼清澈的,輕咳一聲,“白姑娘身懷百萬,怎麼不買個丫頭隨身帶著,凡事還要親力親為?”他記得她身邊有一對童子的。

    身懷百萬?

    穆婉秋一怔,好半天才想起一年前她曾在平城贏過一百多萬兩銀子,就笑了笑,“……早在來朔陽的路上就丟了。”仿佛是說她丟了一塊帕子般淡然。

    黎君神色一斂,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丟了”仿佛自己丟了銀子般,秦健嗷的一聲叫起來,“……那是一百多萬兩啊”她怎麼能說得這麼輕松,不可置信看著穆婉秋,“……怎麼沒見官府查過?”去年他家公子來朔陽時特意找過她,不得之下,也懷疑她是丟了銀子,曾遣人去各處官府打聽過。

    “我沒報案……”

    “沒……沒……”秦健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沒報案?”擦了把口水,“為什麼?”真金白銀,那可是一百多萬兩啊,又不是來歷不明

    “麻煩……”穆婉秋輕描淡寫地說完,又低頭吃了起來。

    麻煩?

    黎君眼底閃過一抹深思,“……她真的是怕麻煩嗎?”。

    一把按住她的筷子,秦健氣鼓鼓的,“……那可是一百多萬兩啊,你怎麼能只因為麻煩就不報案”仿佛她不報案就對不起他似的。

    穆婉秋抬頭盯著他看。

    “健兒……”黎君低喝一聲。

    秦健忙收回手,卻還用一雙氣鼓鼓的眼楮盯著穆婉秋。

    臉不變色地夾了口菜送到嘴里,優雅地咽下去,穆婉秋這才抬眼看著黎君,“……墨雨墨雪在黎公子那還好吧?”又問,“她們沒告訴您這些事兒嗎?”。

    “……墨雨墨雪?”黎君眼里閃過一絲疑惑,“……是那兩個童子嗎?”。

    “是啊……”穆婉秋點點頭。

    “……她們不是跟著您走的嗎?”。對穆婉秋這種凡事渾不在意的態度成見頗深,秦健語氣很不忿,“怎麼又問起我家公子來了?”他家公子又不是負責給她看童子的老媽子。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5 PM

第九十章死劫

    “一年前我就讓她們去找您了啊……”看了眼氣鼓鼓的秦健,穆婉秋轉向黎君,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帶著您的玉佩……”想起什麼,“對了,我讓她們先去找了曾家二少……”聲音戛然而止,穆婉秋的臉色瞬間變的慘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這一世,她一心想改變他一路亨通的官運,曾叫墨雨墨雪帶著她的信去救曾家,破壞他的抓捕行動,時間緊迫,怕曾家不信,她在信中把曾家和太子交往的私密盡她所知寫得極為詳細,卻忘了,曾家畢竟是望族,是跺跺腳,平城都顫的人物,怎會任由這種性命攸關的私密讓一個外人知道?

    一旦傳出去,就是滅族的慘禍

    怕是兩人早被滅口了吧,她之所以還活的好好的,是因為曾家人沒找到她!

    即便墨雨知道她來了朔陽,可朔陽這麼大,要找一個流浪的孤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難怪她如此落魄,也不曾拿自己的玉佩去求助姚家,原來她早把玉佩給了那兩個童子,不知為什麼,聽到這些,黎君心里竟泛起一陣喜悅,“……她並非是不屑于他的援手啊。”

    剛要說什麼,發現穆婉秋臉色發白,不覺怔住,隨即勸道,“白姑娘放心,凡修兄為人光明磊落,懷瑾握瑜,你既然把墨雨墨雪托付給他,就絕對不會有事……”

    “可是……”

    可是,他們知道曾家滅族的隱秘啊

    話到嘴邊,穆婉秋硬生生地改了口,“……我是求了曾家二少遣人護送他們去大業找您的啊”

    “這……”略一沉吟,黎君笑道,“或許是凡修兄嫌麻煩,索性將他們留在了平城……”

    “……不會的”穆婉秋使勁搖搖頭,一年來都沒聽說平城曾家遭遇什麼慘變,就說明當初墨雨把信送到了,她救了曾家一族的性命,這天大的恩情,若真想報,又怎會嫌麻煩?

    瞧見她神色不對,黎君臉上笑容漸漸地斂去,“……白姑娘當初讓墨雨去曾家還托付了什麼事情?”

    “我……”冷不防被問起,穆婉秋渾身一震,使勁搖搖頭,“沒有。”

    這樣子分明就是有

    她為什麼不肯說?

    默默地注視著穆婉秋,良久,黎君朝秦健一招手,“……你下午就去動身去平城曾家,打聽一下她們,如還在曾家,就帶去大業。”

    “公子,您……”秦健一怔,“奴才走了,您怎麼辦?”

    “我有阿鐘就行……”

    “奴才也會趕車,要不……”狠狠地瞪了穆婉秋一眼,秦健低頭商量道,“讓阿鐘去平城,奴才給您趕車……”

    看看穆婉秋,黎君沉吟道,“還是你去吧,墨雨認識你……”穆婉秋一定還安排了墨雨什麼事兒,秦鐘去他不放心。

    “謝謝黎公子……”恍如沒看到秦健警告的眼神,穆婉秋給黎君斟了杯酒。

    要是別的也就算了,墨雨墨雪畢竟是兩條命,她們的父親滿懷期望地把她們交到她手上,她怎麼也得查清了。

    “……黎公子臘月里來過朔陽?”余光瞧見秦健似要開口,穆婉秋急忙轉了話題。

    “……公子來朔陽你竟知道”知道了還讓他趕著馬車和他家公子滿大街找,聽了這話,秦健不滿的目光更加不不滿,兩腮又鼓了起來,活脫脫一只斗氣的青蛙,那一臉童稚的模樣,惹的穆婉秋直想笑,強自忍著,可緊繃著的臉依然泄露了睨端。

    秦健一步沖上前,“你……”

    “……來進了一批香料。”黎君擺手制止秦健,“……白姑娘怎麼知道?”又問,“白姑娘一直都在朔陽?”

    “嗯……”穆婉秋點點頭,“來朔陽後,我一直在林記香坊做雜工,那日去豆蔻香樓送香,出來時看到您的馬車”朝黎君笑了笑,“我一直追到城門……”想起那日被劉師傅算計,穆婉秋眼底掠過一絲恨意,她自嘲地搖搖頭。

    “……你真的追了半天?”秦健睜大了眼。

    他家公子可是找了她小一天,鬧得過年都沒趕回大業

    嘴唇動了動,想告訴她他家公子也找過她,想起先前的不快,秦健又倔強地扭過去,抬頭看房梁。

    “那次來的匆忙,走的也急……”沒說出他找過她,黎君輕描淡寫地說道,“……白姑娘可是想去大業?”他已經知道她剛和黎家簽了契約。

    心里一陣抽痛。

    不是她想去大業,她是被人逼去了大業

    “……我已和大業香行會簽了契約,如果這次斗香會進了前二百名,就去大業……”輕描淡寫地說完,穆婉秋轉而問道,“……黎公子也來看斗香會?”

    “不是……”黎君搖搖頭,“受人之托,我是去梓潼鎮接一個故人之子,路過這里……”

    梓潼鎮?

    啷一聲,穆婉秋手里的竹筷落在地上。

    她忽然想起前一世,就是這個時候,他死在梓潼鎮,是被一個秦姓家僕出賣的,在他茶里放了無色無味的消功軟筋散,又遭遇仇家圍攻。

    “……白姑娘怎麼了?”黎君召手讓小二重新換上筷子。

    “沒事兒……”回過神來,穆婉秋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淡自然,“還以為你也是斗香會的評委,想讓你暗中通融,好歹讓我進了前二百名呢……”朝黎君咧嘴一笑。

    一雙輕靈的大眼卻毫無笑意,恍然有股看不見孤寂蕩漾著。

    “白姑娘若想,我可以安排谷大師暗中提攜你一把……”黎君一瞬不瞬地看著穆婉秋的眼,她剛才真是為這個失態嗎?

    神色不變地和黎君對視著,穆婉秋桌下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指甲都沁到了肉里,良久,穆婉秋錯開目光,隨意端起茶杯,“不用了,谷大師名聲顯赫,我怕是高攀不起的……”狀似無奈地搖搖頭,穆婉秋將手里的茶一飲而盡。

    “……我家公子你就能高攀的起了”秦健氣紅了眼。

    穆婉秋扭頭端詳了秦健半天,“……你姓什麼?”

    “……當然姓秦了?”秦健脫口答道,“怎麼了,不行”

    “健兒……”黎君低叫了一聲。

    秦健氣鼓鼓地退到一邊,一雙眼不停地瞪穆婉秋,他一直不離黎君左右,今日卻因為這個小丫頭被遣去了平城,他很生氣,更不放心讓黎君一個人去梓潼鎮,那可是一件極重要的大事兒,鬧不好就丟了性命。

    “很好……很好……”令黎君和秦健都莫名其妙,穆婉秋忽然開心地笑了。

    世事往往如此,能夠成功害到自己的,都是那些最親近最不設防的人,就像前世她的貼身丫頭紅袖,她一時想不起來前世害死黎君的那個家僕叫什麼,卻知道他姓秦,如今聽說秦健也姓秦,穆婉秋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們聯想成了一個人。

    心里暗暗慶幸。

    還好,秦健因我被遣到平城去了,黎君此行應該無恙。

    正說著話,樓下一陣吵鬧,黎君朝秦健打了個眼色。

    秦健一轉身蹬蹬蹬跑下樓去,臨行前還不忘狠狠地瞪了穆婉秋一眼,不知為什麼,他今天就是看她不順。

    笑意僵在臉上,穆婉秋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暗忖︰“這樣一雙無邪的眼,怎麼會背叛主子,會是一個惡奴?”

    一絲不安涌上心頭,穆婉秋總覺的自己遺漏了什麼,可急切間又想不起來,猶豫片刻,她毅然從頸間解下一個繡了梅花的精致的紅色香囊,稍稍松了松帶,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瞬間溢出,遞到黎君鼻下,“……好不好聞?”語氣極為輕快。

    “香味青幽幽的,好似幽蘭……”黎君又搖搖頭,“……又不像,這是什麼香?”

    “觀音香,可以避邪……”穆婉秋隨口胡掐,又伸出一個手指“賣給你,一兩銀子……”

    久久,沒聽到聲音。

    穆婉秋又喃喃道,“那個……你也知道,我現在正缺銀子……”忽然抬起頭,眼楮明亮亮地看著他,“你可別小看了它,這可不同于一般廟上的觀音香,我費了一年功夫才湊齊了香料,又專門找了大福寺的無覺大師給開光……”又囑咐道,“記得了,你去梓潼鎮一定要隨身帶著,就能保佑你這一輩子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是嗎?”。他微低著頭看她,聲音糜啞,“聽說女子把貼身的香囊送人,是因為喜歡,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話一出口,黎君也嚇了一跳,他怎麼會說出這麼肉麻的話?

    喜歡?

    穆婉秋身子一顫,心像揉碎了的花瓣絲絲撓撓地疼起來。

    她這種人啊,是愛不起的。

    前一世,因為一個喜歡,她卑微到了塵埃里,賠了尊嚴,賠了性命。

    這一世,同樣的錯誤,她絕不會再犯。

    “當然喜歡啦……”聲音從沒有的甜膩,“記得了,你一定要貼身帶著,不離不棄噢……”手在桌下緊緊地握成了拳,穆婉秋盡力維持著一副歡喜的模樣。

    強做出喜歡一個人的模樣不難,前世她在春香樓媽**威逼下千回百折地練過,難得是,她必須讓他接受她的香囊。

    這香是唯一能解消功軟筋散的藥,是她這一年來每每想起他的救命之恩,處心積慮地配制的,就是想著有這樣的一日能夠遇到他,讓他戴在身邊,躲過那一個生死劫。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7 PM

第九十一章教訓(上)

    這一世,她是不會喜歡也不會嫁任何人的,但如果只說聲喜歡就能救他一命,她也不介意;既然選擇了去大業,她就絕不能讓他死,他活著,她在大業總有個依靠,不會像在朔陽這麼艱難。

    黎君目光漸漸地深邃起來,她嘴里說喜歡,臉上帶著笑,可那雙空靈的眼卻一直清澈,不曾泛起一絲波瀾,更無一絲笑意。

    她為什麼一定要送這個香囊給他?

    開口想拒絕,不知為什麼,他竟隱隱得感覺到,她眉宇間恍然蕩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滄桑,一股和她這個年齡及不配的滄桑,帶著絲絲撓撓的疼,讓他忍不住想伸手抹去,“……好”話到嘴邊,他又改了口,伸手接過香囊,“我……”

    正說著,一陣蹬蹬蹬的樓梯響動,姚武張揚的聲音傳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敢違背我的吩咐”

    緩緩地將香囊放入袖籠中,黎君轉過頭去。

    姚武、錢箔帶著十幾個家丁氣勢洶洶地走上來。

    “姚三爺,錢大爺,您慢些……上面也是……”掌櫃李三財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追了上來。

    他原是不敢違背兩人的吩咐放穆婉秋進客棧吃飯的,可這位白衣公子一出手就是一錠黃金,那氣勢,他哪敢得罪?才悄悄地將他們安排到二樓極安靜的角落,本想兩人用了飯,就快快走人,不想消息竟傳的這麼快,樓上還沒吃完,這兩個煞星瘟神就找上門來了。

    他一個開客棧的,小本買賣,那經得起這幫老爺砸?

    嘴里不停地說著好話,李三財胖滾滾的臉上淌滿了汗,暗暗祈禱這兩個瘟神煞星下手輕些,別把他的店都砸了,又咬咬牙,待會姚三爺走了,白衣公子的那一錠金子,他是說什麼也不能退的了。

    姚武錢箔都沒見過黎君,都不認識他。

    在樓梯口就看見穆婉秋含情脈脈地遞送香囊,隱隱的,腮邊一抹紅潮還沒褪去,姚武沒由來的一股憤怒,額頭青筋暴起,跳了幾跳,他蹬蹬蹬幾步來到兩人桌前,猙獰地看著黎君,咬牙道︰

    “我當是哪冒出來個不長眼的蠢材,竟敢無視小爺的話,帶這個欺師盜名的小雜工來吃飯原來還是位文質彬彬的書生……”猛一回頭,“……給我打”又補了句,“……狠狠地打,往死里打”還不解氣,又惡狠狠地道,“給我打殘了,讓他下輩子記住小爺姓姚”

    穆婉秋一直躲在殷會長開芙蓉香客棧,讓他夠不著掠不到的,心癢難耐,半個月功夫,姚武早憋足了勁,他天天派人在芙蓉香客棧門口守著,就不信這小丫頭有多少銀子能一直住下去,今天總算被他逮著了,不想一上來就見她和一個陌生公子人眉來眼去的。

    她竟敢當著他的面這麼明晃晃地勾引男人

    今兒不打殘了他,她就不知道他姚武的本色,以後還會繼續去勾引別的男人,還不知給他戴多少頂綠帽子呢。

    恍然間,姚武早把穆婉秋當成了自己的女人。

    話音一落,眾家丁便一擁而上。

    吱留一聲,李三財嚇得鑽到了牆角的桌子底下,哆哆嗦嗦地向牆根退著,還不忘拿眼偷瞧著外面的情行。

    只見黎君好似沒看到蜂擁而來的眾人,他抬手輕輕理了理衣服,也沒見怎麼動作,十幾個家丁就瞪瞪瞪退了幾步,跌坐到地上,後面靠樓梯的幾人已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呦喝……”姚武眉頭挑了挑,“看不出來,你白淨淨的,竟然還是個練家子……”擄了擄胳膊,“今兒小爺倒要親自會會你”話音一落,一拳直奔黎君面門。

    伸出的拳頭堪堪地停在候然間閃現在眼前的一塊玉牌上,姚武霎時睜大了眼,眨眨,再眨眨,“黎……黎大哥……”喃喃地叫了一聲,他忽然點頭哈腰地上前抱拳施禮,“……黎大哥大駕光臨,怎麼不和家父打個招呼?”訕訕地賠著笑,“……是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還請大哥移駕府上……。”

    黎君緩緩地收起玉牌,對這類地痞,他原是沒必要亮身份的,打一頓走人便是,但一來姚黎兩家是多年的姻親,他總要給姚世興些顏面,二來,他有要務在身,不能在朔陽逗留,可穆婉秋還要留在這兒參加斗香會,他打完人痛快了,接下來穆婉秋會很麻煩。

    “你姓姚……”黎君緩緩收起玉牌,“姚世興是你什麼人?”

    “是……是家父……”臉色瓷白,姚武額頭汗涔涔的。

    “原來是姚老爺的公子……”黎君點點頭,指著穆婉秋,“……她是怎麼回事?”

    他很奇怪穆婉秋怎麼招惹上了這個惡棍?

    “這……這個……”姚武搓著手不敢說,眼楮看向錢箔。

    見眼前之人竟是大業黎家的大公子,調香界未來的掌門人,錢箔早嚇得躲到一邊,見姚武看過來,又縮了縮身子,恨不能有個老鼠洞鑽進去,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別給發現了當靶子。

    位居四大望族之首,雖然從商,可黎大老爺也是個二品道員,這可不是他父親一個小小的四品知府惹得起的。

    “你叫什麼名字……”隨著姚武的視線,黎君的目光落在錢箔身上。

    “在……在下姓錢……錢箔……”錢箔聲音微微發顫。

    “錢箔……”黎君皺眉想著,他沒聽說過這麼一號人。

    “他是朔陽知府錢大人的大公子……”姚武把錢箔推到了前面。

    “……錢大人的大公子?”黎君喃喃道,目光一寒,“……兩個堂堂大男人,當街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們不覺的給知府大人和姚老爺臉上抹黑”

    “是……是……是……”看著穆婉秋,錢箔說不出話來。

    穆婉秋和黎君剛才的親密之狀他也見到了,看得出他們關系非淺,他可不敢當著黎君的面說她欺師盜名。

    一言不發,穆婉秋挺直著腰背端坐在那里。

    “……是什麼?”恍然間黎君似是在微笑,可姚武錢箔卻感覺氣氛格外的陰寒,兩人雙腿發顫,心通通通地亂跳,仿佛一聲輕微的細響,就能震斷那顆緊繃的心弦。

    下一刻,兩人就要癱坐下去。

    “原來是黎公子大駕光臨,真令小店棚壁生輝……”不知什麼時候,李三財已經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一邊伸手擦著額頭的汗,把一張白胖的臉劃的花貓一般。

    撲哧一聲,穆婉秋笑出了聲。

    氣氛頓時一輕,李三財也跟著嘿嘿干笑兩聲。

    姚武錢箔長舒了口氣,身子動了動,對上黎君陰冷的目光,又下意識的停在了那兒,一動不敢動。

    “是這樣,前些日子這位白師傅和林記劉師傅斗香……”李三財戰戰兢兢地把姚謹等人欺負穆婉秋的事兒說了一遍,當著黎君的面,他可沒敢向著姚武半分,可也不敢就得罪了他們,話說的卻也算公正,把那日的情形說的活靈活現。

    “……是這樣嗎?”。黎君轉向穆婉秋,目光極為柔和,隱隱帶著一絲憐惜,難怪她這麼孤高的人,在不知對方是誰的情況下就簽了契約,竟還讓他幫著作弊,務要在斗香會中進入前二百名,還以為她是想遮掩什麼,卻原來,她是真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緊抿著唇,穆婉秋點點頭。

    慢慢地轉向姚武錢箔,黎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感覺窒息的透不過起來,姚武撲通跪了下去,得罪了大業黎家可不是鬧著完的,為了能和黎家長久地合作,他父親不惜將自己的嫡親妹妹送給眼前這個男人做妾,可以想象,如果一旦他父親知道這事兒,後果如何。

    “你看清了……”黎君指著穆婉秋,“她是我的舊友,我曾和姚老爺提起過,叫他遇到了,務必照顧一二……”聲音像冷刃上的冰峰,陰寒刺骨,“原來姚老爺就是這麼照顧我朋友的”

    “不是,不是……”姚武下意識地搖搖頭,又覺的不對,“這件事兒家父並不知道,是小弟有眼不識貴人,誤信讒言,得罪了黎大哥的朋友,求黎大哥擔待……”偷眼缺著黎君神色,見他看著穆婉秋,又朝穆婉秋一抱拳︰

    “都怪以前不認識,多有得罪了,還求白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大哥……”又道,“我這就去回了父親,立馬請了您去姚記做大師傅……”

    “……我高攀不起”穆婉秋一扭臉。

    這小丫頭還真有勁

    冷汗刷地落下來,姚武無可奈何地看向黎君。

    黎君打著折扇一言不發。

    姚武有些發傻,看看身後呆如木雞的眾家丁,又看看錢箔,最後一狠心,給穆婉秋磕了個頭,訕笑道,“小的求白姑娘原諒……”不敢再自稱大哥。

    原諒?

    他們兄妹一句話就險險地把她逼死,逼得她一百文就把自己賣了,現在一個頭就讓她原諒,她自問還沒有那麼寬的心胸。

    眼楮看著別處,穆婉秋眼皮都沒動一下。

    笑容僵在臉上,姚武使勁咬了咬牙。

    黎君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感覺空氣一冷,姚武禁不住一哆嗦,想也沒想,他又綁、綁、綁給穆婉秋磕起了頭來,嘴里不住地道歉。

    身後十幾個家丁呼啦啦跟著跪了一片。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8 PM

第九十二章教訓(下)

    直到姚武額頭磕出了血,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秦健再忍不住悄悄拽了穆婉秋一把。

    他家公子血氣方剛,只顧為這不懂事兒的小丫頭出氣,真這麼傷了姚黎兩家的和氣,回去他家公子也會受老爺責備。

    扭過頭,瞧見姚武額頭已血呼呼的一片,穆婉秋才覺的堵在胸口惡氣舒緩了不少,看向黎君,“……就算了吧。”

    “……念在白姑娘給你求情,這次就算了,如果下次再讓我遇見你欺負她,別說我不念姚黎兩家的舊情”聲音一頓,“……滾”

    “是,是是……小的就滾,小的再不敢難為她,一定把她當奶奶,不,不是,是當祖宗一般供起來……”姚武語無倫次地爬起來,轉過身朝跪了一地的家丁一瞪眼,“……還不滾”

    轟隆隆一陣大亂,生怕慢了就掉腦袋般,十幾個家丁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梯。

    “你……”黎君目光灼灼地看著正悄悄地向樓梯口挪動的錢箔,語氣中透著股冷森森的意味。

    錢箔一哆嗦,下意識地跪了下去,砰砰砰給穆婉秋磕了三個頭,“……冒犯了白姑娘,在下求白姑娘原諒。”

    沒在看他,黎君轉頭喊道︰“店家……”

    “小的在……小的在……”被黎君氣勢所懾,李三財哆嗦索索地走上前,“……黎公子有什麼吩咐?”

    “給這位白姑娘準備一間上好的客房,好好伺候了……”

    “這……”他這店里早就滿了,甚至連馬廄都住了人,這個時候,上那去準備上房?

    心里為難,李三財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略一猶豫,硬著頭皮點點頭,“是,小的這就去安排……”心里琢磨著先讓女兒搬到下人房里。

    見黎君點了頭,李三財擦擦額頭的汗,“黎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好酒好菜的伺候著,絕不能讓白姑娘委屈了半分……”

    “還有……”黎君掏出一錠銀子扔過去,“替我傳一下話,這位白姑娘是我的朋友,誰若為難她,就是和我黎君過不去。”知道了穆婉秋被人欺負的事兒,他有些不放心把她一個人放在朔陽。

    不是有要務在身,他真想帶她一起走。

    雙手接住銀子,李三財的用牙咬了咬,頓時眉開眼笑,“黎公子放心,小的這就派人去宣傳,不,不……小的親自去各處宣傳,務要讓全朔陽的人都知道……”樣子極為滑稽。

    穆婉秋撲哧一笑,“……不用那麼麻煩。”

    總是罪臣之女,她不想太張揚。

    “不麻煩,不麻煩……”李三財連連搖頭。

    “……黎公子只要給姚家送個信就好,相信姚三爺這次得了教訓,以後也沒人敢欺負我了。”見說不通,穆婉秋轉向黎君。

    “這……”猶豫片刻,黎君點點頭,“也好,左右你就要離開朔陽了……”說著話,轉向李三財,“……你就去給姚老爺傳個信吧。”

    “是,是……”李三財連連點頭,看看桌上冷了的菜,“要不要小的再給熱熱?”

    黎君看向穆婉秋。

    “……我飽了,黎公子要不要再用些。”她記得黎君好似沒吃什麼。

    “結賬……”黎君轉向李三財。

    “是……”李三財忙應了一聲,“加上水酒一共十二兩三,就按十二兩算,公子先前的一錠金子都已換了銀子,整一百五十兩,扣去十二兩,還是一百三十八兩,小的這就給您找……”

    “不用了……”黎君搖搖頭,“就寄存在這兒,給白姑娘用……”

    “是,是……”李三財連連點頭,“白姑娘放心,剩下的銀子小的一定一文不差地找給您……”眼楮盯著黎君,余光卻覷著穆婉秋的神色,暗暗希望她也能像黎君一樣大方,開口說句不用找了。

    穆婉秋只微微點點頭,沒言語。

    “走吧……”黎君站起身來。

    穆婉秋也站起來,目光落在滿滿一桌子菜上,喊道,“店家……”

    “哎……”快到樓梯口的李三財又轉回來,朝穆婉秋恭敬地一抱拳,“……白姑娘有什麼吩咐?”那態度比伺候皇帝老子還要恭敬上三分,他知道對這位白姑娘越是尊重,黎君就會越高興。

    “把這些都打了包……”無視秦健錯愕的眼色,穆婉秋神色淡然地指著桌上的菜,“送到給李記趕車的李大叔家……”

    前一世,別說這十幾兩一桌的菜,就是上百兩一桌的,沒動幾口,她說倒了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這一世,嘗遍了人世間的艱辛,她尤為珍惜。

    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黎君率先下了樓。

    在樓梯口對上秦健,穆婉秋閃身讓他先行,誰知他也站在了那兒,“黑姑娘……”他氣鼓鼓地嘟著嘴,“被人欺負成那樣,也不報出我家公子的名號,笨死了……”不是他聽伙計說了原委,心生同情,才有意把人放上來讓黎君教訓,怕是他和黎君走了以後,這小姑娘還不知被人欺負成什麼樣呢。

    看著他明明關心,卻硬是擺出一副難看的嘴臉,穆婉秋強憋著笑,“我姓白……”

    “……你長的黑”秦健不客氣地瞪眼,真不知他家公子看上了她什麼,跟隨黎君多年,他家公子還從沒對哪個女人這麼另眼相看過。

    “噢……”穆婉秋微微一笑,指指身上的衣服,“就我這樣子,又沒信物,就算搬出你家公子,你說會有人信嗎?”。

    “這……”秦健上下打量了衣衫襤褸的穆婉秋幾眼,暗忖,“……她這樣子,是沒人相信她會是公子的朋友……”一轉身,蹬,蹬,蹬跑了下去。

    已經到了樓底,聽到兩人的對話,黎君神色一動,若有所思地摸向腰間的黎字紋仙鶴主母綠玉牌。

    ……

    站在客棧的石階上,穆婉秋目送著黎君主僕,遠遠地瞧見在路口迎接他們的瘦高瘦高的秦鐘,不覺皺皺眉,“……這人是誰?”

    “我有阿鐘就行……”黎君的話又閃現在耳際,她身子猛一震,“……他就是阿忠,他是秦鐘”

    “……黎君,少年奇才,大業黎家下一代最有希望的繼承人,于南帝二十一年八月二十死于家僕秦鐘之手,此人系梓潼鎮人,因一家老小被柳家人秘密擒獲,威逼利誘之下,臨陣倒戈,在黎君茶中投下無色無味的消筋軟骨散……”一瞬間,已有些遺忘了的前世密報又清晰地在穆婉秋腦際閃過,她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

    老天竟給她開了一個這麼荒謬的玩笑,這一世,他獨自帶了秦鐘去梓潼鎮,竟是因為她

    感覺兩只耳朵嗡嗡直響,恍惚中,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一年來的奔波勞苦,心力交瘁,她知道,一個人的命運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久久久久

    穆婉秋忽然瘋一般沖下台階,她要阻止他帶秦鐘去梓潼鎮。

    一直追出路口,人海中,哪還有他們主僕的蹤影。

    穆婉秋無力地倚在樹上,安慰自己,“……我送了他一個解毒香囊,他一定會沒事的。”

    可能嗎?

    穆婉秋無力地搖搖頭,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這自欺欺人的話,她是一個流落街頭的孤女,是一片殘敗的落葉幾經秋雨輾轉成泥,他是一顆天縱的奇才,是一片高高在上的雲,這雲和泥的差別,他又怎麼會把她一句輕輕的喜歡放在心上?

    如果不放在心上,他又如何會把她的東西帶在身上

    也許,那個香囊現在就躺在街頭的某個角落里吧?

    前一世在風塵中打過滾,她是最知道這些富家公子的本性了,念頭閃過,穆婉秋下意識地在街頭尋找著她送出的香囊,臉色死人般的蒼白,嘴里無助地喃喃著,“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世事滄桑,人事瑣碎,他有沒有命活著回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

    如無頭蒼蠅般,姚世興鐵青著臉在廳里來回踱步,一地的丫鬟婆子都屏息而立,緊繃的空氣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眼楮偷覷著父親的背影,額頭纏著白布的姚武,一點一點地向門口蹭,“……站住”像背後長了眼,姚世興猛喝一聲,轉過身來。

    “……父親”姚武怯怯地叫了一聲。

    “……放著那麼多人你不去招惹,怎麼就惹上了她?”大出了一口氣,“不是跟你說過,黎公子在找一個叫白秋的小姑娘嗎,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們平日注意些,見到了要待若上賓,待若上賓……你可倒好……”嘴唇哆嗦的說不出話。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蠢兒子會把黎君的朋友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而且還被黎君當面撞上,不說黎君會記恨,單說這種持強凌弱的事一旦傳出去,他姚世興顏面何存?

    他還不知道,這件事兒早已傳遍了朔陽的大街小巷。

    “我……”姚武也很委屈,任誰見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也不會把她和嫡仙似的黎君聯系到一起,“……她又沒說,我哪知道?”姚武小聲嘟囔道。

    “……她沒說?”姚世興一瞪眼,“還用她說,知道她叫白秋,你還想不到?”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49 PM

第九十三章賠償

    “我……我只知道她叫白師傅……”姚武頭一昂,那天他滿腦袋都在想著怎麼能夠即不得罪妹妹,又能當眾英雄救美,然後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哪想那麼多了?

    妹妹

    想起姚謹,姚武驀然想起此事全是因她而起,心里咯 一下。

    “……蠢”姚世興狠狠地罵了一句,猛一轉身,“來人……”

    一個小廝快步上前,“老爺……”

    “把三爺關起來,禁足一個月……”

    也回過神來,姚武急得大喊,“父親……”在海昇客棧他就丟夠了人,回來還要被關,那怎麼行,“三天後就是斗香會了……”那麼熱鬧的場合怎麼能少了他?

    “……拉下去”姚世興黑著臉擺擺手,“臉都被你丟盡了,還參加什麼斗香會”

    “父親……”

    “三爺……”不敢用強,小廝低聲勸著,“老爺正在氣頭上,您……”

    “……是妹妹讓去的”姚武一把推開小廝。

    “……你說什麼?”姚世興一怔。

    “……是妹妹先和她結了仇”姚武仰著脖子強辯道,他隱隱有種被騙了的感覺,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姚謹誓要將穆婉秋逐出朔陽的事兒說了一遍。

    姚世興心一動,那日姚謹突然詢問起白秋名字的事兒又浮在腦際,回了頭吩咐,“傳大小姐……”

    一個綠衣丫鬟應聲走了出去。

    “爹……”還沒到門口,姚謹推門而入,“我聽說……”話沒說完,發現廳里氣氛不對,聲音戛然而止。

    疑惑地看了看屏息靜氣的眾人,最後來的姚武跟前,伸手摸他的額頭,“……三哥怎麼了?”

    姚武閃身躲到一邊,今日受了莫大的折辱,他尤恨這個妹妹。

    “三哥……”姚謹一怔,露出滿臉委屈。

    “……你早就知道林記的那個白師傅就是黎公子要找的人?”沒提防身後傳來姚世興冰冷冷的聲音,姚謹一哆嗦,隨即使勁搖著頭,“女兒……女兒不知道……”

    這樣子哪是不知道

    姚世興臉色頓時變得青黑,額頭青筋暴起,“……來人”

    “父親……”姚謹猛一把抱住姚世興,“……女兒也是看不慣她那一身媚態嘛……”

    “你……”看著女兒,姚世興嘴唇直哆嗦,猛一把將她推到一邊。

    “父親……”姚謹一怔,隨即眨眨眼,眼淚就刷刷地落了下來,“女兒也是怕黎公子被她迷惑了嘛……”

    姚世興一怔,這個他還從來沒想過。

    福至心靈,姚武也想起什麼,“……是了,今兒我剛一上樓,就一眼瞧見她正拿了個香囊勾引黎公子,還和他眉來眼去的,才想著替妹妹教訓她”他沒敢說是因為自己嫉妒。

    “……什麼?”姚謹嗷的一聲蹦起來,“你是說你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還眉……眉……”嘴唇發抖,姚謹說不出話來。

    美貌聰明如她,黎君也是從來不假辭色的

    “……閉嘴”姚世興猛喝一聲,“你看看,你還有沒有點女兒家的模樣”

    “父親……”姚謹哀叫一聲。

    姚世興臉色一沉,正要說話,管家姚富推門進來,瞧見氣氛不對,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不知該不該進。

    瞧見姚富,姚世興眼楮一亮,招手讓他進來,“……打聽清楚了,黎公子在哪兒下塌?”又吩咐左右,“備車……”他要親自去請。

    “回老爺……”看了眼姚武,姚富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回道,“他已經走了……”

    “……走了?”身子一震,姚世興險些跌坐在地上,被姚富一把扶住,低叫了一聲,“老爺……”

    “他來朔陽,竟連個招呼都不打,過門而不入……”姚世興失神地喃喃道,聯想起上次進料,黎君就越過姚記另選了韓記和張記的香料,他心里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姚家九層九的香料都銷往黎家,如果黎家真有棄他的打算,那後果……

    搖搖頭,姚世興不敢再想下去,他狠狠地瞪了姚武一眼。

    姚武一哆嗦,連著後退了幾步。

    “那……白師傅呢?”沒父親想的那麼多,姚謹最關心的是穆婉秋的去向,“也被他帶走了?”

    “沒有……”姚富搖搖頭。

    “……沒有”姚謹驚喜地叫起來,“……她在哪兒?”她一定要要趁這空當把她殺了。

    回過神來,姚世興也看向姚富。

    “……黎公子給海昇客棧留了銀子,把她安排在那兒。”

    “好”姚世興點點頭,“快備車,我親自去請……”亡羊補牢,還不算晚。

    “父親……”姚謹尖叫。

    “老爺……”姚富也叫了一聲。

    “……怎麼?”沒理姚謹,姚世興直視著姚富。

    “海昇客棧的掌櫃李三財說,黎公子前腳走了,那白姑娘後腳就取了他留在櫃上的銀子也走了……”搖搖頭,“她壓根兒就沒住那兒……”

    “……她去了哪兒?”

    “……奴才不知”姚富搖搖頭。

    “快……”姚世興一擺手,“務必要找到她,請回來……”又搖搖頭,“打聽到她住哪兒,我親自去請……”得罪了黎君,可不是鬧著玩的,雖也惱恨黎君一點情面都不留,就當著眾人讓姚武把額頭磕成那樣,可也由此看出,那小姑娘在黎君心中非同一般。

    姚富應了聲是轉身就向外走。

    “父親……”姚謹尖叫道,“一個窮酸的小丫頭,你用不著那麼上心”

    “……你閉嘴”姚世興暴喝一聲。

    姚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快到門口的姚富一哆嗦,想起什麼,他又轉回來,“回老爺,奴才剛才忘了,黎公子臨走時還給留了話兒……”

    留了話?

    停了哭聲,姚謹從指縫里拿眼偷偷看著姚富。

    掃了眼姚謹,姚富暗嘆一聲,正色地看著姚世興,“……黎公子說,白姑娘是他的朋友,誰為難她,就是和他黎君過不去”

    “……什麼?”姚謹尖叫一聲,“他……他真的這麼說?”恍然被休下堂的怨婦。

    憑什麼,那個卑賤的黑丫頭竟得黎君如此青睞

    本就心情不好,瞧見姚謹竟無一絲女兒家的羞澀,姚世興臉頓時又是一黑,“來人,帶小姐回房思過,今後沒我允許,不許出屋。”

    “父親……”

    “老爺……”姚富想給求個請,對上姚世興冷森森的目光,下意識地閉了嘴。

    看了他一眼,姚世興想起什麼,又回頭吩咐,“給小姐梳洗了,隨我一起去給白姑娘道歉……”

    “父親……”姚謹一把推開拉她的婆子,“您這樣,叫女兒以後還怎麼嫁人?”

    “是你有錯在先,上門賠禮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惱于姚謹的不懂事,姚世興猛一拍桌子,震的眾人耳朵嗡嗡地想,一個個投粟變色,噤若寒蟬。

    姚謹也傻在了一邊。

    諾大的廳里,落針可聞。

    “老爺……”良久,姚富低聲勸道,“讓小姐這麼招搖地去給白姑娘賠禮,被黎公子知道是她暗中……”聲音戛然而止。

    是啊,一旦讓黎君知道驅逐穆婉秋是女兒的主意,他還會娶她嗎?一瞬間,姚世興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隘,強壓下胸口翻騰著的一股悶氣,他回頭看向滿臉委屈的姚謹。

    “……黎公子不知道這是妹妹的主意。”雖然惱恨姚謹利用自己,可姚武也知這事關重大。

    “老爺……”姚富趁機勸道,“……既然三爺已經替小姐磕了頭,陪了禮,依奴才的意思……就不要再牽扯出大小姐了……”

    “可是……”

    那白姑娘也長著嘴啊。

    姚世興皺皺眉。

    “白姑娘也未必知道這是小姐的主意……”瞧出他的顧慮,姚富傾身向前,“老爺不如重金相贈,再把她請入府中好好款待……”放緩了語氣,“封了……她的口……”

    低頭想了半天,也唯此策可行,姚世興嘆息一聲,“……就這樣吧。”

    眼底閃過一絲陰狠,再抬起頭時,姚謹已換上一臉的怯意,“……謝謝父親。”

    “哼……”姚世興黑著臉扭過頭去,想一想又轉回來,“……白姑娘來了,你再不許為難她,一定要好好陪著,聽到沒”

    “女兒知道了……”聲音軟軟的,姚謹在心里狠狠地補了句,“……進了這個門,我能她活著出去才怪”

    看著姚謹的背影,姚世興搖搖頭,嘆息一聲。

    “那……”姚富朝他躬身施禮,“奴才先去了……”

    姚世興擺擺手,“去吧,準備好銀子,找到了就及時回我……”想起什麼,他忽然叫住姚富,又揮手打發了眾人,“記得大業柳家來過人……”

    “是上個月的事兒了,他們也有染指香行的意思……”姚富想了好一會兒,“礙于柳家與黎家一向不和,小的沒敢答應……”拿眼偷覷著姚世興的神色,“老爺的意……思……”

    背著手在屋里徘徊良久,姚世興一轉身,“你派人去聯系他們……”搖搖頭,“不,你親自去,如果他真想染指香行,我們可以供料,和黎家一個價錢,只是……”他一字一字地說,“不可張揚……”

    姚富點頭應是,快步走了出去。

    微米著眼,看著窗外如血的殘陽,姚世興眼底閃過一絲狠色。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50 PM

第九十四章小財

    “……你真認識大業的黎公子?……你怎麼會認識他?……以前怎麼不說?”鎖子娘欣喜地拉穆婉秋上炕,伸手拽了個毛巾給她擦汗,“聽說姚三爺的頭都磕出了血,連錢公子都給你磕頭了?”又問,“……怎麼又買那麼多菜?那得多少銀子啊”鎖子娘心疼的直咂嘴。

    只一張嘴,穆婉秋應接不暇,就笑吟吟地聽著,直到鎖子娘住了嘴,才笑著問,“……那菜可好吃?”

    “好吃……”鎖子娘舔舔嘴唇,“你送的那些菜,你叔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不舍得吃,要留著晚上鎖子回來一起吃……”

    又正色道,“……以後可不許這麼亂花銀子你去芙蓉香客棧住,那是實在沒法子,你大叔每天晚上都搬著手指頭算你那點銀子夠不夠花,能不能撐到斗香會……”

    “不是我……”穆婉秋笑道,“是黎公子花的,吃不了,怕浪費了,我就讓小二打了包……”

    “……真是吃不了才打了包?”鎖子娘睜大了眼,下午小二送來七八個食盒,里面一盤一盤的根本就沒動過,她還以為又是穆婉秋特意買的,“……只兩個人他就點了那麼多菜?”又連連咂嘴,“……真是有錢人。”

    她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花銀子的,今兒算是開了眼界。

    “……鎖子去學塾還好?”想起黎君,穆婉秋心一揪,她匆忙轉了話題。

    “……歡喜著呢。”提到鎖子,鎖子娘滿眼是笑,“一回到家不用人勸就跑去溫書……”

    “知道用功就好……”穆婉秋欣慰地點點頭,窮人家的孩子能讀上書不容易,“我就擔心他太貪玩……咦……”說著話,瞧見炕里的笸籮底下壓著一張當票,穆婉秋伸手拽出來,“……大叔怎麼把紫砂壺給當了?”那紫砂壺可是鎖子家幾代傳下來的寶貝,是他家唯一值錢的東西,穆婉秋知道鎖子娘有多愛惜,錯愕地看著她,“……我叔出事了?”

    “沒有,沒有……”鎖子娘慌亂地搖搖頭,“你可別亂猜……”

    “嬸兒……”穆婉秋急紅了眼,她抓鞋就要下地,“我叔怎麼了,你快告訴我,我去看看……”她擔心鎖子一家是受了她的連累。

    鎖子娘一把按住她,“瞧你急的,真的沒事兒……”嘆息一聲,“你叔不讓我跟你說的……”

    “嬸兒……”

    “是你叔算著你沒銀子了,今兒一早出去就聽說斗香會報名要一兩銀子,怕你報不上名,才當了紫砂壺,誰知銀子剛拿回來,你就遣人送了菜來……”

    “嬸兒,我……”穆婉秋鼻子一酸,“這是我叔的傳家寶,他曾說要給鎖子留著的……”

    “一家人都不喝茶,留那玩意做什麼……”鎖子娘搶白了一句。

    穆婉秋一旦報不上名兒,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呆坐了半晌,穆婉秋摸摸懷里的銀票,“嬸先等著,我這就給贖回來……”趿了鞋就要往外走。

    “……贖什麼贖?”鎖子娘眼楮一立,一把拽住她,“一把破壺,要不要都一樣”雖然只當了二兩銀子,可贖回卻是要五六兩銀子的。

    “嬸,我有銀子了……”穆婉秋掏出懷里的銀票,“……一百多兩呢。”

    “你……”鎖子娘錯愕地睜大了眼。

    “……有人在家嗎?”。正說著,院子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快收起來……”來不及細問,鎖子娘推了她一把,回頭大聲問,“……誰啊?”

    “……白師傅在這兒嗎?”。一個高昂的男子聲,“姚老爺親自來拜請她……”

    姚世興來了?

    這個高高在上神一樣的人物竟親自來她這兒“拜請”穆婉秋

    驟聽這話,鎖子娘一陣懵懂,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穆婉秋一眼,隨即雙手胡亂地理著頭發,“來了,來了……”一腳踢在門檻上,險些栽倒。

    “……小心”穆婉秋一把扶住她,“嬸兒不用緊張,他沒什麼可怕的。”聲音淡淡的。

    鎖子娘恍惚地看著她。

    緩步上前,穆婉秋輕輕地推開了門。

    “……你就是白師傅?”姚世興上下打量著穆婉秋。

    她穿一件洗的發白的蘭花布衫,烏黑散亂的青絲簡簡單單地用荊釵別的,可是,映著瑰麗的晚霞,這樣一個襤褸的人卻從骨子里透出幾分恬淡來,優雅從容地站在那里,恍如玉女臨凡,渾然有種高不可攀的威儀。

    傲然的眉眼瞬間低了幾分,姚世興終于明白了姚謹為什麼一定要驅逐了這個小姑娘,明白了當初黎君為什麼不直接說黑瘦,而是說成縴細——清黑了,想起黎君語氣中的微頓,姚世興暗暗慷慨,“……謹兒那怕有她一分的恬淡,就不會辜負了我聯姻的苦心。”

    “都別站在,姚老爺快請進……”回過神來,鎖子娘見穆婉秋絲毫不讓地堵在門口,忙拽了她一把,迎上姚世興,點頭哈腰地往屋里讓。

    探頭朝低矮陰暗的小屋瞧了瞧,姚富皺皺眉,嫌惡地退了一步,“老爺……”他想勸姚世興直接帶了穆婉秋走。

    強壓下對低矮陰暗小屋的一股強烈的排斥,姚世興朝穆婉秋和藹地笑了笑,彎腰走了進去。

    他真進屋了?

    鎖子娘不可置信的張大了嘴,這個跺跺腳,朔陽都顫的天一樣的人物,竟然對阿秋這麼客氣,真的走進了他們家”

    ……

    “……嬸兒,即便我不收這銀子,該恨我他也一樣會恨我……”送走姚世興一行人,穆婉秋笑嘻嘻地勸著心神不定的鎖子娘,“只有我強大了,他才會怕我敬我畏我,不敢傷害我,否則,有一天黎公子不再袒護我,他便會像揉捻一只螞蟻一樣揉捻我……”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弱肉強食的,她險些被姚謹逼死,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可是……”鎖子娘顫著手撫著炕上一個個光閃閃的銀元寶,“……這可是足足五百兩啊”就這麼給了人,任誰也會心疼的直蹦,“就這麼收了,他會甘心嗎?”。

    姚世興可不是一般人

    “……是他願意給”穆婉秋一哂。

    “……人家那是跟你客氣,姚大小姐也沒真傷到你,哪用這麼多銀子來賠償了?”越說越不死心,又想起穆婉秋不假辭色的拒絕去姚府時,姚世興那瞬間變青的臉,鎖子一把摟起炕上的銀元寶,“……走,嬸兒陪你給送回去。”

    “嬸兒……”穆婉秋一把抱住她,“真送回去了,他們還以為是我怕了,說不定趁這幾天就害了我,怕是連你和大叔都不會放過了……”見鎖子娘半信半疑,又勸道,“有了這些銀子,姚謹再敢雇人殺我,我也能雇人殺她啊”搖搖鎖子娘的胳膊,聲音里少見地透著幾分嬌氣,“……至少可以雇人保護我,是不是?”

    “……也是這麼個理兒。”鎖子娘恍惚地點點頭,可是,她又搖搖頭,這銀子本來就是姚家的啊,怎麼能拿來對付他們?

    有些糊涂地看著穆婉秋。

    “嬸兒,我都想好了……”不讓她繼續糾纏這個問題,穆婉秋把銀子往炕里一推,拉了她坐在炕沿,“加上黎公子這一百多兩,一共六百多兩,我準備開個香料行……”

    “……你要開香料行?”聲音木木的,整一下午,驚喜一個接一個地電閃雷鳴般砸到頭上,鎖子娘已經麻木了。

    “……嬸兒覺得這些銀子還不夠?”穆婉秋調皮地眨眨眼。

    鎖子娘無意識地搖搖頭。

    六百兩,在她心中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了,怎麼可能不夠?“可是……”鎖子娘看著穆婉秋,“……開一個香料行真就這麼簡單?”

    “……簡……單。”穆婉秋拉長了音,“我大叔有車,又會進料,買料,就讓他辭了李記,和你一起幫著我掌管櫃上的事兒,再把三妮兒拽過來幫我炮制香料……”拉著鎖子娘的手,“等鎖子大一大,就交給他做……”

    “……那你做什麼?”鎖子娘疑惑地問,說了半天,她覺得這個香料行好像沒穆婉秋什麼事兒。

    “我……”穆婉秋神色一暗,“我跟人簽了約,這次斗香會我進了前二百名,就必須去大業……”聲音灰澀,她有些後悔簽了那個合約。

    “你……你是說……你還要離開朔陽?”鎖子娘一把抓住她。

    “是必須離開……”大業香行會可不是她能得罪的。

    “那還不好說……”沉悶了良久,鎖子娘忽然抬起頭。“……你不去就行了。”

    “不行的……”搖搖頭,“契約里規定了,我不得放權比賽……”穆婉秋自嘲地笑笑,真是上蒼弄人,前一刻她還為一百文錢發愁,不得不把自己賣了,可轉瞬之間,她就擁有了六百兩。

    “要不,你就去糊弄一下……”不用怕姚武了,鎖子娘也不舍得穆婉秋走,“……不進前二百名不就行了?”滿是皺紋的眼閃著熠熠的光,鎖子娘很為自己的急智自豪。

    神色一黯,穆婉秋嘆息一聲。

    哪那麼容易。

    這半個月來,她把朔陽歷屆斗香會的情況細細地看了一遍。

    歷屆比賽中,最令人關注的就是前五十名,都有機會選擇去大業,然後是五十到一百名,也可以仗著大賽上取得的名次在朔陽挑一家滿意的香料行,抑或要求東家加工錢,至于一百名以後,是沒有哪個東家肯為那個名次多花一文工錢的。

    換句話說,在斗香會上,第一百零一名和第八百名的待遇是沒多大差異的……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51 PM

第九十五章準備

   沒有差別,自然就沒人關注。

    簽約的那一刻,穆婉秋就明白,對方要求前二百名不過是個籍口,混淆她視線罷了,對大業香行會來說,隨便把一個人的名次由八百名改成二百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而且,也沒有人會介意誰擠掉了誰。

    雖不明白對方看中了她什麼,但穆婉秋隱隱地感覺到,對方是打定主意要她的,否則,報名處那個青衣小吏也不會那麼痛快地就答應了她的那兩個條件。

    以她一個卑微的孤女,是沒資格和大業香行會講條件的

    從得了銀子那一刻,她就開始反復琢磨怎麼能毀了那個約定,留在朔陽開香坊,想來想去,與其像鎖子娘說的,糊弄一下,然後讓大業香行會作弊,倒不如她努力一把,爭個前五十名,還可以用天價酬金要挾對方放棄契約。

    更何況,既然打算開香坊,她就得為自己的香品找銷路,斗相會無疑是一個最好的宣傳機會,她還想借此推出她的青香和柏葉香呢。

    摸了摸懷中黎君新送的黎字紋仙鶴主母綠玉牌,穆婉秋意志無比堅定,有他撐腰,她的秘術可以示人了。

    “……怎麼?”見她久久不語,鎖子娘目光暗了下來,“……這個法子也不成?”

    “我試試吧……”不想讓她擔心,回過神,穆婉秋笑道,“盡力能留下來,但……”話題一轉,“我還是要預先做好走的準備……”

    “也是……”鎖子娘也跟著點頭,“免得到時有個萬一,你措手不及……”

    “嗯,我就是這麼想的……”穆婉秋點點頭,“我明兒就出去打聽,有合適作坊的就盤下來,有你和大叔兒頂著,三妮兒幫襯著,一準沒事……”嘆息一聲,“我沒有銀子,剛開業可能艱難些,我就給你和叔每月五兩銀子的工錢,等以後攥了,利錢分成一百,給你們抽十層……”

    “……五兩?”再沒聽見穆婉秋說什麼,鎖子娘直直地看著她,“你大叔每月不過幾百文錢,這……這……是不是太高了……”又道,“孫快手每月也就十兩銀子……”

    孫快手?

    穆婉秋眼楮閃閃地亮起來。

    開香坊,她擔心李老漢太憨直,正愁沒壓得住茬的人,怎麼就忘了還有個現成的。

    “嬸兒……”念頭閃過,穆婉秋欣喜地叫起來,“我……”

    “不行……不行……”回過神來,鎖子娘一口打斷穆婉秋的話,頭搖的像撥浪鼓,“就你叔那性子,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怎麼能做得了這個……”抓著穆婉秋,“阿秋,你要開香坊嬸支持你,讓你叔辭了李記也沒問題,你給他幾百文錢讓他給趕個車就行,別的他什麼也做不了……”

    “嬸兒……”睜著空靈的大眼,穆婉秋淒婉地叫了一聲,“你知道,這世上除了我娘,我再沒親人了……”忽閃著眼楮似乎要落下淚來,“你和叔再不幫我,我……我……”

    自己是怕鎖子他爹把這事兒干砸了,對不起她,怎麼就成了不幫她?怔怔地看著穆婉秋,鎖子娘眨著長滿魚尾紋的眼,糊里糊涂的有些不知所措,“阿秋,嬸不是……”

    “嬸兒,交給別人我真不放心……”穆婉秋趁機抓著她,“也沒什麼難的,你和叔就負責幫我看著香料和銀子,別給人騙走了就行……”避重就輕,穆婉秋把話說的極簡單。

    鎖子娘木然地點點頭,“這個倒是不難,我在家也天天把著錢……”她倒忘了,幾百文錢的花銷和上千上萬兩銀子的周轉怎麼能相提並論?

    稀里糊涂地,鎖子娘就這麼被拉上了賊船,終其一生孜孜不倦任勞任怨地為穆婉秋的買賣奔波。

    見她終于點了頭,穆婉秋也長舒一口氣,“嬸兒,我打算再求孫師傅過來,怎麼樣?”

    “那可太好了……”鎖子娘眼楮一亮,“三妮兒性子軟,你叔又不會說話,要講能撐門面的,還是孫快手,就他那塊頭……”咂砸嘴,“往那一站,不說話,就讓人懼上幾分……”

    “那叫氣勢……”穆婉秋吃吃地笑。

    “嗯,地痞見了他,氣不死也被嚇死了……”鎖子娘了然地點點頭,“孫快手性子爽快,人又仗義,你找了他來坐鎮,地痞混混準沒敢來找事兒的,我和你叔也都有主心骨……”又道,“更別說他那切料的手藝了,全朔陽再……”聲音戛然而止,鎖子娘又使勁地搖起頭。

    “……怎麼了?”穆婉秋斂起了笑容。

    “怕是你請不來他……”

    “他答應過我的……”

    “阿秋,你想想……”鎖子娘嘆息一聲,“他一個月十兩銀子,雖不知他的契約還有多久,但肯定不能短了……”她緊拉著穆婉秋,“嬸不會算數,可也是知道,哪怕他的契約只剩一個月,想要他離開李記,你就的賠付一百兩”指著那堆銀元寶,“這點銀子……”鎖子娘嘆息搖搖頭。

    穆婉秋神色一黯,皺眉沉思起來。

    是啊,孫快手怎麼可能就只剩一個月的契約,多了不說,他剩半年的契約,她至少就得賠上六百兩銀子

    銀子都搭這里了,她拿什麼去開香坊?

    “……嬸你先去打聽打聽,他的契約還有多久。”好半天,穆婉秋抬起頭。

    無論如何,她總得試試。

    “阿秋……”鎖子娘搖搖頭,“不是嬸打擊你,就算他只剩兩三個月,你能賠的起,可剩下的銀子還能盤多大個作坊?”又道,“……比不上李記,他怎麼能來?”

    李記可是朔陽屬三屬四的香料行。

    “我知道……”穆婉秋聲音淡淡地,她朝鎖子娘一笑,“我總的試試啊……”見她還要說,忙一把拉住,“今兒天晚了,那些事情明兒再做吧,嬸兒,我教你調治柏葉香……”

    留下來的把握只有五五,她一定得抓緊教鎖子娘制青香和柏葉香。

    “……柏葉香?”鎖子娘腦子早不轉了,“……那又是什麼?”

    “你一看就知道了……”穆婉秋嘻嘻地笑。

    ……

    第二天一大早,穆婉秋就出去了。

    朔陽的大小香料行、香坊不勝枚舉,街頭每天都貼滿了出兌的告示,不到兩個時辰,她就收集了十幾家要出兌的香料行信息,挨家都去看了個遍。

    回來後一一和鎖子娘說了個大概,留了一句,“我要去買些男裝……”在鎖子娘詫異的神色中,穆婉秋又匆匆地走了出去,家里放在重金,鎖子娘是一刻也不敢離開,只滿腹狐疑地站在門口瞭望。

    不過兩刻鐘,穆婉秋便又抱著一堆華貴耀眼的行頭推門進來。

    “……這能行嗎?”。鎖子娘稀奇地抖摟開那件陽光下閃著熠熠光輝的寶石藍錦緞長衫,“這又大又長的,怎麼穿?再說……”又回頭看看穆婉秋,“你一個女兒家家的,扮男人能像嗎?”。

    “行……”穆婉秋拿起新買的一雙七寸厚的木底鞋給鎖子娘看,“穿上這雙鞋我個頭就高了,任誰也猜不到我是女人,我以前就扮過……”那是前世,她為了給他收集情報。

    “嘖,嘖,嘖……”鎖子娘放下衣服,伸手接了過去,“阿秋,這麼高你怎麼穿,仔細摔著……”又正色道,“你個頭也不矮,可別再穿這個,跟懸在半空似的,嚇死個人……”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我這身材太有特點,任誰一眼就瞧出來了,怎麼也得改一改……”一邊說著,穆婉秋把準備好的竹篾圍成圈,在胸前比量著。

    “朔陽許多香坊的東家都是女人……”鎖子娘不明白穆婉秋為什麼一定要固執地女扮男裝開香坊。

    手指微微顫了下,穆婉秋低頭繼續編著竹篾。

    不是她不肯拋頭露面用本名開作坊,她是罪臣之女,以後買賣做大了被人盯上,官家追查起來,她死不足惜,連累了這些一心一意跟著她,真心真意幫她的人就不好了。

    所以,她一開始就要為他們的將來做打算。

    “阿秋……”見她不言語,鎖子娘又道,“調香這一行女人比男人多……”

    “我不是顧忌這個……”穆婉秋把編好的竹篾固定在身上,“我得罪了姚家,他們知道我開香坊一定不肯放過……”在凳子上坐下,伸手接過木底兒鞋,“我扮男裝冒充黎家的朋友,至少沒人敢找麻煩……”嘻嘻笑道,“這叫狐假虎威……”

    “可是,大家都知道你是黎公子的朋友啊……”鎖子娘還是不懂,黎家的朋友和黎君的朋友有什麼不同?

    黎君此去梓潼鎮生死難料,如果他死了,做為他朋友的她頃刻間就被姚謹、姚武滅了,可是,對大業黎家的身份不明的神秘的朋友,他們輕易卻是不敢動的。

    想起黎君因她之故帶秦鐘去了鬼門關,穆婉秋心又是一揪,她使勁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情,換好了鞋,伸手拿過準備好的月白色仙鶴紋錦緞長衫,一甩手披在身上。

    一個翩翩公子躍然眼前,鎖子娘揉揉眼楮。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52 PM

第九十六章展翅(上)

    “嬸兒,快幫我拽拽下面……”穆婉秋低頭系著口子。

    “哦……”好半天,鎖子娘才會回過神來,忙蹲了身子幫著拾掇。

    收拾停當,穆婉秋又把頭發打開,重新挽起來用簪圈束了,彎腰拿起早準備好的象骨牡丹美人折扇,搖了兩下,“……像不像?”

    “像,真像個男人……”鎖子娘連連點頭,只是,她話題一轉,“你這臉……”

    這張臉太清純又太精細,任誰看了,都不是男人。

    “我有帽子……”穆婉秋拿起早準備好的黑紗蓬帽帶在頭上,垂下來一層朦朧朧的黑紗,正遮住了臉,“……這會兒行了吧。”

    一個氣度神秘氣勢非凡的富家公子從天而降,鎖子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使勁眨吧兩下,“……不是事先知道,我死也想不到這人是你扮的。”

    穆婉秋嘴角彎了彎,恍如幽蘭綻放。

    “走在大街上會不會摔……”看著她走路趔趔趄趄的,鎖子娘擔心她下一刻就會倒下去。

    “多練一會兒就好了……”穆婉秋挺了挺胸,“左右我也不常走,到時雇個丫頭扶著……”

    丫鬟?

    鎖子娘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在她的意識里那都是有錢人才用的起的,再說,“……一個大男人扶著個丫鬟像個什麼樣子?”

    那也總比她扶著個小廝強啊。

    “……不過被人說成風流罷了。”看了鎖子娘一眼,穆婉秋輕描妙淡寫地說。

    鎖子娘聽得暈暈乎乎的,她懵懵懂懂地看著穆婉秋,恍惚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真是她認識的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嗎?

    怎會有這樣不同尋常的胸懷氣度,仿佛一只展翅的雄鷹,高不可攀的。

    莫非,她原就是不尋常的人?

    屋子沉寂下來,只聽見穆婉秋嘎達嘎達的走路聲。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打碎了沉默,回過神兒,鎖子娘忙站起身,“你叔回來了,快……”拉住穆婉秋,“快去西屋換下來,別讓你叔給瞧見了……”

    “左右也要出去見人,就先讓我叔瞧瞧……”淘氣的小女孩般,穆婉秋調皮地吐吐舌頭。

    “你……”鎖子娘瞪了她一眼,“你可別嚇著你叔。”

    “不會的……”穆婉秋微微一笑。

    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鎖子娘快步上前去推門,李老漢已滿頭大汗地走進來,“……阿秋呢?”

    不就這屋里嗎?

    驟聽李老漢問,鎖子娘有些發懵,好半天,才想起來穆婉秋穿著男裝,就回頭看她。

    李老漢也跟著看過去,才發現屋里還有一個氣度非凡的貴公子,狐疑地看了鎖子娘一眼,快步上前,“這位公子……”

    “……大叔可是給李記趕車的把式?”輕輕一輯,穆婉秋變著聲音問。

    “不敢,不敢……”李老漢閃身躲到一邊,“……這位公子尊姓?”

    “我……”

    “去,去,去……”穆婉秋正要開口,被鎖子娘一把打斷,“連你大叔也戲弄”回頭看著李老漢,“……這不就是阿秋嗎?”。

    摘下帽子,穆婉秋咯咯地笑,“大叔……”

    聽道她的聲音,李老漢還不相信,走近前使勁瞅了瞅,搖搖頭,“……他怎麼會是阿秋?”

    “大叔……”穆婉秋拿了條毛巾遞給他,“真的是我……”拽過凳子,“大叔快坐下歇會兒……”又轉身去倒水。

    喝了一杯水,李老漢還有些不相信,又仔細打量著坐在眼前公子模樣的穆婉秋,“……真能折騰,連你大叔都騙了過去。”

    “……嬸你看看,我說沒事兒吧?”穆婉秋回了頭沖鎖子娘炫耀。

    寵溺地瞪了她一眼,鎖子娘接過李老漢的杯給續水。

    “大叔,那事兒怎麼樣了……”回過頭,穆婉秋斂了笑容正色問道。

    “從沒辦過這樣的事兒,今兒還真嚇了一跳……”李老漢從懷里掏出幾張紙遞給穆婉秋,“就這麼幾張紙,香行會的大爺就要去了足足十五兩銀子……”擦擦汗,從腰間掏出旱煙袋,“活脫脫的一群強盜,不是早上你囑咐要多少銀子都給,我今兒就空手回來了……”挖了滿滿一鍋煙點著了,李老漢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十五兩不貴。”

    伸手接過,穆婉秋認真地看起來。

    這可是朔陽各家作坊大師傅最新的變動情況,信息出自香行會,絕對牢靠,十五兩銀子是少的,前世她為他收集諜報,就曾花過千金只買一句話。

    漸漸地,穆婉秋唇邊露出一抹笑意。

    放下文書,她低頭又翻著案上那十幾家出兌香料行資料,“……大叔,我想好了,就盤西街上緊挨著白家老子號的韓記香料行,我剛過去看了,雖不如東街熱鬧,但那里離城門近,來回趕集、進料、出料的都方便,房子也大,三進出的院子,前排是門面,後面一溜兩排二層樓的料庫,工房、我估算了下,那後院怎麼也有百十丈見方,房子多的是,到時你和我嬸都搬過去……”

    “……韓記可不行?”熱上飯,鎖子娘推了門倚著門框,正聽見這話,“……你剛不是說韓記要一千三百多兩銀子嗎?”進屋坐下,一把搶過李老漢的旱煙袋,“少抽幾口,仔細燻著阿秋……”又回頭看著穆婉秋,“差六七百多兩呢,你上哪去弄?”

    “嬸兒,我沒事,你就讓我叔抽……”穆婉秋伸手搶過煙袋遞給李老漢,“叔兒,給……”

    “……一千三百多兩?”李老漢呆愣地看著鎖子娘,見穆婉秋把煙袋遞過來,忙擺擺手,“不抽了,不抽了……”伸手接過去,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煙灰,一圈一圈地纏好別在腰間,這才開口道,“那個鋪子值我去年給他家拉過料,東家韓長生是個不錯的人,跟白記一樣都是老字號,生意好著呢……”聲音一頓,他抬起頭,“好端端的,他怎麼也要往外兌?”

    “不知道……”穆婉秋搖搖頭。

    “值是值,阿秋……”李老漢嘆息一聲,“咱兌不起啊……”語重心長地說,“依我這麼多年跟著東家的經驗,你兌了料行,手里怎麼也得留個百八十兩的銀子周轉……”搖搖頭,“你就看看再換一家吧?”指著穆婉秋手里的單子,“兌個小點的,就算位置名聲不如韓記,干好了也能吃上飯……”猶豫了片刻,“要不,你干脆去李記切料算了,即牢靠又不操心……”見穆婉秋抬起頭,“剛在門口遇到東家,問我你能不能去切料,說是一月給八兩銀子……”

    “……八兩銀子?”鎖子娘睜大了眼,“你沒聽錯?……是真的?”又扭向穆婉秋,“阿秋,就把這銀子先存起來,你去給李記吧,總穩妥些……”

    這麼高的工錢,任誰都會動心

    “是真的……”李老漢點點頭,“姚三爺給阿秋磕頭的事兒外面早傳遍了,東家直問我是不是真的,還問阿秋是怎麼認識黎公子的……”轉頭看著穆婉秋,他也很好奇,她這麼孤苦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就會認識那麼個大人物?

    八兩銀子?

    是夠誘人的,穆婉秋一哂,要是半個月前,她早感激涕零了,別說現在她有銀子了,就是沒有,像李東家這樣勢力的小人,她也是不屑的。

    難說他有一天不會像林嫂一樣,說辭就辭了自己

    “我哪值那麼高的工錢?他不過是想利用我結交黎公子罷了……”見兩人都緊張地盯著她,穆婉秋冷笑一聲,“我有銀子了,憑什麼還要被別人操縱?”低頭看著手里的單子,轉了話題道,“剩下這幾家不是太小就是位置太偏……”搖搖頭,“都不如韓記……”

    “價錢擺在那兒呢,當然不如了……”鎖子娘插嘴道,“阿秋,你不願去李記就不去,嬸兒也贊成你,可咱沒錢,你心可不能太高了……”

    心氣太高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自古道,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知道……”穆婉秋點點頭,“我就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價錢談下來……”

    六百兩也不是個小數,她一定要找家像樣的作坊,摸摸懷中的黎字紋仙鶴玉牌,穆婉秋琢磨著,“實在不行,我就拿這玉牌去黎家的天香樓借……”

    “……談下來?”鎖子娘一怔神,隨即搖搖頭,“你叔那張嘴笨得像棉褲腰,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要能談下來才怪”

    “我親自去談……”

    “你……你去和一個大男人談?”

    這怎麼行?

    鎖子娘睜大了眼。

    “……我這不換了男裝嗎?”。穆婉秋微微一笑,“嬸兒不是也說調香這一行女人比男人多嗎?”。

    “可是……”

    那都是成了家的婦人啊,穆婉秋可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小姑娘。

    使勁搖著頭,鎖子娘總覺得有些不妥,可不妥在哪里,又說不出來。

    “飯糊了……”穆婉秋吸了吸鼻子,“嬸兒,你快去看看……”

    “哎呦呦……怎麼竟忘了……”鎖子娘一拍大腿,急三火四地跑了出去。

    “就這麼定了……”穆婉秋看著李老漢,“我在天香樓定了房間,一會兒吃了飯,大叔先用馬車把我送過去,然後你再抽空去趟韓記,嗯……”低頭想了想,“就對韓長生說,有人看好了他的料行,約他去天香樓談……”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52 PM

第九十七章展翅(下)

    “……天香樓?”像不認識般,李老漢定定地看著穆婉秋,“那可是朔陽第一樓啊,聽說一晚上就十幾兩,哪是咱住起的?”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阿秋,就是有銀子,也不能那麼花啊,快去退了,你就住在大叔這兒……”頓了頓,“省一個,是一個……”

    “叔,我住那兒不花銀子……”

    “……還有那好事兒?”李老漢臉一沉,“……你又糊弄你大叔”

    “是真的……”穆婉秋耐心地解釋道,“因為斗香會,朔陽的大小客棧都住滿了,聽說天香樓是黎家的產業,我才拿著黎公子的玉牌去試試,誰知掌櫃一見這玉牌,立即安排了一間上等套房,還告訴我,只安心住就是,一文不收……”

    “那可不行,阿秋,咱可不能騙人,喪良心的……”李老漢認為這是欺詐。

    “叔兒……”穆婉秋叫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不懂他們這些有錢人,是最講究規矩體面的,我原是帶了銀子的,可掌櫃黎鏢說啥也不要,說是黎公子有交代,見到這玉牌就如同見到他,讓好好招待……”頓了頓,“他還說,如果收了我的銀子,他這個掌櫃就做不成了,還求我好歹成全他呢……”

    “……這些有錢人,真讓人搞不懂?”李老漢搖搖頭,他不明白,黎君那神仙似的人物為什麼偏偏對穆婉秋這麼個窮苦無依的小姑娘這麼好,不都說為富不仁嗎?難道……

    雖然黑些,可仔細端詳,穆婉秋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阿秋,他……”念頭一閃,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叔兒,怎麼了……”聽到聲音不對,穆婉秋疑惑地抬起頭。

    嘴唇動了動,李老漢沒言語,穆婉秋總是姑娘家,這話他一個老漢還真不好問。

    “阿秋……”良久,他嘆息一聲,“不是叔說話不中聽,像這種有錢的公子,咱們還是離他們遠些好……”語氣十分果斷,“你下午就去辭了那客棧,就住我這兒,哪也不去,叔這兒雖破些,窮些,可是住的踏實,安心……阿秋……和那些人交往,咱賠不起啊”

    黎公子是絕不會娶穆婉秋這樣身世的人的,就算會,怕也只是個低賤的妾,抑或是通房。

    他聽說姚世興身邊就有四五個通房,那地位待遇,甚至連個體面的大丫鬟都不如。

    身子微微一顫,穆婉秋瞬間明白了李老漢的意思。

    隱在袖子里的手緊緊地握成拳。

    這些她懂的,前一世,她就為此賠上了性命,這一世,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暗暗吸了口氣,穆婉秋強壓下胸口翻騰不息的一股恨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這也是沒法,我不這樣,韓長生就不相信我是黎家的朋友,不相信我有很殷實的背景,就不會任我壓價……”把她要女扮男裝不用本名兌作坊的打算說了一遍,“……人啊,就是這樣,你越有錢人家越想借給你,越想和你交往,越敢把錢花在你身上,你越沒錢人家就越躲你……”

    點點頭,李老漢又摸向腰間的旱煙袋,解了一半又別了回去。

    “叔兒你放心……”見他緊鎖眉頭,穆婉秋語氣輕快地說道,“等以後我賺了錢,原原本本地還給黎公子就是……”

    “那……”李老漢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你兌下了韓記就回來住。”

    “嗯,我只處理香料行的事兒時去那兒住……”穆婉秋含糊其詞地應道,又傾身向前,“你可千萬別跟嬸兒說……”淘氣地抿抿唇,“她又要嘮叨我……”

    看了她一眼,李老漢沒言語。

    “飯好了……”鎖子娘端著熱氣騰騰的粥鍋走進來。

    穆婉秋起身迎了上去。

    ……

    和斗香會場隔了一條街,天香樓門前雖沒有東街口那麼擁擠,卻也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一輛藍色的馬車在天香樓門口停下,李老漢一摟僵繩,“馭……”翻身跳下馬車,上前打開車門,“阿……公子,到了……”

    探頭向外望了望,穆婉秋扶著車門小心翼翼地跳下馬車,不習慣木底鞋,她身子栽了栽,被李老漢一把扶住,“……阿秋,能行嗎?”。聲音低低的,李老漢一臉擔憂。

    這里可都是富貴人來的地方,看著天香樓門前來來往往衣著光鮮華麗的行人車馬,李老漢臉上憂色更濃。

    “沒事兒……”穆婉秋站穩了身子,五指輕捻,打開象骨牡丹美人紋折扇,搖了幾下,“……大叔快去吧,韓長生來了,你就直接帶他去品香閣。”

    “……什麼閣?”看著風度翩翩的穆婉秋,李老漢有些發怔。

    “品香閣……”穆婉秋又重復了一遍,“大叔記住了……”

    “品……香……閣……”李老漢喃喃地重復著,飛身躍上馬車,猛一揚鞭子,“……駕”

    直看著馬車沒了影,穆婉秋才轉身一步一步登上天香樓門前的漢白玉階梯。

    “公子安……”守門的小伙計恭恭敬地為她打開門,“……您是住宿還是用餐?”

    “我訂了品香閣……”

    “品……品香閣?”小伙計腰瞬間彎成了直角,“公子稍等,我這就去叫大掌櫃……”余光偷覷著穆婉秋,暗忖,“……這人什麼來頭?竟讓他訂去了品香閣。”

    忍著腳上的不適,穆婉秋微不可聞地點點頭,輕搖著象骨牡丹美人紋折扇,眼楮向四處掃去。

    瞧她如此閑適,竟有一股說不出的蘊藉風流,小伙計再不多言,一溜小跑地去叫大掌櫃。

    大掌櫃黎鏢三步並做兩步匆匆走下樓來,一眼瞧見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大廳正中間一幅巨大的美人香藝圖的藍衣公子,不覺一怔。

    竟不是上午的那個小姑娘

    “這位公子……”他遲疑地叫了一聲。

    緩緩轉過身,五指輕捻著折扇,穆婉秋微微一笑,“你就是黎鏢黎掌櫃……”

    “你……”黎鏢一皺眉,天香樓在餐飲業中號稱朔陽第一樓,來往的商家客人誰不恭恭敬敬地尊他一聲黎爺?

    除了他家大公子。

    臉色微變,黎鏢正要開口,一眼瞧見穆婉秋腰間懸掛著的那枚黎字紋仙鶴主母綠玉牌,身子一顫,他又仔細打量起眼前之人。

    他身穿寶石藍錦緞長衫,手持一把上好的象骨牡丹美人紋折扇,頭帶時下最流行的黑紗蓬帽,朦朦朧朧地遮住一張清俊儒雅的臉,華貴中透著幾分神秘,光芒耀眼的讓人不敢逼視,匆忙移開目光,黎鏢暗忖,“……還以為大公子怎麼會把那隨身十幾年的玉牌送給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卻原來這個才是正主……”

    “公子貴姓……”一瞬間,黎鏢堆起了一臉笑。

    “我姓黑,單字一穆……”即便是男裝,穆婉秋也不敢報出真姓,想起秦健曾叫她黑姑娘,她順口糊掐。

    “黑……木……”開張做餐飲,黎鏢首先就是記住東家大大小小的貴戚尊友,他想了半天,也沒記得黎君身邊有個叫黑木的朋友,心里狐疑,嘴上卻不敢怠慢,“原來是黑公子,在下常聽大公子提起,久仰,久仰……”恭敬地往樓上讓,“品香閣早給您備好了,公子請……”

    黎君要能提到她就怪了

    穆婉秋帶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氣,氣勢從容地踏上樓梯。

    前世淪落風塵,出入豪門將府是常事,對與此道,她沒有一絲怯意和不適。

    看著她從容恬淡的背影,黎鏢目光漸漸變的恭敬,“……單瞧他這份氣勢,不是位小侯爺也是望族世子,一定是大公子新認結識的,我可得好好伺候了……昨兒才聽說大公子只為了一個小姑娘就責罰了姚家三爺,同樣的錯誤,我可不能犯了……”念頭閃過,黎鏢俯首帖耳地隨了上去。

    親自斟了杯茶遞上前,“……黑公子請用茶。”

    “嗯……”輕呷一口,穆婉秋點點頭,“龍泉水煮的大紅袍,聞之韻香天然,品之潤滑鮮爽,好水,好茶”看向黎鏢,“不愧黎兄誇贊,他的天香樓茶道是天下一絕”淺嘗一口,便能品出茶的好壞,水質如何,也是她前世淪落風塵必修的功課。

    品茶斗香,都是富貴人家的玩意,聽了這話,黎鏢對穆婉秋的身分更確信無疑,原本上午穆婉秋拿了黎君的玉佩來訂房,咬牙把唯一不敢預訂出去的雅間品香閣送給她,他心里還有幾分猶豫,想著要不要快馬知會黎君一聲,此時他已深信不移。

    這個決定,他做對了。

    “真沒看出來,黑公子小小年紀,竟是個銘中高手……”黎鏢滿眼欽佩,坦然道,“……我這天香樓煮茶是一絕,人人好奇天香樓的茶為何這麼香,卻很少有人能品出我是用了百里外的龍泉之水……”瞧見穆婉秋微微含笑,他也跟著哈哈一笑,話題一轉,“……黑公子來朔陽,可是為了斗香會?”他這天香樓爆滿,住的都是大業安康來的達官貴人,專為斗相會而來。

    微微點頭,穆婉秋不置可否,“過了斗香會就走……”她話題一轉,“我約了西街的韓掌櫃,還請黎掌櫃吩咐門口小二一聲,他來了直接給帶這兒來……”

    “……韓掌櫃?”黎鏢眉頭一緊,“黑公子可是說韓記的那個韓長生?”
作者: 憶‧無痕    時間: 2013-11-24 04:53 PM

第九十八章談判(上)

    “就是他……”穆婉秋點點頭,忽然心一動,“黎掌櫃認識他?”從黎鏢嘴里了解一下韓長生,要比李老漢打聽的更有價值。

    “……黑公子可是要兌他的韓記?”

    輕輕轉動著陽光下閃著瑰麗光芒的白玉杯,穆婉秋微笑不語。

    “原來大公子去年打破常規進了韓記的香料,竟是為了黑公子您……”對視良久,黎鏢恍然大悟。

    黎君去年進了韓記的香料?

    進韓記的香料怎麼就打破了常規,黎家進料有什麼常規?

    這和她來兌韓記又有什麼關系?

    一瞬間,心思轉了幾個來回,穆婉秋不得其解,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韓記好好的突然外兌,一定是和黎君去年進了他家的香料有關。

    如果她能得到這些信息,手里就多了一個和韓記壓價的籌碼

    “……是嗎?”。心砰砰地跳起來,穆婉秋臉上神色不變,她輕輕呷了口茶,“說來聽聽……”

    看著眼前這位藍衣公子一副莫測的模樣,黎鏢的心砰砰跳了兩下,按理,這些家族間的私密是不該說的,可不知為什麼,對上黑紗下,那雙隱約洞悉一切的眼,他下意識地就打開了話匣子︰

    “……想是黑公子也知道,黎家每次來朔陽,從不在姚記之外進料……”把黎君破例買了韓記和張記香料的事說了一遍,看著穆婉秋嘿嘿笑道,“當時眾人都百思不解,連主管香料采買的外總管黎番都連連追問,‘……大公子為什麼要越了姚家進香料?’”

    “……黎兄怎麼說?”

    “大公子微笑不語……”黎鏢搖頭嘆息,“當時還以為大公子是任性妄為,今日才知道他竟是為了給黑兄鋪路……”

    他討喜地看著穆婉秋,一副我猜得對不對的模樣?

    悠然一笑,穆婉秋沒言語。

    呵呵干笑了兩聲,“……大公子一定早就知道黑兄要來朔陽兌香料行?”

    這個倒是事實。

    當初她和黎君在鳳凰山下揮手話別,她就告訴他,她要來朔陽兌香坊。

    可是,這個絕對和黎君進韓記的香料沒干系

    明知不是一馬事兒,穆婉秋還是點點頭,“……我曾和黎兄提過。”這個不算騙,她在心里補了句。

    “……這就對了”黎鏢一拍巴掌,瞧見穆婉秋帶笑地看著他,訕訕地笑了笑,接過丫鬟手里的壺,親自上前續了杯茶,道,“您別看姚記在黎家跟前不算什麼,可是,在朔陽,他就是香料行里的太上皇”喘了一口氣,“……您看朔陽林林總總這麼多香料行,可公子您是不知道,從定價、進料到出貨,這里哪家香料行敢不聽姚記的?”

    穆婉秋皺皺眉,“……怎麼?”

    果真這樣,她兌過韓記豈不是步履維艱

    “這個黑公子你倒不用擔心,有黎家撐腰,姚記打壓誰也不敢打壓您……”明白穆婉秋的擔憂,黎鏢忙解釋道,見她舒了眉頭,繼續道,“所以外總管每次來,從不和別的香料行打交道,哪怕趕上姚記短貨,必須從其他香料行進料,也甩手扔給姚記代辦,黎家這麼做一來是合作多年,姚記不敢擅自抬價欺詐,最主要的,是不想引起姚記的猜忌,擾了朔陽香料市場上的多年平衡……”

    原來是這樣,穆婉秋點點頭。

    “可大公子偏不信那個邪,這不,去年臘月一來就先訂了韓記和張記的香料,然後才去了姚記……”黎鏢看著穆婉秋,“……你想啊,這是大公子親自點的香料行啊,能不引起姚世興的猜忌嗎?”。

    頓了頓,“從一開春,姚記就開始明里暗里打壓他們,就憑張記、韓記那千八百兩銀子的小本,哪是姚記的對手,你瞧,不到半年光景,就撐不下去了,一個月前,姚記才收了張記,那韓長生仗著是多年的老字號,還硬挺著……”

    壓低了聲音,“這還是姚記怕大公子起疑,用的手段比較溫和呢。”嘿嘿笑了兩聲,“就這樣,眼看也挺不住了,昨兒剛掛了出兌的牌子,黑公子您就來了……”眼里露出一副我都知道的神色。

    在他看來,這黑木一定是暗中派了人盯著韓記的動向,這一有風吹,他馬上就動作起來,還不是怕出手晚了被姚記搶了先。

    難怪她早上去韓記時,發現庫里堆滿了料,原來如此,穆婉秋心里一陣翻騰,“……好”她高叫了一聲,余光瞥見黎鏢一副討賞的模樣,又補了句,“好茶,好茶……”將手里的茶一飲而進。

    黎鏢一臉錯愕。

    這人的心思比大公子還難猜

    ……

    “……李把式可知道是誰要見我?”站在富麗堂皇的天香樓門口,韓長生心里沒由來的一陣發聳,在朔陽呆了幾十年,這個地方,他也只進來過一次。

    偷覷著身材魁梧,長著雙鷹一般精明銳利的眼的韓長生,李老漢心撲通撲通地亂跳,悶聲不響地籠好馬車,默念了遍穆婉秋事先交好的話,他這才扭過頭︰

    “小的從城外送料回來,正路過這兒,遇到一位藍衣公子,給了一兩銀子,讓小的去請了您來……”在懷里摩挲了半天,李老漢掏出一兩碎銀在韓長生眼前晃了晃。

    一兩銀子?

    韓長生一驚,從這兒到西城,一個來回也不過幾文錢的車費,那人竟給了一兩銀子

    可見,他不是不暗世事的紈褲子弟,就是個出手闊綽不在乎銀子的主,無論是哪種,能住進天香樓,他身份就不同尋常,緩步登上台階,韓長生暗暗琢磨著對方的身份。

    想起什麼,他一回頭,“……不知道那位公子姓什麼,我這麼冒昧進去怎麼找他?”

    李老漢一拍額頭,“瞧小的這記性,那位公子說了,他在品香閣等您……”偷偷噯著韓長生的神色,他暗暗為穆婉秋捏了一把汗。

    品香閣?

    韓長生又是一驚。

    品香閣是天香樓最豪華的雅間,聽說一宿就近百兩,即便這樣,輕易也是訂不上的,畢竟作為小香都,朔陽別的沒有,就是有錢人多,尤其這個時候,正趕上斗香會,各家客棧都人滿為患,光有錢,沒有點特殊背景,別說品香閣,就是一般雅間客房也不訂不上。

    這人到底什麼來頭,莫非……

    福靈心至,韓長生心一動,他想起了這天香樓是黎家的產業,又想起了臘月里見過的那個白衣若仙的黎君,忙扭頭問道,“李……”

    “客官,您住宿還是用餐……”正要在問,守門小二迎上前來,上下打量著一身青衣的韓長生,“敝店已經客滿,你要住宿還請另覓客棧……”光瞧這身衣服就不是有錢人,小二的語氣不覺間帶了幾分輕慢。

    “我……”有些猶豫,韓長生看了李老漢一眼,硬著頭皮道,“有人約了我,在品香閣等……”

    “品香閣……”守門小二立即堆了一臉的笑,“你就是韓記的韓掌櫃?”

    瞧見小二前後迥然不同的態度,韓長生對即將要見到那個藍衣公子更是懸起了一顆心,他點點頭,“麻煩小二哥了……”

    “韓掌櫃請隨我來……”不等他說完,店小二躬身做了個請字。

    登上三樓,一陣杳杳的琴聲破空而來,如清風似流水,潺潺錚錚的,韓長生忐忑不安的心頓時一靜,他放緩了腳步,暗道,“……難怪這里的雅間會這麼貴,就單這琴音,花個百八十兩聽上一回也值了。”

    小二在一扇虛掩的紫檀木雕花門前停下,韓長生才發現,杳杳的琴音便是從里面傳出,下意識地抬起頭,門楣上赫然寫著“品香閣”三個古樸厚熾的大字。

    這就是品香閣?

    怕打擾了這曠古一見琴音,沒敢出聲,他詢問地看向小二。

    “……韓掌櫃稍候。”小二壓低了聲音,抬手正要敲門,門一開,一個綠衣丫鬟緩步走出,上下打量了韓長生一眼,回頭看著小二,“……可是韓掌櫃來了?”

    “……我已奉命給帶來了,麻煩丁香姐姐給傳一聲。”小二點點頭。

    “黑公子有話,人來了直接進去就是……”丁香笑道,轉向韓長生,“韓掌櫃請隨奴婢來……”

    黑公子?

    韓長生一怔,竟然不是黎大公子。

    一路走來,他仔細琢磨,能住得起這品香閣,聽得起這雅樂的人,除了那日集上他見過的白衣若仙的黎君,再無他人。

    滿腹狐疑地邁步走進雅間,只掃了一眼,韓長生便倒吸了口冷氣,金堂玉馬,雅間里擺設的豪華自不必說,最引他注意的是迎面金絲楠木雲龍紋翹頭案上,小巧玲瓏的獸鼎香爐中,香煙裊裊,周身青光流轉,燃的竟是在天風香館轟動一時只品不賣的青香

    能在天風香管淘得一只青香,這黑公子到底什麼來頭?

    目光落在金絲楠木雲龍紋翹頭案後,正專心彈琴的藍衣公子身上,韓長生更是一震,這已臻極境琴聲,竟是出自此人之手

    他到底是誰?

    一瞬間,韓長生的身子矮了半截,眼里溢滿了尊崇。

    “韓掌櫃請坐……”丁香挪椅子讓他坐,另一個綠衣丫鬟已經端出了一壺香味醇厚的大紅袍,“韓掌櫃請用茶……”

    哪里肯坐,韓長生靜靜地站在那里,此情此景此境,能聞到這曼妙的幽香,聽到這流水般恬淡到極致的琴聲,即便碌碌無為,此生足矣

    一時間,韓長生竟忘記了多日來生意上的煩惱,認真地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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